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白色配上壓抑和悲傷的氣氛令阿勇透不過氣來。他概不是傷者也不是醫生,經過沉重工作的消防員居然來大多數車禍傷者到達的醫院,被哀傷的環境緊繃神經也是自作自受吧。
「唉……後悔了。」阿勇深深呼了口氣,最終躲在比較安靜的角落看著大堂互相痛哭的人潮。他抬起了頭,帶點潮黃的白光管好像嘲笑他般閃了幾下。「我究竟來幹什麼……」
「還在想你沒跟大伙去樂是什麼回事,果然在這兒。」
雄厚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阿勇順著聲音源頭看去,發現熟悉的魁梧男性直直向他走來。「嗨。」面前的男人近距離向勇拋出什麼,阿勇反射般接下了物件,定睛一看原來是罐裝咖啡。
「……前輩。」阿勇輕喚出對方身份,順手拉開了鋁罐的鐵勾,「為什麼知道我在這?」
「你很在意那對男女對不對?座椅堆下找到的那對。」剛才在巴士中負責拿著手電筒的消防員前輩,更是阿勇的工作伙伴,自然的通曉後輩所思。
阿勇感覺到前輩的關心,默了一會才「嗯」一聲回應:「還有……別樣的事情。」他下意識按住牛仔褲褲袋的位置,裡頭的小物件才是阿勇來醫院的主因。
「第一次出動就遇上這樣的災難,辛苦了。」前輩自顧自的向阿勇碰罐子、站在旁邊打開手中的咖啡,「那,你現在等什麼?」
「……我不知道。剛才打聽了女方還在病房昏迷,男方……在手術間情況危殆,應該是活不成了。」阿勇對壞消息沒什麼免疫力,不禁低頭輕語。
回憶起當時男方的慘況令他打了個寒慄,當時男性四肢也被多重座椅夾住,再加上頭部受到撞擊重創流血不止。只是用肉眼觀察,已知道救活的機率近乎零。「他犧牲的覺悟……太強了吧。」阿勇不禁嘆息,從破損的軀殼感受他對她無私的愛,加上當時感覺到的……腦電波?令阿勇對這場慘劇更放不下來。
前輩見阿勇如此懊惱,只好再拍拍肩膀安慰:「你在這件事上已經盡了責任。我們以後會面對更多的悲劇,這樣放不開可會吃不消啊。」
阿勇慢慢咀嚼前輩的提點,好不容易才擠出苦笑。「……我會盡量的。」
「世事就這樣無常啊。」前輩雙目低垂、只是一聲感嘆。說罷,他呷上一口咖啡、希望能滋潤乾涸的喉嚨。
「我……想像不了女方醒來會是什麼反應。」阿勇握緊了雙手,沉重感覺再次壓下來。「只是一起乘上巴士而已,卻……再也見不到愛人。」
只是聯想一下親人突然不見了的情況,阿勇心裡頭已經是被重物壓抑般呼吸困難,更何況遺孀永遠再不能跟丈夫見面。阿勇掃視在醫院大堂焦急、哀傷的面孔,只聯想到一個又一個悲劇。對了,還有那具小女孩被帶出來時的扭曲臉容。
這次輪到前輩嘆了口氣,伸手輕拍拍新來的小伙子肩膀苦勸:「因為你近距離察看,所以才無限放大這悲劇。其實這些在身邊時常發生,也是以後你也要直視的。」前輩瞇起眼、眼神中透露一絲無奈,「我們沒可能每次也去擔憂傷者情況的。」他捏玩一下空起來的咖啡罐、金屬凹下的聲音異常舒壓,玩弄了良久才順手把它放進垃圾箱內。
回到阿勇身邊的前輩沒目標的四周掃視,像是想到什麼的補充:「要是你硬要插手,應該祝福倖存者去放下,比起哭哭啼啼或是想不開、接受現實才是最好的。」
阿勇仰頭深呼一口氣,舉手便把罐裝咖啡一喝而盡、幻想喝進了碳酸水的舒一口氣。「我在訓練時以為無論怎樣也能堅強的,但實際上我還嫩呢。」他話中包含不少挫折感。阿勇沒以為消防員能拯救所有的生命,但面對大型災難、面對眾多死傷,隱隱的無力感彷彿混著血腥味嘲笑著在場的工作人員。
悲劇以惡作劇的姿態讓人陷入困局,而阿勇只能跟時間競賽好減弱它所帶來的傷害。可是,悲劇的力量太大了,難以敵擋的魔爪令人別不開眼睛。熬過了它,卻被它的陰霾濃罩、揮之不去。幾個月、甚至幾年,它還是惡趣味的抓緊關係人不放。
「除了應對方案,面對災難的心理素質也同樣重要。」前輩輕倚上牆壁,淡笑的回應後輩的想法。想當年,他又何嘗不是跟阿勇一樣被打擊過來。「沒關係,我和其他同袍也會和你一起面對的。」他伸手輕拍拍阿勇背部,希望後輩接受他的打氣。
阿勇在前輩陪伴下顯然心情舒坦了不少,至少能自然的勾起嘴角面向前輩。「謝謝你。」他將空咖啡罐丟進垃圾箱中,「……回去大伙那兒樂吧。」
離開吧,跟我也沒關係。阿勇隔著褲袋摸起小物件,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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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境中,或許能經歷現實沒有的歡愉和痛楚。不曾經歷過的人生、沒見識過的幻想世界,往往在夢境中一一比現實更貼切。可是書謙以精神魔法建構的夢,只是想重現平常不過的日常而已。反射現實、能騙過紫咲朦朧鏡像,宛若車禍才是惡夢。
本來,這個夢的劇本結束在紫咲的睡夢中。書謙預想摟緊熟睡的紫咲,仔細端詳傻公主的睡瞼、淡淡的說一句「晚安」便靜靜的離開。可是一切因紫咲的幻想亂了套,咬緊嘴唇強忍淚意的書謙這才知道在愛人面前再藏不住任何的事實。
「謙很壞啊,聊未來可是要高高興興的。」貼著書謙臉的小手,比他想像的更溫暖。沒有人想當失去溫度的軀殼,要是能重來,書謙一定選擇抱擁紫咲活下去。
「即使,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未來。」
忍受淚意的紫咲道出了令人絕望的話。書謙早已知道和紫咲的未來跟自己沒緣,臉卻不自覺的皺成一團。各種感情交織在心口沒法克制,他感覺到苦澀的膽汁快要從喉間湧出,沒法出口的悲傷最終化成眼淚滴了下來。
書謙因悲慟而強烈震抖的身體立刻抱緊懷中的紫咲,希望自己僅餘的體溫能驅散妻子的哀傷,而不是感染他滿腔的酸楚。在紫咲的眼中,他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不中用?書謙這樣想著,幾串淚又不爭氣的從通紅的眼眶落下。
被抱緊的紫咲先是怔一怔,沉痛的淚水也不自覺落下。空間瀰漫著濕氣和寂靜,兩人緊繃的神經也在努力壓下近乎崩潰的淚線。紫咲先是深深索起鼻子,鼓起勇氣、輕輕的伸出雙手擁抱丈夫腰際。書謙想必很痛苦吧?但是我卻只能有小作為。她這樣想道。
她雙臂給書謙帶來無限的溫暖,也成為了最後一根禾草。書謙的情緒爆發開來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喉嚨發乾,然後眼淚不能遏止的往外洶湧、並發出低沉的吶喊嘶吼。他曾想到最後也在紫咲心內留下堅強的印象,但連這最低的底線也守不住了。
書謙的哭喊令紫咲聯想到迷路的孩子,她不忍的抿起唇、用最大的力氣抱緊丈夫。她一直也盡受他的溫柔,希望至少在這一次能安慰上無助的書謙。
「書謙……」紫咲的聲音因悲傷而變得奇怪,「……還痛嗎?」
後頭沒有冒出聲音回應,只有不停點頭時所帶來的衣物磨擦聲音。紫咲不禁聯想到當時在巴士內重傷的書謙,只感到一把尖銳的刀直刺心裡,快要窒息一般。「傻瓜……不用這麼拼命啊?」嗚咽的她猶如呵護小孩般,輕拍上曾保護自己免受傷害的背。「現在沒事了……我很好呢。」她眼睛中的淚隨著話全湧了出來,可是沒能減輕心疼丈夫的隱痛。「……謝謝你。」要是兩人沒有相擁,而是彼此相視,便會發現對方丟臉的哭相。
本來已經累了的書謙,瞬間爆發的哭泣用盡了他整身的力氣。乏力的他軟靠在紫咲的懷裡、接受著妻子小小的安慰。「紫咲……」沙啞抽泣的聲音顯得書謙更是軟弱,「妳何時知道的?」
沒有任何解釋,但紫咲懂書謙所問。或許是夫妻間的默契作祟吧?
紫咲為回應書謙而索了下鼻子,「在吃巧克力蛋糕那時……已經知道了這裡不是現實。」她不禁垂下眼廉苦笑,「蛋糕入口的那刻就想起……我們當時乘上巴士就為了去買蛋糕紀念我們結婚一周年啊。」
書謙不其然為妻子的回應愣住,他沒有想過紫咲這麼早已經發現夢境的存在。不禁回憶拆開蛋糕包裝、至兩人享用蛋糕時的時間,他終於想起當中紫咲因杏仁脆片而露出誇張的表情,或許那時候在掩飾記起車禍的反應吧。
「我一睜眼,發現自己伏在工作桌上。悠閒又舒服、一切氣氛好像平常晚上一樣,剛才遇上的車禍夢太真實了吧?只是……隱隱的直覺告訴我不是一回事。」紫咲緩緩鬆開了懷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她臉上的陰霾不難理解她在想什麼。「這時候,書謙像是反駁我的想法般,提著蛋糕盒回家。可是……從蛋糕盒拿出來的巧克力蛋糕,我完全嘗不出中間脆片的味道。」
這時書謙反射般抖了一下,他能在夢中創造一個在雜誌上見過的蛋糕、還能給予它味道,但他忽略了脆片的細節。更糟糕的是這小小的失誤讓紫咲察覺到不對勁,還假裝平常的與他相擁。
紫咲緩緩抬頭,對上了丈夫紅腫的雙眼。她伸手輕撫上滿佈紅絲的雙眼的眼角,臉上近乎沒有血色的冰冷傳到紫咲指尖上。她察覺到了,他再沒有時間。
她從咀嚼脆片那刻開始,明明可以崩潰大哭、向他哭鬧,但所有的苦澀在書謙的懷內也會褪色。後來她也意識到,兩人最後的相處時間,要是在她的哭聲渡過那實在太浪費了,書謙也更加不捨得離去吧?
雖然很難過,但她也把淚意壓下來,跟書謙度過最後的一晚。
「書謙。」紫咲輕捧上書謙冰冷不已的臉,即使毫無作用也不想他在冷冰冰中的狀態中離去。
「謝謝你的魔法,這是最美好的夢啊。」向他勾起笑容的她,臉上不禁露出落幕的神息。
沒有驚天動地的冒險、沒有可怕的壞蛋,只有兩人平常的相交。維持平淡的幸福是她最大的離別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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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的角落,由原本的米黃色開始化白。以兩人為圓心,從最外圍一點一點的,如同白色的塵埃往空氣中消失,又或是像顏色遂漸在白色布景中被剝開來,慢慢往兩人身邊侵蝕。無論是那一種說法也離不開道別的哀傷。
一直沒有回應的書謙,比紫咲更知道自己的倒數時間,魔法也捱不了多久。其實如果兩人的視線從對方身上離開,不難發現身處的夢境已經開始崩塌。只是在僅有的時間中,希望眼中每一秒也是對方。
沒人開口說話,只專注於刻畫對方在腦海中。寧靜得有點可怕的空間放大了書謙心內的不捨,即使五感快離他而去、喉嚨變得乾涸,他還是緊緊的握住紫咲的手,努力回想以前的一點一滴。
視覺越發朦朧中,他彷彿看到了一年前她身上的白紗裙。只是在最後的倒後鏡中,看到了兩人的最初、在聯誼會中她身上普通的紫色短舞裙。響徹場地的音樂聲,初次見面的男女在配樂下成就了一道又一道的合拍舞步。光影迷離恍惚之下,每位女性的舞裙如帷幔飄逸、香風彌漫只為奪目。唯獨在角落的她,沒有被關注的份兒。
爭奇鬥艷的女性沒有獲得他的注目,本身他來到舞會也只為應酬而已。可是富有熱情的空間中,他感覺到不遠處的一絲寂寞。好奇之下,他循著精神的絲線找到了她。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因此努力去認識、去深愛一個人。但是,面前有趣的女性告訴了他一見鍾情的存在,也告訴了他纖弱的手臂還能守護重視的笑容。
只是虛弱感帶他回到快要支離破碎的夢,書謙乾涸的喉嚨好不容易才擠出「賞面跳一隻舞嗎?」的話。
「咦?但我不懂跳……」紫咲微微愣住。
「當年我們也不懂啊。」
淡笑的書謙牽起紫咲的小手,把她拉離了工作桌。兩人才剛離開椅子,工作桌的範圍一瞬間被剎白舌沒。沒理會成為純白的夢境,他一手緊握起紫咲的手、一手環著腰際。沒有強勁的拍子、沒有熱鬧的觀眾,只是摟著深愛的人在原地緩緩轉圈而已。紫咲察看著書謙的臉,他滿懷心事的臉叫她沒有說話,只循著他的牽引深陷回憶當中。
不一會,看似回憶夠了的書謙望著紫咲的臉蛋緩緩開口:「我……不是厲害的人,有你的陪伴是我的榮幸。」
被告白愣住了的紫咲,只見一陣嫣紅從臉上渲染至耳間。感受到妻子淡淡害羞的書謙、為此輕笑起來,然後往唇間點了一下。「可以的話,希望你難過時能在夢中重遇……」他還未說完,微不滿的紫咲用吻堵住他的唇。
她一會後鬆開唇,輕聲的語氣表達不捨:「再說下去就是告別了吧……不要說。」
他聽罷只是投她深情一眼,「那麼……」,手勢一轉、舞步最後變成抱擁,
「我愛你,永遠不會變。」
語音未落,白色的夢境頓時被崩裂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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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外的晚上比想像中落寞,阿勇步出醫院門口時這樣想到。晚風輕拂,吹動前輩的短髮。走在前頭的前輩,背影被街燈一照,堅挺的身影在阿勇眼中只剩下愁意。是被醫院內的氣氛感染,還是夜的淒涼令他如此聯想呢?他抬起頭,往無盡的黑呼了口氣。
「喂,還呆立在門口幹什麼,走吧?」前輩轉過身,微催促胡思亂想的阿勇。
「啊啊……我這就來……」話才剛出,一陣耳嗚奪去阿勇注意。「唔!」他反射般皺眉、捂耳悶哼,不好受的感覺油然而生。
阿勇的這副模樣令前輩在意的回往醫院門口走去,「怎麼了?」
很快的,耳嗚消失了,隨即而來的是熟悉的感覺。腦中某條絲線再被扯住,跟在巴士中的情況一模一樣。只是拉扯的力度近乎其微,將早上的情況比喻為咆哮,那現在的只是一陣呻吟,像是隨水流飄晃的魚杆線、水流一急便會斷裂不見。
不好的預感在阿勇心中產生,如果這又是一道求救的話,那虛弱的程度幾乎是最後一口氣的狀態了吧?阿勇四周張望,雖然微弱但很快找到了源動方向----醫院內。
「喂!」前輩的手臀在阿勇面前揮了揮,「怎麼了?」
阿勇回過神,只見前輩擔憂的樣子。他原可以打哈哈的離開,只是隱隱的不安感令他放不下醫院內的呼叫。
「前輩你先走吧。」最後阿勇決定回去,「我去去就回!」
拋下不明所以的前輩,阿勇回頭進去醫院裡面、急步尋找起絲線的源頭。越發虛弱的拉扯勾起阿勇的緊張,他放棄滿載的升降機、衝向後樓梯就是往上層奔進。
微弱的腦波在幾層後好像稍稍大了點,阿勇見狀也沒有猶豫的打開了後門,然後察覺到整層沉重的氣氛。一個個房間外的白燈牌、家屬在門外不安踱步或是坐在走廊椅子上表現焦急的神情,很快讓阿勇意識到身處在手術層。今早的車禍中,不少的傷者還在被搶救。
辛苦各位醫生了,同為前線人員的阿勇默默感嘆。
下一秒他為腦電波的主人身份更加不明瞭,頓時疑惑了起來。要是在出了意外他還懂求救的意義,但寂寥得不敢發一點聲響的樓層,看似沒有任何危機的發生。可是也花了力氣上來了,不差在尋找源頭吧?阿勇想著,便在家屬間懾手懾腳的經過。
最後,腦電波帶領他走到了某間手術室前。令阿勇意外的是門外沒有半個人影,這名傷者沒有親屬?還是他的親屬離棄他?各種猜測在阿勇腦海冒出。
阿勇還未得出結論,腦中絲線突然晃了一下惹他回神。微弱的、彷似收音機的雜音傳入了阿勇的腦袋,他皺起眉頭、專注分析聲音的端倪。突然,雜音間的一道訊息清晰令阿勇聽見——
「謝謝你,當時找到我的妻子。」
「咦?」
阿勇疑惑了半刻,之後腦中閃過的影像代替聲音解答了他的疑問。
影像中只有充滿幸福笑臉的兩人,而阿勇很快認出是被壓在巴士座椅下的夫婦。
「你是那個丈夫……!」驚訝的阿勇還未回神,手術室內刺耳的機械聲已在他耳間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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