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勁擠壓著快用完的粉底液,費盡氣力才擠出少許,瞄著不算寬闊的臉,這少許的粉底液實是不足夠塗滿全塊臉,棄之雖可惜,但實在是沒有用處,所以把肉色的海綿放在流水下,沖洗著。握在手心中,用力壓擠水出來,混濁的水在指縫間溢出,滴落在雪白的洗手盆上,打印出一點又一點的肉色污漬。
鏡中人,臉色有點蒼白,眼圈黑黑的,真的累了,平日都是靠化妝品幫助掩飾,但也改變不了現實。生活壓力迫人,每天一早起來,便帶著還未復原的身軀,如行屍走肉的梳洗著,快速吞下食物後,便衝上擠迫的地鐵,到站便要急步跑回公司。
公司裡,光猛的燈射照著眾人,一張張白得刺眼的撲克臉,都是一式一樣的。自從步入公司之後,人就分不出日與夜,就是不斷埋頭苦幹。每次離開公司所在的大廈時,才驚覺外面是多麼的黑,大家都說香港的光污染是如何嚴重,說香港是個不夜城,但外面總算有一點黑暗,對比起公司,公司才是永恆的光明。光得每個人的臉都是如紙白,透明文件夾都反射出光線,無時無刻刺著眼睛。在電腦屏幕前,瞇著眼睛,都避不過無止境、無休止、來自四方八面的光線。想起大規模的商業農場,提前開燈照著母雞,打擾牠們的生理時鐘,讓牠們以為新一天又來臨,便會提早生蛋。牠們的生存就是為人類生下大量的蛋,牠們的蛋是給人吃的,而不是為了傳宗接代,那牠們的生命意義究竟是為了甚麼?是為了吃與生蛋給人吃嗎?
今天,其實不用作任何掩飾,因為今日是星期日,放下化妝品吧。
星期日,不用上班,也沒有約會,自從那個相戀十載的他離開後,或許該說是自己離開了他以後,便再沒有約會。不過也不值得惋惜,因為後來的幾年,何謂的約會好像成了例行公事,為吃飯而吃飯,為看戲而看戲,每一餐食物的味道已變得相似,電影的對白都好像變得含糊。後來想一想,不是食物與電影的問題,是人的問題。當二人一起的時候,已沒有話題、沒有衝擊,覺得比起一場大吵架更累。太累了,累得已沒法忍受再在一起。
這個年紀,快四字頭了,有事業的女人更是越來越難找伴侶,從前無限的憧憬,現在回想起來,都變得不切實際。
抬頭看著素顏,就算不施脂粉,也該塗抹些防曬液,外面的太陽太惡毒了,滿滿的把防曬液鋪滿全塊臉與頸部,鏡中人看來更蒼白,木無表情的面龐,冰雪般刺白,是遙遠冰封國度的無情白巫,心思盡是想著如何讓寒氣充斥全世界,以魔力讓所有的人都感受到那種刺骨的寒氣。
拖著這充滿寒意的身軀出外,跟外面的氣溫一點也不協調,她根本沒有任何魔力去影響世界,就算她的身心多冷,外面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與感受得到。星期日,自從沒了約會後,她習慣乘搭那慢慢地在市區行走的一零六號巴士,由乾淨漂亮的太古城,踏上漫漫長路,前往殘舊的土瓜灣。
她出世後就是住在土瓜灣,在這裡有著無數回憶,記起母親說過,六十年代的土瓜灣是工業區。
「你個死鬼老豆就係喺土瓜灣啲工廠仔打工囉,造暖水壺嘛,不過八、九十年代已經無工業啦,你個死鬼老豆五十歲人就學人退休,你嗰時得十歲定八歲,你個死鬼老豆幾不負責任呀,日日剩係識得同我嘈,好彩嘈得幾年,就死鬼咗,大家都樂得耳根清淨。」
在她十歲左右時,父親已經離世了,其實對父親印象也不太深刻,母親一提起父親,總是說負面的話,最愛說父親比她大十年,自己當年青春少艾,十八歲的女生就給這個大十年的窮男人騙走了。說嫁了人後,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生孩子後,因為吃得不夠,不夠奶水去養孩子,要問鄰人討點米水去煮給嬰兒吃。
「我命苦,你個死鬼老豆最無用,食都無得食,所以你生得咁矮囉。」
在巴士上,她可以想到的,就是母親重複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說話,今日,她一定又要多聽一次。她曾經反問過母親:「你哋唔係自由戀愛咩?點解話老豆呃你?」又曾勸說:「嗰個年代,個個都係咁艱難,大家一齊慘就唔係慘啦,無餓死咪幾好,宜家咪好囉,有屋住,三餐無憂,我仲請埋工人俾你用,你就好好享福啦,唔好再諗以前幾辛苦囉。」甚至罵過母親:「老豆都死咗咁多年啦,有咩仲要怨?你就係唔可以講下佢好嘅一面?」
不過,轉了無數個方式去跟母親說,母親依然自話自說,好像永遠都聽不到她的話,最後她只好決定放棄去改變母親的想法,任由母親去說。
真的很累,不斷聽著重重複複的說話,聽了近三十年了,在父親死後,就一直聽著母親說著自己多慘、父親多壞。十多歲時,她會同情母親,可是到了二十多歲時,她已懂得分析。她不覺得父親特別壞,父親只是個低學歷的粗人,但他是個老實人,有工作就去做,有錢就給母親當家用,不嫖不煙,只是有時多飲兩杯酒,就會發酒瘋亂罵人,但也沒有打人。最激烈的一次是跟母親吵嚷得厲害,推了母親一下,當母親狂喊著:「打老婆呀!打老婆呀!」父親已鑽進被窩中睡得很熟。那不是太壞吧?父親在五十歲時就死了,那時她才十歲,四十歲的母親會去打工養家,辛苦時就會怨父親。後來到她長大,出來社會工作,她就讓母親不用再工作。當她在職場上越來越順利時,生活更是越來越好。這十多年來,她努力去讓母親享受,可是母親仍是不斷說起從前的慘事,她覺得很累,似乎無論自己多努力,也沒法令母親快樂起來,那很有挫折感。
聽了近三十年了,近年她覺得自己變得麻木,無論母親說甚麼,她已不作回應,在每星期的定期探訪之中,大家各說各話,已是沒法溝通。
土瓜灣已由工業區變成住宅區,她曾經問過母親會否想搬離土瓜灣,因為土瓜灣的樓太殘舊了,交通又不方便,每次乘車過來也花費不少時間。母親卻說:「住慣咗啦,唔走。」
後來,有一座唐樓倒塌了,她又問母親會否想搬離土瓜灣,因為有很多危樓,很危險呢。母親說:「我已經咁老啦,唔走。」
她心想:「唔單止係你危險,我過嚟探你都危險啦,我仲好後生咋。」但她沒有把心底話說出來,因為她害怕知道這個殘酷事實——母親根本不會在乎她。
一趟車程,足夠想了那麼多年的陳年舊事,終於下車了,坐車坐至筋骨硬了,她果然不再年輕了,過了三十五歲的身體,真的一年比一年差。街道擠迫,迫得走不上行人路,她跟不少人被迫走出馬路,但一架又一架大旅遊巴泊在一邊,馬路變得更窄,人車爭路,險象環生!耳中充斥著普通話,一堆人浩浩蕩蕩地跟著「旗仔」走。對了,近年土瓜灣又變了,因為土瓜灣是被遺忘的一區,租金相對比較便宜,便成為了「自由行」喜歡的住宿地點,不少屋苑樓下舖都變了街坊不會逛的金行與朱古力手信店,食肆變了提供「自由行團餐」,而令街坊從此「搵食艱難」。
她又問母親會否想搬離土瓜灣,母親卻說:「我咁少出去,都唔影響我,唔走。」
也是的,母親平日也是在家中,靠工人外出買菜回來煮,偶爾才下樓覆診,世界怎樣變,母親仍是活在不變的世界。
可是,土瓜灣正在變天呢,港鐵沙中綫土瓜灣站沉降超標,有多少座大廈受影響呢?她不知道,只知道母親住的大廈已有裂痕,她請了維修人員到母親的單位作修補,可是對方跟她說:「小姐,我只可以盡量整靚室內幅牆,不過宜家問題係大廈結構,我真係無能為力,之後可能又會出現裂縫,到時唔好錯怪我手工唔好。」
「師傅,你做到幾多就盡量做。」
她又問母親會否想搬,如她所料,母親說:「搬咩呀?唔好搞我。」
終於回到母親的家,在門前深呼吸一下,那是每次見母親前的習慣,彷彿可以令自己冷靜下來,對母親表現出多一點耐性。
「媽,我返嚟啦。」
「哦。」
母親在專心看電視,她就靜靜坐在一旁,一起看電視。是確切聽到聲音,但她沒法理解當中的內容,或者該說是不想理會這些事,填海用盡儲備又如何?破壞生態又如何?有土地與沒土地又跟她有何關係?反正她現在有足夠金錢去養活自己,她已經有物業了,她又不會生育下一代,就算將來香港陸沉,到時她應該已不在人世。她想過,死後的骨灰一定要倒在海中,因為她相信兩極的冰川總會有一天完全溶化,地球再不會有一片陸地讓人生活。
在她想到整個地球只有海水的時候,電視上顯示的是一堆人在跟警察對峙,有人喊口號,警察不知發射了甚麼,是有煙的,好像有點火花,人群在走避。
「都唔知啲人嘈咩?」母親終於發表了想法。
她想解釋,可是突然又覺得沒有必要解釋。
電視說著的是這地方的事,但她現在一點也沒興趣。記起在早十多年前,她會為社會時事憂心與憤慨,可是漸漸地發現她的痛一點也影響不了大勢,便陷入無邊的無力感之中,這把她的心磨滅掉。然後突然有一天,她發現心情不再受影響了,她開始明白這一切與她無關。這多少也是從母親身上學習到的,當土瓜灣的店舖變了、當土瓜灣越來越多人與車、當土瓜灣不似土瓜灣,就連大廈也面臨倒塌的危機,母親亦可以處之泰然,那世上還有甚麼事是值得她擔心呢?反正她會死掉,反正她不會有下一代,反正這裡沒有她著緊的人,反正她就是個不重要的人,她一直這樣對自己說。
電視中的光影跳動不止,讓眼睛不舒服。她站起來,抽離了目光,眼珠溜向家中不同的位置,跟上次一點也沒變,應該是多年來也沒變,不,不是的,上個月才弄好的裂縫又呈現了出來,這突兀的裂縫太顯著了,她緊緊盯著。
母親再次說話。
「你個死鬼老豆囉,好住唔住,係要住土瓜灣,係咁舊架啦,鬼叫佢窮。」
「吓?咩呀?老豆點知會變成咁呀?」
永遠沒法理解一個已死去近三十年的人為何要為近年才出現的裂縫負責。
「係你個死鬼老豆喺度返工,係佢要住呢度,咩唔關佢事呀?」
「你可以搬走架,你又唔肯搬?」
「搬咩呀?我都咁老,我都就快死架啦。」
她靜下來,她知道母親仍是會抱怨著,她提出的解決方法總是被否決,因為母親根本不想改變。看著白牆上的裂縫,好像比剛才更明顯了,她走上前看。
母親說:「上次叫人整完,過兩日又係爛,唔好再叫人整啦。」
「咁唔理佢呀?」
「唔理啦。」
她擺出似是投降的姿勢,無奈聳一聳肩,但目光仍是注視著裂縫,她實是在意,她怎可以不在意?那是她生活了多年的家,她每星期還要過來一次,甚至到母親百年歸老時,這亦是她的資產,如何不在意?裂縫剎那間越來越長、越來越深,更是越來越闊,由牆上延伸至地上,把單位劏開了兩邊。母親在一邊,而她在另一邊,她絕對不想在最後的日子也是孤身一人,嘗試走向母親那邊,可是地板已裂開了,有一隻腳掌的闊度。當她正想跳過去的時候,裂縫裂開得更多了,更是傾斜了!母親跟輪椅一起滑落並掉下去,母親沒有尖叫,也沒有撞擊的聲音,彷彿是掉進沒有底的黑洞,一去不返。而她也站不穩,隨後一起掉下去,掉在永恆的黑暗中。原來,真的都不要緊,分裂又如何?一人在一邊又如何?永遠不理解又如何?反正,她們的血都是一樣的,都是有著一樣的命運。到最後,她們都是去一樣的地方、一樣的終點,永遠分不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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