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由語言哲學看自我思想之構成[1]
意義的表達離不開語言。因此文化與語言是分不開的。但是語言是否只是純粹表達我等的思想而己?德國語言學家、教育家暨哲學家洪堡特(Humboldt)於《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區別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一書首次指出,語言事實上同時反過來影響一個民族的世界觀。洪堡特認為:
「正如沒有語言則無概念可能存在一樣,[沒有語言的話]也會沒有心靈的對象。因為,顯然地唯有藉著概念,任何外在的事物才得以成為意識的完整存有。但整個主觀感知事物的方式必然地先要經歷裁培與語言之運用。」
“Just as no concept is possible without language, so also there can be no object for the mind, since it is only through the concept, of course, that anything external acquires full being for consciousness. But the whole mode of perceiving things subjectively necessarily passes over into cultivation and the use of language.”[2]
由於洪堡特的行文甚為晦澀,其學說甚為樞奧,所以我不打算在此詳述,只會抽取相關之理論在此在出解釋語言與思想之間的關係,以便應用。
- 前設:人皆有語言能力
洪堡特有一前設,就是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是人禽之辯所在。笛卡兒也早在《方法論》當中提及這觀點,認為凡人皆有語言能力,這正是人類與動物之最大分別。洪堡特稱全體人類的語言能力為「人類知性」(Human Intellectuality);每一個具有語言能力的人(洪堡特稱為「精神存有」Spiritual Being)都有一種不變而統一的方式去運用某種語言,以達至理解他人的目的。這種方式必須共通於某一語言內之所有使用者;個人使用這種共同於其他人的語言能力的力量稱之為「思想勞動力」(Mental Labour)[3]。
- 語言之運作:定音表意
但是,那種「不變而統一的方式去運用某種語言」到底如何「運用語言」?就是基於特定的規律,將「明晰聲音」(articulated sound)提昇為「思想表達」(expression of thought);我會簡稱之為「定音表意」[4]。「明晰聲音」就是有清晰之發音。例如廣東話之「siu2」音,聲母為s,韻母為iu,聲調為第二聲;「siu2」是一個有清晰定義的發音,跟狗吠不同,所以能夠讀出「siu2」音的香港人絕對不是狗。然而,「siu2」這音本身並未能表達思想。要讓「siu2」音能表達思想,就要跟據廣東話的「不變而統一的方式」為「siu2」音賦予意思。在廣東語中,「siu2」就是「小」。根據國語辭典,「小」字本身可表達以下的意思:
形
1
與「大」相對:體積、數量、力量等方面不大的。
2
年輕﹑幼稚的。
3
排行最後或地位較低的。
4
對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人事物的謙稱。
名
1
邪惡的人﹑壞人。
2
小孩、年幼者。
3
妾。
4
二一四部首之一。
動
輕視。
副
稍微。表示程度不深。
助
詞頭,表對年紀輕者的暱稱。[5]
不過,在廣東話之中,「小」字還可以借代粗口字「屌」字,就像是英語中以「shoot」借代「shit」一樣。當然,最後「siu2」表達之「小」字到底在表達甚麼的思想,要視乎語境。
- 語言的主動性與被動性
由於語言是人類知性創制出來「定音表意」之工具,所以顯然地思想影響著語言。由此客觀現實的角度來看,語言是主動的、獨立的而自發的。
但是,由主觀現實的角度來說,每一個個別的語言使用者在使用一種語言之時,必定受制於「時間性」與「空間性」;此處之「時間性」是同一語言經歷數代歷史發展所流傳下來的形式,「空間性」則是指同一語言因應不同社會環境或地域而發生的變化。以廣東話為例,歷史上它吸收了百越族的語言與中古漢語而形成;而且因為地域的不同,廣州的廣東話與香港的廣東話出現差異(例如後者因為香港與英語國家交流頻繁,受英語影響,混雜了很多英語借來的外來語;這就是社會環境的影響)。因此,語言是被動的、依賴的[6]而接受的。
既然語言本身存在被動性,所以在被動性的那一面,語言使用者在使用語言的時候,就會受行限制,而這些限制,就會反過來影響到語言使用者的思想。簡單來說,就是我等的存在處境影響到我等的語言使用,從而影響我等的說話和聆聽,進一步影響我等的表達和理解,最後影響我等的思想。
以英語和法語為例。英語的時態中有「現在進行式」(Present Continuous Tense),法語卻沒有。現在進行式用於表達現在持續中(continuous)的行為,或是現在前進中(progressive)的行為。有論者認為這是由於過去在不列顛群島上流行的塞爾特語(Celtic)對英語留下來的影響[7];這點我無法考證。無論如何,現在進行式使得英語與法語在時態的表達上存在明顯差異。例如「我來了」,英語用現在進行式的話就是「I am coming」;但法語佢無進行式的概念,所以就只能說「Je viens」,完全失去了「進行」的感覺。
至於根本無時態的漢語(無時態之語言,語言學上稱之為孤立語)更是無法理解這種「進行式」的概念。對於漢語為母語的英語初學者來說,時態自然就是學習英語其中一個障礙。要學習英語,這些漢語使用者就要接受一套新的世界觀,即進入另一個文化,接受另一套意義網路。
在哲學上這種語言性質差異導致的思想分別就顯然易見。海德格常說的「being」,德語原為「sein」,是個不規則動詞,既有英語「be」的意思,也可譯成「have」、「exist」和「it is」之意。德語中的完成式就是以sein放在完成式的動詞之前,例如「Er ist alt geworden」(= He has become old = 他已變老了);而且英語中的「it is」用法(如 it is cold,天很冷)已經可以被德語中的「sein」一字取代(如 ist kalt)。所以將「Sein」譯成英語的「being」本身就不完整。譯成中文就更麻煩;王慶節教授認為將「Sein」譯成「存有」較好。然而我認為,若沒有德國哲學的引入,中國哲學本身很難發展出「Sein」這種哲學概念。動詞是日耳曼語系與印歐語系的語言的句子結構中必要的成分;即使一些在漢語中可以無動詞之句子,在這些語言中也硬要加上「be」、「sein」、「être」這些動詞。例如「A cat is on a mat」、「eine Katze ist auf einer Matte」和「Un chat est sur un tapis」,漢語寫成「一隻貓在一張地氈上」即可,當中根本無須動詞,但印歐語系中硬要加上「be」、「sein」、「être」這些動詞表達一種「存在」的意思。於是哲學家們就會問:這種「存在」的動作本身是甚麼?在漢語的句子結構中,動詞不一定要存在,更沒有德語之「Sein」、英語之「be」和法語之「être」這種用法的動詞,所以自然不會對於「Be」/「Sein」/「Être」這些印歐語系的日常語言中無處不在的概念產生很大的哲學疑難(就是:甚麼是「存有」?)。
由此看來,由於特定的語言在「定音表意」之特定方式上總是出現特定的限制,結果反過了限制了語言使用者的思想。當然,這種限制是「有限的」;語言使用者是可以透過學習另一種語言,接觸另一種文化,而開闊自己的視野,擴大自己思想的空間。只是,跟自身文化一樣,母語總是會對我等的思想留下影響,儘管最終我等的思想如何發展,依然取決於我等自己的選擇。
語言左右思想,思想左右語言;但語言不足以定思想,思想不足以定語言。將洪堡特之語言哲學理解為一套語言決定論顯然是曲解。個人的思想雖然受到文化這意義網路與語言這意義表達形式的影響,但最終發展出甚麼樣的個人思想,仍取決於個人自由意志的選擇。如果有任何德國觀念論之哲學家以為單憑文化的「精神」就能決定語言,甚至個人思想,這實在是太武斷了。
[1] 本文原載於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15787 ,29/1/2015由本人修改
[2] Humboldt, W. V. On Language: The Diversity of Human Language Structure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Mental Development of Mankind. trans. Heath, Pet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62.
[3] Ibid. pp. 50.
[4] Ibid.
[5] http://dict.revised.moe.edu.tw/cgi-bin/newDict/dict.sh?cond=%A4p&pieceLen=50&fld=1&cat=&ukey=-557285233&serial=14&recNo=244&op=f&imgFont=1 。國語辭典,中華民國教育部。1994年。
[6] Humboldt, W. V. On Language. pp. 62.
[7] http://itre.cis.upenn.edu/~myl/languagelog/archives/003270.html. McWhorter, John. 20th June, 2006 03: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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