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那本雜誌上不是有你的作品?」關少樺右手握拳敲了左掌心一下,偏過頭問。
「大概是吧。」周㻙文聳了聳肩,不是很在意地走到了其中一間販賣部。
面對這樣漫不經心的態度,關少樺也不覺得奇怪。
儘管那本據說是攝影界排名前幾、頗具公信力的攝影雜誌,不過就這所學校的學生來說,或多或少有類似這樣的經歷,所以還真不算些什麼。
但這種「我只是隨便拍拍,也不是我自己想投稿,然後就得第一名了」的無所謂,也實在讓關少樺覺得自己頗為手癢,有點想巴周㻙文的頭。
「所以你現在都會定時交照片給姊姊?」
「看狀況。」周㻙文看了看菜單,點了碗牛肉麵。
「唷,姊姊沒因為你拖稿生氣?」關少樺湊過去瞄了一眼,在酸辣麵那欄畫了一筆。
「我們本來就有約定,在學期間隨我意,相對而言,少曦會生氣?」周㻙文挑眉反問,臉上很明顯地質疑他怎會問蠢問題。
「少曦那麼溫柔,當然不會說什麼,但姊姊可不好說。」關少樺並不惱,卻也不客氣地反駁。
說來他們兩人能成為至交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對自己姊妹都非常愛護這點引起了共鳴。
關少樺家裡有個最小的妹妹,是全家族的人都捧在手掌心上的明珠;周㻙文的姊姊大他們約莫有八歲,是家人放在心尖上的小公主。
關於這位姊姊,關少樺的第一印象就是幹練精明的女強人,看人眼神犀利毒辣,處世態度圓滑又俐落,簡直讓人想高舉旗幟大喊女王。
不過,就他印象所及,這位姊姊一開始也不是這樣。
想到這裡,關少樺有些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脖子,不得不說嚴一飛有時候雖然挺粗心大意的,但對於情緒這塊始終比他們還要來的敏銳。
儘管也很有可能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來了,可現實是他並未向自己所想的那般灑脫,正如眼前的周㻙文一樣。
周㻙文察覺到關少樺的眼神,眨了眨眼,也想到一塊去了,頗為無奈地捏了捏鼻樑。
這就是他們能成為至交的原因之二。
他們就讀的這所學校,是名副其實的菁英學校,因為校名就叫做「菁英私立學院」。
聽起來很是猖狂,也定會招來不少嘲弄,但偏偏這所學校卻有句說來是打趣,卻讓人無從反駁起的讚美:「於此就讀的學生沒有強硬的背景,定有頂尖的實力。」
原因無他,便是軟硬設備都在全國之冠、甚至可以名列全球百名學校的緣故,這不僅吸引了政商名門的資金挹注,連帶的也讓孩子於此就讀打好基礎,再往國外於專門領域深入研究。
有利有弊,這固然確保了學校的運作,但一間學院能容納的學生數量最多也就那個數,也因此,若沒有一定的背景,就算削尖了腦袋,也是枉然。
雖說如此,這所學校可從未淪落成紈褲子弟的後花園,因為創辦人堅持以教育為本,所以不單預留名額給清貧但有能力的學生,就連所謂的政二代、富二代或是星二代等,都得要通過學校的測試,方能入學。
學校目前已創辦五十年有餘,正是秉持這樣的精神,才有了上面那一句的美言。
由此便能想見,就讀於這所學校的學生,讚句菁英也確實是不為過,因此,在這裡很容易找到能共鳴的友人,可同時,也就不是學生時期會有的夢幻島,而是直接邁入了現實社會。
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各自的家族與未來。
弱肉強食?拉黨結盟?不過只是這所學校的日常,或者真有少數幾人能完全跳脫,通常不是家族背景實力過硬,就是真無心於此,但那也只是寥寥數人而已,所以,想找到知心且知己的友人,可謂是少之又少。
他們的情況正是如此。
關少樺來自亞洲名前五企業的葉氏家族,雖是養子,不過他們家庭的組成非常的特殊,又加以繼父素來是一視同仁,如無意外、或者該說絕無意外,他註定是家族的掌權者之一。
周㻙文的出身雖然不像關少樺這般顯赫,不過若是在藝文界說到周家,可不亞於葉氏家族在商場的地位。
周父是本本暢銷的知名小說家、姊姊周珈嵐則是最炙手可熱的藝術經紀人,他本人在攝影圈也頗有名氣,除此之外,當時他還是以全校前十名推甄進日文系,其實力可見一斑。
雖說如此,周㻙文卻是獨行俠,對於彎彎繞繞的奉承或是結交有利友人這些事卻完全不盈於心,要說是故做清高倒也不是,只是純粹對這些沒有興致,這也是關少樺會認為兩人不會有交集的原因之二。
不過,兩人同室相處又有諸多巧合的背景與興趣,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好友。
同時,關少樺確實也為周㻙文的性格與無所求的態度鬆了口氣。
結交同盟是常態,但有個能夠完全交心的對象,也是種讓精神能徹底放鬆的好事。
因此,對於這位友人,關少樺也就特別的在意與關心。「還好吧?」
周㻙文搖頭,「沒事,我待會去圖書館看點書、沈澱一下就好。」
聞言,關少樺擔憂地又看了好友一眼。
他們都有過照顧「受害者」的經驗,但關少樺並非真正置身其中,一來是當時他還小,二來那是他小叔的妻子,所以他主要是負責照護小叔的孩子們,雖說如此,至今他想起這件事還是會在意並憤怒,又何況是直接照顧「當事者」的周㻙文?
更別說,那位「當事者」還是被周家人放在心尖上的小公主,儘管已經進化成女王了,但先不說這可怕的傷口能否完全癒合,即便是癒合了,那道傷疤始終在那裡,怎麼樣也抹滅不了。
再加上周㻙文對周珈嵐特別愛護的性子,簡直把這件事全當成是自己的責任,也因此,但凡是周珈嵐要求,周㻙文從未說不。
也幸虧姊姊是那種才貌雙全的女王,不然蚊子得多累啊。關少樺心想,卻沒有表現在臉上,結帳後,勾住周㻙文的肩,一同走回宿舍。
用完餐,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了,關少樺受邀前往籃球場;周㻙文收拾完一片杯盤狼藉,獨自一人前往圖書館。
學校的圖書館是高中部與大學部共用,佔地面積十分廣大,藏書量亦是全國排名前幾的圖書館,甚至有學生戲稱,在學的高中三年,再包含最基礎的大學四年,就算每天如同書蟲般讀十本書,也讀不完,可見藏書量之豐。
這也是為什麼周㻙文總愛往圖書館跑的原因之一。
圖書館落在半山腰的地方,在較高的樓層上從窗外望去,視野極佳,尤其是位在最高樓層的校史室右區,是一整片的落地窗,剛好背對校區,映入眼簾的盡是鬱鬱蔥蔥的樹林,看上去極為寧靜祥和。
對周㻙文來說,校史室是能放鬆心情的好地方,近趨於安靜、只有翻頁的沙沙聲,以及輕微的腳步聲,無須花費心思尋覓,便能有個獨處的空間,可以沈澱思緒及心情。
也因為實在太過僻靜,甚至好幾天才會看到有學生來到這裡,所以就算校史室並未擺設桌椅,周㻙文卻總愛拿著自己想看的書,隔著落地窗,靠在牆邊,無論是讀書也好、或是沉思也好,靜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故而不例外的,周㻙文一進到圖書館,便直奔校史室,但有點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帶任何一本書,只是拿著手機,慢悠悠地走到了自己最常待的位置。
還是那樣靜悄悄的氛圍,周㻙文端著手機,調整角度與光線的明暗,像是在找些什麼,始終沒有按下快門鍵。
這是他的習慣,一旦想要靜下心或者是考慮些什麼事情,他就會忍不住擺弄起鏡頭,藉著這樣找尋最佳鏡頭的同時,沈澱起伏的情緒。
周㻙文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養成這樣的習慣,是在他拿到第一台屬於自己的專屬相機後?還是拍了第一張照片後?
可無論是哪個時間,並沒有差別,因為都是在姊姊周珈嵐出事之後,才開始學習攝影。
最初,周㻙文的想法很簡單,他想鼓勵姊姊走出來。
周珈嵐是個標準的美女,模特兒的身高、窈窕的身材,外加總是掛在嘴上的甜美笑容,但凡說到校花,那絕對是非她莫屬。
擁有這樣的外貌,周珈嵐自然也對美妝、打扮很是講究,尤其喜歡連身洋裙,正也因為這樣被嫌犯給盯上,發生了憾事。
加害人在施暴的過程中,不斷地灌輸周珈嵐,是她的錯、不該穿的這麼暴露云云。
在疼痛與極度恐懼之下,她根本無法判斷這樣的言語是對是錯,只能接受並信以為真。
因此在事發之後,周珈嵐將自己關在房間,躲在陰暗的角落,總覺得自己很髒、不敢出來見人。
周㻙文當時也不大,只隱約覺得怎麼可能會是姊姊的問題?可年紀尚輕,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沈默不語。
在家人都以勸說的方式,希望周珈嵐能自己想清楚並重新振作時,他卻想起周珈嵐最愛的陽光。
所以他拿起手機,從窗外風景、熱鬧的商店街到寧靜致遠的山林等等,都被他以相機記錄下來。
一開始什麼都不懂的周㻙文,拍得當然是奇差無比,時常曝光不說,也沒有所謂的取景、鏡頭可言,漸漸地,在摸清楚技巧之後,即便沒怎麼看書學習,自然而然地懂得運用鏡頭闡述自己想說的話。
周珈嵐起先無動於衷,但一張、兩張、三張……隨著越來越多的照片,她不僅看出周㻙文的進步,也看懂照片背後的含意。
說來,周珈嵐也是屬於積極向上的人,因此,在這樣無言的鼓勵下,她緩慢卻又堅強地走了出來。
現在,她不僅找回以往的自信,也同樣有了極為親密的戀人。
當時見周珈嵐狀況越來越好,周㻙文自然很是開心,不過對於攝影這件事,說是已經成為習慣,卻也漸漸地放下,雖然偶爾還是會擺弄鏡頭,但也只是為了要沈澱思緒而已。
周珈嵐卻覺得很是可惜,畢業於美術系並投身藝術市場成為藝術經紀人的她,敏銳地直覺到周㻙文很有天份,因此拿了幾張認為還不錯的照片投稿,是意料之中、但也同時令所有人意外地獲得了首獎並刊登在攝影雜誌上。
周㻙文那時只是高中生,個性說來也算是喜靜、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孤僻,可因為成績優秀與一張好皮相,一直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光只是校園裡的追捧,對周㻙文來說就已經是不堪其擾,更別說這獎項可能會帶來的風波。
這也是周珈嵐失算,她選的那幾張作品確實是佳作,不過要說能得到首獎其實還有進步的空間,可偏偏那屆的評審們更傾向於新血以及潛力,才力排眾議地讓這位初試啼聲的攝影者奪冠。
周㻙文知道這是姊姊想藉此鼓勵他不要放棄攝影,所以並未對周珈嵐發脾氣,周珈嵐也清楚這樣的行為很是不妥,因此誠心地向他道歉,兩人在一番懇談後,周㻙文同意周珈嵐成為自己的經紀人,唯一一項要求便是就學期間絕不曝光,其餘的事情便全權交予她處理。
因此周珈嵐以課業為重的原因幫他出席代領獎盃,並同時與主辦單位以及雜誌社協調以匿名的方式登出攝影作品。
因為沒什麼好不能同意的,所以在溝通過後,雙方達成協議,以「夜曦」的筆名刊登作品。
也是在這件事過後,周㻙文知悉了自己在這方面的天賦,可面對周珈嵐的再三勸說,他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因為當時年紀尚輕,並不認為非得在一棵樹上綁死,所以在填寫系所時,便選擇了一直以來的目標──日文系。
進入日文系,因為從小對語感就很敏銳,所以也算是如於得水,可每每碰到有關拍攝的議題或是看到攝影作品時,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認真聆聽或觀察,因此周㻙文心裡很是明白,不論初心如何,他也確實是離不開攝影。
就如同現在的狀況。
總算找到了個滿意鏡頭,周㻙文按下了快門鍵,心情也調適了過來。
雖說周珈嵐現在身心靈的狀況良好,但又見到類似的場景,還是不免讓他內心泛起了漣漪,才會需要以這樣的方式來平靜心情。
尤其是,當對方在聽到他的話語後,漸漸和緩下來的情緒模樣,與記憶中周珈嵐顯得無助、蜷縮在角落的模樣重疊,更是讓他不自覺地陷入了時間的迴圈,彷彿又回到那段連他也不願回首的日子。
這麼說來,真正還沒走出來的,或許是自己吧。周㻙文訕笑地想,望向落地窗外的一片生機,又覺得不過是人之常情,這種事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收起手機,周㻙文面向著外頭的綠意,盤腿坐了下來,腦海中,不自覺地又浮現了李詩語的身影。
就如同他聽到的閒聊那般,李詩語的五官很精緻,就像是洋娃娃般地可愛,只是因為方才臉色很是難看又蒼白,還真不是會讓人想親近的對象。
但讓周㻙文在意的是,十年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可花了十年的時間,到現在依舊是這樣的狀況,可見李詩語的個性較為內向,甚至能夠說是畏縮。
李詩語,會放棄嗎?周㻙文蹙起了眉,若是因為今天這件事,讓對方又縮回自己的殼裡……
周㻙文斂下眉眼,他並不希望事情往這方向發展,他自認不是一個博愛的人,但太過相像,他很難不去在意。
不管如何,若能不再碰面,或許對彼此都事件好事吧。周㻙文想,看著逐漸昏黃的天色,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歸類到插曲,拿出手機看到了關少樺與嚴一飛傳來詢問晚餐的訊息,回傳了在食堂碰面後,便施施然地走出了圖書館。
殘陽灑在灰白的階梯上,略有些刺眼。
周㻙文看著這樣的白,莫名地有些恍神。
天底下那麼多人,他本來就管不來,不是嗎?周㻙文默想,可是腦中揮不去的身影,與理智相反的諷刺、讓他忍不住嗤笑一聲。
也罷,一切就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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