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橙並不清楚自己這幾天是怎麼撐過來的。她好幾次都想衝出去炸掉所有她能看得到的門,然後再一個一個檢查繼雨是否躲在門後面。她也很害怕手中的手機突然響起,要是是李太太打電話來了怎麼辦?她該怎麼解釋身為姊姊的自己把居然把最重要的弟弟弄丟了?她該怎麼解釋是繼雨的老師——一個明顯比她合格得多、精神穩定的監護人——把繼雨帶走,宣稱要讓他遠離所有的威脅,保護他的身心安全。
而自己似乎就是弟弟最大的威脅。
旖橙逼迫自己按時就寢睡滿整整八小時,打定主意不能在週一去接繼雨的時候流露出任何破綻。她會呈現出完美的姊姊該有的模樣,而不是當個精神委靡的瘋婆子。但在繼雨不在的當下,若不是有整瓶史蒂諾斯的無私協助,順利入眠對旖橙來說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
週日午夜之時,旖橙渾身發軟地躺在床上。她任由意識逐漸渙散,感覺藥效迅速經由血液流遍四肢百骸,直至神經末梢,試圖將她拽入深沉無明的永夜之中。
這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讓她自問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安眠藥了。
『大概是從跟小雨上五年級開始吧。從那時起李先生他們動不動就出差,小雨也開始跟我一起睡。沒想到我成功戒掉安眠藥這麼久了……』
因為繼雨總是會擔心地看著自己,問說有沒有什麼可以幫的上忙的地方,只要能讓姊姊好過一點他都願意嘗試。為了不讓本應無憂無慮的幼小臉龐難過地皺起來,自己不知不覺間把藥收進了櫃子深處再也沒有用過,簡單的難以置信。
旖橙盡量不去看雙人床空蕩蕩的另一側,不想去吸瀰漫在空氣中寂寥的氣息。
牙關不停打顫,淚珠湧出眼眶。
「小雨……」
原來繼雨不在懷中的感覺是如此可怕,她只能緊抱自己作為替代,讓每根手指頭都緊緊掐進肉裡,徒勞無功地試著讓自己溫暖一些些。
「小雨……你在哪裡……」
想抱著他,就像往昔的無數個夜晚般緊緊抱著他。繼雨同樣也會使勁全力地給予自己前夫曾承諾過卻從來沒有成真的擁抱,姊弟倆相擁著度過漫漫長夜。旖橙會讓繼雨吸著自己的乳房入眠,滿足地看著他依偎在雪乳上沉沉睡去的模樣,彷彿自己終於成為了母親,繼雨在她眼中頓時化身為她渴求已久的親骨肉。
既是弟弟——
也是丈夫——
更是孩子——
共組家庭——
繼雨在不知不覺間圓滿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缺憾。
「姊姊好想你……」
這是旖橙在當晚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既是真心話亦是睡前的一句囈語。
隔日起床,旖橙先去乾洗店將自己最莊重典雅的一套衣服取回,她兩天前把衣服送到乾洗店時多加了一筆足以讓老闆咋舌的錢,反覆要求絕對要把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現在看來這是筆成功的投資,袋子裡的衣服跟新的沒什麼兩樣。
隨後旖橙迅速回到家中,開始梳妝打扮。在一陣內心掙扎後,因為擔心上全妝會太過刻意,她打消了上全妝的念頭,仔細上了遮瑕用的淡妝,力圖自然清新。好在經過幾年的調養後,她的膚況以及氣色跟剛離婚時相比大為好轉,淡妝可以說是還不錯的選擇。但當她一把抓起修容餅跟斜角刷的時候,她才發現時間不知不覺間過了好幾個小時,而她快要化好了整套全妝。
當旖橙看著鏡中精緻到簡直是另外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倒影時,毫無預兆地情緒潰堤了。她趴在梳妝台上嚎啕大哭,任由好幾個小時的辛勤勞動化為泡影。
最後她是素顏出了門。
當旖橙踏進校門的時候,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被一陣耳語跟指指點點包圍起來。這不是她的錯覺,許多學生確實是用著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甚至有學生就在她旁邊直直盯著她,同時俯身跟一旁的同學咬起耳朵來,她勉強可以聽到『繼雨』、『姊姊』這幾個字如風從他們的齒縫跟唇瓣間呼嘯而過。
但也有不少學生——不論是男是女——驚訝地張大著嘴巴看著她,彷彿同時被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震懾到了。他們就這樣傻傻站在原地,望著旖橙穿梭校舍。
說也奇怪,旖橙之前從未走進學校過,都是在門口等繼雨放學。但她卻在沒有任何指引的情況下,順利地找到了繼雨的教室。教室僅剩幾個還逗留在裡面玩手遊的國中生,他們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客,似乎也瞬間失去了語言能力。
「繼、繼雨嗎?他、呃,應該是跟蘇老師在一起——兵長?兵長你說是吧?是吧?嘿?」
另一位綽號叫兵長的國中生用恍惚的表情點點頭,直到同學用手指猛戳他的側腹前,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辦法旖橙身上移開。
「好痛——乳加你幹什麼——喔,對!老師把柯基牽——帶走了。」
聽到這些話,旖橙的心直直地向下沉墜。她問了導師辦公室的所在地,草草向學生們道謝後,神色匆匆地朝辦公室跑去。但是在即將抵達辦公室前一刻,她卻朝另一個轉角拐彎,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突然改了目的地,明明是分秒必爭的時刻,硬要說就是被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牽引著。
或許是女人的直覺吧。
總之,旖橙最後到了輔導室門口。她連門都沒有敲,也沒有心思順一下凌亂的呼吸,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繼雨就等在裡面,忐忑不安地坐在一張柔軟的雙人沙發上。旁邊還陪著一個沒見過的女人。
「看吧,我就說她絕對會衝進來找你。」那女人高興地說著,一臉陽光燦爛。
說實在,旖橙對眼前的女人的第一印象糟透了。雖然乍看之下是個爽朗、俐落,予人簡潔幹練的感覺的美女。但是那雙自以為看透一切的雙眼;那惹人厭,彷彿天下萬物盡在我手、任我恣意戲弄的笑容,都讓旖橙難以忍受。
『狐狸精』
旖橙腦海裡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這三個字。
對方是在繼雨身旁盤旋的害蟲,必須盡早撲滅,在她開始玩弄弟弟之前。
但是這女人的聲音,旖橙有印象。
「請問您就是蘇老師嗎?」壓抑起心中的厭惡,旖橙盡可能溫和有禮地問道。
「是的。」吟螢答道。
相對的,吟螢對旖橙的印象可說是棒透了。
『她真是美極了。』吟螢發自真心地讚嘆著。
因為小時候是沒人要的孩子,長大了又不幸在婚姻中觸礁沈船,導致旖橙缺乏自信也沒有自覺。但李太太說她長得很漂亮並不是在講客套話,旖橙絕對是個連最自戀的女人都會老實承認的美人胚子。更為出色的是那略顯病容卻逼迫自己強打起精神的憔悴姿態,從肉體跟精神雙方面同步妝點了她身上紅顏薄命、我見猶憐的氛圍。
『不錯不錯,要是稀里糊塗地化了妝可是白糟蹋了這麼好的天賦呀。一路走來不知道讓多少思春期少年少女看傻了眼,連我都想把妳架到床上好好安慰了。』吟螢私底下給了旖橙極高的評價,『這下學校會傳出不少流言蜚語吧。也罷、能用來施壓的都拿來玩吧……』
同理,吟螢也很滿意繼雨的反應。尤其是目睹旖橙受盡折磨的模樣,使得罪惡感在繼雨胸膛炸開的瞬間。
繼雨低著頭,沒有勇氣去看姊姊。旖橙也是一看到弟弟臉上還有著略帶青紫的瘀痕,就愧疚地別開視線,兩人只能相對無言。
「陶小姐妳先請坐,要來杯桂花茶跟甜點嗎?茶葉很不錯喔。」
「好的,麻煩您了……」
老實說,旖橙根本沒心思喝下午茶,只是做個面子給吟螢接受吟螢的招待。吟螢也看穿了旖橙的想法,她從沙發上起身,表面上是要替旖橙泡茶,其實是讓出繼雨身旁的位置。明顯到十分刻意、逼近羞辱的試探,吟螢想看看她做到這地步旖橙會如何反應。
結果如吟螢所料:旖橙沉著臉不發一語,只有身體不自然地痙攣了一下,看起來是在拼命壓抑著坐到繼雨身旁的衝動,然後才坐進繼雨正對面的沙發。
當吟螢拿著茶點回來,彷彿理所當然地坐回原位,還有意無意地將身子緊貼著繼雨的時候,旖橙的臉色變得更加陰鬱。她淺嘗了一口茶,然後隨即把茶杯放回桌上。
「陶小姐,我有聽繼雨提過現在他父母都長期不在國內居住,所以是請妳代為照顧他,對不對?」
旖橙僵硬地用點頭代替回答。
「那麼,他的父母知道你們倆的關係嗎?」
「您的意思是?」
「你們的姊弟關係。」
「他們都很清楚。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繼雨就像是我的親弟弟。」
「嗯嗯。」吟螢直直盯著旖橙的臉,「繼雨也是這樣跟我說,看來你們確實是視彼此為親姊弟——」她不懷好意地補上一句,「——表面上、乍看之下。」
繼雨被吟螢的發言嚇壞了,但吟螢完全無視他的反應,自顧自地說著。
「這個……」吟螢一手托起繼雨受傷的一邊臉頰,「可不是一位好姊姊會做的事情啊。」
「動手打了他確實是我不對。」旖橙的語氣倏地強硬起來,不復先前的客氣,「但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情,不關妳——」
「關我的事。」吟螢用同樣強硬的態度打斷旖橙,「請容我再提醒妳一次:身為他的導師,我有權了解繼雨的人際互動,並且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介入。」
同樣的一段話得出了同樣的結果,很顯然地此次交鋒吟螢又佔到了上風,把旖橙逼的節節敗退。
「別煩惱,我認為這件事弄到通報家暴也太小題大作了,妳也不想搞得這麼難看對吧。」吟螢輕快地說著,「但也不能裝作沒發生過,所以我每周會替繼雨安排兩次課後輔導,由我替他上課,主要課程內容是——」
好在旖橙先在腦海裏面虐殺了面前的女人數萬次,要不然聽到吟螢開示的課程標題,她肯定會當場衝上去用全力掐死對方。
「兩‧性‧關‧係。」
在旁邊看著的繼雨都快嚇哭了,他從來沒看過姊姊氣成這副模樣,不如說他從來沒看過旖橙發脾氣。但向來溫柔婉約的姊姊,此時卻像是鬥敗的野獸般齜牙裂嘴,從喉嚨湧出不甘的低吼聲。
「好、可以、讓老師費心了。」旖橙拚了老命才把這幾個字從喉嚨中擠出來,可說是字字血淚,「我會全力配合。」
「不會的,這是我份內之事。抱歉占用了妳的私人時間,兩位可以請回了。」吟螢同時提醒繼雨,「李同學,跟姊姊回家的時候路上小心,不要出意外。另外老師還是希望你可以跟姊姊好好談一談。」
吟螢輕拍著繼雨的背,將他朝旖橙推過去。繼雨也搞不清老師是在鼓勵自己還是在火上加油,但他還是反射性地向前牽起旖橙的手。
「姊姊,我們回家吧。」
沒有奢求過弟弟還會主動握住自己的手。
明明沒有奢求過,卻還是輕易地被牽走了。因為除了弟弟的身旁,根本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小雨、我……」
旖橙欲言又止,因為自己還來不及想好要講什麼,繼雨也是抱著同樣的心情默默地牽著她走出輔導室。
吟螢目送姊弟倆離開,拿起旖橙只喝了一口,略帶餘溫的桂花茶,慢慢地品著。
「還不錯嘛,我泡得還不錯。」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2ExDDnGl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