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月原以為臨溪莊只是間尋常的莊院，直到軟轎穿過了院門，才發現自己身在一座規模宏偉的宅第。園內以水池與太湖石假山為核心，池畔數座臨水而築的樓館，以曲橋相連，外觀通透明亮，錯落有致。水池的東北面另有數幢豪奢的院落，院中樓閣彩繪、雕樑畫棟，與池畔的雅緻風格大相徑庭，顯出宅第內重門疊戶、庭院深深。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t3mUiXnIk
院落西岸是條小溪，溪流婉轉，左岸敞開，右岸廣植柳樹，柳蔭下已停放了不少座轎。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C3Iu7uebH
冰月不安地四處張望，過去她深居閨中，即使溜出府外遊玩，也是在僕役家丁的伴護下，如今要她現身在眾人面前任憑品評，確實難堪。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ielRuZUzn
「無須擔憂，與會者大多是我的老友，他們均是和善之人，妳的柳陌姊姊當年也曾在評比中被點選為花魁。」尹公子騎著馬走在軟轎的前方。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XETgIwX9N
出席花案評比的名姬都由熟客相陪，冰月未正式接客，柳陌便請來自己的密友尹公子相伴。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yNPwNmMRB
尹春公子，字伯顯，出身金陵四大世家，文采非凡，氣度翩翩，一身錦繡冠帶，與這場盛會十分相襯。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4H1aQoP18
終於，轎伕在溪畔緩緩停下，立即有僕役上前掀開轎簾，冰月收攏累贅的深裙幅、帔帛、垂墜的寬袖，從容下轎。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hWNTqtS4i
如同裁縫娘子先前所承諾的，她為冰月帶來足以妒殺眾家名姬的新衣。短衫長裙都以她爹所染製的嫣紅綢緞裁製，只要她一移步，銀線繡上的蝶戀花紋樣就會隨著光影流轉而翩翩飛舞。緊裹的衣身突顯著她的腰線，開叉的前襟露出胸前的大片肌膚，僅以透膚的綺羅帔帛若隱若現地輕蔽。毫無疑問，這衣裳不為蔽體，而是為吸引男子目光。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2TQZXX8Eb
今日稍早，當她著裝完畢，走出房門，沿尋樓裡的姑娘們都忍不住佇足，連連驚嘆。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Z5XULxiws
「全城都會為妳傾倒。」柳陌在大門前送她離開時，如此說道。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y4zdgAso4
那表示她必須面對男人垂涎的神情，任憑他們在腦海中將她剝得一絲不掛，對此她無比厭惡，卻無法逃脫。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Qdl9x7BET
「只要昂起頭，筆直地向前走，很容易的。」尹公子伸出手臂讓她挽住。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tdo3gkxHJ
冰月緊挽著尹公子的上臂，邁步向前走去。緊身的衣衫像是爹的手臂牢牢地托住她。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m28em4FmT
不正是為了要替爹爹報仇，為了更接近仇敵，她才會現身在人前。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GvYasfc5j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xOlIFAKzz
想到此處，她的焦慮不安漸漸退散，幾個緩慢、流暢的吸吐後，她踏著更從容的步伐，換上優雅的神情，隨尹公子走向主廳。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9pIuOhGrM
宜霜玉水廳是臨溪莊主廳之一，也是園林內最大的廳堂，面闊五間，廳前花台依傍著山水池，花台上以色彩華麗、雕刻繁複的巨型琉璃屏風區隔出一方主位，中央放置了三張桌案，並以鮮花點綴。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zpIYwlIUz
池畔各有不同的活動正在進行，人群熙熙攘攘地走動，錦衣華服渲染著斑斕的色彩。樂班在池畔的樓台上奏曲，也有人三五成群，熱烈交談，還有人指著冰月，或是朝著尹公子點頭。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x4F8qDqlI
「按禮，我該帶著妳到主桌去向眾評判致意，」尹公子說著。冰月朝主桌望去，那兒已有不少賓客圍繞著席間的主座，調笑謔浪，引人側目，「只是前方那群狂蜂浪蝶，一時半刻還不會散去，不如先去見見我的損友們，可好？」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jwtsznZQm
「但憑公子。」冰月回答。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G1wNJimJ7
樂師在角亭中奏著小曲，餘音繞樑。尹公子帶領冰月轉向主廳後方，廳後西接一座臨水花塢，亭額題作「曉露」。幾位衣飾清貴的文士在其間高談闊論，不時指手劃腳，討論得十分熱烈。其中一名錦衣玉帶的男子遠遠瞧見尹公子，隨即上前見禮。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js7pLYmDc
「伯顯兄，沒想到會在此處相遇，」錦衣男子朝尹公子一拱手，眼神飄向冰月，「這位是……」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fsOIK5LmC
「沿尋樓的冰月姑娘。尹某今日有幸，得以伴護姑娘與會。」尹公子回禮，「這是我寒山詩社的詩友，方克復公子。」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JOSCd1iWp
方公子啪的一聲，合起手中摺扇，揚聲說道：「這就是傳說中，如天上明月般高不可攀的冰月姑娘。」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OltzrvK0O
此話惹得花塢中的幾名男子紛紛回頭，直把冰月從頭到腳瞧了仔細。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klkuSu2Th
尹公子向前幾步，為她遮擋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視線。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Q6Qk5WNXU
「我答應過她姐姐，會趕開所有居心不良的登徒子，」尹公子以警告語氣頓了一頓，「還請各位切勿以身試法。」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CivdTtyAc
尹公子正直端方，為不使他在友人面前失禮，冰月坦然迎上眾人目光，一一欠身見禮。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k5VIloEd4
寒山詩社的成員顯然對冰月十分好奇，迫不及待地向冰月相互引介。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BO6LsfQEa
原來他們皆出身金陵世家，多數身負功名，閒暇時集聚於風庭月榭飲宴，或池邊溪畔賞石觀魚，詩性一來，競相舞文弄墨。後來索性成立了詩社，定期聚會，聯詩作詞。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CUNmiSOZz
一群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公子。冰月心想。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tCQerZ29l
無趣又膚淺，和遭逢變故前的自己一模一樣。如今她才明白富貴功名全構築在名為「權力」的懸崖上，一旦失去憑仗，就會跌得粉身碎骨。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qEj36Cfff
「冰月姑娘會玩射覆嗎？」一名站在射覆棋案旁的少年公子打斷了她的思緒。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9lKXuSDV5
她望向排列在棋案上、雕工細緻的木質詩牌，輕點了下頭。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zVUp8wsEC
射覆原本是宮廷遊戲，後來流傳到民間，宴飲聚會時尤其盛行，她和湖衣也玩過。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SVFyPvsTR
其法出於李商隱的「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覆射蠟燈紅。」先將寫有詩文的棋牌排列在棋案上，待射者短暫觀看、記憶後，再一一將有字的那面翻轉朝下。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VHi1vMnu1
遊戲一開局，覆者吟出詩詞的首句，射者必須找出刻有該詩的正確詩牌。參與此一遊戲必須熟知詩詞，還要能夠在短時間內記得所有詩牌的位置。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BCEIvtW3I
金陵世族尤好此戲，有些人將其視為酒令，若是射者找出了相對應的正確棋牌，覆者便要罰酒一杯；反之，則是射者罰酒。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XdfdKUBAN
原本坐在射者位上的王儒公子站起身來，迎著冰月入座。某人端來綠酒一杯，送進她的纖纖玉指間。不少好事的人靠過來圍著棋案，等著看她如何應對。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4B3ryRX5o
「冰月姑娘，這位是齊子紓先生，也是我的好友，」尹公子引見坐在冰月對面的覆者，「妳安心在此遊戲，方兄與我有事相商，我頃刻即回。」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fGscdBzfm
尹公子向眾人行了一揖，隨即退至冰月視線所及之外。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koBq3tEdI
而在面前的齊公子，先是朝她微微一笑，隨即翻覆詩牌，使有字的正面朝下，他詢問似地望向冰月，「我們既是寒山詩社的詩友，舞文弄墨者玩的射覆，自然也非一般……」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wVZq6AijK
冰月蹙起眉，靜待他把話說完。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K6dmMgGlG
「除了找到對應的詩牌，還得吟出完整的詩句，才能算贏。」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HHKIzH6rW
冰月隱隱覺得齊公子語帶輕蔑，但她不願隨他起舞，只是淡淡答道，「齊公子請出題吧！」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DC2nV4Y7o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AINt04swK
這是杜牧的《泊秦淮》，冰月知道出此題是暗諷她為風塵女子，她佯裝不懂，逕自在右側上方翻出了相對應的牌。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vOIpijFKG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她不疾不徐地吟道。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TZxr3i0iS
圍在棋案旁的男子全鼓掌叫好。齊公子發出幾聲乾笑，認輸地喝光了手上的綠酒。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w7ujeW5PO
「冰月姑娘知曉什麼是亡國之恨嗎？」齊公子憐憫地瞧著她。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dFGKqNqUX
「冰月不過一介女子，自然不懂什麼君國大事，就如詩中的商女一般，所掛念的，不過是明日溫飽。詩人夜泊秦淮，偶聞南唐後主所譜的靡靡艷曲，悲嘆無知歌女們不懂亡國之恨，猶然傳唱亡國之曲。只是……」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3zLjrFmqX
她不慍不火，婉轉道來：「杜十三曾官拜中書舍人，原本可有一番作為，卻嫌官場醜惡，棄官而去。身為人臣，眼見國勢衰危，不諫沉迷酒色的君主、不斥理應治亂興亡的高官，反倒譏諷起出身貧困，必須倚欄賣唱才得以生存的女子，豈非太過矯情？」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020fAjhq7
一眾男子皆為之靜默，齊公子先是睨了她一眼，而後逕自爆出笑聲，「佩服佩服！才貌雙全的佳人，世間難得。齊某願賭服輸，自罰一杯。」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dy2siF1vq
有僕役上來為齊公子斟酒，其餘等人連聲誇讚冰月的機智，也有幾位公子前來邀請她參加自家宴會，冰月一面小心地維持欲拒還迎的表象，一面用眼角餘光尋找尹公子，她當真不願在此久留。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ipwvc2UiO
尹公子和三名友人離此百步距離，四人神情肅厲，似是談論某種機密要事，其中一人取出一本封面寫著《覺仁錄》的書冊交予尹公子，又朝遠處的幾名男子揮揮手，應是邀請對方過來參與話題。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YgmkzhzFJ
「冰月姑娘，再來一局如何？」齊公子引回她的注意力。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q4BfInIWW
「當然，」冰月先是一頓，隨即恢復她舉止端雅的風情，「公子請出題吧。」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rhe95Aqus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是蔣捷的《虞美人》。
先是商女，又是歌樓，或許在世人眼中，輕賤青樓女子，就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CtYePkcJ6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她在棋案中央翻到了對應的棋牌，又想起這首詞還有下闋，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愴，遽然攫住了她。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JeqWls3Dz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她屏息說完。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AB6GAMG1y
聽聞父母死訊那日，也是下了整夜的雨。她倚在監獄的小窗邊，看著雨滴從屋簷點點滴落階前，再匯成涓涓的細流，竄流到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一如她的恨意。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Jzyw5Rssw
摯愛的父親遭酷刑凌虐，死於西廠詔獄；娘親悲傷至極，懸樑自盡。所愛之人都已死去，唯獨自己還活著，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從今而後，她就只有孑然一身。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a98vGirUT
是這個亂世，奪走她所愛的一切。握有權勢的人可以為所欲為，身為罪臣之女的她，任人魚肉，連反抗的資格都沒有。那夜她凝望著落在階前的雨滴，胸口的涓涓恨意匯成怒濤，她屈指成爪，一次次勾抓著監獄石壁，無聲嘶吼，任憑指甲斷折，滲出的血滴，代替她流不出的眼淚。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zoAlwokiU
用自己鮮血染紅牢房的高牆，那曾是她對這亂世的控訴。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yWSbFbeu9
直到現在，身上的這襲紅衣還彷彿沾染著父親的血。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PRztcoHqn
「冰月姑娘，」齊公子突然出聲喚她，「姑娘青春美麗，令人一見傾心，何須擔憂聚散無情？」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74BT31fkU
冰月這才發現周圍的男人都為她神色動容，他們多半和齊公子一樣，誤認她為人間悲歡離合而憂傷。
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eBAXedhwX
「公子說的是，」她不願在人前顯露更多情緒，隨即站起身來，向眾人屈膝行禮，「請容冰月暫且告退，奴家得去尋尹公子。」
她逃也似地，匆促離開這場射覆。
ns 15.158.61.20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