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以文字刺殺我 - 以死而活

　　狹小的房間，潮濕的氣味，從屋頂漏縫滴的水敲打在地板上，滴滴答答的響聲一成不變。

　　可以給這裡一些暖意的燈早已失去了可能有的溫暖，現在他住的「家」或許是一片淒黑吧？

　　但他早已沒什麼感覺，可能習慣了吧。

　　蓋在腳上的被子泛黃的厲害，更顯得他的手慘白的突昂，彷彿淺淺皮膚包覆住的骨頭其實露出似的。

　　看起來，感覺就像個死人。

　　也是，他差不多等同於死人吧？

　　他沒有熱烈的心跳為生命鼓舞，沒有跳動的脈搏為生命數數，恐怕他也不必呼吸吧？

　　反正他也不需要氧氣。

　　不過，他又感覺自己又有點像人。

　　仿佛枯枝般的身體，但又不至如此，一雙睜累的眼睛終究還是每天準時的打開，看膩的黑暗仍然在眼前呈現，他能動能睡能吃，人類能做到的他機會都能，甚至他還會做夢。

　　而且那個夢似乎都是一樣的，即使過了十年、百年、千年……，還是那樣不停歇的重播。

　　而夢裡的那個他，估計是他最接近人的時候吧？

　　他似乎在夢裡才會有情感。

　　可能是因為那些夢是真的吧？

　　那些他記得很清又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些，曾經。

　　夢總是從他覺得的一開始出發，一樣狹小的房間，白天的光灑了一點點進來，照在獨自一人玩著陀螺的男孩上，旁邊被丈夫拋棄的男孩母親坐在一旁盯著男孩玩耍。

　　那個男孩—恐怕是他吧？

　　玩著玩著覺得乏了，便無聊的看向窗戶外，然後便瞪大了眼睛。

　　是兩個男孩，感覺跟他差不多年紀，在家外頭的竹林穿梭奔跑，打鬧嬉笑，兩個人臉上的笑燦爛無比。

　　看到他們兩個，他忽然覺得那片他一直覺得無聊透頂的竹林在邀請著他，放下他的陀螺，跟他們一起玩。

　　他想，跟他們玩一定比玩陀螺好多了。

　　從那之後，五年一來從沒出門過的他便纏著他的母親，想要去那竹林跟那兩個男孩玩。

　　母親一聽到他想要出去，頓時勃然大怒又慌張，把他臭罵一頓，不論他提出幾次母親還是不准許他出去，不盡的爭吵在兩人的堅持下不曾消失。

　　直到偶爾會來家裡的祖母過來。

　　當祖母聽到他們的吵架後，連忙阻止，問清事情緣由後便皺了下眉頭，把娘叫到娘的房間談話，不準他進去看。

　　他一個人站在母親的房間門外，抱著陀螺，聽著傳出的哭聲和吼叫，偶爾還交雜著他和沒聽過的名字。

　　他莫名的感到恐懼，無意識的往後退了一兩步，房門卻突然開了。

　　是母親站在房門前，一雙眼睛紅紅的的，黑髮凌亂，襯的臉色更加蒼白，見到他，母親有些愣住，看著他的眼睛彷彿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茫然的看著母親的他給抱住，啜泣聲在他耳邊響起。

　　他有些迷茫，但最後還是伸出手，也回擁母親。

　　母親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之前看到母親哭都是在黑夜的，她會坐在她早上會坐的對面位置，看著一個畫，然後無聲的流淚。

　　那個畫他偷偷看過，是媽媽跟一個俊郎男子的畫，他們兩個手牽著手，母親倚靠在男子身上，笑得開懷，眼裡滿是柔情，有點像看著他玩的時候，卻又多了些什麼。

　　男子則靜靜凝視著母親笑，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男子眼裡的笑意不是那麼的快樂，跟媽媽畫裡的笑天差地遠。

　　後來祖母開始住在這，她跟母親一個房間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那之後他都沒再看見媽媽一個人坐著，看著畫哭泣。

　　有一天，母親突然緊緊牽著他，跟祖母一起出了門，穿過竹林來到許多房子的地方，又敲了敲其中一個房子的門。

　　開門後探出頭的是一個老先生，頭髮花白但眼睛明亮，聽完母親說明來意後，他便領著他們進屋，讓他們在一面牆前站著，自己則拿出一個凳子和一些畫筆。

　　他迷茫的看向母親，母親只告訴他別動。

　　後來當老先生將畫遞給他們時，他很快就瞭解了，原來那個老先生在畫他們啊，就像家裡那個母親跟陌生男子的畫一樣。

　　他好奇的看著畫，母親一隻手牽著他，一隻手挽著祖母，笑得更開懷，更加美麗動人。

　　看著畫，他忽然覺得很得意，他很想跟那個不認識的男人說，他的母親不用他也可以笑得開心了，她再也不用因為你而天天哭了。

　　那一天過後，母親跟男人的那個畫他再也沒看到，而他跟媽媽還有祖母的畫被貼在牆上，每次母親看到都會溫柔的笑了笑。

　　同樣在那天過後發生的，一直不願意讓他去玩的母親終於肯讓他在竹林玩耍，當他出現在竹林時那兩個男孩也在那裡，看到他也很開心的邀他一起玩，他們三個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更加美好了。

　　但他哪能料到這一切宛若於颱風眼的晴朗，而後面等來的卻是颱風的狂雨暴虐。

　　「嘿，你還在發呆什麼啊，快躲起來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話的是他的朋友，一頭棕髮淺褐色眼睛的男孩。

　　他們三個正在玩捉迷藏，他跟棕髮男孩與要當鬼的黑髮男孩打賭，假如他們兩個捉迷藏都被抓到他們一人就要請黑髮男孩一支糖葫蘆，假如黑髮男孩都沒抓到或是少抓一個就要請他們一人一支糖葫蘆。

　　「好，我一定會躲到他抓不到我的地方！」他說完便向棕髮男孩揮了揮手，兩人朝相反方向分離。

　　他沿路找著可以躲的地方，然後他便看到一個很長很長的坡道，中間有一個坑，他恰恰能塞進去，是個絕佳藏身處。

　　這邊一定不會有人找到！

　　他這樣想著，便待在那個坑裡，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微不可聞，好幾個分鐘過去了身邊也絲毫無動靜，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綿長，眼皮越來越沉重，竟然睡了過去。

　　「哇啊啊啊！」尖叫聲使在坑裡縮成一團的男孩迷迷糊糊的睜開眼。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將頭往坑外探，只見棕髮男孩正從他所在的坑上方跑過，黑髮男孩追在後頭，突然一個轉頭，跟偷偷探出頭的他對上眼。

　　「……」

　　啊，他該逃了。

　　「看到你啦！別想跑！」看見他腳伸出坑外要著地溜走，黑髮男孩連忙跑了過來，他趕緊站了起來要跑，但縮了很久的腳麻掉，使準備要跑的他跌了下去，順著坡道磕磕絆絆的滾下，各種的疼痛往他身上襲來，最後後腦勺一個用力的撞擊—啊，是石頭。

　　耳邊鬧哄哄的，似乎還有黑髮男孩跟棕髮男孩的尖叫聲。

　　奇怪，為什麼連鬼也尖叫呢……

　　……

　　……好刺眼。

　　眼前一片朦朧，他眨了眨眼，朦朧漸漸褪去。

　　感覺到軟軟的，他掙扎的扯著枕頭坐了起來，有些疑惑，他怎麼不記得自己睡著了？

　　他又怔怔的看著自己慘白的手，不，這真的是他的手嗎？

　　那麼白，那麼虛弱無力？

　　「碰！」是門猛力碰到牆壁的聲音。

　　他望向聲音的來處，只見母親站在房門前，一雙眼睛紅通通的，載滿了不敢置信，黑白交雜的頭髮凌亂，襯的臉色更加蒼白，看著一臉迷茫的他，母親奔向他，用力將他擁住。

　　「我的孩子，你終於醒了！」母親的淚沾溼了他的衣裳，他呆呆的被感受母親的體溫，遲疑的問道：「我怎麼了？」

　　「你摔下坡道撞到一顆巨石，恰恰那顆石頭又很銳利，所以你就昏過去，差、差點就醒不來了……」母親抽抽噎噎的抱著他道，他摸著母親的白髮，問：「那娘，你的頭髮怎麼白了？」

　　他感覺母親的身體一震，然後向他道：「這不是娘太擔心你嗎？」

　　「哦。」好像有點道理，但又感覺有些奇怪，他納悶的看著母親抱著自己的手，上頭的皺紋真的能那麼快的出現嗎？

　　還是他睡太久了？

　　而之後的事也越來越使的他心中的懷疑擴大，首先，他的祖母不見了。

　　母親對他說祖母回家了，但他還是覺得奇怪，為什麼祖母要回家呢？為什麼祖母說的傳家寶瓔珞（頸飾）會在母親的脖子上呢？

　　而且，他的兩個朋友呢？

　　就算不拜訪他，怎麼也不再在竹林玩了？

　　還有，他為什麼又不能出去了？

　　更奇怪的是，家裡的鏡子、玻璃怎麼全都被釘上木板了？

　　這些疑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個下雪天，他從一扇盯著木板的玻璃沒釘好的縫縫看見家附近的竹林裡來了一個人。

　　那男人一頭棕色長髮，高高瘦瘦的，撫著一棵竹子講了很久久的話，最後，望向他住的家。

　　見到那人眼眸，他不免愣住了，那是雙淺褐的眼睛，而且跟他的朋友的淺褐相像。

　　……不，根本一樣。

　　男人沒看到偷偷看著他的男孩，他只是不發一語的凝望著屋子一會，然後孤身離去，在潔白的雪上留下一步步的腳印，越來越遠……。

　　然後他看見男人撫著的那棵竹子，上面寫著模糊的十個字：「吾等之友安竹長眠於此」。

　　他睜大了眼睛，又再看了一次又一次，腦袋一片空茫後，他忽地將顫慄的手按上自己的心臟所在處—

　　沒有！

　　他沒有心跳聲！

　　他……死了？

　　他跌坐在地，無力垂落的手揮到茶几上的茶壺，在地上碎裂成許多片。

　　「阿竹！」聽到茶壺的碎裂聲，母親衝了過來，慌張的問：「發生什麼事了？」

　　「……娘。」他望向他的母親，眼睛泛淚，扯著難看的笑道：「我死了。」

　　「……啊？」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慌忙，她扯著笑道：「阿竹你在說什麼啊？你不是很健康的在這？你做噩夢了嗎？」

　　「娘，別騙我，我沒有心跳，還有竹子刻著我『長眠於此』。」他放下隔著皮膚，想感受心臟跳動的手。「我早該想到了，這麼冰這麼慘白的手怎麼會是我的手？」

　　「我……」母親欲說些什麼，但卻又被他打斷：「娘，我不想聽到謊言。」

　　母親沉默的看著他，面帶絕望緩緩的蹲下身，之後竟開始低低的笑，最後突然衝上來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滿臉淚痕：「阿竹你知道嗎？你早就在撞到石頭時死了！拋下娘死了！」

　　母親病態的笑了起來，她的話使他毛骨悚然：「但娘怎能讓自己沒有你呢？所以娘找了很久讓你復活的法子，終於、終於！」

　　母親眼帶扭曲的欣慰感動的道：「娘又有你了啊！阿竹，娘又能愛你，又能跟你永遠在一起啦！」

　　「……那娘，祖母呢？」他的聲音顫抖害怕的提出問題，母親歪了歪頭，笑道：「都二十幾年囉！她啊，早就沒囉！」

　　沒了……死了……

　　他愛的祖母在他一醒來不久……，為什麼？

　　「……那，為什麼要把鏡子玻璃用木板釘住？」他努力維持著鎮靜，嘶啞的問。

　　母親的笑漸漸消散，她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那一瞬間，他潰堤了。

　　「好，你不跟我說，那我自己去看！」發瘋似的，他衝到了被釘木板的鏡子前，用力的扯下平常扯下的木板—

　　然後，木板砸到了腳上。

　　鏡子裡的他，一樣的身高，瘦弱的身材，外貌卻不是他熟悉的黑髮褐瞳，而是宛如外面雪地潔白的髮絲，一雙血紅得滲人的雙眸。

　　他虛脫的跪倒在地，母親趕了過來，滿滿憐愛之情的抱緊了他：「阿竹啊，娘不說是因為怕你嚇到啊，沒關係的，娘心中你還是最可—」

　　「不要碰我！」他用力推開母親，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但他絲毫沒愧疚，反而更憤怒了。

　　「這就是娘愛我的方式？讓我變成這個鬼樣子？沒有心跳皮膚慘白頭髮眼睛都不是我原本的樣子！我根本是個怪物！」他看著他曾最愛的母親，淚水奪眶而出。

　　「娘。」他又哭又笑的道。「如果我是這樣子的怪物，那我不想活了。」

　　母親聽到他的話，頓時瞪大了眼，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她細長的手指把他的手掐出了血，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臉上，她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你、不、準、離、開、我！」

　　「說好！說好！」母親很刺耳的聲音在他腦袋裡迴盪，他最終屈服的說「好」，母親便露出美麗的笑，抱著他喃喃在他耳旁道：「乖阿竹，娘愛你……」

　　他僵硬的立著，讓母親抱著自己，一樣人的懷抱，但他卻第一次不是感到溫暖，而是害怕，彷彿被推下了深淵……

　　「！」猛然驚醒，他的眼睛張的大大的，呼吸很久才得以平復。

　　他又睡著了。

　　沉默的看著牆上的畫，光陰似箭，陌生男人跟母親的畫早已被母親毀滅，貼在牆上那溫馨的畫呢，男孩已全然變樣，日日行屍走肉般，祖母早已病逝，母親死前把整個房子釘的看不到那片竹林也見不到白日黑夜，封住所有出入口讓他出不去，然後抱著他逝去……

　　她恐怕是最滿足的吧？

　　她成功達成她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的願望。

　　他呢，則成了她的願望陪葬平品，兩生兩世於此陪她的一生。

　　他多麼可悲，雖然他也感覺不到，當初的悲傷憤怒駭怕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他早已忘卻。

　　「碰！」忽然，屋頂出現了一個大洞，他面前掉下了一個金髮的少年，然後摔在他的床上。

　　「嘶……疼！」摸著磕到屋頂的背，少年皺眉站了起來，然後看見默默看著他，那個在床上的瘦弱「小」男孩。

　　「啊抱歉啊砸了你的家，我以為這裡是廢棄屋子來著，所以選這裡降落！」金髮少年道歉完，眼睛突然一瞇。「咦？屁孩啊，你有點怪欸？你應該死很久了才對吧？死神怎麼沒把你帶走呢？」

　　他依舊一言不發，心想著可能死神帶不走吧？畢竟他還是從死神手上被帶了回來的「幸運者」呢。

　　金髮少年見他沒回應也不在意，自顧自的自言自語：「啊！你是『重生』的啊！難怪那時候的你沒有被收魂啊！可能那時候的收魂技術不夠好吧！不過現在的技術說不定能讓你真的死了呢！」

　　聽見少年的自言自語，他猛然抬頭抬頭看向金髮少年。

　　看見一直不理他的男孩望向他，金髮少年蹲了下來讓視線與男孩平視，笑道：「對啦對啦我會找我的前輩試試幫你收魂哦！說不定你就能死了，到時候可別不肯死囉！」

　　他……能死了？

　　猛然扯住金髮少年的衣擺，好久沒在清醒時湧現的情感出現，多年沒發聲的聲帶嘶啞結巴的向少年問：「我…我真、真的可以死了嗎？」

　　「咦？」似乎很意外男孩的反應，少年愣了會然後向他露出陽光的笑：「對啊！前輩應該有辦法的！假如沒有辦法，我也會努力讓你能死的！」

　　有人能讓自己死……

　　他能死了，他能死了！

　　多年不見的淚水流出，金髮少年慌張莫名的安慰著他，問著男孩是他一口一口的死嚇到男孩嗎？

　　但男孩卻只是一直搖頭，卻越哭越大聲。

　　其實，他不是在哭死這件令他高興的事。

　　他只是在哭，死神來臨時，他的曙光也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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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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