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未央 - 渺渺（3）

陽清風帶陽映塵來到一條小溪前，溪的對岸楊柳垂垂，春風送暖，景致淡雅怡人。

兩人席地而坐，陽映塵靠在陽清風的肩上，她的情緒恢復了許多，淚痕也已乾，雙眼卻依舊紅腫。

清風徐徐，拂過陽映塵的雙頰，似在安慰。

陽映塵緩緩開口，說道：

「清風，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未等陽清風回答，陽映塵已經帶著略微沙啞的嗓音，講起了她的過去。

那是和從葉大娘口中說出來的，一樣的故事，只是多了更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細節。

而陽映塵說完後，才發現陽清風在發抖。

她沒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是在安撫他一樣。

陽清風此刻心裡想的卻是，又是這個樣子。明明最需要安慰的人是她，可她每次都笑著安慰旁人，好似自己真的沒有關係一樣。但陽清風知道，她的心已早已是千瘡白孔，血肉模糊。

陽映塵的聲音依然平靜如水面。

「其實一開始，我也是會哭的。只是我一哭，抽在我身上的鞭子和木棍只會愈來愈重，搧在我臉上的巴掌只會愈來愈多。人們常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可對我來說，不過就是癡心妄想。」

「她說，我沒有喊過她一聲娘，我也是有的。我的那一聲娘，換來了她的鞭子。」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H5jQ4cKw2

頓了頓，她繼續說道：

「死丫頭，別叫我娘，晦氣。」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RakKoeRyk

陽清風聽不出陽映塵這段話裡的任何情緒。

「葉大娘待我極好，我也知道。即使她過得也很貧困，卻都會在白天時，偷偷塞一些膏藥給我。我也想過和她一起生活，可我又想，我怎麼能這麼自私呢？葉大娘一個人已經過得很辛苦了，再加上我，只會讓她更吃不消而已。親人都不願意了，何況是非親非故的人呢。」

她輕輕一笑，像在自嘲。

話至此，陽映塵低下了頭，嘆息道：

「清風，你說，既然他們不要我，又為什麼要生下我呢。」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0M1NWE9UL

而她沒有看見，在她說完這句話的同時，陽清風臉上，已掛兩行清淚。

其實，陽月山莊的眾人都知曉她的過去，卻不知他們所了解的，僅是其中對她來說最不值一提的一角。

他知曉她的家人帶給她許多傷害，卻不知事實遠比他所想的還要更殘忍無情。

他知曉她怕打雷、討厭下雨，卻從來不解其因。

陽映塵初來陽月山莊時從不說話，他們只道她有難言之隱，卻不知她是不敢說，不敢哭。

陽映塵的整個後背，包括肩膀，兩條腿的背面，都是沒有任何知覺的。這也是為何那日，陽映塵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她中了蘇常河的百花銀針的原因。

究竟是下了多重的手，才讓她如今變成這副模樣？

她感覺不到，陽清風此刻卻深切體會到了她所有無法言說的痛楚。

七師妹一直都會定期給陽映塵針灸。有一次陽清風不經意闖入，陽香正在給陽映塵施針，映入眼簾的，是潔白如玉的肌膚下，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深淺不一，觸目驚心的傷疤。

陽清風至今想起，心仍是一抽一抽地疼。

他曾聽大師兄說過，那時候，陽映塵被莊主訓斥，莊主告訴她殺手不可以有弱點，若是連個鞭子都學不好，便把她趕出陽月山莊。

那是她和他剛來陽月山莊的第一年。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她見到鞭子時已經不會再發抖，到現在，習得一手好鞭。

只有雷聲，是她無論如何都跨不出的坎。即使有陽月山莊的師兄弟姐妹們在她身邊，她也依然感到無助害怕。

陽清風的腦海裡浮現的盡是陽映塵毫無煩惱的純真笑臉，淚水氤氳雙目，他想，也許他的小泥巴，一直把自己困在過去裡，但她自己卻不知。直到今日遇上那個女人，她才明白，原來她從來沒有真正放下。

陽映塵微微抬頭，看向清澈的河底，輕聲道：

「所以我逃了，從那個我連呼吸都很困難的地方逃走了。我記得我跑了很久，走了很遠，才終於跑到其他的地方。」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qkfactpyL

她回頭，朝陽清風笑了笑：

「幸好，在那裡遇見了你。」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fdgvtFf4e

而此時，陽清風已經恢復如常。他眉眼溫柔的看著陽映塵，低聲應了聲：

「嗯，幸好。」

陽映塵又低下頭，繼續說道：

「那時候，我不是故意要丟下你的，清風。」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Zt7KuxeNq

「那天清晨，我在街上看見了他們。我當時害怕，不想連累你，只好自己走了。可你知道嗎？我還是被他們找到了。」

聽至此，陽清風的心又是一驚。

「我被他打得半條命都沒了，但我卻慶幸，慶幸他沒有把我帶回去，只是把我扔在路邊。我那時候想，我好像要死了，我一直在流血，卻感覺不到任何痛，只覺得好冷，好冷⋯⋯」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WhhtHxx7i

「那是我第一次向上天祈求，求祂讓我再多活幾天，幾個月，幾年，我不想就這麼死了。就在我以為我會就這麼永遠的冷下去的時候，也許是上天聽到了我的祈求，有一個和我年歲相近的男孩，硬是背著我，帶我去找大夫。」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w64y7lPOy

陽映塵拿出放在袖間那塊磨損了的玉珮，放在手心上摩挲，溫聲道：

「那時候，男孩說他也沒有錢，只有這枚玉珮。那大夫看見後，馬上對他畢恭畢敬，還說了些什麼，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只留下這枚玉珮給我。」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8NZueiw8A

陽清風見她對那枚玉珮滿眼珍惜，心中卻有萬千思緒。

原來她如此愛惜那枚玉珮，是因為那是她的救命恩人留下來的東西。

「等我傷好的差不多後，我便回去，找到了你。」

「你當時還對我生氣呢，說我丟下你自己走了。」

陽映塵笑著說道，陽清風卻自責不已。原來那幾天，她又自己一個人承受了這麼多，好不容易回來了，自己竟然還怪罪她。

陽清風覆上陽映塵的手，她對他微笑，兩人相對無言。

是了，這便是故事的最後了。兩人依然顛沛流離，相依為命。

後來，某次兩人在一處森林找果實果腹時，遇見了一頭餓狼。兩人被傷的血流如注，卻從不放棄，兩個五歲的孩子，憑著強烈的求生意志，合力把那頭狼給殺死了。

然後，陽非煙出現了，她把兩人一起帶回了陽月山莊。

這才有了如今的陽映塵和陽清風。

兩人又坐了一會，才終於回到陽月山莊。

未曾發現身後的一抹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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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子時甫過，陽清風便獨自一人，悄悄離開了陽月山莊。

他策馬狂奔，此行目的，是江陵雙隴鎮。

雙隴鎮地雖大，東側的人明顯少了許多，也較為古樸。

此鎮是由過去好幾個村莊村落合併而成，因此除了主街，其他地方都有些許格格不入感，雖然已經合併許久，但其餘地方皆未像主街一樣燈火通明，熱鬧繁盛。

陽清風挨家詢問，事過境遷，或許已沒有知曉呂四和陳娘。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問出了兩人的住處，就在這附近。

陽清風徑直來到一座院落前，破門而入，看見女人和男人同床而眠。

兩人被闖入的陽清風嚇醒，皆坐了起身，男人還沒說話，女人張口就罵：

「你誰啊你，大晚上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妳就是陳娘？」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GyQkX2ekY

「是又如何！」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DmK4cjb6Y

話音還未落，劍已出鞘，呂四的頭顱隨著劍一齊落下，滾落在地。血濺當場，也濺了陳娘整個臉龐和衣裳。

沒了頭顱的身軀頹然倒下。

陽清風輕擦也濺到他臉上的血跡，令他顯得更加邪氣狂狷。

陳娘愣了良久才反應了過來，嘶吼喊道：

「四郎——！」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p2lkaJm51

而下一秒，一陣刀光，她失聲驚叫，只因那人活生生地，將自己的雙眼給剜了出來。

緊接著，劍尖鑽入口腔內，陽清風一抬手，挑斷了陳娘的舌頭。

頓時，狹小房內瀰漫著濃濃血腥味，血跡灑滿四周，伴隨著陳娘喑啞的抽噎，如人間煉獄般，血腥可怕。

陽清風昂然而立，神情冷若冰霜，仿若殺人不眨眼的修羅鬼魅。

他對著床上正痛苦打滾的陳娘，冷聲道：

「留妳一命，是因為妳把她帶來了這世上，讓我遇見了她。」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OlpFXSyh2

語落，他轉身，卻見地上頭顱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他。

於是他又揮劍，把那雙眼給砍了下來。

陽清風離開後，在月色目送下，回到了陽月山莊。

而就在他離開後沒有多久，又有一人悄聲進入了這滿室血腥的房裡。

竟是陽曄。

原來，今日他本是尋陽映塵而來，剛到江陵，正巧看見陽映塵和那女人對峙著。他本要上前，卻見自家五師弟搶先帶走了她。

他跟在兩人身後，聽完了陽映塵對陽清風說的那些話。也是在那時候，他有了和陽清風一樣的想法。

正要下山，卻發現陽清風又更早他一步離開。

陽曄是有些意外的。畢竟，他從沒見過如此殘忍又沒有半點溫度，冷靜地讓人膽寒的陽清風。

他冷眼看著陳娘摀著沒有任何東西的兩個血洞，又將女人的雙手手掌給齊齊斬下。

想到她曾用這雙手傷過陽映塵，陽曄震怒，卻仍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還是沒有直接了結成了這副模樣的陳娘。

至於一旁早已死透的呂四，他沒有絲毫猶豫。

翌日一早，有人經過此處，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他找來其他人打算察看情況，幾名男人一起進門後，看見眼前的景象，都差點嚇暈了過去。更甚者，當場就嘔吐了。

只見眼前，一顆頭顱在地上，一旁還有被剜出來的眼睛。而床上更為可怕，一具身體沒有頭更沒有四肢，旁邊也有一個沒了雙眼沒了手掌，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

這些人沒有見過此等場面，縱是成年男人，一個個都失聲驚叫著，划破了寧靜的清晨。

沒有人想得到，在雙隴鎮上，居然會有如此可怕慘烈的場面，也不知這戶人家是否是被仇人尋仇，令江陵的人們人心惶惶。

驪氏也派人來查看了情況，聽說昨夜有一個男子挨家挨戶的詢問陳娘和呂四的住處，還有鎮民說道，昨日午時這個叫陳娘的女人在街上撒潑，也差點被一個姑娘當場砍了。

鎮民們都很意外，因為昨夜的那個男子，眉清目秀，清冷卻俊朗，若這事是他做的，想想都讓人背脊發涼。

最終，此事還是以仇人尋仇，最後不了了之了。

而那個女人被送到大夫那裡後，究竟是死是活，也再無人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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