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裡的掌聲如遠雷般響起,鍾凱勛在台上對著底下所有新生鞠躬,也不忘轉身對後排的校長、主任們欠身,隨後抬頭挺胸走下台。
鍾凱勛在入學考試中以第一名脫穎而出,確定成績後不久,校長便找上他來擔任開學典禮的新生致詞代表。對於自己為何可以代表素不相識的新生們發言,讓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他對在台上致詞這件事已經是習以為常,也沒有什麼非得推託的理由,所幸接受這個邀請。
鍾凱勛回到台下第一排的位置,就算結束後也不能回到自己的班級上去,說怕是從台上看起來空一個位置不好看,因此把他排在了各班導師的最尾端。
看了留在椅子上的節目小卡,接下來是一系列的音樂表演。方才鍾凱勛站的木製小講台已經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表演者需要的鐵椅和譜架。根據節目單上寫的內容,這次的表演者也是新生,聽說經過挑選的學生在開學前就已經先到學校特訓過了,為的就是這難得的表演機會。
華昇高中除了少數的普通班之外,更多的是音樂班,而這些班級是由樂器的種類來分班,像是管樂、弦樂,還有打擊樂器等等。鍾凱勛特地在網路上查過華昇創辦人的資料,是個台灣人,他在美國創立的第一間音樂學校還專門收容孤兒及受虐兒,讓他們在充滿音樂的環境下安全成長。
能夠做出這麼偉大的事情,鍾凱勛很想親眼見見他。透過網路上的照片,得知創辦人已經是年事已高的慈祥老爺爺,但他在幾年前就回去美國定居了,台灣的學校則是交由校長全權管理。
舞台上的表演差強人意。聽得出來新生具有一定的實力,但趕鴨子上架的練習方式,果然還是有些美中不足。
鍾凱勛微微打了哈欠,因為身邊都是老師,特別留意盡量不做出太大的動作。
他開始思考著等一下典禮結束後得趕快找個可以安全抽菸的地方,他前幾天已經大致上調查過學校內部的地理位置,似乎都沒有合適的地方,如果有哪個頂樓可以偷偷跑上去就好了,他打算趁今天全校都在忙著新生活動時去看一看。
鍾凱勛雙眼還是有禮貌地盯著台上的表演者,但手指卻無意識地敲著膝蓋,透漏著缺乏尼古丁的焦躁,他的心思早已不在禮堂裡了。
國三時因為壓力太大,所以偷偷抽了一口爸爸的煙,一開始還曾經嗆到過,但抽久了也習慣,結果最後就戒不掉了。每隔幾天就從爸爸的菸盒裡偷一根,離大考越來越近的時候,乾脆從放菸的櫃子裡直接偷一盒。雖然爸爸抽的菸很臭,鍾凱勛更想抽有薄荷晶球的涼菸,但繼續抽著這種菸,就算被找到菸盒也可以馬上湮滅證據,反正只要說是爸爸的就可以了。
終於挨過了漫長的典禮,在一排排座位與舞台之間的管絃樂團開始演奏禮成的音樂,新生們緩慢離開禮堂。和一整排的導師們打完招呼後,鍾凱勛也融入學生們的行列一起回教室。密密麻麻的淺藍紫色襯衫,已經看不見自己班級的人,更何況至今開學也沒幾天,鍾凱勛也認不得幾個人。
全班都回到教室後,班導師例行性的自我介紹以及一些叮嚀。班導長相斯文、五官端正,看起來頗年輕,或許是娃娃臉的緣故,完全猜不出年齡。鍾凱勛會在他的班級不是巧合,當初他數學考了滿分,而學校為讓他如虎添翼,安插在數學老師的班級裡。
教室裡的人們交頭接耳,似乎是從國中部直升上來的學生,早已認識彼此。鍾凱勛拄著臉認真盯著講台,和四周的人格格不入。班導似乎發現只有他在認真聽講,於是一直和鍾凱勛對到眼。
就在班導宣布下課,教室裡的吵雜聲就像被人為調整過音量鍵般轉至最大,嘻笑聲、吵鬧聲瞬間回繞在教室中。許多同學已經跑到朋友的身旁聊天,討論著要去福利社還是學餐吃午飯。
鍾凱勛並沒有很餓,現在當務之急是找一個完美的地方好好呼吸,於是他打算隨意在福利社買個麵包後再去學校各個地方看看。
拿好隨身物品準備離開教室,卻突然聽見那首熟悉的歌曲。
鍾凱勛像是草原中發現獵物的動物,瞬間停止收拾桌面的動作,聚精會神地聆聽從遠處傳來的樂音,是由小提琴演奏的。
雖然只聽過鋼琴版本,但確定是那首曲子沒錯。
他粗暴打開教室的窗戶,教室裡的冷氣洩出與室外的暖熱交融在一起。從遠處傳來的小提琴聲帶著回音,就算他探出頭往外聆聽聲音的方向,也完全分辨不出源頭。
鍾凱勛毫不猶豫地奔跑到教室外頭打算仔細尋找聲音的來源,由於動作太突然,走廊上的同學們也瞬間停下動作,看著這位稍早還在台上風光凜凜致詞的優等生,現在驚慌失措的樣子。
學校有好幾棟建築,最大的一棟是行政以及普通班教室的主棟,建築呈現ㄇ字型的排列方式,也是鍾凱勛教室的所在地。主棟的後方有好幾棟獨立的音樂大樓,若是要一棟一棟找太慢了,說不定在途中小提琴的聲音就消失了。
腦中不停尋找辦法的鍾凱勛,在奔跑之中想起了這所學校最高的那棟樓,也就是ㄇ字型的主棟中,與自己的教室相垂直的行政大樓。只要在那棟樓,就可以看清楚所有建築的頂樓了。
用盡全力往行政大樓奔去,接著再一口氣跑到樓梯的盡頭。一抵達被教職員用花草佈置的頂樓,放眼望去如同鍾凱勛所想的,每一棟樓的平台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側耳傾聽,此刻小提琴聲已經消失了,於是他趴在欄杆上,仔細尋找著小提琴手的身影。
忽地樂曲又從頭開始演奏,鍾凱勛定眼望向遠方的音樂大樓的第二棟,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似乎是一位少年在演奏,他立刻邁出了腳步狂奔。
音樂大樓與主棟有一段距離,鍾凱勛奮力地跑起,追逐著那個小提琴聲。
在走廊上穿過許多同學,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但現在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他不停地喘著,肺部因過度呼吸感覺到有些疼痛,覺得這感覺很陌生,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賣力了,不管是身體和心理方面都是,難道平時所追逐的東西沒有比這個小提琴聲重要嗎?
每天的我又在追逐著什麼呢?
搭上音樂大樓才有的電梯到最上層,還需要爬樓梯才能到頂樓,抵達目的地時鍾凱勛已經滿身大汗。頂樓通往戶外的門是兩扇厚重的金屬大門,門把上還寫著禁止進入,不過此刻門是虛掩著的,低頭一看才發現底下有個紅色磚塊充當門擋,避免門直接關上。
門的上方鑲著大塊的毛玻璃,無法馬上看見外頭的景色,但由於小提琴聲不間斷地響起,他確定少年還在外頭。
鍾凱勛在門邊稍作喘氣,緩慢打開了沉重的金屬門。
透過因為流汗而些許滑落的眼鏡鏡片,一位少年的背影映入眼中,金色的頭髮在中午的太陽下一閃一閃,淺藍紫色的制服襯衫底下稍微透出了纖細的身形,沒有紮進去的下襬隨著風飄揚著。
音樂戛然而止,聞聲轉頭的少年睜大了眼,手還停在拉小提琴的姿勢,嘴巴微開地看著他。那一瞬間,鍾凱勛以為眼前這位少年是命運派來歌頌的使者。
「啊,不好意思。」彷彿被少年的停頓提醒了自己的魯莽,忍不住就道歉了。「我……我是上來頂樓抽菸的,你繼續吧。」
對方歪著頭,一臉困惑,鍾凱勛思考著是不是要和對方說英文的同時,金髮少年卻笑了。他的眼尾和嘴角帶著笑意,但感覺不是因為愉悅。
「好誠實啊!不怕我去和老師說嗎?」
為了掩蓋原本的目的說了更糟的謊,鍾凱勛好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怎麼不說話了?」少年放下琴弓,歪著頭問。
「不……那個,其實我說謊了。」
「啊?」
「我是聽到剛剛那首歌才上來的……但我也真的是要上來抽菸的。」
既然都說溜嘴了,鍾凱勛還是將錯就錯。不知道為什麼寧願讓對方知道自己抽菸,也不想要讓對方知道自己對那首歌很有興趣。
「真是奇怪的人。」少年下了結論。
「總之請你繼續演奏剛剛那首曲子吧!」
少年再次眼尾帶著笑意,轉過身將小提琴夾在下巴與肩膀之間。右手優雅地舉起之際,鍾凱勛從容拿出胸口裡的像名片盒的隨身菸灰缸,兩片嘴唇輕輕地夾著鵝黃與白色相間的菸。
少年閉上雙眼,專心沉浸在演奏之中。
鍾凱勛緊盯著眼前的少年,這才發現他那西方輪廓的臉龐,似乎帶點華人的韻味。原來是個混血兒,鍾凱勛心想,難怪中文說得十分流利,還帶著特別的腔調。
享受著音樂的同時也欣賞少年精緻的外貌,他深深吸一口菸後側著臉吐出煙霧,彷彿對著演奏者吐煙會是一種褻瀆。
這首曲子很短,煙吸不到一半就結束,只聽一遍實在聽不夠,但也不好意思請他再演奏一次。
「這首曲子很少人知道呢,你看起來是普通班的,怎麼會知道這首?」
才剛想著他怎麼知道自己是普通班的時候,鍾凱勛發現少年的領帶和自己的紅色格子不同,是沒有花紋的藏青色。
「我姊姊她以前很常用鋼琴彈這首。」鍾凱勛沒看著少年,吐著煙說。
「她現在不彈了嗎?」
「你還會再來這裡嗎?」鍾凱勛反問。
「這裡啊……只有我能上來,鑰匙在我這裡。」少年用大拇指與食指掐住鑰匙上的圈環,單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沒有其他鑰匙和它串在一起。「如果你還想上來抽菸的話,你可以聽有沒有小提琴聲就知道門有沒有鎖囉!」
少年說完後迅速蹲下來湊向他看,鍾凱勛反射性把臉退後一些距離。少年的眼睛是棕色的,照到陽光後像是琥珀一樣閃閃發光,鍾凱勛目不轉睛地盯著瞧。
抽菸地點順利找到了,不管這位少年是何方神聖,能夠抽菸又能夠聽到那首曲子,鍾凱勛沒理由不接受這位少年的善意,只好點點頭示意。
「我叫江雷亞,請多指教。」
「我叫鍾……」
「鍾凱勛對吧?」
「你怎麼知道?」
「我是學校管絃樂團的首席,你在致詞的時候我可是在你正前方很仔細聽喔!」
鍾凱勛頓時感到羞赧,自己漫不經心準備的講稿、悠悠哉哉說完的致詞,原本以為不會有人把內容放在心上,然而台下卻有個人聚精會神地在聆聽著,還記得他的名字。
「所以說你剛剛聽了樂團首席的表演呢,這在外面是要收費用的喔。」
鍾凱勛不覺得他在開玩笑,因為小時候跟著姊姊去看的演奏會,深深覺得表演者的用心確實值得收費。
「那我聽一次要付多少錢?」準備好要拿出錢包付錢的鍾凱勛,在江雷亞眼裡看起來也不像在開玩笑。
「你好正經啊。」江雷亞握住鍾凱勛拿著錢包的手阻止他。「不然我們來做點有趣的交易吧!」
江雷亞說完後迅速站起,手裡拿著小提琴弓,用前端托起鍾凱勛的下巴。
背對著太陽的江雷亞,依舊反射著日光的明亮。
「聽一首,就用一個吻來交換!」和剛才的假笑不同,江雷亞滿臉自信,讓這個無理的要求聽起來很合理。鍾凱勛想起稍早社團發表時戲劇社的男主角,也說著類似這樣的話。
江雷亞沒等鍾凱勛回過神,彎下腰親了他,嘴對嘴的吻。
溫熱的觸感,原來男生的嘴唇可以這麼柔軟,是因為他長得像天使一樣才如此嗎?沒有和任何人接過吻的鍾凱勛,根本也沒有樣本數做參考。江雷亞沒有拿小提琴的右手托起他的臉,兩人的嘴唇更加貼緊。
不對啊,這到底在幹嘛?
鍾凱勛雙頰發燙,接著像是忽然想到有什麼急事一般推開江雷亞,迅速逃離現場奔下樓梯。
他腦筋一片空白,一般人會說出這樣的要求嗎?而且來不及反應時就親過來了!
剛才發生的事以跑馬燈的方式,在鍾凱勛腦中持續重複著。
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他產生反彈,但讓他更驚訝的是第一時間沒有想到要推開對方的自己。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5I1yypB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