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和白瀟湘初遇,在五年前的瀧安。
出生在南澤,那時候的姜晚,是個抱有理想的書生,讀書之餘,他也喜歡到處遊歷,也因此成為一個見識廣博,眼界開闊的儒者。他雖稱不上富有,倒也能過上溫飽的生活。唯一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進官府任職,他想在官場上一展自己的才華。可惜,苦於沒有高貴的出生和顯赫的家世背景,在這如今必須靠錢靠勢才能存活的世道,姜晚和多數人一樣,並未特別受到賞識。
那年隆冬,姜晚來到瀧安,那時無雙城城主無極天在府宅外設宴,因此萬家燈火燃燈於整個無雙城內外,當時的盛況,可比寒瀟的鳳凰燈節。
姜晚喜歡熱鬧,所以冒著風雪寒冬,他從南澤一路風塵僕僕,趕上了瀧安難得一次的盛宴。
他興高采烈的一個人逛著,也不覺無聊。走到長街中央,他發現前方聚集了人潮,把路堵得水洩不通,他上前看,發現中央坐著一名女子,身穿雪白衣裳,長髮及腰,系著一條白色絲帶,和髮絲一起隨風飄揚。那女子美若天仙,不沾胭脂已是極美,膚白勝雪襯著櫻紅的雙唇,就像是一片雪白中獨自盛開的寒梅,雖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卻並非艷麗,她清冷的氣質,宛若空谷幽蘭般的遺世佳人。
女子前面放著一把古琴,原來是琴師。
「請問,這位女子是?」
姜晚身邊的人聽到他的問題,驚訝的回答道:
「這位公子,你居然不曉得她是誰?這位正是鼎鼎大名,人稱無眠琴師的瀧安白瀟湘。」
無眠琴師,白瀟湘。
姜晚並非未曾耳聞,只是今日的確是第一次見面。
瀧安琴師白瀟湘,身懷絕世琴藝,甚至比流雲閣的海棠閣主更勝一籌。她年紀很輕,為人謙和,有著絕世美貌,但最令人稱道的,便是她那曾令賀蘭仙尊賀蘭胤都讚譽有加的琴藝。六年前的賀蘭桃觴,白瀟湘憑藉一曲「湘妃怨」,從此名聲遠揚。
蘇子瞻先生曾云:「神閒意定,萬籟收聲天地靜。 玉指冰弦,未動宮商意已傳。 悲風流水,寫出寥寥千古意。歸去無眠,一夜餘音在耳邊。 」於是,人們給了她一個稱號——無眠琴師。傳聞,聽到白瀟湘的琴聲,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一夜無眠。
眾人安靜了下來,白瀟湘輕撫琴弦。隨她纖纖玉手落下,琴聲傳到姜晚的耳裡——此曲前面氣勢磅礡,如千軍萬馬出征,馳騁沙場;尾奏壯麗大氣,像是在訴說,將士們凱旋而歸,攜勝戰而返。轟轟烈烈,洋洋灑灑,她在路中央,在眾人目視之下,譜出了一部壯麗史詩。
縱使是外行人,也都能聽出白瀟湘的琴技,絕非常人所能及。原來,真的有人能把琴技臻至人琴合一之境,已非技巧高超可言。時至今日,姜晚才明白,為何白瀟湘又被稱作無眠琴師。
琴聲落,餘音繞梁。
如雷貫耳的掌聲和叫好聲響起,姜晚卻愣在原地,眼神離不開那白衣似雪的女子,眼裡的愛慕、驚豔,還有各種情緒,都直接地顯露了出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一見鍾情也許就是如此一回事了,他想。
姜晚回憶起自己聽過,有關於白瀟湘的傳聞。
傳聞,瀧安的無眠琴師,居無定所,以琴為家。她一人一琴,走遍四海。沒有人知道她會在何處停下、在何處彈琴,所以都說若是遇上了白瀟湘,聽見了她的琴聲,是莫大的福氣,畢竟此曲只應天上有,哪得人間幾回聞?
傳聞也說,她生性寡淡,待人溫和客氣,但許是容貌緣故,總讓人覺得很有距離感。有許多景仰她的人,好不容易見上她後,也不敢上前和她說話,就算說了,也只會得到她溫言淺笑的一聲「謝謝」。因此,在世人眼中,白瀟湘的琴技雖無人能及,到後來,人們提起白瀟湘,除了無眠琴師,後面接著的那句話便是說她骨子涼薄,不近人情,諸如此類。
直到眾人散去,白瀟湘才站起身,安靜地收好琴,再拾起前方裝的滿當的銅盆,裝進行囊後,便離開那裡,融入在人群當中。
許多在街頭上表演的人,無論是琴藝或是各種長才,只要看者喜歡,在表演者前方的銅盆丟幾枚銀錢,是很稀鬆平常的一件事。更甚者,在六大疆域上,也有不少人是以此為業,養活自己。看上去,白瀟湘似乎也是以此為生。
等姜晚回過神來,他才發現,他跟在白瀟湘身後,已經走了許久。他保持著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不會有人發現他在跟著她,包括白瀟湘自己也不曉得。
白瀟湘不知何時戴上了斗篷,面前的白紗遮住了她絕美的容顏,她手上抱著行囊,身後的琴也被好好的罩住,看上去,就像一個平凡女子。是,她也本就只是個平凡女子。
姜晚看見她走進了一棟樓,他待在外面,沒有跟著他一起進去。他站在外面看了那棟樓上的匾額,匾額上兩個大字——容提。
容提,反過來說,提容,孩提收容。六大疆域上,主城鎮和大鎮內,都設有容提,有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無論是基於什麼理由導致他們成了孤兒,只要是無處可歸的孩童,都會被帶至容提。這是在幾年前,賀蘭仙尊賀蘭胤下令所建,被送到容提內的孩子,必須在裡面學得一技之長,或是做粗活,來換取食糧。雖然賀蘭胤下令各城鎮的掌權者有責任管理容提,但因為沒有別的命令,在平衡了所有收支後,能分在容提上的,自然不夠養活容提內的每個孩子。但在容提,至少他們有安身之處,還能憑藉己力餬口飯吃,不至於餓死在街頭。
沒過多久,白瀟湘從容提走出來,手裡已經沒了行囊。她朝城門方向走去。看上去,應是要離開無雙城了。
尋思著,姜晚走進容提,看見了一個年紀稍長的婦人,應就是容提內,照顧這些孩子的人。姜晚上前詢問:
「您好,能否冒昧請問,剛才進來的那個白衣女子,來做什麼?」
婦人也並未隱瞞,說道:
「你問的是阿湘啊?」聽到這稱呼,姜晚愣了愣,婦人繼續說:
「她來送銀子的。她每隔幾個月就會來一次,每次來都只送銀子,讓我給孩子們買些好吃的。我問起她,她也只說自己叫阿湘,其餘的話,我沒有再聽她說過,我也就沒有多問了。」
「送銀子?」
聞言,姜晚的腦海閃過白瀟湘將銅盆裡的銀兩收進行囊的畫面,再看向一旁案上,方才在白瀟湘手上的行囊,就放在上面。
「是啊,她的話很少,每次來就只讓我給他們買好吃的,就直接離開。唉,這個世道還有阿湘如此善良的人,真是不容易。」
離開容提,姜晚快步走至城門邊,果然發現了正走出城外的白瀟湘。
她徒步離開了無雙城,離開瀧安。而姜晚,便一直以她這輩子都不會發現到他的距離,始終跟著她的腳步,默默地守護著她。
他知道白瀟湘不是以琴藝為生,她會在走到一個城鎮後表演,再把銀子送到每個地方的容提,卻不是每個容提裡面的人,都知道她叫做「阿湘」。其餘時間,她走走停停,如同世人說的一樣,一人一琴,四海為家。
他還知道除了把銀子送去容提,她也時常到一些比較貧困的鎮上,把銀兩花在那些賣一些也許這輩子都不可能賺得到銀兩的破銅爛鐵的攤販;路經乞討的人,她也會給銀兩;在路旁小店,看見躲在一旁盯著她吃飯,灰頭土臉、瘦成皮包骨的小孩,她會多付一些錢,把那些熱食送到孩子面前。諸如此類的善舉,不計其數。
跟在她身後的姜晚,看見白瀟湘這些不為人知的舉動,一顆心早已柔軟的一蹋糊塗,甘願這輩子,用他所有一切,去愛、去疼惜、去保護眼前的女子。
他就在她身後當個影子當了兩年,自始至終,都未曾主動上前和她說話,也不曾出現在她面前。直到那天,白瀟湘像往常一樣走在路上,不知怎麼地腳扭了一下,跌在了地上。姜晚心一驚,下意識的快步上前直接將她扶起,擔憂的神色直接寫在了臉上。
「沒事吧?」
只見白瀟湘站了起身,朝姜晚笑了:「沒事,我騙你的,沒摔著。」
之後的日子,姜晚像做夢一樣,白瀟湘帶著他,去了許多城鎮,看了許多良辰美景,看了許多日升月落。到最後,白瀟湘和他說,我們回家。
「姜晚,我們回家。」
於是,兩人穿了喜服,拜了高堂,喝了交杯酒,成了夫妻。
姜晚順白瀟湘的意,帶著她回了瀧安,兩人定居在某處院落。
從此,無名書生不再流浪,無眠琴師不再漂泊,兩人相依為命,不再四海為家。
世人只當白瀟湘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只是找到了家。
後來,姜晚問她,為什麼當時騙他摔倒?白瀟湘笑了笑,回答:
「因為,我怕我再不主動,你就要這樣跟著我到老。」
當時,離開無雙城之後,沒過多久,白瀟湘就發現了跟著他的姜晚。一開始她還有些戒備,不知他的目的,但她發現,他只是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後,也不讓自己發現他的存在。就這樣,白瀟湘默許了他的跟隨,無形當中,她才發現自己的目光也止不住地被他深深吸引。
無論是她朝他的方向回頭,他極其不自然的躲開她的視線,再暗自慶幸自己沒被發現的時候;在她帶著銀子去完容提之後,他也會在她之後送銀子去的時候;在她心情不好喝了酒,半醉著回客棧,店小二忽然給她送來了醒酒湯的時候;在她彈完琴,站在遠處拍手,從來不像旁人上前和她搭話,只是眼神溫柔地越過人群看著她的時候。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瀟湘才發現,她似乎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更在意姜晚的存在。於是,她下定決心,決定這次,要自己先走向他。所以她假裝摔了一跤,想賭姜晚,會在她面前出現。
白瀟湘興高采烈地告訴姜晚,她賭對了,又笑著說他傻,不知道自己早就發現了他。
姜晚也笑著說她傻,說她只要招個手,他就會越過千山萬水去到她面前,如果假摔,真的摔著了,受傷了怎麼辦。
後來的白瀟湘不再彈琴賣藝,姜晚也不再四處遊歷,兩人開了一家小麵館,過著樸實平淡的生活。
那段日子,是白瀟湘和姜晚一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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