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片長直捲曲的雲悠悠地掛在藍綠的天空下,宛若一彎荷花於景泰藍上綻放。幾縷簿雲綿延萬里,將赤丹圍得嚴實,自地上望去,好似一簾新娘白紗。層巒疊翠的樹林中知了聲不斷,巴士碾壓柏油路悶哼一聲,急躁的司機不斷按下喇叭鍵──
八月十八號,炎炎夏日的熱鬧。
黃木門,書櫃,臥房,窗戶……目光所及,二百呎的公屋內貼滿「囍」字剪紙。
「婧熙,吃湯圓吧。」一身中式灰旗袍的王芬妹端著湯圓走進臥房。
青絲幼辮從頭頂中分髮線挽至腦後,紅花金葉自頸上髮髻往雙鬢綻放延伸,高粱紅流蘇耳環在耳下輕曳。
「謝謝嫲嫲。」穿著大紅龍鳳褂的吳婧熙接過王芬妹遞來的湯圓。
吳婧熙原本打算租酒店行接親禮,因為家裡實在太擁擠了。但傅銘言考慮到老人家喜歡熱鬧,而她又是王芬妹唯一的親人,所以他堅持要從安歌邨接吳婧熙入門。又因著新郎要過新娘姐妹團的「入門」關,於是王芬妹把自己的臥房簡單收拾成新房給孫女。
董奕涵穿著一身墨綠中式旗袍,拿著兩封紅利是走進房間:「婧熙,你放進包裡,去到銘言家時應該會用到。」
「好,謝謝姨姨。」吳婧熙將利是放進新娘手提包裡。
吳婧熙母親在世時與董奕涵是摯交,所以今日她是以吳婧熙契媽身份來替故人見證女兒出嫁,也是特意來陪伴王芬妹渡過勞碌的一日。雖然吳婧熙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兒媳婦,不過緣分這等事也難以預料,何況兒子現在也有一位乖巧的女友,她只要這些晚輩能夠安康幸福便足矣。
「新娘子,姐妹都去哪裡了?」穿著紅衣的大妗姐走進房內問。
「她們差不多到了。」吳婧熙把空空如也的碗遞給王芬妹。
吳婧熙剛說完門鈴就響了起來,王芬妹一打開門,陳荔、高瑤妃和曾芷蘭便牽著手走進新娘房。
陳荔和曾芷蘭是來充當吳婧熙的姐妹,兩人穿了一身灰藍色一字肩膝上短紗裙,而高瑤妃今日的身分是伴娘,所以她穿著水粉綢緞短禮裙。
為了搭配今日的禮裙,陳荔特意將眼鏡換成隱形眼鏡,俐落的肩上短髮甚是俏皮。曾芷蘭與中學生沒有太大變化,唯獨是留了一頭長卷髮。而伴娘高瑤妃則染了一頭深棕過肩長髮,卷曲的髮尾猶如她古怪的脾氣。
許久未見,一場婚禮又共聚一堂,恍若回到中學。
「婧熙你今天好漂亮!」高瑤妃牽著吳婧熙的手說。
「切,婧熙一直都很漂亮好不好!」曾芷蘭也忍不住摸了摸吳婧熙手臂上的銀絲鶴。
「兄弟團說他們出發了,新郎要到了!」陳荔瞪著大眼,立馬將手機收進手提包裡。
高瑤妃一聽新郎要來,連忙將房門鎖好。曾芷蘭不知從哪裡找了條鐵鏈,將圓門柄繞得結結實實。十分鐘後,吳婧熙家外的走廊忽然聲勢赫赫,房內的姐妹立即從床下拖出一袋整蠱道具。
「婧熙,我來接你了。」
房外傳來傅銘言的聲音,躲在房內的姐妹團激動地拍手跺腳。
高瑤妃清了清嗓子,壯大膽對門外大喊:「傅老師,新娘如果這麼容易就被你帶走可不行!」
「那你開個條件吧!」門外傳來一名男子的呼喊聲,是傅銘言的中學好友。
「傅老師,新娘說想聽你們唱歌!」陳荔紅著臉喊。
「好!那我們唱完了,新娘可不能再躲在房裡了!」董曦賢對著門內大喊。
傅銘言在房外大聲倒數三聲,領著兄弟團在門口唱起張國榮的《為你鐘情》。董曦賢一緊張便起高了音,連帶著傅銘言和另外兩位兄弟也唱走音了,這大概是吳婧熙聽過最難聽的歌了。房內的姐妹團難得有幸聽見她們的傅老師唱歌,而且還跑調了,立馬驚奇地拿出手機透過門縫將這個盛況錄下。
「我們唱完了,新娘該出來了!」傅銘言的大學好友敲了敲房門說。
「不行不行,新娘說不好聽!」曾芷蘭插著腰對門外大喊。
「剛才說好了唱完歌就讓新娘出來的!不行不行,新娘子別怕醜了!」董曦賢拍了拍門大喊。
「我們剛剛還沒說完,是你們自己唱了!」高瑤妃笑道。
「那新娘子怎麼樣才肯出來?」傅銘言的中學好友問。
曾芷蘭和高瑤妃相視一笑,將剛剛從床下拖出的袋子打開,把裡面的紅色蝴蝶髮箍遞給門外的四人。兄弟團見房門開了一條縫,蜂擁而上,企圖將房門推開,房內的姐妹團驚慌失措地將門關上。
曾芷蘭靈機一動,將房後的鐵鏈縮短,領著其餘的姐妹和吳婧熙躲在門後偷看。透過門縫,吳婧熙看見傅銘言梳著二八背頭,穿著一身紅長袍馬掛站在門外。董曦賢和傅銘言兩位朋友則梳著一九分背頭,穿著黑色西裝站在新郎身旁。傅銘言瞧見了他心心念念的新娘,笑著將蝴蝶結髮箍戴在耳前,領著兄弟團又唱了首《今生今世》給她聽。
「好了好了,現在新娘可以出來了嗎?」董曦賢按著門問。
曾芷蘭將吳婧熙藏在身後,搖頭道:「傅老師,別那麼小氣,要想見新娘子,總要給些獎勵我們吧!」
傅銘言點點頭,讓董曦賢塞給姐妹團幾封紅利是,高瑤妃又要求他們每人做五十下俯臥撐,硬是擾攘了一番後才肯將吳婧熙放出房。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傅銘言無視眾人,伸手摸了摸吳婧熙的頭髮,將手中的花束交到她手上,眾兄弟姐妹連忙在一旁起哄。大妗姐扶著兩位新人來到客廳飯桌前,讓他們跪在王芬妹面前,又遞給他們杯中放了紅棗的茶水。
傅銘言和吳婧熙低頭將茶水奉給王芬妹,又向她說了幾句感恩的話。王芬妹喝過新人的茶後,拿出一條金豬項鏈掛在孫女身上,隨後塞了封大利是給傅銘言,最後握著他們的手說了幾句祝福語。
女方家的禮行完了,吳婧熙挽著傅銘言走下百合樓,一眾兄弟姐妹也樂不可支地跟在他們身後。新人準備走出百合樓時,大妗姐撐開紅傘擋在吳婧熙頭頂,姐妹團紛紛將白米和綠豆往天空揚去。大妗姐陪吳婧熙和新郎走上主婚車,姐妹團和兄弟團則坐上其餘婚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豪景苑走去。
「會捨不得嫲嫲嗎?」傅銘言牽緊手中的小手問。
「還好。」吳婧熙搖頭,笑著摸了摸他的耳朵。
豪景苑和安歌邨不過十分鐘車程時間,即便步行半個小時也可走到,她與嫲嫲的距離並不遙遠。他也答應以後每個週末都陪她一起回安歌邨和嫲嫲吃飯,還承諾如果她想也可以留在安歌邨過夜。總之,所有事情他都為她考慮過了,也都按著她的意願替她安排好,他只要她平安快樂。
「婧熙,我現在可以親你嗎?」
「還在車上呢……」
他伸手遮住嘴,輕輕吻了下她的臉頰。
豪景苑裡也依舊是兩位新人跪拜男方雙親,並向他們敬茶。翁姑將一對龍鳳手鐲套在吳婧熙手上,又綁了一條金項鏈在她脖子上。新人又向其他長輩奉茶,金器與紅利是絡繹不絕向新人湧去。
忙碌了整個早上,翁姑從廚房端出九道菜,眾人圍坐在飯桌上同新人一起享用午飯。九道菜,顧名思義願新人「長長久久」,白頭到老。
傅銘言夾了塊清蒸桂花魚給吳婧熙,然後替她剝了蝦,又起身將蝦沾了醬料再放進她的碗裡──除了董曦賢外,吳婧熙擁有第二個讓她飯來張口的男人。姐妹團坐在一旁食不下嚥,當年常常冷酷拒絕學生示愛的傅老師原來也可以很溫柔,只是那份貼心只屬於吳婧熙一人。
一排暖黃水晶燈將潔白的天花板也映照得泛黃,米色蘭花紋地毯上兩排圓桌,淺黃的椅套和桌布與燈光相襯,宴會廳內曖昧萬分──晚上八點,九龍香格里拉大酒店。
雪白的蕾絲自鎖骨下向玉臂延伸開,落地緞面禮裙盈著柔光,水晶髮箍將拖地白紗牢牢固定在青絲上。黑色的西裝外套搭配黑色的領結,左胸口袋上綁著粉花球。
新娘挽著新郎穿過兩排滿座的圓桌,他們笑著向賓客揮手,然後站上他們人生新的舞台。
他將戒指套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笑著說:「我傅銘言願以你,吳婧熙,為我的合法妻子。」
她把指環戴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笑著說:「我吳婧熙願以你,傅銘言,為我的合法丈夫。」
他替她撥好頭紗,扶著她坐下,兩位新人同時在文件上簽署。
九年光陰,他終於將「傅」姓冠於她的名前。
他看著她長大,她陪著他成長。中間有那麼幾年他們失去彼此,但從未將對方從心中移除,所以,他們也可算未曾分開過。她從未奢侈過今生會有王芬妹以外的人真心實意呵護她,但他讓她相信原來她也值得被愛。他也曾以為此生不會再花七年時光喜歡一個人,卻不自覺讓她成為傅太太已佔用了他八分之一的人生。
高朋滿座,傅老師捧起吳同學的臉,雙唇緊貼。
「芷蘭,你說傅老師和婧熙的孩子應該會像天使那樣漂亮吧?」
「陳班長,男神和女神的孩子當然是小天使了!」
「咦,瑤妃呢?」
「班長,剛剛護國將軍把女皇陛下拖走了。」
宴會廳外,光彩熠熠的水晶燈照著那對男女。
穿著黑色西裝,打著黑色領帶的伴郎單膝跪在一身粉裙的伴娘面前,他將黑色絨盒的婚戒和新娘花球遞到她的面前。
他笑著說:「瑤妃,我們明年也結婚好不好?」
她含淚道:「好,曦賢。」
女孩陪著男孩走出過往的陰霾,男孩決定用餘生守護最好女孩。那年他還未長大,將所有愛慕與關懷付予錯的人,他問她如此愚蠢的人是否值得喜歡,她肯定地說「董曦賢值得」。一句值得,該換一生被值得,如此合理哉。
宴會廳大門忽然打開,新娘和新郎牽著手站在門前,眾賓客回眸,又是一陣轟隆歡呼。護國將軍笑著將婚戒戴在他的女皇陛下左手無名指上,捧起她的臉親吻。
「銘言,我也要。」
「要什麼?」
玉指勾住黑色領結,吳同學親上傅老師。
這場世紀婚禮其實是吳同學向傅老師求的婚。一年前的某日,傅老師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兩年了,想將他們的關係公開。吳同學擔心他們過去的師生關係會讓他被同事非議,於是拒絕公開。傅老師沉默地坐在梳發上,又想起與初戀女友的作為,他說「學校來了位女中文老師……」。他話還未說完,她便拿起他的手機挑了一張他們親吻的照片,然後用他的社交媒體賬號將照片公佈,還一直念叨著「要再加一個愛心,三個才可以」。
她放下手機,捧著他的臉問:「銘言,我們結婚好不好?」
他收起笑臉,小心翼翼地問:「婧熙,你才剛剛畢業沒多久,真的想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她親了他一口說:「吳婧熙想一輩子和傅銘言在一起。」
其實她對結婚沒有什麼想法,不過她知道過往的感情經歷帶給他陰影,而她也在他視線內消失了好幾年,所以他常常患得患失。但她確實只想與他共度餘生,既然如此,那便結婚吧。
婚禮前夜,他們約定好要寫給對方一封信。
傅老師說:「我們經歷了很多,也用了許多年歲去了解彼此。未來的路或許也佈滿荊棘,但我相信我們定能披星戴月攜手到達遠方。吾此生唯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千迴百轉,婧熙,你終回到我的身旁。」
吳同學說:「那四年裡沒有一刻不在思念你,也曾懊悔當初的任性,對不起。不過也因著無法相見的時日而更明白自己的心意,往後的時光裡,請多多指教。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曲折婉轉,銘言,我們依然屬於彼此。」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那年暑假,八月三十一日,陰天。他牽著她的初戀女友撐傘來到仁愛堂咖啡室,女友說在門外等他就好,於是他獨自進去點了一杯拿鐵咖啡。在等待沖製咖啡時,他朝玻璃門外的女友揮手,女友花容失色地收起手機,換上笑臉對他笑。穿著白襯衫、戴著黑圍裙的女孩遞給他一杯熱乎乎的咖啡,他望著門外的女友伸手接過櫃子上的咖啡,無意間,他握住了女孩的手。女孩縮手,他也無為意,於是拿著咖啡走出咖啡室。回到家後,他喝了口咖啡,才發現那是美式咖啡,而不是他要的拿鐵咖啡。
他們的初見遠比他們以為中早,不是校園,亦不是三樓4A班,是仁愛堂咖啡室。
「先生,你的咖啡。」
「小姐,這不是我要的咖啡。」
「那怎麼辦?」
「那就用你的餘生來賠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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