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明夷迅速起身，奔出門外。他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沿尋樓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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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尋樓由鹽幫的江淮分舵護衛，晝夜都有多名身手矯健的弟子巡視，專責驅趕惡行惡狀的刁客，以及床頭金盡不得見紅牌姑娘而尋死尋活的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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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擠的人群阻擋了他的去路，大廳迴廊擠滿看熱鬧的狎客，二樓的房門陸續打開，許多人探頭出來，看是誰在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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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見冰月，喚她出來。」一個身穿官員補服的矮胖男子大吼。身旁桌几酒碗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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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裡幾名使役連忙攔著他，「張大人，今日姑娘們都有客，您就改日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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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要見冰月。」男子不悅地推開擋在面前的僕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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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戶部給事中張元大人。」幾名在二樓圍觀的客人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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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叫綠玉出來給個交代。」張元對著大廳後方咆哮，緊攥的拳頭在空中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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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倏地打開，柳陌帶著冰月走了出來，一雙媚眼冷冷地盯著眼前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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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現，使得好事的人更加興致盎然，大廳的人不斷向前推擠，二樓賓客則是把樓梯口堵得水洩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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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想上前驅趕張元，卻被圍觀的好事之人阻擋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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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人，我妹子不方便待客，」柳陌慢條斯理地說，「這孩子才來不久，不懂規矩，只怕多有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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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張元不滿地回道，「陪睡還有什麼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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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回吧！沿尋樓向來不接待蠻橫無禮之惡客。」面對張元粗暴的態度，柳陌一轉之前的鶯聲燕語，語氣變得堅毅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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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個窯姐兒，端什麼架子？本大人有的是錢，」他突然從懷裡掏出一疊大明寶鈔，扔在地上，「這是一百兩，買她一晚。再要推拖，我明日就帶官役來抄了這沿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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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倒抽了口氣，惶恐地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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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站在柳陌身後，默默無語靜默的冰月忽然開口，「冰月不賣身，大人若是硬要相逼，唯有投河，以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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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一落，她轉身走向大廳外的臨水露臺，一片驚呼聲中，她攀上露臺的美人靠，下頭就是深不見底的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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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幹什麼，快下來！」柳陌難掩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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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頓時一愣，目瞪口呆地望著站在欄杆上的冰月，無人膽敢接近，生怕一不小心的觸碰，就會害她失足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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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壓制住心底怒意，硬是穿過看熱鬧的群眾，走上露臺，只見冰月站在靠欄上，長髮迎著夜風飛揚，肌膚白得近乎透明，一如她身後皎潔無暇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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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襲來，纖瘦的身軀搖搖欲墜，似要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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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有姊姊在，他們不敢怎麼樣的，先下來再說。」柳陌伸長了手臂，身旁幾個姑娘嚇得不住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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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轉頭向子犀使了個眼色，子犀會意，兩人同時跨步向前，就在此時，冰月突然身子一晃，失足向下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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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犀縱身躍上欄杆，袖中長鍊甩出，鍊身凌空伸展旋繞，有如活物般捲上冰月的腰際，子犀迴手一甩，輕巧地將她拋回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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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本以為自己會葬身河底，卻在中途被一股力量拖向半空，而後力道消失，身軀重量又將她拉回地面，起落之間，意識恍惚，當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落在某人的胸前，一雙堅實的手臂穩穩地環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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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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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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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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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胡鬧，會害姐姐們為妳擔心的。」先前豫明夷抓準了她落下的勢頭，躍入空中，將她接住並攬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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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嚇死人了。」在旁圍觀的姑娘們鬆了一口氣後，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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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玉夫人來了。」有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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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霎時陷入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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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玉出現在二樓廂房門口，她不發一語地走下樓梯，連之前借酒裝瘋、鬼吼鬼叫的張元也為之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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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玉睨著呆立一旁的護衛，「你們全瞎了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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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他身著官服……」某人還欲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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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日是怎麼說的，」綠玉眉角一揚，來回看了看，不少人被她瞧得心虛，低下頭去，「凡在沿尋樓生事的人，不管是誰，一律攆了出去，全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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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護衛連忙架住張元，企圖將他往外拖，他用力甩開，粗暴地大吼，「妳一定會後悔的，明天我就會帶著官役前來，逮捕這樓裏所有人，抄光所有值錢的物什，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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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大人似乎忘了點東西。」綠玉出言，目光瞥向地上散落的大明寶鈔，「戶部尚書大人現在樓上，明日一早，解職便會送到貴司，這些錢且收著，大人以後會用得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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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甩開護衛的箝制，彎身拾起地上的寶鈔後，悻悻然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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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玉回過身來，對著圍觀群眾，逐一行揖，「驚擾諸位清聽，皆為奴家不是，還請貴客莫要為剛才的小事壞了宴飲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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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須綠玉指使，姑娘們自行端來美酒勸飲，僕役迅速將損毀的桌椅杯盤撤下。方才的紛爭如船過水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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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放我下來。」還蜷在豫明夷懷中的冰月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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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灼燙的體溫使她熱紅了臉，興許是心有餘悸，所以呼吸有些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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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似乎沒聽見冰月說的話，直到柳陌開口喚他，他才不情願地將她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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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陌忙向豫明夷和子犀兩人道謝，還不忘按下冰月的小腦袋，要她跟著行禮，隨即雙雙消失在大廳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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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胸中翻騰，臨別前，冰月還偷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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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犀則是將樓中護衛全喚到一旁，重重搧了他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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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個廢物，金陵城裡的官，比這秦淮河裡的王八多了去，穿了官服就不照規矩來，你們還在一旁喝酒發呆，留你們有何用處？」子犀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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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群眾轉眼散去，賓客去聽曲飲酒，姑娘跟去陪伴，各自做回原本的事兒，紗燈緋紅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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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百川義軍與鹽幫幫眾重登古梅軒，雙方寒暄了幾句後，胡百川等人便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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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外人盡數走遠，子犀開口：「大哥，你覺得朝廷是認真準備興兵討剿，或只是敲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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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旱災，今年水患，連年歉收，長江以南的屯兵逃跑了一大半，朝廷要往何處調兵？我總覺此事內有蹊蹺，」豫明夷思索了半晌，又道：「不過還是警醒點好，傳令各堂口，行事儘量低調，別與官家衝突，最好把偷雞摸狗的勾當全收了，只留正當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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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犀點點頭，「那鹽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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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業是立幫之本，也是我們的命脈，自然收不得，」豫明夷說道，「今年雨水多，日照稀少，山西商人壟斷了鹽市，趁機哄抬鹽價，連帶使得萬物飛漲，現今米價高達五百貫寶鈔。我們販售的私鹽，價錢僅有官鹽的三成，尚可平抑物價，一般百姓才不致連食鹽都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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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在位期間，為防北方蒙古部族入侵，在長城一線沿邊設鎮，屯駐大軍。因邊關土壤貧瘠，糧食不足，軍餉成為一大隱憂。於是太祖與晉商互有協議，山西商人向大同、居庸關等幾大邊關要塞輸送糧食，以換取晉商合法販賣「官鹽」的專權，再於山西南部開闢鹽田，壟斷鹽市，形成平陽、澤、潞一帶商賈富甲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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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了年，就收了淮北的堂口，不再闢鹽池、採海鹽，只煉製四川的井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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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兩淮鹽產佔我們歲入的一半，若是棄置，短缺的歲收要如何填補，況且，淮北的弟兄又該安置何處？」子犀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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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見子犀心生疑慮，殷殷續道：「兩淮走的鹽道和晉商重疊，沿路往來，每回狹路相逢，動輒相鬥，總不免折損人力，還惹來官府的注意。往後，我們就只在川地煉鹽，不再用兩淮的海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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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犀點頭，「是，我派人去通知淮北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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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幾個月，總會想出辦法來，目前小心謹慎為上。」豫明夷語重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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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商討了一會幫務，才命令眾人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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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見子犀紋風不動，面上帶著一抹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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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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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帶弟兄們回去，」子犀挑起雙眉，「我今晚在此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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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板起臉瞪著他，「你沒打算成家，就別對人家姑娘花言巧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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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犀哈哈大笑，「我沒騙人家，打從一開始就約定的。我們巫族人『日暮而聚，晨曉而歸，暮來晨去。』行的是訪妻婚。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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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犀意有所指地捶了一下豫明夷的肩頭，「大哥自個不也是當局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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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明夷悶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不願再與子犀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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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進弟子郭賀怯怯地問道：「大哥，二哥，我也想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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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豫明夷大喝一聲，眾人皆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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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幫眾人走出沿尋樓，深夜的涼風拂過，兩旁的寬竹沙沙作響。小樓依舊燈火通明，樂音繚繞，尋歡客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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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無以名之的理由，豫明夷依戀不捨，還有說不出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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