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繼雨回來了。
「主任,我回來了。」
「回來了?」甯春收拾了一下情緒,「快把衣服拿給我。」
她從浴簾後面伸出手示意,但繼雨卻沒有把換洗衣物放進她手中。
「對不起……但置物櫃裡面找不到衣服耶,連內衣都沒有。」
「怎麼可能!應該要有的啊,我前天、我前——啊……」甯春抱頭蹲在地上,「我這週還沒有回過家……」
這下該怎麼辦,甯春心想。學校裡面確實有幾台洗衣機,擺放在體育館的更衣室裡面供校隊使用。但要在不穿衣服的狀況下從淋浴間走到體育館是不可能的任務,只要隨便、隨便被一個人撞見她就再也沒辦法在其他人面前抬起頭來,光是想到那樣的場景可能成真她就快抓狂了。
甯春看著手上這條小小的毛巾,顯然要靠這條毛巾遮擋全身也不現實,但真的束手無策的話……
「主任,」
繼雨在此時打斷了甯春不斷奔騰的思緒。
「如果不介意很髒的話——」
少年纖細的手從浴簾後再度伸出,裡面緊握著一件乾淨、潔白的素面襯衫。
「這件給妳穿。」
「你哪來多的衣服啊?」疑惑歸疑惑,甯春還是把襯衫接了過去仔細端詳。她身材嬌小。但這件襯衫也不大件,下擺長度不上不下,尷尬地只能遮擋住半片臀部的程度,然而她實在是別無選擇了。
甯春嚥下一口口水,下定決心。
「李同學,請你背向淋浴間,絕對不准回頭看,敢看我殺了你然後再自殺。」
甯春沒等繼雨回答就穿上了襯衫。然而當她一站在浴簾前,頓時覺得自己剛剛放的狠話非常幼稚。
「嗚……」沒有穿褲子的下半身涼颼颼的很不習慣,讓她在不知不覺間夾緊雙腿。
『我好像從高中畢業後就沒穿過裙子了。話說回來,這樣跟沒穿衣服比起來也沒好到哪去,要是被其他人看到我還是完蛋了。主啊,我該怎麼辦啊……』
她拼命地扯著襯衫的下襬,好像這樣搞就可以把襯衫拉長一點。然後又磨磨蹭蹭了好一陣子,從極度羞恥、自我厭惡到最後才自暴自棄地拉開浴簾走出隔間。
一走出隔間,看見少年只穿著一件短褲,上半身赤裸的背影,甯春馬上明白自己身上這件襯衫是打哪來的。
她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小聲地說出:「謝謝」
「嗯嗯,」繼雨維持著背對她的姿勢點頭,「我們快點離開吧,主任也不想被人看到對吧。」
「我們到體育館的更衣室去,那邊有洗衣機跟烘衣機。」她補充說。「不用繞路了,直接穿過中庭吧,現在這個時間應該不會有人才對。」
這短短的一段路是甯春36年的人生來最可怕、也最刺激的一段旅程,平時看習慣的校園似乎變得完全不同。才走了一下下,她就沒出息地縮在繼雨身後,緊握著繼雨的小手,讓繼雨領著她向前走。繼雨展現出了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心態,沒有取笑甯春,沒有任何彆腳的安慰,只是默默地守護著她,一路帶著甯春走向體育館。
幸好這段旅途沒有遇上任何一個人,兩人順利地抵達了更衣室。
一進更衣室,甯春就迫不及待地把門鎖上,然後衝到洗衣機前把衣服全部扔進去,完全忘記繼雨的存在。等她回想起來,她才紅著臉回頭朝門的方向看,只見繼雨還乖巧地站在門口,雙眼輕閉,徹底做到了非禮勿視四個字。
繼雨落落大方的姿態,讓甯春再次體認到了自己的不成熟。一個成年人實在是不應該只因露出兩條腿就在孩子面前大驚小怪。要說的話,繼雨身上的布料甚至比她還少。
「李同學,忘掉我在淋浴間說過的話,你可以張開眼睛沒關係的。」甯春誠心誠意地說。
「咦?可以嗎?」
「嗯、可以、不、等等、先讓我做好準備——」甯春連忙在長椅上找個位置坐下,盡力擺出最為端莊賢淑的姿態,「好、可以了。」
繼雨依言睜開眼睛。他看見甯春在長椅上那用力挺直腰桿、雙膝靠攏、雙腿斜傾的漂亮坐姿時,也僅用微笑帶過,不置任何評論。
繼雨也挑了個距離甯春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甯春原本以為兩人之間會有著一段長到令她窒息的沉默,是只有洗衣機馬達運轉聲當背景音樂伴奏的沉默。但沒想到繼雨才一坐下,立刻開口問道。
「主任、妳也不想回家嗎?」
繼雨的問題引起了甯春的興趣。甯春冷靜一想,繼雨會一大清早溜進學校洗澡的原因,十有八九是跟父母吵架翹家卻又無處可去,在外面晃蕩了一晚上吧,典型的逃家少年。
「沒禮貌,」甯春輕叱,但也不忘用苦笑表示她並沒有真的生氣,「問的太直接了,是要我怎麼回答。你才是怎麼了,為什麼跑到學校來,是不是跟爸媽吵架跑出家門了?」
「嗯、算是吧,」繼雨無精打采地回答,「是姊姊……我惹姊姊生氣了,然後就跑出來了……」
「姊姊啊,真好。主任我是獨生女,一直都很想要有一個兄弟姊妹,自己一個人真的很孤單。」
「主任是一個人住嗎?」
「對啊,其實我才是那個跟爸媽吵架跑出家門的人。」
甯春開始講述自己的過去,對此她自己是最震驚的人。或許是這一連串的發展,讓她覺得在繼雨面前硬擺出老師的架子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吧。
「我從上大學後就一天到晚跟父母吵架。我當年大學考砸了,沒有考上第一志願,他們對我失望透頂,我內心也覺得很委屈,又怨他們不給我任何安慰跟鼓勵。在那邊嗆說不會出任何一毛錢讓我去上爛學校,明明他們都只有高職畢業,讓我有夠傻眼。結果我硬是不重考,自己半工半讀去了一間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二流大學。」
「哎?考上二流大學?」繼雨聽了十分驚訝,雖然學校眾人都認為甯春是個脾氣暴躁又不可理喻的王八蛋,但沒有人會否認她是個頭腦聰明的才女,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心,繼雨問道,「主任妳到底是哪間大學畢業的?」
結果甯春報出的校名更是讓繼雨目瞪口呆,雖然不是第一學府,但甯春就讀的也是排行前五的名校了。
「然後在大學的時候我故意跑去參加教會的讀經班,起因也是很幼稚,只因為他們都是很虔誠的宮廟信徒,根本沒辦法接受我去信主。我想報復、想氣他們、氣死最好——就這麼幹了。夠幼稚吧?」
她逕自發出一陣尖銳的高笑,露出兩根尖銳的虎牙,這讓她原本就不和善的臉孔更顯戾氣。
「畢業後他們不死心,硬是要我照著他們的規畫走,希望我趕快嫁人讓他們抱孫子,千方百計逼我相親,還說什麼我不嫁人生子死後會沒地方擺牌位,沒人幫我掃墓的屁話。」
「嗚哇……好難想像現在還有人會有這種觀念耶,感覺很像鄉土劇裡面會出現的人。」
「是啊,總之——」甯春說著,笑容漸趨僵硬,「我原本還想說,你知道,虛晃一下……當了四年的叛逆女,偶爾也是要給父母一點面子。但當他們把相親對象的照片拿給我看時,我徹底爆發了。」
繼雨沒有問是誰,安靜地聽著,他知道甯春會說下去。
「對方是個剛假釋出監的小混混,一個紈褲子弟,是我媽媽在廟裏面的好朋友的獨生子。」
甯春終於笑不出來了,臉上流露出濃濃的恨意。
「我氣瘋了,我那時才明白,我那混蛋父母根本沒愛過我,我只是他們炫耀的工具——一件華麗的首飾。他們要我考第一名,上最高學府,不是為我著想,而是這樣他們才有面子。他們要我嫁給那個吸毒的渾蛋,是因為他家有錢又可以鞏固他們的交友圈。我讀那麼多書到底要幹嘛,他們想都沒想過;我嫁給那男人會不會幸福,他們也不在乎。當天我一手拎著包包,一手拿著菜刀亂揮,哭著衝出家門離家出走了。這一走就是十三年。」
「妳、妳十三年沒跟爸爸媽媽見過面了?沒有想過回去看看他們嗎?」
「完全沒有。」甯春斬釘截鐵地說,「我恨他們,一點都不愛他們。」
「可是,我不懂……」
「是在不懂什麼?如果你是要勸我回頭去跟他們和好,說什麼總是親子緣分一場,我告訴你,這種陳腔濫調我這十幾年來聽到爛了,不需要你在這邊跟我廢——」
繼雨急忙打斷甯春。
「不是的!我只是不明白,主任不是已經離開父母,在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了嗎?」
「對啊,要不然呢?」甯春以挑釁的態度回問。
「那為什麼妳看起來總是在不高興、在傷心難過呢?」
正如同吟螢曾剖析的那樣,繼雨從小到大都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習於忍耐生命中很多的缺憾跟痛苦——孤獨的童年,父母長時間的缺席,其他孩子的譏笑,旖橙對他的拒絕、甚至是昨晚發生在他身上的淫辱——他都很努力地咬牙忍耐住,所以他非常珍惜他所能得到的一切。
然而甯春所呈現在繼雨眼前的人生經驗,讓十二歲的孩子初次思考起一個問題。
『得到了,是不是不見得會幸福快樂?』
甯春同樣被繼雨的問題震懾到了,顯然她也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問。她先是愣在原地整整十秒鐘,隨後徹底失控,積壓在內心十幾年的情緒在她尚未準備好的時候一口氣噴薄而出,導致她用盡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當場哭成了淚人兒。
「我哪知道……我剛剛就說過不要問我不知道怎麼答的問題了……我!說!過!了!吧!不要隨隨便便去碰我的傷口啊!我也以為我離開他們,自由之後就會找到人疼!會有人愛!可是回過神來就變成這樣了!結果我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日子還是不知道怎麼過!好像、好像我才是做錯的人,難道我的人生就活該被人糟蹋嗎……可惡、我才想知道答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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