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芸安和許和松的婚禮在一間知名飯店的宴會廳舉行,婚禮會場整體的布置以奶油色和香檳金為主要色調,鍾凱勛覺得很適合他們兩人的氣質。
不知何時早已拍攝好的婚紗照,在入口處的液晶螢幕上不停輪播,看來看去,鍾凱勛還是最喜歡姊姊坐在鋼琴前的那張照片。照片裡姊姊穿著從薄紗裡微微透出水藍色的禮服,裙襬襯著白色的蕾絲,凝視著靠在鋼琴旁的丈夫,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而姊夫也投以溫柔的眼神回望,就如同他每次看著姊姊的模樣。
鍾凱勛一邊欣賞著不停重複的照片,一邊和堂姊鐘允芯坐在鐵桌搭成的櫃檯後頭收禮金。
「謝謝,請在這裡簽名。」鍾凱勛接過賓客手裡的紅包,等對方進入會場後,將紅包拿到桌底下,小心翼翼點著裏頭的鈔票,再用原子筆將數字小小的寫在紅包袋的角落。
忙碌了幾分鐘,人潮再次變得稀少,閒得發慌的鐘允芯開口說:「姊姊居然是第一個結婚的,我以為會是大伯家的大哥先結。」
「他還在念博士,應該沒這個閒情逸致吧。」鍾凱勛笑著說。
「不過我很意外你姊姊他們會回來舉辦婚禮,我有個朋友的姊姊也是嫁去國外,但只在當地辦而已,不然很花錢耶。」
鍾凱勛暗忖,不知道該不該輕易說出婚禮上的費用全是姊夫家出的,如果這件事在親戚之間傳開,也不知道最後究竟是會稱讚財力雄厚的女婿,還是會在暗損爸爸佔人家便宜?大人們的跳躍性思考總是讓鍾凱勛摸不著頭緒,幸好此時有一大批人將禮金塞給他們,話題便硬是中斷。
這一大群男女彼此有說有笑,看起來都和鍾芸安年紀相仿,鍾凱勛認得幾位多年前曾經到他們家玩的女生,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姊姊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他很意外姊姊離開台灣這麼多年,還有這麼多以前的同學來參加,可見她當時在學校裡的人緣真的很好。
而許和松那邊的賓客,則是很多把音樂家三個字寫在臉上的人來參加,甚至連華昇的校長也來捧場。身材高挑,穿著訂製西裝的姊夫穿梭在會場,逢人便不停熱情招呼或是握個手說句客套話,鍾凱勛心想總是笑容滿面的姊夫,是否也有覺得臉痠的時候?
鍾允芯看了眼手表,對鍾凱勛說:「好像差不多了,我們進去吧。」
「我去看一下我姊。」
鍾凱勛扣上西裝外套的鈕扣,朝新娘房走去,不知為何突然感到有些緊張,在門口躊躇了半晌才敲了木門。待裡頭傳來「請進」的回應,鍾凱勛小心翼翼轉開門,看見鍾芸安挺直腰桿坐在化妝鏡前。
「凱勛啊?」
鍾芸安的頭無法隨意轉動,轉著圓圓的眼珠看著鏡中的反射,順道為一旁的新秘介紹自己的弟弟。新秘還在為她做最後的調整,拿著髮膠在精緻的盤髮上噴灑,整間新娘房都瀰漫著有些刺鼻的香味。
鍾凱勛走向前,靠在化妝檯旁皺著眉頭,用好像有那裡不對勁的眼神端詳著姊姊。
「怎麼樣?好看嗎?幹嘛不說話。」
等到鍾芸安瞇起眼睛假裝瞪他,鍾凱勛才掛上笑容說:「開玩笑的,當然好看啊。」
「你穿這樣好帥啊。」
「真的嗎?」
現在身上穿的西裝是許和松帶鍾凱勛去買的,原本他還打算直接量身訂做一整套,被鍾凱勛阻止才作罷。這套西裝已經比鍾凱勛穿過的任何正式服裝還要好上太多了,至少能將看起來像書呆子的他升級成另一個檔次,他就已經心滿意足。
門外再次傳來敲門聲,一位拿著相機的年輕女孩探頭進來提醒:「時間差不多囉,請新娘準備入場。」
鍾芸安起身,厚重的禮服讓她有點難以行動,他們沒有另外邀請別人當伴郎和伴娘,於是鍾凱勛蹲下身幫忙把垂在地上的裙襬整理好,並把尾端的部分提起。
「腳起來,妳踩到了。」
鍾芸安手撐在弟弟的肩膀,抬起左腳,裙擺的蕾絲被高跟鞋的鞋跟勾著,鍾凱勛小心翼翼將兩者分開。
「我之前一直和和松說,在遇到你之前我絕對不會結婚……真的好高興能夠再見到你……」
「好了,別哭了啦,妝花了新秘姊姊會更想哭。」
鍾凱勛抽了一張放在化妝台的衛生紙遞給她,然後牽著鍾芸安的手說:「走吧。」
♪
許和松沒有親戚和家人在台灣,於是主桌剩下的空位全由鍾家的二伯和姑姑兩家人補滿,鍾凱勛覺得自己好像提早吃年夜飯,雖然心裡覺得些許不耐,但為了家人的面子,他今天可以笑著一整天。
新娘新郎總是沒吃完幾口食物就被請上台,雖然已經縮減許多節目,但還是無法讓他們順利吃完一道菜。坐在兩旁的鍾凱勛和媽媽只好幫兩人把菜夾進碟子裡,等到他們凱旋歸來時可以繼續享用。
「讓我們恭喜這位幸運的女孩!」
舞台上的主持人大喊著,似乎是姊姊的一位朋友抽到了捧花。許和松和鍾芸安一起把手上的捧花遞給那位幸運女孩。即使在幾乎大部分人都不認識的場子裡,許和松也還是怡然自得,與鍾芸安一同和那位朋友有說有笑。
「允繪的先生看起來真的很不錯欸,長的也很帥呢。」坐在鍾凱勛隔壁的姑姑趁新人還沒回到座位上,低聲對著一旁的二伯說。
「果然還是要出國才能找到像這樣優秀的人,聽說他好像是樂團指揮?這收入高嗎?」
「聽小弟說婚禮費用幾乎都是對方出的,應該是滿有錢的啦。」
結果爸爸還是忍不住和他們說了姊夫出錢的事,鍾凱勛並不是感到很意外,畢竟以爸爸的個性來說,這件事在親戚間確實是滿值得拿來炫耀的。
抽捧花的節目結束後,鍾芸安直接回到新娘房換衣服,為接下來的鋼琴演奏做準備。鍾凱勛沒有刻意問她想表演哪首曲子,想在這天讓自己有個驚喜可以期待。
過了良久,在主持人的迎接下,鍾芸安終於再次回到婚禮會場,她換上翠綠色的禮服,收腰的剪裁讓她纖細但精實的身材一覽無遺,而髮型也改成全部盤起在耳旁的位置方便演奏。
鍾芸安直接走上舞台,但她沒有立刻在鋼琴前坐下,而是站在舞台正中央,不停往左側遠望。正當鍾凱勛感到疑惑時,他順著姊姊的目光看去,舞台邊站著一位拿著霧面小提琴的演奏者,再熟悉不過的金色頭髮和身形,鍾凱勛不需看到他的面容也知道,即將上台演奏的人就是江雷亞。
鍾凱勛深吸一口氣,心想他怎麼會在這裡?
四周瀰漫眾人的掌聲,江雷亞走上台和鍾芸安親切地握手。他身穿黑色高領毛衣,整套的灰色西裝外套和修身長褲,他的出現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親戚們紛紛交頭接耳。
「外國人嗎?」
「好像是混血兒吧?」
鍾芸安在鋼琴前就定位後,江雷亞把小提琴放在肩上,兩人對視一秒,隨著江雷亞吸氣的動作,有著歡愉旋律的愛之喜,隨即洋溢在充滿幸福氣氛的婚禮會場。
透過高亢樂聲,鍾凱勛從錯愕中恢復思考。為什麼姊姊自己的婚禮,不是表演鋼琴獨奏而是幫別人伴奏?那個人又為什麼剛好是江雷亞?因為上次江雷亞幫忙安排見面,他們才會認識嗎?鍾凱勛試著從兩位演奏者的身上找出一絲連結,但卻絲毫沒有看出什麼頭緒。
鍾芸安的鋼琴雖然是伴奏,但有時卻蓋過小提琴,彷彿兩種樂器正輪流演唱。江雷亞的嘴角不時上揚,和在頂樓演奏時一樣,想著家人時的溫暖而毫不保留地透過樂音傳達情感,音色似乎比之前都還要明亮。
樂曲來到優美的旋律,原本背對著鋼琴的江雷亞微微轉身,彷彿想和伴奏更加深入對話,鍾芸安此時也抬頭迎上對方的目光,兩人相視而笑。
鍾凱勛沒有錯過這個瞬間,他僵住了。不敢確定是否是錯覺,他感覺到他們的眼神中透露著比表演默契還要深的連結,過去曾經的困惑又緩緩浮現。
一開始得知無名曲是姊姊不曾公開過的作品時,鍾凱勛就想過說不定江雷亞早就知道姊姊這個人,所以無意間學會了這首曲子。拜託江雷亞找姊姊的人是自己,說不定他也是到最後才發現原來要找的就是鍾芸安?雖然江雷亞沒有正面回應這件事,鍾凱勛想相信他,相信會演奏無名曲只是巧合,但是此刻舞台上兩人一來一往的樂聲,卻讓他動搖了。
鍾凱勛垂著頭,腦筋一片混亂,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兩眼無神望著眼前的白瓷碗,實際上他哪裡也沒看,缺少尼古丁的身體讓手指焦慮的不停敲打膝蓋。
此時裝在乳白色的大盤子的油飯被端了上來,鍾凱勛回過神,才發現精彩的表演早已結束,演奏者也已經不在舞台上了。他伸長脖子迅速環視著會場各處,每個地方都不見江雷亞和姊姊的蹤影,焦慮的他必須現在就找到江雷亞問個清楚,否則抽完整包菸也無法讓他感到安心。
剛端上的油飯在中間的圓盤被輪流取用,鍾凱勛耐著性子等待洽當的時間離席。
似乎還沉浸在方才古典樂的洗禮之中,舅舅一臉讚嘆地說:「剛才的表演好厲害啊。」
「和松啊,剛才那位是專業的小提琴家嗎?」姑姑邊喝了一口紅酒邊問。
許和松臉上立刻泛出笑容回答:「他是職業小提琴家,其實那是我舅舅,和我就像親兄弟一樣。」說完後,許和松看了鍾凱勛一眼,但後者連禮貌性的微笑回應都做不出來。
「舅舅……?可是你們……」
「他是我外公收養的兒子,雖然年紀比我小,但輩分上他是我舅舅。」
被年紀可稱為爺爺的人收養、有一位像哥哥的侄子……
過去幾個月的記憶不斷浮現,在頂樓拉著無名曲的江雷亞、看完表演剛好遇見未來的姊夫,還有感覺好像很困難,但實際上卻意外順利地找到姊姊……鍾凱勛再也坐不住,不顧親戚們還在讚嘆音樂世家的優秀,抓起腿上的餐巾扔在椅子上,逕自跑出婚禮會場。
要去問姊姊?還是直接問江雷亞?鍾凱勛在前往新娘房的路上駐足,腦中閃過姊姊哭泣的模樣,今天是她的婚禮,不管怎樣也不能去問她。鍾凱勛轉身折返,跑向會場附近的各條廊道尋找江雷亞的身影。
穿梭在各個長廊,跑遍每個角落,最後終於在洗手間外的隱密走廊找到江雷亞。江雷亞正和一位微微欠身的男子說話,那名男子畢恭畢敬地微微點頭回應,手裡還提著他的小提琴。
鍾凱勛快步朝江雷亞走去,不斷深呼吸調整情緒,並告訴自己就算沒有尼古丁的幫助也一定要冷靜。
江雷亞瞥見鍾凱勛,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和一旁的男子說:「你在旁邊等一下。」
鍾凱勛再江雷亞面前駐足,望著那雙琥珀色的雙眼,他還在不停深呼吸,以至於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江雷亞看他不說話,再次揚起嘴角問:「怎麼了?」
到底要問什麼?該從哪裡問起?鍾凱勛感到鼻子一陣痠疼,不停嚥下口水,望著對方良久,才發現自己不停抑制想哭的情緒,是因為到此刻他都還不想承認那些顯而易見的線索,全都倒向他的隱瞞。
「凱勛?」
鍾凱勛故作鎮定地說:「你今天怎麼會來?」
「幫婚禮演奏小提琴。」
聽見他不著邊際的回答,鍾凱勛眨著些微濕潤的眼睛,哽咽地擠出幾個字:「我……我姊夫是你的誰?」
江雷亞瞬間收起笑容,細聲地問:「什麼?」
「他就是你說的那位哥哥吧?你早就認識我姊了對不對?」
江雷亞垂下肩膀,他臉上的震驚印證著問題的答案,鍾凱勛隨即推了他一把。
「很好玩嗎?啊?」鍾凱勛又推了他肩膀一下,「你說話啊!看我出糗很好玩嗎?」
「你聽我說……」
「你以為我笨到都沒懷疑過嗎?我說服自己多少遍一切都只是巧合,結果還是和我想的一樣!」
「凱勛,你冷靜一點聽我解釋……」江雷亞抓住鍾凱勛的手臂,卻被他狠狠甩開。
「為什麼非得用這種方式讓我知道?還是……還是你們打算永遠也不告訴我,然後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滾回美國?」鍾凱勛還是沒能忍住情緒,淚水從瞪視著的雙眼流下。
「這件事和你姊姊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是她讓你來接近我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說要說服你去見她的,和她沒有關係。」
「沒關係是嗎?」
鍾凱勛點了點頭,便二話不說朝對方的臉上揮了一拳,江雷亞失去重心倒向一旁,右側肩膀用力撞上牆壁。
「少爺!」那名拿著小提琴的男子慌慌張張地大喊,一手扶著江雷亞卻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走開,我沒事……」
等男子遠離後,鍾凱勛抓住江雷亞的外套衣領,仔細端詳著他微微腫起的臉頰和帶點血的嘴角。看著那傷口,好像心裡也有一樣的傷,讓他感到深深的心痛,胸口彷彿快要炸裂,眼淚不停汩汩流下。
「你以為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會有感覺嗎?」
「……」
「……你到底怎麼看我的?」
「凱勛,除了你和我的相遇,還有讓你去見芸安,其他一切都不在計畫裡。」江雷亞像是變了個人,用冷峻的表情淡淡地說。
「別說的好像你身不由己,我可沒有逼你。」
「可能你逼我,我還可以乾脆一點。」
鍾凱勛雙手顫抖著,把江雷亞拉的更近,並怒視著他。但江雷亞還是一樣的表情,少了靈魂的雙眼,似乎再多說什麼也還是一樣。
「你姊姊婚禮還沒結束,先回去吧。」
鍾凱勛絕望地問:「你沒其他話要對我說了嗎?」
「對不起。」
淚水又再次湧出,鍾凱勛咬緊下唇,避免自己哭出聲音。他感到手指發麻,眼前的一切變得非常不真實,好像連江雷亞也不是真實存在的人。
直到此刻,鍾凱勛才知道他已經比自己想的還要喜歡這個人,以至於任何的傷害都像拿刀子往自己胸口刺。
「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騙我。」鍾凱勛咬牙切齒地說。
語畢,他鬆開抓在江雷亞衣領的雙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yyI9yT0g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