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陳聖硯不管車裡有多悶熱,馬上把車門關起來。車內有一股清爽的柑橘味,濃淡適中不致於讓人反胃。車內乾熱的空氣搭配這股香味,意外的很有安全感。
過沒多久曹一郁坐進駕駛座,繫上安全帶後立刻發動車子。
「你有衛生紙嗎?」
「在你前面的置物箱裡。」
陳聖硯打開箱子後抽了一張衛生紙,閉著眼睛用力擤了鼻涕。吸了吸鼻子確認呼吸變得順暢後,曹一郁已經將車子駛離路邊的停車格。將方向盤打正時,陳聖硯發現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店長交男友了嗎?」
「沒啊,怎麼突然問?」專心開車的曹一郁,沒有聯想到戴在手上反射著窗外光線的東西。
「沒事,隨便問問。」
陳聖硯並不想聊天,所以逕自為話題劃上句點。簡短的對話結束後,沒有播放音樂和廣播的車內恢復了寂靜,在到達目的地前,車裡只有方向燈清脆的聲音和陳聖硯的吸鼻聲,還有曹一郁偶爾發出的嘆氣聲。陳聖硯此時很感謝平常總是很多話的店長,在這時候給他不用開口說話的空間。
車子抵達一棟有點舊的大樓,曹一郁右轉駛進地下室。停妥之後兩人下了車,一起搭上電梯。抵達門口後,曹一郁開始伸手往包包內找鑰匙。銀白色的鐵門兩旁及上方,貼著和他很不搭的紅色春聯,仔細一看不難發現是手寫的毛筆字跡。翻找一陣子,曹一郁還是沒從包裡挖到鑰匙,嘴裡碎碎念說「到底在哪裡?」。
「春聯是你貼的嗎?」
「喔,那我爸寫好逼我貼的。」
「字真美。」
「找到了。」
曹一郁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時,感覺到一股力量拉著自己的包包背帶,於是轉頭看陳聖硯。
「你覺得他會想見我嗎?」
「想要和需要是兩回事,他現在需要你。」
「你怎麼知道?你問過他嗎?」
「沒有,但他在你旁邊的時候,應該至少會笑吧。他來這裡我從來沒看他笑過,但他本來就不太會對我笑就是了。」
曹一郁轉開門鎖,一道道門鎖就像是一層層剝落的防衛。陳聖硯開始緊張起來,不知道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肩膀緊繃看著門被敞開,客廳沒有任何人影,他不小心鬆了一口氣。
「這時間應該剛睡醒……你先坐一下。」
陳聖硯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屏氣凝神聽著房子裡的動靜。看著曹一郁放下包包,朝房間外的走廊探頭。
「好像還沒醒,他很常睡到下午。」
「因為吃藥嗎?」
「對啊,應該是要讓他放鬆吧。但平常中午我在家的話都會把他叫起來吃飯。」
「謝謝店長照顧他。」似乎慢慢接受事實了,陳聖硯忍不住道謝。
「應該的,他是阿聖重要的人,當然要幫你好好照顧。」
這時走廊傳來開門聲,同一瞬間兩人互看了一眼。當他們反應過來時,吳元青已經站在客廳,一臉吃驚和陳聖硯互看。曹一郁因為背對著他,只能從陳聖硯的視線看出他站在自己身後。
吳元青看起來消瘦很多,單薄的肩膀支撐著棉質短袖上衣,看起來就像掛在衣架上。以往就算穿著睡衣還是一絲不苟的模樣,和現在判若兩人。陳聖硯想要出聲叫他,但喉嚨像是卡著什麼一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滿腦子都是剛才曹一郁和他說的事情,像是跑馬燈一般重複著。
吳元青移開定在陳聖硯臉上的視線,看著地板嘆了很大一口氣,冷冷地說:「曹一郁你過來一下。」
曹一郁對陳聖硯使了個眼色,便跟著吳元青回到房間裡。陳聖硯有點不知所措,但他也只能坐在原處,側耳傾聽他們在房間裡的對話。
房門關上後,馬上就清楚聽見吳元青說「你到底在想什麼」。看來這個房子隔音比陳聖硯想的還要差很多。
「我只是覺得和他見面後你會比較好一點。」
「你全都跟他說了?」
「大致上。」
「我明明告訴過你很多次,我現在不想要他知道!」
「你以為這樣對他比較好嗎?你現在這樣他卻完全不知道,你知道他多難過嗎?」
曹一郁的口氣聽起來也有點不爽。陳聖硯緊抓著外套的袖子,擔心房內的未爆彈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這是我和他的事。」
「你們都是我認識的人,我怎麼可能假裝一切都沒事!」
「你之前答應我不會說的啊!」
突然房內傳來「碰」的一聲巨響,陳聖硯的身體隨著聲響抖了一下,反射性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向兩人所在的房間著急地敲了房門。
「吳元青!」陳聖硯邊敲著門邊喊道,心中湧上一股罪惡感。果然還是要先思考之後再行動的,現在這樣等於是無視吳元青的自尊。
房內又傳出了幾聲碰撞聲,接著聽到曹一郁喊:「吳元青你冷靜點!」
陳聖硯急忙轉動門把,發現房門沒有鎖,於是直接開門闖了進去。眼前的吳元青抓著曹一郁的襯衫衣領,將他用力壓在衣櫃前,用著既悲傷又憤怒的眼神瞪著他。剛才聽到的碰撞聲應該就是把曹一郁往衣櫃上撞的聲音。
即便比吳元青壯,照理說他可以把抓在自己身上的手扯開,但曹一郁的雙手還是垂在大腿兩側,完全沒有抵抗。
「不要這樣!」陳聖硯見狀跑向前,把吳元青的手從曹一郁身上掰開,但他還是緊抓不放,死命瞪著曹一郁。
「是我自己說要來的,我請他帶我來見你!所以你住手啦!」
或許是這番話見效了,陳聖硯成功把吳元青的手拉開,然後緊抓不放,深怕他又伸手抓住曹一郁。
吳元青看也不看陳聖硯,直接垂下了頭,像是突然洩氣的氣球般直接坐在鋪著木頭的地板。陳聖硯也因為這股拉力順勢一起蹲了下來。
陳聖硯抬頭看向曹一郁,他的襯衫領子被抓的皺巴巴的,但他也沒有要整理的意思,雙手依舊垂著,低頭著頭眼神滿滿的歉疚。
「對不起。」陳聖硯小聲對著曹一郁說。
曹一郁只是搖搖頭,擠出微微的笑容說:「你們有很多話想說吧?我先出去了。」說完便走出房間把門帶上。
坐在地上的吳元青一動也不動,像座雕像般,似乎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
「去床上坐著吧。」
陳聖硯試圖拉他起來,不知道是吳元青雙腳沒什麼力氣,還是不想站起來,陳聖硯拉了好久也只有雙手被拉起而已。於是他換了姿勢,把吳元青的左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鼓作氣往上拉,終於讓他站了起來。他緩慢走近床邊想讓吳元青坐下,但因為重心不穩往前傾,兩人一起倒臥在床上。陳聖硯壓在吳元青身上,怕他覺得很重趕於是趕緊用雙手撐起身體。
明明是可以看著彼此的臉的姿勢,但吳元青卻用手臂擋住自己的眼睛。
吳元青胸口終於有了明顯的起伏,陳聖硯從他凌亂的呼吸發現他在哭。他緊咬著下唇,強忍著哭聲。
陳聖硯把自己的胸口輕輕貼在他的,喃喃地說:「想哭就盡情哭吧。」
但這次吳元青沒有動搖,還是不肯哭出聲音。
「是不是因為我不夠有擔當,所以你不肯告訴我?」
「不是……不是你的問題。對不起。」他強壓著哽咽,吐出這句陳聖硯最不想聽到的話。原來聽到自己不需要的道歉的感覺是這樣,他想起以前也有一樣的情況,只是角色互換了。
「為什麼道歉?」
「我隱瞞你太多事了。」
「你會這樣做一定有原因,我不需要你道歉,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稍早的憤怒已經蕩然無存,陳聖硯用著溫柔的語氣問道。
「因為你是考生,我不想拿這種事打擾你。」
「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吧?我說的是所有的事情。不只是最近的事,還有過去的一切。」
陳聖硯打算藉著這次的機會,好好地和他攤牌。所有他一直以來無法完全接近吳元青的無形阻礙,他都想要了解。
吳元青持續無聲地哭著,可能又想到了什麼,一陣抽泣突然襲來。陳聖硯起身坐在床緣背對著他,給他一些緩和的時間。
「我怕說了你會討厭我……」
「怎麼會呢……」
「我一邊說著要你珍惜家人,但我背地裡卻是遺棄自己的那層關係。所有對你說的那些我自己其實根本做不到……我太卑鄙了。」
「但是因為你說的那些話,我現在才有辦法好好面對這一切啊,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現在能和舅舅他們一起生活,也是因為你啊。」
「我永遠得不到你還僅有的東西,所以我只是抱著負面的心情那樣說而已。對我來說那個人已經死了……總是想著為什麼在這世上剩下和我血緣最親的是那樣的傢伙。」吳元青雙手摀著臉,說:「聖硯,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我沒有你想的這麼好,我心裡只有一堆殘破不堪的東西而已。然後苟延殘喘待在你身邊,貪心的想要你的溫暖,幻想著你會拯救我,但根本就沒有辦法……這種事不是靠別人就能改變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我還是只能活在像爛泥一樣的地方,哪裡都去不了。」
那個人,是指父親嗎?這些話朝著陳聖硯直逼而來,彷彿一瞬間往下墜,在墜落的同時還不斷有東西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陳聖硯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於是相互緊握抑制不聽使喚的手。他告訴自己要好好的面對吳元青,對方經歷了這麼多的痛苦才肯說出口,陳聖硯沒有理由害怕聽。他轉身面對吳元青,看他摀著臉的手彷彿面具一般隱藏了表情,或許這樣才有辦法繼續說下去。
「我好怕那個人會奪走我的一切,他總是有辦法這麼做。所以我拼命藏起我想珍惜的東西,一邊避免和他接觸。我也想過要直接找他斷絕關係,但是我真的好害怕……一但和他接觸,我一定又會再次陷入那個關係裡。你明白血緣這種事是無可耐何的吧?即便不願意,身上的某部分與對方有聯繫是個無法抹滅的事實。」
「我明白。」
「那是一個難以言喻的感覺,想到和某個人有相同的血緣,就會忍不住想要從那個人身上渴求些什麼。好像有了這層關係,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從對方得到什麼。」
吳元青終於把按在臉上的手放下,露出了哭花的臉,兩眼空洞看著天花板。突然之間他不再哭了,像是瞬間被抽乾靈魂一樣。陳聖硯不想看到這樣的他,但視線還是離不開他最愛的人。
「那個人……從來沒有盡身為父親的義務,打從我一出生就沒有照顧過我,然後總是對我說些難聽的話。媽媽過世後,他發現我渴求著這個父子關係,甚至抓著這點對我予取予求。但我還是……他還是我唯一的親人。」
陳聖硯握住他的手,吳元青沒有回握。今天是個偏熱的天氣,但他的手卻異常冰冷。他很想叫他別再說了,形同空殼的軀體用著機器般的平淡聲音,吐出從來沒聽過的告白。但就像是要把已經埋在傷口裡的砂礫挖出來一樣,這或許是必經的過程。陳聖硯從來沒想過聽這些話會有多麼的痛,更何況闡述著過去的吳元青,但他並沒有阻止他訴說痛苦的權力。
「我曾經期待可以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所以我開始叫他爸爸,儘管我知道他只是想要我的錢。我很恨他,但同時我又不能沒有他,直到他又再一次從我的生活裡消失,我所有的期待全部都落空了。從此以後我把我的過去埋在心裡最深的地方,我天真的以為只要不把過去的陰影顯露出來,就可以過著新的生活。遇見你之後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擺脫了,只要你還是我世界裡唯一的光,就算是活在永遠的黑暗裡也沒有關係。但是他一出現,我就無法阻止所有事情,被我藏起來的全部都回來了……到頭來根本什麼都沒有改變……」
「元青……夠了……」
陳聖硯輕撫著他的臉頰,有些心急地想要吳元青看著自己,但他只是皺了眉頭閉上雙眼。
「對不起,我真的太愛你了,所以我選擇說謊。」
陳聖硯瞬間雙眼中全是眼淚,第一次聽見吳元青說愛他,伴隨的居然是對不起。
「因為那樣而讓你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的……元青你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不是嗎?你也說過啊,因為不想認輸,所以才會這麼做的。」
陳聖硯拉著他的手往自己胸口貼緊,安撫般搓著手背。「因為我也愛你,所以你這麼做不需要向我道歉。不是原諒,而是你根本沒有錯!」
吳元青睜開眼,隨著緩慢地眨眼,視線最後落在陳聖硯臉上。
他終於看我了。但他眼神裡的空洞,彷彿要把陳聖硯吸進去。
「聖硯,我真的好累……要是我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
吳元青說完,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在取笑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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