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她喜歡芝士,喜歡各式各樣的芝士,喜歡的程度是你可以視她為卡通化的老鼠般,無時無刻擁抱著一塊大芝士。不過,她會告訴你,真實的老鼠不單止愛吃芝士,只要是可吃的,老鼠都是飢不擇食。所以,老鼠與芝士的關係不足以說明她如何喜歡芝士。
她熟悉芝士,她會說芝士是一種態度,不同類型的芝士就是不同的態度。例如,水牛芝士外表雪白而光滑,嗅起來沒甚麼味,咬下去,是濕潤,味道淡淡的,配點番茄的酸甜,才覺得別有風味。正如有些人看起來很乾淨,性格又好像很平淡,總之就是沒有什麼,乾淨得不會令人有深刻印象,不會特別討好人,同時不會惹人討厭,有時在一片污濁中,又好像很不錯,不過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被遺忘的。另一個極端例子是藍芝士,那種味道會讓人畢生難忘,像臭豆腐或榴槤般,要麼愛煞它,要麼避之則吉。正如有些人喜歡率真,亦有些人只願聽到美麗的謊言,甚至認為忠言逆耳,最後寧願滅絕所有聲音。
她是哪一種芝士?她竟然不敢肯定,因為有時候,她感覺自己不熟悉自己,畢竟她熟悉的只是芝士,而不是自己。嘗試回想這二十多年的記憶,可能會找到一塊屬於她的芝士。
當初她認為自己是冷冰冰的、硬如石頭的,於是她想起全世界最硬的巴馬臣芝士。她需要冷漠對待一切,情緒便不會過於波動,這是在家裡的生存之道。她家在外人眼中是個極普通的家,有爸爸、媽媽、她與妹妹。父母來自傳統家庭,承傳著守舊文化,甚麼在家從父、既嫁從夫等言是父母信奉的,就如一般老一輩的人吧。所以,在這樣的家庭,她與妹妹甚少發表意見,靜靜的守規矩便相安無事。跟媽媽會親密一點,因為作為女性,大家也是被視作同一類別的,不過媽媽不理解她們的,媽媽會選擇與接受這樣的丈夫,毫無反抗的意欲,沒有制衡,某程度是在鼓勵獨裁者變本加厲。至於兩姊妹看來不活躍的腦袋卻盛載著別的想法,尤其是妹妹。總之,一家關係不算親密,但也算和諧。
如果可以一直守著沉默的規矩,她想大家會更靜,但靜是否代表更好?這情況始終曾經出現,但她不覺得快樂,後來這狀態消失了,她同樣不是覺得快樂,所以她不能精準地作出比較,更不適合評價。
平靜的日子如密封好的芝士,是無味的,不會引起他人注意,無人會知道其存在,直到打開包裝袋一刻。
一年之間,這個家動盪了,她初時對這突變是感到難以置信,因為她已出來社會工作幾年了,爸媽對她的監管少了,她感覺多了一點自主,而正在上大學的妹妹也常常留在宿舍,跟家人相處的時間減少了,就更應該不容易有衝突。
不過,她知道和諧只是假象,去年的一個暑假,妹妹回家了。
客廳中的父親看著年輕人已不會看的電視台,那個電視台甚至連一些比較精明的中年人與老年人都會對之哕嗤之以鼻,但父親堅持看著這個已變質的電視台。本來看看那些十年如一日的劇集也是無傷大雅,但偏偏父親總是播著播假新聞的新聞台,議員的耳被人咬掉了,新聞報導竟說議員的耳朵掉下來!她一直想說還看這新聞台的人很蠢,可是她的父母卻看得入神,二人一唱一和地說著是年輕人錯,永遠支持這個極權。大概是極權只能支持極權,因為一定是跟民主對立,不容許被挑戰。她當然不加入對話。不過妹妹似乎忍耐不住,每到晚上九點,就鎖了自己在房間,對著窗口大叫口號,後來這當然會讓父親發現。
那晚,父親拆掉妹妹房門的鎖。
就是那一晚開始,父親與妹妹真正開戰了,父親惡狠狠地罵妹妹,大家還以為妹妹會如從前般默不作聲,不過妹妹沒有,而是一句一句去反駁,妹妹說話有條理,更是舉一反三,父親根本說不過妹妹,只是父親不願認輸,一直在咆哮著。她猜想如果不是母親拉扯著,父親會動手打妹妹。
不知算是父親趕了妹妹出門,或者是妹妹早就有心離家出走,在爸媽在糾纏著時,妹妹一手就拿起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袋奪門而去。
她作為姐姐當然擔心,整晚跟妹妹以短訊聯絡,知道妹妹可以暫住朋友的家,才稍微放心。她以為待父親消了氣,妹妹就會回家,不過妹妹的個性比她想像之中還要堅定。
家中的電視一直是播著新聞,不同的是父親沒再罵著電視裡的人,而是緊緊盯著電視。
有一次,母親見到父親午睡而關了電視,父親一醒就罵:「做咩熄我部機!」
「休息一下嘛。」
「休咩息呀?我要睇實!」之後喃喃自語:「要睇下見唔見嗰個衰女包,死咗都要幫佢執屍。」
「不如打電話俾佢啦。」
「唔準打!佢之後實會死返嚟架啦!」
「哦。」
「你無俾錢佢嘛?」
「無呀!」
「係呀,經濟封鎖佢,佢遲啲要交學費,就會返嚟道歉!等佢知道邊個先係老豆!」
「哦。」
突然轉向她,問:「你都無俾錢佢嘛?」
「無。」
「咁就啱啦!一家人梗係要合作啦。」
「哦。」
陽奉陰違是她兩姐妹一向的態度,她當然有轉了一些錢給妹妹,讓妹妹至少可以維持生活,更不時就問妹妹有沒有甚麼需要,彷彿暗中支持妹妹就是對抗著這個極權。
她知道母親多少也有點想念妹妹,只是太順從父親而不敢聯絡妹妹,在她眼裡,她覺得太可笑,連那麼小的事也不敢做,不過她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她只會在背後依從心意行事,卻沒試過站起來反抗。在這個時勢未免太懦弱吧?美其名就是維護家人關係,實則是她任由爸媽成為幫凶,任由他們受著假消息荼毒。可是她又沒有妹妹的勇氣,她還想住在這裡,不想四出尋找安身之地。
她一直不想過多時間留家,不過事與願違,因為疫情的關係,公司要她盡量在家工作,她近日更多時間逗留在家。幸好自從妹妹離家後,爸爸靜了很多,只有不時向母親發脾氣。
「終於等到佢哋出門口啦!」
「無計啦,之前大家都唔敢出街,你有咩嘢係急住要用咪同我講,我拎俾你都得喇。」
「唔使啦,我要拎啲書返宿舍,好重架。」
「咁你拎得掂?」
「得,有兩個朋友喺樓下等我嘛。」妹妹走到房間,驚訝地問:「我啲書呢?」
「老豆之前想揼,我話可以賣去二手書店,所以收咗喺我房呀。」
「好彩!書都揼得架咩?唔怪之得宜家仲有焚書坑儒。」
「仲有想揼你啲衫,所以我都搬咗入我房。」
「唔該哂家姐,真係好彩。」妹妹專心拿自己的物品。
「點呀?打算唔再返嚟?」
「等下先囉,不過真係未必啦。」
「夠錢交學費?」
「家姐你咪幫我俾咗囉,我遲啲還俾你。」
「唔使,我都會捐錢俾啲唔識嘅小朋友,咁俾細妹又計咩呀。不過下年你就畢業啦,到時住邊?」
「同朋友夾份租地方卦。」
「都唔平喎。」
「所以我一直有打工呀。」
「係?做咩架?」
「喺一間黃店做侍應呀。」
「話俾我知嘛,等我幫襯下嘛。」
「轉頭send個地址俾你,咦,我仲以為你知,疫情之前,阿媽有過嚟同啲阿太食下午茶,我以為佢會話你知。」
「竟然!阿媽會幫襯黃店!」
「佢啲阿太朋友帶佢嚟架,話唔定佢暗黃扮藍去配合老豆咋。」
「咁真係唔知,阿媽都口密喎。」
「如果係,就辛苦佢啦,要成日受氣,都唔明為咩要咁忍法。家姐你將來識個男朋友呀,千忻要問清楚佢咩諗法呀,價值觀唔一樣就唔好一齊呀,呀,宜家就係最好嘅搵男朋友時機,一定咩都現哂形。」
「係啦係啦,你快啲執嘢啦,除非你想見下你老豆啦。」
「嘩,我走夾唔抖,走先。」走到門口,回頭說:「係呀,間餐廳有超正嘅芝士意粉,不過一定要大廚喺度先有得嗌,你一定要過嚟試!」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她覺得沒了妹妹的家特別靜,令她感到異常寂寞,也許她知道妹妹找到了另一個可依賴的世界,而她仍留在感覺沒法連繫的這裡。對了,妹妹就如藍芝士,有著鮮明的個性,從前只是包裝得密實而未散發出味道。如今包裝袋已拆開了,而爸爸不喜歡,甚至抗拒。
好的,芝士意粉,妹妹沒忘記她喜歡芝士,心中有一絲安慰,她一直害怕兩姊妹長大後會越來越疏遠,更擔心妹妹終有一天嫌棄她這個懦弱的姐姐,不過也許一同成長的兩姊妹就算是多麼的不同,就算是藍芝士與片裝芝士的分別,二人之間還是有一絲絲的芝士絲連著。
為了妹妹所說的芝士意粉,她當然會來到這間餐廳,一走進去,她還未見到妹妹,卻已給原個巴馬臣芝士吸引了,是大廚以手推餐車推出一個平放的原個巴馬臣芝士!是一個大車輪般大,中間是挖了一個洞,大廚直接在芝士洞中炒意粉!她之前到過一間高級餐廳吃過,不是很多地方可以吃到這種意粉,因為要有足夠空間與適合地方收藏這一大個芝士,還要有餐車推至客人面前,即場表演炒意粉,在租金高昂的香港,當然不是很多餐廳可以提供這菜式。
「家姐!你好彩啦!大廚琴日都無返呀,芝士意粉架啦!幫你落單!」
她還未來得及回答,妹妹就興奮地走了去,看著妹妹朝氣蓬勃的工作,她也安心一點。目光一直跟著妹妹走動,直到那一大車輪的巴馬臣芝士突然就來到眼前,太吸引了!
「你好!你係阿家姐?」大廚雖然戴著口罩,不過看他雙眼是因為笑而瞇成彎彎的,感覺是觀之可親。
她笑一笑點頭。
「個傻妹一見你就叫我整芝士意粉,但係無問你要邊款,咁等我推薦啦,今日啲大蜆好新鮮,加蜆肉好嘛?」
「好呀。」
大廚立即以火鎗為芝士加熱,依然將鑊中的意粉倒入芝士洞之中,不斷翻動著,讓每一條意粉都均勻地沾上芝士,一看就知道是超濃厚,就算她未除下口罩,也嗅到濃郁芝士香。加上大廚的熟練動作,簡直是賞心悅目,期待已久的意粉送到面前,之後大廚從大芝士上用刮下一些芝士碎,放在意粉上面,這實在讓熱愛芝士的她非常滿意。
大廚在收拾時,說:「慢慢享用,下次如果我哋入到靚青口,可以過嚟試配岩鹽青口,好多客人都鍾意架。」
「好呀!」
趁熱吃芝士是很重要,芝士香氣會隨著熱煙升起,所以她默默地吃著,享受著每一口,直到吃得乾乾淨淨才依依不捨。
那時,她才留意到店內的一些佈置,初時只覺是間佈置簡約的餐廳,細心地看,卻見牆上的手繪不單如藝術品般美,更是包含深厚意義,看著時,就想起過往一年間的事件。
「係我個師姐畫架。」妹妹走了過來說,並送上咖啡。
「好靚,好襯間餐廳,我希望之後見到你啲作品。」
「我有畫呀,喺街呀,可能你已經見過。」
「係?原來唔經唔覺,你做咗咁多嘢。」
「比起好多人算少啦,啲男同學話我細粒,成日叫我專心做文宣。」
「文宣都好重要,叫醒多啲人先得。」
「不過叫唔醒自己老豆,好諷刺呀可?」
她無言以對,因為妹妹嘗試過,而她——
她也應該做點事,但是未想到可以做甚麼,突然想起要問妹妹:「過幾日就係母親節,你會搵下阿媽?」
妹妹翻了翻袋子,找出一小卡,說:「我畫咗張卡。」
「好靚,阿媽一定會鍾意。」
「有啲阿媽永遠唔可以再收到仔女嘅心意,我只可以盡量好好保護自己啦,我想日後有大把日子孝順阿媽。」
看著比自己還小幾年的妹妹說出這樣的話,她開始慚愧,她為家人與下一代又爭取過甚麼?如果人人都似她這般逆來順受,到時誰為她發聲呢?
母親節當日的早上,她就帶爸媽去一個大型商場的酒樓去飲茶,她希望兩老會喜歡這份禮物。
飲茶沒甚麼特別,最獨特的一定是餘興節目——當她們三人在逛商場時,遠處開始有擾攘,人群向她們那方向衝,有人大叫:「有Popo呀!」她拉著母親,說「我哋都走囉。」
不過父親說:「怕咩?又無犯事。」
「吓?警察喎。」
「啲人作賊心虛先會走。」
「咁我驚阿媽嚇親,我同阿媽行開啲啦。」
跟母親走到遠處,回頭看看,說:「老豆咁勇!真係企定定喺度?」
「你老豆傻傻地囉。」
警察來到,父親就被推開,父親大概是心有不甘,罵了推開他的人一句,結果——
是在醫院度過母親節,比較值得安慰是妹妹也來了,雙眼紅著地跑來看額頭腫了的父親:「老豆你點呀?」
「未死得!」
「點解會咁架?」
「嗰班死爛仔,無啦啦衝入商場打市民!唔怪之得咁多人出嚟啦,我只不過企喺度,咁就打我!」
「咁都有架?真係痴線!」
「咪就係,啲人出嚟商場消費振興經濟,佢哋就打人,咁經濟都俾佢哋搞死啦!」
「老豆都唔好咁激氣,好好休息下先。」
就是這樣,妹妹不久就回家了,她們這一家終於真正連繫著,受了如此屈辱的父親大概短期內也沒可能再盲目支持政府,雖然這次受傷會讓父親痛一段日子,不過也許有些人是需要親身經歷,才會體會到這個社會的不公義與荒謬。
大概從來覺醒也是痛,但至少可以重拾人性,好好去做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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