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凱勛在下樓之前,特地繞回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確認身上的衣服和頭髮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深呼吸,並把在腦中已演練過無數次的畫面再次想過一輪,帶著忐忑的心情下樓。
鍾凱勛故意在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樓梯口躊躇一陣子,一邊側耳傾聽樓下的動靜,挑了大家說話的時機來到客廳。
他下樓時,鍾芸安和姊夫已經坐在客廳的三人座沙發上,媽媽正忙著將冰涼的麥茶倒進玻璃杯裡。鍾芸安簡單幫姊夫和鍾凱勛互相介紹後,拉著弟弟坐在自己旁邊。
這和原本預想的不一樣啊!原本鍾凱勛想要坐得遠遠的,表現生疏的感覺。他擔心這樣過於自然的動作,加上自己一點震驚的樣子也沒有,會讓爸媽懷疑他們之前早已見過面。但現下他也無法思考應該擺出哪種表情才是正常,現場的氣氛除了尷尬,眾人的情緒更是複雜的難以揣測。
昨天下午,姊姊如她所預告的時間打電話回來,在二樓的鍾凱勛等到鈴聲停止後,拿起另一支電話偷聽。接電話的是爸爸,姊姊反而開始慌張,於是請爸爸趕緊讓媽媽來聽。媽媽聽到對方是姊姊就立刻哭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著電話另一頭簡短的說著「我要結婚了,明天會帶我未婚夫回家」,或許是怕情緒會潰堤,姊姊又說了幾句簡短的問候之後便掛電話,就這樣暫時結束睽違已久的聯繫。
已經維持七年的空洞,突然要填補回來是不可能的。昨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入睡,鍾凱勛無從得知也無法想像,是和他一樣如釋重負?還是持續多年的虛假的平靜被擾亂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鍾凱勛望著斜前方的爸爸,雖然身穿較為正式的服裝,臉上卻不如以往有精神,想必整晚翻來覆去睡不好,都在想著姊姊的事吧。
從剛才就一直忙碌著的媽媽,此刻終於也一同坐下,坐在離爸媽最近的姊夫微笑著點頭,好像準備要開始演奏什麼似的。
「伯父、伯母好,我叫許和松,和氣的和,松樹的松,也可以叫我Simon,職業是樂團指揮家。」許和松邊說邊在桌上擺出名片,強迫症似的分別擺在爸爸媽媽和鍾凱勛面前。
「指揮家啊……」媽媽嘴裡念念有詞。
「我父母親都是演奏家,平時都忙於表演,所以這次沒空過來拜訪,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能特地過來我們就很高興了。」
把名片夾收回西裝外套的內袋,許和松靜待大家閱讀名片上的字。天生彎起的嘴角讓他看起來很親切,搭配眼下的臥蠶,看起來好像隨時都在微笑。看著坐在一旁的姊姊時,眼神中也是散發著無限的溫柔。
鍾凱勛盯著未來的姊夫良久,後者隨即給了他一個自然又親切的笑容,鍾凱勛趕緊低頭看名片上,慌張地在心裡默念上面的字「許和松 Simon Hsu」,念了好幾次,總覺得這個英文名字有些眼熟。
今天也穿了和那天一樣的西裝外套……鍾凱勛迅速伸手到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名片,邊角已經有點凹損,上頭也寫著Simon Hsu,只是舊的名片上沒有中文。
「啊,你是當初在學校撞到我的人!」
其他四人驚訝的看著鍾凱勛,又看向許和松,愣著驚訝的表情等待兩人解釋。
許和松蹙眉,歪著頭問:「你說在華昇嗎?」
「對,在學校表演廳的大廳,我的手機摔在地上……」
「喔!我想起來了,手機之後都沒事吧?」
「也太巧了吧……」方才一直沒說話的鍾芸安也忍不住讚嘆。
許和松見爸爸媽媽還是充滿疑惑,趕緊向他們解釋:「之前華昇有舉辦音樂會,因為剛好人在台灣就順道去聽了,沒想到卻不小心撞到弟弟害他手機摔出去,所以就給了他一張名片,請他之後有問題可以打電話給我。」
鍾凱勛沒忘記這場音樂會是瞞著爸爸去的,他斜眼瞄了爸爸,但爸爸光是要應付與姊姊之間的尷尬就來不及了,根本沒空理會其他事。爸爸時不時望向姊姊,但兩人始終沒對上視線。
寒暄尚未結束,許和松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幾個紙袋,分別遞給了爸爸媽媽,熟練的手勢像極精品店的店員。
「這是要送給大家的禮物。伯母的是愛馬仕的絲巾和披肩,款式是拜託芸安幫我挑的,希望您會喜歡。另外聽說伯父喜歡品酒,所以特地找了伯父出生年份的白蘭地。」輪到鍾凱勛時,許和松換上更加輕柔的語氣說:「凱勛因為還是學生,所以我挑的是鋼筆,打開看看吧。」
「謝謝姊夫。」深咖啡色的紙袋裡裝著一個精緻的長方形皮革盒子,質感和江雷亞的小提琴琴盒很像。打開一看,裡頭裝著有如鋼琴烤漆的亮黑色鋼筆,拿起來感覺有些沉,看上去十分高級。
媽媽神情十分驚訝,愣了好久才從亮橘色的紙袋裡拿出禮物,只瞄了一眼就又慌張地放回塞回袋子裡,「這怎麼好意思呢……讓你破費了。」
「第一次見面,再貴重的禮物都嫌不夠。」許和松綻開笑顏,眼尾的線條讓他看起來更加迷人。「伯父喜歡嗎?」
爸爸將酒瓶來回旋轉,專心看著上頭的酒標,一邊不停發出讚嘆。「哇……這很難找吧?」
許和松笑的靦腆,點點頭回答:「是找了一段時間。」
「我太驚訝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之謝謝你啊。」
「不用客氣。」
突然又意識到斜前方的女兒,從進家門就沒看一眼他,爸爸迅速收起酒瓶,掩飾興奮的心情。
查覺到爸爸心情的媽媽,趕緊接話下去:「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呀?」
許和松先是看了眼鍾芸安,相視而笑後才回答:「這要從我外公說起……我外公他在美國和台灣都有創辦音樂學校和育幼院,主要是幫助弱勢兒童,如果遇到有音樂才華的年輕人,他也會提供獎學金。當時芸安在台灣比賽的時候,外公很欣賞她,資助她到美國念書後,外公才介紹我們兩人認識。」許和松說完,便將目光轉向鍾凱勛身上。「順帶一提,弟弟就讀的華昇就是我外公創辦的學校。」
「喔?真的嗎?」媽媽驚呼。
「我一開始也嚇一跳,看來我們兩家真的很有緣。雖然自己說有點不好意思,但弟弟能考上我們華昇這麼優秀的學校,真的很厲害呢。」
大家都笑著,方才有些緊張的氣氛稍微放鬆許多,鍾凱勛也暫時鬆一口氣。姊夫知道他們家的狀況,卻還能保持這種從容的態度,鍾凱勛不由得佩服起他。
許和松再次挺直腰桿,將話題帶往今天的重點。「雖然電話裡已經提過了,我想再親自和兩位說一次。伯父伯母,今天來這邊是想要告知大家,我即將要和芸安結婚了,她在美國也見過我的父母,她們都很滿意,這點不用擔心。只不過我們往後也會在美國生活,應該會很少回來,所以我想說必須要在台灣這裡辦一場婚禮,至少讓唯一的女兒可以風光出嫁。」
「謝謝你還替我們著想。」媽媽微微欠身表達感謝。
「不過因為我爸媽也無法親自過來,所以可能得省去傳統習俗的儀式。聘金自然不會少給,我和芸安是希望一切從簡,辦個簡單的婚禮就好了。至於婚禮上的任何費用,我們家會全數負責,請問兩位覺得如何?」
媽媽習慣性地轉頭看著自己的丈夫想尋求意見,但爸爸只是低著頭默默不語,就連鍾芸安也忍不住疑惑的看著爸爸。
「老公?你覺得呢?」
過了半晌,爸爸才抬起頭問許和松:「之後……都會在美國嗎?」
「嗯,是的。」
「婚禮的時間,確定了嗎?」
「會場和時間已經訂好了,在十二月中,還有一些細節需要……」
「只剩下一個月而已,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呢?!」
突如其來的震怒,全家人早已有預感會這樣,但鍾凱勛卻還是反射性地縮了下身體。只有許和松一個人直盯著爸爸,一手像是護著姊姊似的擋在她身前。
「伯父請別生氣,我們也是希望……」
「消失了七年!一通電話都沒打回來!妳知道妳媽媽為了妳流多少眼淚嗎?」
「爸爸……」鍾芸安抬頭望著爸爸,一臉虧欠地喊著。
鍾凱勛順著鍾芸安的視線向爸爸看去,他臉部皺成一團,用力抿嘴,在他臉上從沒看過的淚水滑落下來。
原來這樣的爸爸也會哭啊,鍾凱勛不禁這麼想。每次憤怒之下隱藏的複雜感情,或許爸爸之前從來沒有思考過那是什麼。
「老公……」
「爸爸那時候可能做錯了,可是……可是妳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既然爸爸態度突然軟化,鍾芸安忍不住也哭了起來。「對不起,我也知道這樣不對……只是我真的不想放棄啊!我只能這麼做了啊!既然爸爸不答應,那我就只能靠自己了,我在外面也很辛苦啊……」像是想起離家出走時的孤獨與害怕,鍾芸安嚎啕大哭,許和松握住她的手安慰。
儘管現在已經完成離家出走也要實現的夢想,但回到這個家,鍾芸安立刻變回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孩,拉著白色行李箱,頭也不回的那個女孩。
媽媽起身,上前緊摟著女兒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姊姊做的很好……」
「早知道妳會這樣做,我就不會強迫了,讓妳在外面吃苦,爸爸對不起妳……」
爸爸說完後也走上前,拉著鍾凱勛一起相擁著,全家人哭成一團。一旁的許和松也被感染情緒,輕撫著鍾芸安的背,輕聲說著太好了。
「爸爸……」鍾芸安收起眼淚,看著爸爸擠出微笑。
「凱勛之前為了幫姊姊說話,還被我打,之後我想了很多,都是我太急躁了,應該要好好聽你們說話的,對不起。」
經過了七年,這個家的時間再次流動起來,那把打開大家心裡的鑰匙回來了。
鍾凱勛好久沒有靠著自己家人這麼近,一切都感到很陌生,彷彿被觸碰、觸碰別人的身體不是自己的。尤其是爸爸,他們之間的疙瘩同時也存在著七年,然而兩人之間分歧的理由消失後,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只要一個擁抱,身為兒子的鍾凱勛就能夠假裝去忘記之前打在臉上的那巴掌,還有所有的傷害。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IOIGg6Kw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