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明成化十三年
應天府大堂外正是熱鬧的長安街,街上各式商家雲集,今日適逢初一,又多了許多從外地擔著貨物進城來做買賣的,賣冰糖葫蘆的、跑江湖賣藝的,販夫走卒來來往往,叫賣聲此起彼落,整條街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忽然有人聞見異狀,抬頭張望。一陣雜沓的馬蹄聲響傳來,由遠而近。
熟知門路的庶民一聽即知,那是給府衙送信的差役,紛紛叫嚷走避,清出道來。
「急報,」騎馬奔馳的差役大喊,「淮安府尹有緊急要務通報。」
街上行人被趨得四散,也驚動了府衙內的衙役,連忙會同府內通判顧牧齋走出大堂查看。
來人跳下馬背,向門口的衙役行了一揖,道:「我乃淮安府知事方練之,奉淮安知府謝大人之命前來傳訊。」
顧牧齋大步迎上,「方知事請。」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府衙大門,顧牧齋邊走邊問:「有何要事?方知事不妨直說。」
方練之緩過一口氣,壓低聲音說道:「官鹽又被劫了,這回運鹽使是在晚桂山遇襲。」
「晚桂山?距離金陵不到二百里。」顧牧齋神色緊繃。
「是,」方練之回道:「謝大人猜測,那群鹽梟說不定會假冒行走商人,進入金陵城內銷贓,甚至潛伏其間,特命下官火速前來通報。」
「會有盜賊在城裡流竄?這事必須通報沈大人,還得派出巡捕沿途搜索。」顧牧齋回道。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喃喃說道:「大人最近煩心之事還真夠多。」
顧牧齋步向偏廳書齋,儘管已過立春,屋內還是有些寒涼,應天府知府沈孟季正在案前踱步,眉頭深鎖,簡潔的桌案上並排著兩只信箋,信上封緘的朱紅官印顯示:其中一封來自內閣首輔商輅;另一封來自開國功臣徐達的四世孫──庄靖公徐俌。
沈孟季為官清正,處事嚴明,接任應天知府十數年來,深受百姓稱頌,只是身在金陵,一邊要應付朝中大臣,一邊還要面對南京皇宮遺留的舊權貴,總不免分身乏術。
「大人還在為商大人信上所提之事煩心?」
「確是,」沈孟季嘆道,「商大人邀集各處地方官員,聯名彈劾萬國丈及其黨羽。」
「大人,」顧牧齋走上前,他常與販夫走卒為友,深諳輿情,進而成為沈孟季得力的民間耳目,對於朝政,他自有一番見解。「首先,彈劾國丈一事,下官竊以為不可。」
「想那萬氏一門,倚仗萬貴妃深受皇寵,皇上愛屋及烏,萬家父子甥舅各有封賞,其父萬貴身為國丈,身兼太子少保;其弟萬喜,任錦衣衛指揮使;遠親萬安,單憑萬貴妃的舉薦,竟然由翰林院庶吉士躍升為吏部尚書。他們不思回報皇恩,反倒濫權跋扈,胡作非為。傳言萬家父子每回佞倖出外,總要地方官傾竭府庫,科歛民財。若有不從,即遭構陷,如此折辱朝廷大臣,難道不該奏明皇上?」沈孟季面露微慍,顯然對萬家的作為十分不齒。
「大人可知民間百姓如何譏諷萬氏一族?」顧牧齋見沈孟季挑起雙眉,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坊間都說,能和姓萬的沾上點邊,就算只會洗鳥也可以當御史。」
沈孟季重重地咳了幾聲,好掩飾險些失笑的窘境。
朝廷有所傳聞:萬安閣老年近半百,風流不遜少年郎,在後堂裡收納許多年輕寵婢,但他畢竟年老氣衰,常陰萎以致力不從心。出身安徽的平民倪進賢聽聞此事,進獻一帖藥方,並親用湯藥為萬安洗滌下身。據說此藥頗有成效,萬閣老日日雄起勃發,倪進賢本人也受到萬安的舉薦,成為庶吉士,兼任御史。朝臣們議論紛紛,常在私下譏稱倪進賢為「洗鳥御史」、又譏萬安為「脫褲閣老」。
「自古以來,御史一職皆屬清望職的言官,可勸諫皇帝,彈劾貪官。如今朝廷出了倪、萬二人,不但百姓們譏笑議論,想那日後執筆的史官,又會如何將此謬事大書特書?」沈孟季無奈嘆道。
「史筆如鐵,史官們從不以溫柔敦厚著稱。」顧牧齋直言。
「既然連民間都風聞萬家濫權跋扈,自該上諫彈劾。」沈孟季沉聲說完。
「下官不敢附議,」顧牧齋搖了搖頭,「商大人為官清正,卻略嫌迂腐。大人還記得,去年春末,大理寺卿薛永得知萬貴納捐賣官,上書彈劾萬氏父子,這奏章才剛送出門,薛永就慘遭錦衣衛逮捕,誣以貪汙受賄罪名,斬首示眾。大人心中雪亮,國舅萬喜統掌錦衣衛,他暗中監視各級官員,無孔不入。即使朝官聯名上奏,只怕奏章還未達天聽,已遭有心人攔截。」
沈孟季雙眉一挑,怒道:「都是那群司禮監。」
皇上和先皇一樣,寵信宦官。
十六年前,先皇在太監王振的慫恿之下,無視群臣勸阻,御駕親征,並將兵符交由王振執掌。五十萬大軍倉促成軍,毫無推演,亦無後援糧草,先遣部隊在居庸關與敵軍瓦剌部族一戰後便潰不成軍,最後先皇在土木堡兵敗被俘,險些連京城都失陷。此一戰役,稱為「土木堡之變」,大明朝折損五十萬兵馬,軍火輜重無法計數,一切皆因宦官誤國。
當今皇上不但不記取教訓,寵信太監反倒更勝先皇。繼位以來,不登早朝,不見大臣,將所有奏章交由司禮監秉筆太監批閱,自己深居宮闈,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而現任的秉筆太監,正是萬貴妃的心腹梁芳。
「商大人若要彈劾萬氏黨羽,必須靜待良機,如此大張旗鼓,打草驚蛇,若對方早有防備,只怕終究是徒勞無功……」顧牧齋心知大人的憂慮其來有自。
「瞻前顧後,不適時勸諫主君,豈是為臣之道。」
沈孟季長吁了一口氣。
顧牧齋勸道:「近日慧見天田,犯太微。或可藉此為由,由商大人請求入宮面聖。待得皇上召見,屆時再將萬家的罪狀一併呈上,交由皇上定奪。」
沈孟季點點頭:「為今之計,只能徐緩圖之。」
「是,大人思慮周延,至於另一封……」顧牧齋欲言又止,「徐國公邀集諸臣上疏,請皇上早立皇儲……大人,這渾水淌不得啊!」
「我何嘗不知。」沈孟季說道。
庄靖公徐俌為中山王徐達的四世孫。當年中山王跟隨太祖起義,率軍北伐,曾大敗陳友諒於鄱揚湖。徐達有勇有謀,為一不世出的軍事天才,只可惜鋒芒太露,鳥盡弓藏。太史令劉基早有名言「上不能同樂矣,為其基業,必戮功臣」。徐達不信。果然太祖就在徐公罹患背疽,忌食河鵝之際,賜下蒸鵝全宴。徐達含淚將鵝肉吃完,隨即毒發身亡。而徐達的長子徐輝祖也在靖難之變中,因反對燕王朱棣謀篡大位被削爵及禁錮家中,永樂五年猝逝。
時至今日,爵位傳至四代,皇上封徐俌為庄靖公,徐俌此人野心勃勃,四處延攬門客,似是有所圖謀。
「據府衙中的捕快回報,中山王府鎮日車馬盈門,上門的賓客絡繹不絕,其中有文士、有江湖武人、亦不乏朝廷官員,其中有一名遊方道人乙清,常在市集糾眾進講,說這世道紊亂,他夜觀星象,忽見南方妖氣沖天,可知有妖物即將現世,要避此大禍,唯有祈求明君即位,方能護佑天下百姓。」
「妖言惑眾!下令各處巡捕,若有人宣揚悖逆之言,一律緝拿。」
「是,」顧牧齋點頭,接著又道:「大人以為,徐國公請立東宮,是想推舉誰為儲君?」
沈孟季一凜,那或許是他最擔心的。
皇上至今膝下無子。
宮中傳聞,萬貴妃寵冠後宮二十餘年,未曾替皇上生下一兒半女,而她性格驕奢善妒,早年若有宮妃懷孕,必遭其毒手。近幾年,皇上似乎斷了延續宗室之念,不再臨幸萬貴妃以外的宮女妃子,也不再選秀女進宮。
曾有大臣進勸皇上以宗室血脈為重,雨露均霑,結果惹得龍顏大怒,去職丟官。自此以往,無人敢再捅這馬蜂窩。倒是宗室親王,紛紛摩拳擦掌,大肆結交朝廷重臣,覬覦皇位之心,昭然若揭。
「徐國公所推之人,不外乎是鄭王或是恭王,兩人同為宣宗皇帝一脈,卻望而不似明君,」沈孟季深深看了顧牧齋一眼,眉間的深紋未曾紓解,「我擔心的是,皇儲之爭,會使朝廷黨爭再起。」
「儲君之爭一日不解,朝廷就不得安寧。」顧牧齋明白沈孟季的憂慮,這位大人心繫朝廷,卻常在險惡的官場進退維谷。
「不須妄加臆測,」沈孟季揮手打斷他的話。「我等靜觀其變即是。」
停頓片刻之後,顧牧齋說道:「皇上春秋正盛,說不準後宮嬪妃很快就會為皇上誕下皇子,也未可知。」
沈孟季輕嘆,「若是如此,朝野風暴就能化為無形。」
但願,但願……
「還有一事,」顧牧齋這才想起稍早之前的急報,「淮安知府遣特使來信,又有官鹽遭劫。」
沈孟季沉默了半晌,才回答:「官鹽遭劫,起自蘇揚,上至九江,時有所聞。」
鹽幫素來有劫富濟貧的義賊之名。近年徽商壟斷官鹽買賣,坐地起價,民生萬物隨之飛漲,平頭百姓只能到黑市買私鹽,故此,除非鹽幫在應天府劫盜殺人,否則他不會傾力討剿,這回他們接連劫走官鹽,該不會是南邊出了甚麼大事。
「此次事發地點在晚桂山。」顧牧齋續道。
「晚桂山雖屬淮安府,但距金陵不到二百里。」沈孟季沉下臉,嚴聲發令。「立刻加派司役,嚴加巡查。」
「是,下官即刻傳令,」顧牧齋躬身一揖,臨去前忽然想起一事,轉身提道:「大人,鹽梟可能會在城中出沒,務必提醒小姐多加注意自身安危。」
「可不是嗎?」沈孟季苦笑,柔軟的溫情與氣惱同時在他心中交駁,「湖衣那孩子……」
他最鍾愛的獨生女。
她承繼母親靈秀細緻的外貌,書香門第的聰穎好學,當她順從儀規的時候,亦有官宦之女的端莊氣質,但是當她不遵家訓,行為失矩時,總會令他失去慣有的沉著自持,無法不氣惱。
沈孟季喚來家僕。
「遣人到府裡叮囑小姐,要她好好待在書房讀書,不許出府。」
「這……」家僕似乎面有難色,「小的方才看見織造局的馬車駛過。」
「她又和曲家的冰月溜出去玩了,」想到愛女置身危險,沈孟季素來沉穩的臉上竟然透出一絲慌亂,對僕役斥道:「還不趕緊叫人去把她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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