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着我和老法师,将沙漠之鹰收入腰间,双手向前一挥。周围的人一拥而上,进入寺中翻箱倒柜,把一切能够移动的东西都集中起来。我犹带泪痕,对那人怒目而视。他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抹了一把眼泪道:“我是中国工地上的工程师,你们是什么人?干嘛来寺里逞凶!”
那人不理我,只是问道:“那你哭什么?”
我胡诌道:“我来寺里拜佛,老法师当着我的面圆寂了,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佛祖,心里害怕。你们这样乱翻,一定也会得罪佛祖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故意说得可怜,想至少先混过去再说。
寺里本就没什么东西,转眼间便被军人洗劫一空。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凑上来对那人汇报道:“报告总司令,东西齐了。这人生得这样一幅大胡子,看上去好不威风,没想到却这样脓包,咱们回吧。”
这群人的军装和那四个被我击毙的匪兵正是一路,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口中的总司令。他向前踏上两步,伸出手来,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了老法师交给我的玉佛,那我也只能乖乖上缴了。谁知他只说了两个字:“护照!”我伸向玉佛的手略微偏了偏,从兜中掏出护照。
他接过护照翻看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我以为他在对照片,便指了指脸上的胡子说:“这是最近留的,刮了就跟照片上一样了。”
他目不斜视地盯住我,双手一分,护照被撕成两半。我脸色大变,几乎就要忍不住一拳揍在他脸上,只是周围黑压压的一片枪口压住了我的冲动,只是故作委屈道:“你撕我的护照干嘛!”
总司令得意洋洋地道:“不老实的人,都应该抓去劳动。中国工程师拿的都是因公护照,你拿的是因私护照。带走!”最后两个字是跟手下人说的,他自己则绕过我离开,立刻就有两个人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
我轻轻一挣,将两人甩开,俯身拾起被撕开的护照,枪口立刻逼近。我收起护照争辩道:“甲方国企的员工拿因公护照,我们这些分包的供货商哪有因公护照拿,你们讲不讲道理!”
总司令脸上登时闪过一丝尴尬,他本想在部下面前显示自己见识过人,没想到反而出了个乖丑。副官更为紧张,下意识地东张西望了一下问总司令道:“啊!那现在怎么办?”
总司令眼珠一转道:“撕都撕了,能怎么办!他又不是国企的正式员工你怕什么?带走!”
我倒不怕被他们带走,只要拿话挤住他们不对我搜身就行,日后瞅准机会随时脚底抹油。然而老法师因我而圆寂,我绝对不能丢下他不管,忙道:“等等,这位老法师圆寂,我要把他火化,否则你们干脆在这里打死我好了。在佛门圣地行凶,一个个早晚都不得好死。”
东南亚诸国佛教盛行,刀口舔血的军人最是迷信,来到寺里抢掠已是不该,此刻听我一说,人人脸上都露出害怕的神情。总司令眼珠一转道:“那你动作快点。你们把佛像抬下来,咱们请回去好生供着,请求佛祖保佑。”
他后一句当然是对士兵说的,原来是早就看上了祖师爷的金身,却没敢轻举妄动。趁我张罗火化的空当儿倒是不肯做赔本买卖,正好找了个借口抬走。我无可奈何,只能暗自诅咒祖师爷降祸给这个杀千刀的总司令,自去找了茅草和柴禾在寺里唯一的石床上铺下,然后将老法师的身子在上面放平。想到他当年救我性命、将我在这张石床上摆出第一个法相的恩德,眼泪又止不住簌簌落下。
总司令在一旁冷眼旁观,副官则指挥众人搬抬。士兵们先是在祖师爷金身前跪拜祈祷,口中念念有词,估计都是将锅推到总司令身上的意思。默念完毕,这才纷纷撸袖子动手,将祖师爷的金身抬了出去。
总司令见装车停当,便先行乘吉普车离去。士兵们见我虔诚,倒也没有为难,等我收好老法师的骨灰才给我戴上手铐脚镣,往林外走去。这手铐的边缘极是锋利,脚镣则异常沉重,想必是他们用来折磨囚犯的方法,寻常百姓定然很快就难以忍受,我此时虽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能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但应付这种场面却是游刃有余。
一直走到林外大陆上,我才和他们登上一辆运兵车,往北驶去。虽然不知他们把我抓去干嘛,但只要性命无碍,总有办法逃出来。我隔着衣袋轻轻摸了摸被撕成两半的护照,暗自后悔。
当年作为国家派驻人员,手持因公护照风光无限,离职上缴后才明白拿因私护照的中国人想去趟发达国家有多困难。更因为遭到拒签而无法与出国留学的前女友相会而最终导致分手,搞不好我那七十二法相的“忧怖”一关正是因此而过。如今好不容易攒齐了全球所有的重要签证,却被一个山沟里的土匪这样轻易毁去,叫我如何不痛心。更重要的是这令我意识到,或许我现在在与人打斗这件事上较常人略有优势,但应付冒险生活的一切其它技巧都付之阙如,而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也与我们平日里被灌输的样子完全不同。
胡思乱想间,运兵车似乎驶入了一座城市,道路两旁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行人身着各色服装,语言也各不相同,传入耳中的至少有缅语泰语及中文,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语种。路过繁华处时,街面上竟公然设有赌场、烟馆、妓院,客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看来,我们这是到了这总司令的驻地,属于特区中的特区,世上一切肮脏的勾当在这里都可以合法化,只要能够给他带来财富即可。这大车虽然行驶了数个小时,但不可能驶出金三角山区腹地,这样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山中小城没有任何优势资源,能够吸引这么多人,除了毒品生意外没有其它可能,只是不知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运兵车开过这片街市,在一个长途车站模样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那里有几个持枪士兵守着一群二三十个和我一样带有手铐脚镣的群众,男女老幼都有,服色各异。和我同车的士兵纷纷跳下,那些群众则被驱赶上来,最后只留车厢四角各有一名持枪士兵,整车都是囚犯。车辆继续北上,离城市越发遥远,颠簸起伏,行驶在完全不像样子的山路上,几个小时入夜后来到一处山头,和我之前杀人放火的那个寨子一样盖满了木屋。士兵将我们驱赶下车,分男女赶入不同木屋,又有人提了几个大桶过来,里面装了白饭,每人给打上一碗,再加上两颗辣椒,算是晚饭。
我从离开姬素家的茶摊后就没吃过饭,此刻算来,到达寺中已是头一天早上的事情了。超过48小时粒米未进,就算是练成了七千二百法相也一样饿极,就着辣椒将白饭吃光,竟觉得缅甸的稻米一如既往地香甜。饭后,士兵令我们就地平躺,人挤人睡下。缅北山区即便是夏季入夜后也颇有凉意,但一屋子挤了数十人却只剩闷热,最要命的还是蚊虫滋扰,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拍打声,我包里本有驱蚊药水,但早就被士兵收走,能不被搜身已是万幸。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既来之则安之,击杀一两个士兵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要想从这荒山野岭中出逃,还需要在白天观望一下。我在人缝中勉强摆出一个法相的变化,收摄呼吸,尽量不让人气外泄,蚊虫便对我不予理睬,这令我对七十二法相的神妙之处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天还没亮,军号声响起,士兵进来催促我们起身,大家又是上了兵车,开出去半个小时左右到了一处山脚,天边这才传来第一丝曙光,我定睛一看,漫山遍野的半人高细长绿色植株,顶部结着一个椭圆形的小果,竟是熟透了的罂粟。
老囚犯们轻车熟路,排队到士兵手中领取一个类似钢叉的工具,漫山遍野散得极开,我跟着他们领取后来到半山,被命令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罂粟果四周划开小口,划完一个再划下一个,到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把我抓住的目的是补充罂粟收割的壮丁。
当年我们电站开工后不久,缅北便号称已经全面禁烟,移民和替代种植工作也都基本完成,后来我回国读书转行,对这边的形势也不大了解,只是听说爆发了几场小规模军事冲突,却不再听说这里有什么与毒品有关的重大新闻。要不是这次替关媚跑腿,绝不会知道原来这里竟然只是换了个方式制毒。原先住在山里的烟农被赶走后,大批土地却留了下来,依旧发挥着种植罂粟的作用,只不过劳动力从当年的村民换做士兵或囚犯,军阀对毒源的掌握更加彻底。
劳作间,一个矮小的士兵向我走了过来,我仔细一看,竟是穿上了军装的猫猫。他拍了拍我用英语道:“韩国人,你也来了?”
我惊讶道:“咦!你参军了?你姐姐在到处找你啊。”
他撇了撇嘴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出来当兵,难道在家里种地么?”
我见他这小大人的模样十分好笑,却暗暗发愁怎么在逃跑的时候把他带回去交给姬素。
远处有个士兵冲猫猫叫道:“喂,你别和他们聊天了,让他们抓紧时间干活。”
猫猫转向那边叫了一声“好”。回过头来拍了拍我道:“放心,只要听话,不会有事的。”倒好像是他在罩着我一样。我只好谢了他继续低头干活。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所有罂粟都划开,中午在山下放了一顿饭,依旧是白饭,配菜则是一碗汤,上面漂了几片菜叶。下午的工作是将罂粟被划开的破口中流出的胶状体用竹片刮下并收集,由于十分粘手,所有人都不得不反复往手上吐口水稀释,然后才能清理干净,有人笑称一公斤的鸦片里倒有两公斤的口水,想想就令人作呕。
观察了一天,我发现防范并不十分严密,整片山头不过四散着七八个持枪士兵,而且基本上都比猫猫大不了多少。工作除了吐口水外也算不上辛苦,太阳虽然毒了一些,但妇女都有头巾草帽,男人也不大在乎这个。犯人中除我之外应该都是缅北的百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抓到这里做苦力,听他们交谈中提到,罂粟收割季之后又会有修堤筑坝之类的工作,总之一年到头随着部队的生产计划劳作,短则两年长则四年也就放了。
嘿!我这细皮嫩肉的,好赖也是内裤界的影视巨星,哪可能伺候他们两年?但是放倒一两名士兵不难,难的是如何带着猫猫跑出这荒山野岭。他若是一心不想离开,那就只好把他制服后扛走。万一士兵开枪射击,被流弹击中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倒是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就这样耗了两天,每天换一个山头收割,到了第三天我是真有点崩溃了。伙食差不说,关键是我身上藏了玉佛和金条不敢脱衣洗澡,七十二法相再神奇也压不住身上的臭气,蚊虫日夜骚扰,逼得我决定当天收工后便逃跑,趁黑不易被当成射击目标,夜里可以看星星往东跑,怎么着也能跨越湄公河,洗个澡就算是过境了,到时候再想办法。
正盘算间,一名士兵走到我旁边轻喝道:“谁让你吐口水的,真恶心!”细声细气,甚是奇怪。
我当猫猫又来捣蛋,抬头一看,只见一名士兵持枪站在我面前,帽檐压得极低,皮肤虽然涂得黝黑,但一张俏脸梨涡浅笑,正是关媚。我先是一喜,随即四周张望了一下,皱眉咋舌道:“你怎么找来的?这里多危险!”
关媚笑道:“你认真干活,别显得鬼鬼祟祟的!”
我一想也是,这里就像是个大型劳改农场,但负责看管的士兵和囚犯之间关系并不紧张,搞不好都是隔了没几个村的老乡,彼此之间偶尔还有说有笑,猫猫就是常常那样来和我说上两句。于是我低头继续刮罂粟。
关媚道:“我的手下被人捉了,老板当然要来讨人。”
我顺势手从脖子上娶下玉佛递给她,不屑道:“谁是你的手下?拿上东西赶紧走人,尾款到了北京给我,不许赖账。”
她接过玉佛看了一眼揣进兜里,问道:“你把东西给了我,不怕我扔下你不管么?”
我没好气道:“东西不给你你能管啥?我好几天没见到女人了,要不你亲我一口解解馋?”
她微一错愕,竟露出害羞的神情。近墨者黑,最近在贼窝里待久了竟也染上恶习,话一出口已然后悔,这会儿连忙改口道:“赶紧走,别叫人发现了,我想走的时候没人拦得住。”
她没有出声,我抬眼一看,只见她一双妙目紧盯着我,感到下腹一热,连忙收回目光,运攻驱散,口中道:“快点的,别等老子要动手的时候碍手碍脚!”
她啧啧了两声,扔下一把钥匙道:“罗大侠,先把手铐脚镣开了。”
虽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但反正晚些也要跑路,便开了手铐,继而蹲下去开脚镣。罂粟茎有半人多高,一蹲下去顿时陷入不见,立刻有其他士兵警觉吆喝,我开了脚镣抬眼一看,正见到关媚按下手中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钮,耳边传来数声巨响,我探头一看,四周运送囚犯来的卡车全部被炸上了天,火光兀自缓缓飘下,引得所有人都抬头去看。关媚一手在我头顶一按,轻声喝道:“趴下!”随即抬手举枪,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山头士兵应声而倒。
我没想到关媚还有这本领,忙道:“那个孩子不能杀。”同时伸指在关媚手肘一弹,她手中的M36女士左轮手枪应声掉落。这时猫猫端着81式自动步枪从罂粟从中冲过来,我将手中刮罂粟的工具掷出,正中他手腕,将步枪击落,随即纵深向前一掌击在他后颈,令他晕了过去。关媚正气我打落她的武器,见我捉住猫猫,不禁愣道:“你还有这本事呢。”
我扛起猫猫道:“关小姐的本事也不错嘛。”向她伸出手去。
这一连的爆破和枪击,四下立刻鼓噪一片,突然又从远处传来一阵枪声,听到高音喇叭的声音响起,内容是:“山上的人听着,我们是缅甸政府军,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投降。”分别用中文和缅语泰语轮流播放。
我隐约听见关媚说了一句“北京见”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我站起身来四下张望,只见政府军漫山遍野冲上山来,所有叛军士兵都被关媚击毙,自然没有一丝抵抗。人群之中,我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辨认无误后忍不住叫出声来: “阿里!”2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EVET9wGG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