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嚟啦?」
她揮一揮手示意,立即去消毒清潔,之後又是展開忙碌的一天,雖然她是在低密度病房,病人多是因為長期病患而入院,加上已禁止家屬探病,所以未算是高危的地方,不過她跟一眾同事都不敢怠慢,一定會做足防護措施。尤其是當中的護士長與年資較長的同事都經歷過沙士,眾人仍未忘記當日的慘痛。
查看她負責那病房的病人資料,換更的護士低聲說:「一號床好麻煩,好臭串,又騷擾隔離床,你一陣少惹佢呀。」
「辛苦你!快啲收工啦!」雖然戴著口罩,但她仍習慣為可敬可親的同事送上大大的、看不到的笑容。公立醫院的工作是很繁忙,仍留下的醫護確是很有心,所以她喜歡身邊的一眾同事。
仍在查看病人資料時,一號床病人按了鐘,她連忙上前去查看,一邊去弄停鐘響,一邊問:「有咩事呢?」
對方立即發牢騷:「你掛住整嘢,望都唔望我好無禮貌囉,宜家啲後生女真係唔得囉。仲有呀,你唔識去請問我咩事咩?」
那把刻意提高的聲音,是她一直以來極討厭的,那讓她想起不愉快經歷,她無奈的望向對方,是個一臉蒼白、約七十歲的女士,她忍不住說:「Mrs.——」
卻被打斷了,對方生氣地說:「咩Mrs.呀?我係單身架!係Ms.呀,M for mavelous ,S for superiority,M加S,Ms.呀,you know?唉,睇你都唔明架啦!成績好就讀醫啦,點會做護士呀?」
想不到近二十年沒見,這個人還是一樣那麼令人噁心,不過似乎對方沒認出她,那就算了,她裝作不認識,看看對方的名字,問:「王女士,請問有咩幫到你呢?」
對方舉一舉左手,展示插針位置,說:「好明顯啦,唔好明知故問啦。」之後是一臉不屑的樣子。
她看看,說:「啲抗生素仲未打完喎,等打完先可以同你抽出嚟喎。」
「你哋呀,次次都叫極都唔嚟,我咪早啲叫你哋囉。你唔好諗住鼠走去呀,如果你走咗去,我肯定你一陣會專登遲啲先過嚟。」
對方極為野蠻,不過她不會反駁,反正也有不少病人因為身體不適而亂向她們發脾氣,加上她了解對方是一個怎麼的人。她默默地翻著對方的病歷,是今日入院的,早兩個月確診胰臟癌二期,已擴散至淋巴,需要化療來縮少腫瘤,之後以外科手術切除。不過病人接受化療後,白血球大減而受了感染,於是入院打抗生素。抬頭看看,抗生素仍未完全注入病人身體,似乎還有一點時間。
此時,她留意到遠處的三號床病人,反而是那人的抗生素已注射完,卻沒有叫護士去處理,她連忙走過去,已聽到一號床病人大叫:「邊個俾你走呀?都話你哋好無責任心囉!你哋知唔知咩係conscience架?」
她頭也不回就去了三號床病人那裡,說:「完咗囉,你又唔講俾我哋知嘅?」
那位太太非常溫柔地說:「我知你哋忙呀,等一陣都無問題。」
她連忙戴上手套,說:「等我幫你拆咗先。」
留意到病人手背有瘀血,問:「你有無撳實針口架?拆完要大力撳,先會無咁容易瘀架。」
「我右手痛,無咩力。」
「咁我幫你。」
她用力按著時,一號床病人突然大叫:「我呢邊拆得啦!你返嚟呀!」
她看看,回應:「仲有幾滴呀,你等埋先得架,呢啲係醫生開嘅份量,要足夠先得。」
「叫定你返嚟咪差唔多啦!」
她很想反白眼,不過她忍耐著,專心看著病人的手,說:「我幫你按多一陣。」
「唔該你呀,你真好人,呢度啲醫生護士都好細心,又好態度,真係好感恩有你哋,見到你哋,我人都安心啲。」
同樣是病人,同樣是受著病魔折騰,卻是完全不同的表現,大概不是病痛改變了人,而是好人病了會是好病人,壞人病了會是壞病人而已。她微笑著說:「應該嘅,我哋個個都好想跟緊啲,但係有時人手唔夠,惟有請你哋見諒下。」
一號床病人又大叫:「得咗啦!你好死返嚟啦!」
二號病床的病人忍不住說:「夠啦,病人唔係大哂架,你唔好嘈住哂啦!」
「None of your business,you are so bitchy!」
「你就bitchy!公立醫院係咁架啦!嘈咩嘈!去私家囉!咁巴閉!」
「我有交稅架!呢啲係我應得架!」
「你去嘈政府嘛,宜家係政府俾唔夠資源嘛,唔關前線事架,仲有你呢啲唔合作嘅病人,想做死啲前線咩?」
說出顯然的事實,是不能反駁的,一號床病人一臉不忿,說:「ridiculous!idiot!」
她見按得差不多,連忙貼好膠布,之後走上前說:「好啦好啦,大家都乖呀,寬容啲,對個病情都好啲架。」
難怪同事那麼不滿一號床病人,回到麻煩的源頭,換了手套,就去幫對方拆除針管。
「好痛好痛呀!你係唔係專登整痛我架?ill-disposed!」
她當然不回應,反正她知道無論她做甚麼,對方也是會挑剔,當是她不幸運吧,從前就遇過這個人,當年還年幼的她會很害怕,弄得有點精神衰弱,想起要見到這個人,就會開始胃痛。不過如今已是不同了,她長大了,她可以勇敢面對從前的恐懼。現在她比這奄奄一息的老婦強大,這個只剩下怨懟與毒舌的老人正在被痛楚折磨,而她仍年輕,生活過得美滿。
「駛唔駛幫你撳?定你自己撳?」
「我先唔要!我又唔係手跛!」
她便教對方如何做,之後去看看其他病人。
她輕呼一口氣,通常這些三人病房是比較靜的,怎知來了一個一號床病人,就牽起了一場小風波。幸好病房現在回復平靜,她就去另一間獨立病房照顧病人。不過,她偶爾向這病房探視,見一號床病人總是緊皺眉頭,跟二十年前的那個霸氣女子完全不同。她好奇了,從前大家不是都叫那人做Mrs. Li嗎?那人還常常刻意舉起手向大家展示無名指上的鑽戒,然後愛說:My hubby blah blah blah 、My kids blah blah blah。如今,Mrs. Li竟說自己單身,究竟期間發生了甚麼事呢?
來到派藥的時候,她又去看看眾病友情況。
Mrs. Li又有抱怨:「咁大粒藥點吞呀?」
「要幫你整碎?不過會苦啲。」
「唔要!我仲唔夠苦咩?」
見Mrs. Li用力吞下藥,正想離開時,Mrs. Li投訴:「佢哋講電話好嘈囉,你叫佢哋顧下人感受啦。」
「宜家先八點,不如你都傾下電話,搵下你屋企人?」
「我無喎。」
「咁朋友呢?」
「費事煩人哋!」
「呀!我覺得你幾似老師,你以前做邊行架?」
Mrs. Li露出笑容,說:「你叻喎,又會估到我做老師嘅。」
「教英文呢?」
「呢個好明顯啦,我英文好好呢?」
她不想讚Mrs. Li,她不是來讓Mrs. Li高興的,她是來探知對方的境況,所以說:「咁你教咗好多年呢?咁咪有好多學生囉?有無邊個關係好呀?聯絡下都好,等疫情過後,佢哋咪可以約埋一齊嚟探下你,聚下舊都幾好呀。」
「費事煩人呢。」
她知道Mrs. Li不是怕打擾他人,而是Mrs. Li根本不受學生愛戴,因為遇到成績優異的學生,Mrs. Li就會自吹自擂,自認為全是自己的功勞,而遇上表現欠佳的學生,Mrs. Li就會多番針對,時而取笑,時而責罵,總是露出不屑神情。而她,就是被Mrs. Li針對了整整一年的學生!
「咁又唔驚喎,我如果知道我鍾意嘅老師病咗,我一定會好想去見下佢,同佢講多謝咁囉。」
見Mrs. Li默不作聲,大概自知多年來沒有這樣的學生。
「係喎,咁啲學生叫你Miss Wong呀?」
「唔係,係Mrs.——」一時衝口而出。
「Mrs.?」
「結過婚又有咩出奇,不過前夫唔好,我咪甩咗佢囉。」她留意到了!Mrs. Li眼珠是向右上方的!那很可能是在虛構一些事情——即是說謊。
「咁又係呀,一個人又有咩怕,都可以活得精彩。咁有無小朋友呀?」
「大哂囉。」
「咁你搵下佢哋傾偈啦,宜家無得探病,我哋都知會悶啲架啦,打下視像電話啦,所以都請你體諒下啲同房病友傾電話啦,唔好太夜就得。如果你真係想抖,問我哋拎耳塞呀。」
她看著Mrs. Li神情一臉落寞,似乎失婚未算最大的打擊,最大的痛處是跟孩子關係疏離。
走向另外兩位病人身邊,見她們心情愉快,原來是跟兒女與孫子聊過天,二號與三號病人還互相分享湊孫的事。
她有一刻想同情Mrs. Li,不過只有一剎那而已,因為這一切亦是Mrs. Li咎由自取,回想當年她遭受的侮蔑與輕視,就可想而知Mrs. Li是對小朋友一點愛心也沒有,跟孩子關係疏離自是有原因的。
回想中一那年,她由中文小學升至英文中學,不是一般的英文中學,而是名校,見到一眾優秀的同學,她本來已是戰戰兢兢。很不幸的還遇上Mrs. Li這英文老師,她已經很努力去上課,回家不斷查字典,但是總是聽不清Mrs. Li說甚麼,她只記起Mrs. Li常常惡狠狠的問她:「Do you understand?」之後好似罵了她一聲蠢材。當她上其他課時,她覺得其他老師刻意說得比較慢,似乎是怕中一生未能適應,她倒是聽懂了一半左右。只有英文課,她被嚇得腦袋一片空白,亦因為英文課讓她太緊張,她得了胃病,常要吃胃藥。
Mrs. Li整整一年沒有放過她,說她考試一定會不合格,叫她放棄,叫她轉校,說這裡不適合她,說這裡是屬於優秀的人。她為此哭了很多次,後來弄得爸媽知道了,爸媽說可以轉校的,不過她自己希望撐下去,她不想因為那個Mrs. Li而放棄,她更想證明Mrs. Li是錯的。
一年後,她順利升到中二,成績亦有進步,最後竟然在原校升至中七,而她那中學的中七生差不多百份百能入大學。她選了護理系,因為她記得中一有一次因為胃痛而暈倒,醫院中的一個護士知道她因為在學校太緊張而暈了,護士對她說:「學習知識係重要,但係最緊要係學做人,我細個成績麻麻咋,不過唔會阻止我成為好護士,因為我用心對待每一個病人,陪佢哋度過難關。」她一直記著這番說話,自此每當Mrs. Li罵她、嘲諷她,她心裡會說:「你英文好有鬼用?你都唔係好老師,啲同學憎死你,無人尊重你,將來我一定會勁過你,因為我會識得敬業樂業,會得到其他人真心讚賞。」於是她不知道Mrs. Li說了甚麼。
二十年了,她差不多已忘了這個Mrs. Li,因為後來她遇上好老師、朋友、工作夥伴、情人,很多好人在她身邊,讓美好甜蜜的回憶充斥腦海中,已沒有空間放這些難受的感覺。
醫院,讓她看過不少生離死別,感恩的是在這裡可以陪著一些可敬的人走過人生最後一程,同時目睹墮落的人鑽進一手製造的不堪命運之中。對她來說,可以看著曾經為她帶來痛苦的人在最後日子孤苦伶仃,可能那是讓她真正放下那只剩下一點點的怨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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