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路岸根本已經納進蘇菲必吃早餐的清單,要是有一天沒去吃,肯定渾身不對勁。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也是她到各地方儲蓄戰備糧食的最大理由。一年一度的船賽,正式開始。還沒等得及洋海,她先招呼入住的新香港男室友,蘇菲騎著車就四處閒晃,沿途巧遇了大學熟面孔讓她有些驚訝,除此之外她很快來到船賽現場。
當天的氣候,混在人群裡面簡直像是集體蒸發陽光裡,拉了拉衣領,人還不多,
看了幾眼各部落的賽前準備和一圈市集後蘇菲還是跑到東清哲學亭享受,一直到連這裡都擋不住高溫後才離開,回到友達之後立刻躲到房間裡吹冷氣。果然是想得太好,本來要待在外面一整天,此時的蘇菲還是是比較自在,翻了翻洋海放在外面的檸檬醃漬書,還有繼續倒頭就睡。直到洋海問她要不要跟爺爺他們一起去朗島看比賽。
「那怎麼去?」
「姚靜好像會開車,就一起載。」
「嗯⋯⋯」蘇菲怎麼可能把自己的生命交在一個沒有國際駕照又初來乍到的人身上。她立即跟洋海說自己會開車,如果不介意的話她可以開。
「啊⋯⋯那真是太好了!妳也比較瞭解路況。」
不過就在室友和爺爺都已經上車之後,她才發現⋯⋯「什麼嘛!居然沒有車牌。」她從車尾走到車頭,來回檢查。等不及問洋海了,反正這裡是蘭嶼,恣意的很。發動後,坐在副駕駛的爺爺第一句話是:「陸小姐,不不要像洋海一樣開太快喔。」他似乎是忘記之前自己是怎麼開快車,才被下逐副駕駛。
孰不知,才甫經隔壁巷的坡道向右下轉爺爺就哇哇大叫,說什麼妳跟洋海一樣心急。「慢慢開,我們不急,沒有很急嘛,開這麼快做什麼。」
蘇菲說:「好好好,我開四十不到,可以可以。」但他還是從頭到尾單手緊抱著藍色四方型的塑膠盒,裡面是檳榔的工具,右手則緊抓著窗框上方的門把。
車速的事情還沒解決,司機還還有另外的事要忙。
「陸小姐,妳是不是開到暖氣啦?好熱啊妳看看妳看看。」
蘇菲搖下車窗,「好好好。我停車再看。」沒等她下一步動作,他便自顧研究怎麼換成冷氣。「這邊這邊。」
她一邊慢速經過派出所前停下,絲毫沒有頭緒的東摸西摸,大熱天的實在很想問:「到底誰的車啦!」好,蘇菲決定把這項任務交給他,繼續往阿力給早餐店附近移動。
萬幸的是沿路沒有什麼特別事故,只有姚靜時不時的發出讚嘆,「海好藍啊,太美了,這樣吹著風好爽啊!」而她則時不時注意爺爺修冷氣的狀況。
「如何如何,有冷氣了嗎?冷氣在哪裡?」
老實說,蘇菲也快被悶壞了。
「唉,這個也不是我的專長,我只是蒙古大夫,這個會一點那個會一點而已啦。妳慢慢開。爬坡的時候妳不要超車!」車子剛經過超商,右轉繼續往朗島行。「唉唷!妳沒有打方向燈就超車?」然後他比手畫腳,說超商後的幾個彎,就是前些陣子他喝醉酒,開一開就四腳朝天的差一點變成命案現場。一邊手舞足蹈的晃動身體,一邊就要把她們帶回到現場一樣。
停車時也是,跟爺爺相提,蘇菲簡直太守規矩。她說這裡不能過前面有垂下的封條,早上來時是禁止汽摩托車通行的。
「過!」他說沒關係。反倒是蘇菲握著方向盤緊張兮兮的說不行啦。
「過!」他又說。
就在幾次不行與過之間,蘇菲默默的開過那條道封條。整個廣場面積在攤販與主辦台之間,只要在路邊停車就會變成單行道。他們為了要在哪停車有了意見分歧,蘇菲主張去四處晃晃找停車位,直到離開鬧區一小段路後才迴轉停進港岸邊,陪爺爺走到他要去的地方。
「還好還好。」蘇菲心想。
走著走著,他遇見先前說過在朗島的朋友和家人,終於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笑容,他們熱情的跑到隔壁攤買了好幾串飛魚香腸分來分去蘇菲也有一支。看他們這麼和樂融融蘇菲暫時和爺爺請假,「三點半見囉。」
廣場的攤販要比早上來時多了一些,漫無目的閒晃著,魚尾人飾品店的阿姨將蘇菲認了出來,小聊後正好見到巴伊斯爸爸的攤子就在明顯的位子。「其中一個該不會是綠龜俠的作品吧?」蘇菲心生懷疑。
她向替瑞起名字椰子的巴伊斯媽媽確認角落今天有營業後,毫不猶豫的衝去咖啡店——躲太陽。
多虧這聰明的小腦袋,出門前有領錢,謝天謝地。雖然簡單坐下來二百元又飛了,但花得很愉快。原本蘇菲還擔心晚點她要閉店去看比賽,所以提前給了錢,省得到時後手忙腳亂。
「不用不用,妳要離開時再給。」
推託又推託,結果最後巴伊斯坐下來,就在廚房吧台的小門旁邊,沒有和蘇菲共桌,也放棄落荒而逃的計劃,只是聊起自己的故事。巴伊斯原本就是角落的意思。
巴伊斯是這樣的,風輕的說自己像個小男孩,不像其他,或是洋海說的化妝、飾品或城市少女。她雲淡的說老公第一次見父母時被誤認為當地人只是不同部落的糗事,這些幸福並不是到了某個停損點才輕若晚風想起,甚至她隻身回蘭嶼,而是還在進行,她提到了自己的父親喜歡畫畫,像小孩一樣,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所以他的素材從未受到侷限,雖然有時候媽媽會質疑「這樣會賣嗎?」「有人喜歡嗎?」巴以斯靜靜柔柔的鼓勵爸爸,從骨子裡堅信創作者的執著,就像她執意遠離環島公路,將原本住的地方重新整理,才有了這一處角落。
「原本只是要自己住,但發現三張桌子擺起來好像很有樣子,就開店了。」她這麼說。
巴伊斯將摩羯座工作狂的特性發揮的徹底,也將愛吃的、愛手作的、愛的地方全部分享,在這朗島的角落蓋了巴伊斯的家,咖啡店順理成章的起名角落。
角落的巴伊斯,巴伊斯的角落。
巴伊斯在年輕時非自願的中斷了學業,很早就到台灣工作,先在酒吧當起調酒師認識了當時負責音效音控的老公,過著吃不到早餐,感受不到鳥鳴陽光散落枕頭的日子。她最後辭掉工作,到咖啡店上班,名叫朵兒咖啡,同時是電影《第三十六個故事》的場景。導演是巴伊斯小學同學,聽說也是咖啡店老闆。儘管如此,工作狂的個性使然,在月休六至八天的福利下她又回酒吧兼職,對於老闆要將咖啡店的員工旅遊計劃在洛杉磯時感到天方夜譚。結婚時導演送了好友到東南亞旅遊作為禮物,紅包還是印尼盾,動輒上千萬,攤開來全場最霸氣。連這裡的角落咖啡廳開幕時送的都是名畫,讓蘇菲不禁覺得天大地大,還是有非常重感情的人存在。
即便在台北。
去年角落才經營六到九天,今年是趁著暑假回來陪爸媽,順便研發新甜點,很快的又要回到城市裡當起小漢娜的媽媽。明年再到角落當巴伊斯。店裡的明信片是嘎嘎的繪畫作品,蘭嶼話的姊姊、哥哥幾乎都這麼稱呼,是過去練習畫畫時將小島生活當作題材留下的,和巴伊斯的爸爸繽紛鮮豔大膽用色的風格不同。
後來巴伊斯告訴蘇菲,她想出一本書,把過去的事情記下來。
那些回不去的生活樂趣,只能靠回憶才能體悟的曾經。
蘇菲說,希望妳出,不管是販售或是為了小漢娜。
她說有一次小漢娜的外婆不小心將雞湯塊當糖果吃的瑣事,雖然味道很奇怪,但心疼這小小一塊也是孩子們賺錢辛苦買回的,所以邊配著水喝也要吞下去。甚至是吃餅乾時,最後差點把防腐劑也當作糖果吞下去。她又說以前長輩的腳皮真的很厚,這倒和施爺爺說的不謀而合。有一次長輩被摩托車載的時候,赤著腳直接踩上沒有遮擋的排氣管!
雖然蘇菲不知道事情發生的那刻巴伊斯在想什麼,但蘇菲能感覺到:去享受生活每一個細節和樂趣。沒有兩代認知的隔閡,甚至沒有不耐煩的認為跟不上時代。
她喜歡。
巴伊斯給她的感覺總是淡淡地,就像茶一樣,如果洋海是冷泉(偶爾變溫泉),溫柔、舒服卻強而有力,和蘇菲老是強於表達立場,劃清界線的敢愛敢恨的性格截然不同,「別人看我也會這麼想嗎?」雖然她已經不如以前那樣四處尋找意見和在意別人眼光。蘇菲只和自己打架。
然而她對綠龜俠說的賢淑,似乎有新的感悟。
在朗島的角落,有巴伊斯的家,她分享了自己的角落,給每一位需要巴以斯的人,大家窩在角落,喝著不平凡巴伊斯的茶,吃著來自味覺角落的甜點。蘇菲簡單的寫了張明信片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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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島的邊角
有巴伊斯的家
躲避艷陽的拐彎處
窩散在牆腳的人
喝著來自角落的茶
嚐著城市回憶的一隅
故事是拍拍沾滿落塵的邊緣
朗島有一畝田
田裡的人席地而坐
細塵飛舞
我帶著你
你帶著我
悄悄地佔據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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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角落分享你的巴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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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半,蘇菲司機休息完準備要離開,跟不約而同來到角落偷閒的室友和醫生小妹妹說句嗨然後再見。關門前她問:「妳叫什麼名字啊?我都只能用檔車姊姊稱呼妳。」
蘇菲轉過身,深怕一個遲到,急急忙忙地說:「蘇菲,尋求智慧的意思。蘇菲。」
「好,蘇菲,再見。」她說的好像不會再回友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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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在哪裡遇到她的,她誰啊?」在她東找西找乘客的同時,有一位今天巧遇三次的老闆娘,但蘇菲怎麼都想不起她是誰,只是很面熟。是烤肉串場幫忙的?小敏那裡?早餐店,酒吧,還是發呆亭?受不了被好奇心自我折磨,蘇菲決定折返回去問個清楚。
早說嘛,原來是之前我和一群年輕室友(小黑和凡妮莎)在椰油部落看項鍊時就見過面,當時他們也是為了追夕陽而提早到了小市集。法比恩也是她介紹來的。原來如此,難怪這麼面善,想不起來的感覺真差。
反正蘇菲已經確認過心中的疑惑,便往原約定的地點集合,卻在反向找到亂跑的爺爺,他熱情的介紹,這是他親妹妹,諸位朗島好友,大家都在期待比賽誰能繞了一圈回來拔得頭籌。
正如我來時所見,這是少數看到爺爺和一群年紀相仿的人坐在一起抽煙、喝著保力達B。他熟悉地在藍色塑膠盒上將檳榔切對半,抹上裝在像健達出奇蛋裡的珍貴貝灰。就像小丸子和爺爺外出一樣,他總是問我要不要喝飲料,要不要吃那個,要不要坐下來和哪位閒聊。
除了飛魚香腸,他們又加菜了。
但我沒有拿,剛剛也沒有。對,這老毛病又來了。因為知道物資缺乏,收入有限,所以不輕易讓他們花錢在自己身上,又把只是簡單分享的快樂拒絕在門外。
根本沒有人要求蘇菲這麼做。
更沒有人要求她看似貼心地去彰顯悲憫。
角落的安寧和冷氣,讓她想忘卻自己的身份。下午四點約好時間先回一趟友達晚上再到這裡參加慶典。蘇菲忍不住抗議,爺爺反回我:「不然妳先去找她。」畢竟受洋海之託,她倒成為領隊,將一個一個隊員找回來,找到姚靜才又回到依依不捨的爺爺身邊。這也是一起出門一起回家的困擾,不像自己騎車那樣自由。
過去的始終會過去。
爺爺跟蘇菲和姚靜說以前還沒有農場的幫忙時,回家的路要延著下邊的礁石,所以腳皮很厚,不怕燙。原來巴依斯說的是真的。不光是赤腳,而是等到中央政府關心起蘭嶼生活品質,將地下屋改建水泥後,又在這裡如綠島般建立了農場,要他們進行思考反省,也正是那時候他們漢化的最嚴重,對台灣的嚮往就此萌芽。那天看見山老鼠的地方,不正是原本農場的地方嘛。「難怪台語也能通。」
「好啦,爺爺。你這麼懷舊,這麼喜歡以前,還是你要重新體驗、回憶過去,從這邊走回家。然後我們回家等你。」蘇菲這段話逗得姚靜不計形象的哈哈大笑。他大驚雙手揮舞的跟講述四腳朝天的故事時一樣,喊:「什麼!不行啦,現在腳皮很薄。」
蘇菲安慰他,說道:「好啦好啦,爺爺冷靜我開玩笑啦!怎麼忍心讓你自己走回家。」並企圖轉移話題:「爺爺你今年幾歲了?」
「四十五。」
「啊?」完蛋了完蛋了,乾脆把頭埋進旁邊的海水裡面不要起來。爺爺比想像的還年輕,蘇菲還叫人家爺爺,掐指一算還比她爸還年輕,「跟婆婆姊弟戀!不對不對,瑞那天在客廳拍照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錯亂的蘇菲再仔細回想,安安過二天生日是他三十歲,這樣爺爺等於十五歲生小孩,上面還有大哥二哥跟姊姊們!答案解開時,「怎麼可能!」蘇菲差點急踩煞車。「爺爺你四十五歲?」
「對啊⋯⋯啊!不是四十五是六十五,連我自己也忘了。」
「我嚇一跳。」
「我算錯啦,哈哈哈。」他像個孩子一樣,好像早就準備好整陸小姐那樣笑。
這迷失的二十年,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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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女人們的重頭戲來了。
表演剛開始,洋海在廣場佔了好位子要蘇菲過去同座。下午的時候蘇菲實在待不住,雖然熱,但休息後又嗑完早上到阿利給買的備用飯糰之後,體力恢復,想偷偷摸摸自己一個人傍晚到朗島看表演。想不到其他人還想再去,特別是爺爺,見她下樓時開心的說:「司機來了!司機來了。」慶幸的是這次兩位香港男室友也要一起去,那就由洋海親自開車送過去。
太陽完完全下山後景色都是這樣的,布幕前的星光閃閃,施婆婆和其他婆婆阿姨都沈醉在表演前的興奮。節目留逞大概是兩名穿著便服上台唱歌的年輕女孩子與她們的樂團,再來就是小男孩們穿著丁字褲唱歌,內容是關於飛魚和豐收。
達悟語聽起來浪漫極了,就像法語一樣,好聽的想讓人四處問哪裡買,沒得買就想偷偷錄下,也急著問洋海有沒有專輯可以買。
「我也不知道。有的話我再跟妳說。」
「婆婆什麼時候表演?」
「好像在最後。」
「壓軸!」
整晚的節目流程,每一部落至少會派出一隊的舞蹈團,中途因為看不懂細節而覺得有點累,但是到婆婆出場時精神都來了。紅頭部落的表演衣服是藍底鑲紅邊,飾品因人而異,幾乎是紅色的長項鍊。看著她將頭髮放下來,轉身出現又消失的身影,真替她驕傲,婆婆並不特別搶戲,只是認真、投入的把舞跳完,真的,好像朋友參加自己女兒幼稚園的表演那樣,蘇菲終於懂那些非得錄下來才肯罷休的好心情。
結束寒暄後,她們要蘇菲先回到民宿,回去的路上一樣是朗島很暗的路,就那條老是要自己不顧前面,只看緊腳尖前的十公分而不是去看更多的毒雞湯。施婆婆和爺爺同樣低調,表演完了,也準備回家。
這次騎車沒有像之前那麼害怕,反而有種老手的感覺,竟然可以打完方向燈停在路邊,按著煞車,為的是在黑茫茫一片變身螢火蟲的微量燈光。想起之後可能沒有這樣的風景⋯⋯這是最後一晚,難免忍不住掉眼淚。路上的車輛很多,也許是散會了吧,蘇菲拂去猖狂的淚水,跟著一台又一台的車尾燈,踏實的感覺逐漸增厚。直到回到部落遇到五星級烤肉車,還以為他們會去湊熱鬧,畢竟早上遇到鄭哥時,他也一臉不太確定的模樣。蘇菲忘了有沒有告訴他們這是最後一個夜晚,立哥要她手腳快一點,他們有事要說,毛毛雨裡匆忙交換社群軟體,便衝回去收起掛在陽台漂流木的衣服。
「安安,安安!」
「幹嘛幹嘛。」
「借我一個摔不破的碗。」
「妳自己去找啦。」
拗不過蘇菲的大島女人的攻勢——當然不是撒嬌——板起一張臉。他才慢吞吞地將碗拿出來,蘇菲決定清空戰備糧食端到餐車去給這兩位大哥加菜,她小心翼翼地端回餐車。搞了一場烏龍,原來叮囑蘇菲快一點是因為他們時常開玩笑要是有人煮飯給他們吃就好了,雖然眼前的只是泡麵兩包,不過立哥還是端了剛烤好的燒物,邊分享他的美食筆記。若不是離開蘭嶼當天蘇菲要直奔家裡,她還真是想倒帶回到基隆去吃他推薦的那些。
正式道別之後,我回到陽台躺椅。發現阿賢、綠龜俠還有洋海都在,而且臉色不大好。綠龜俠一如往常地問蘇菲去了哪裡,好像是他的誰,好像之間很熟一樣,雖然這句話並不代表什麼意思。
「你們怎麼了?」她倒杯水,坐在其中一張躺椅。
「⋯⋯沒什麼⋯⋯就是有隻海龜很可憐。」
「最近不是都在上岸找下蛋地點嗎?」
「對,在適當的溫度下孵化後,小海龜會瞎著眼睛爬回海邊。」
「物競天擇。」蘇菲無奈的說。「所以是為了什麼?」她把話吞了回去,只是回想那天小豬事件,讓她猶豫了一會兒。
綠龜俠把視線從筆電螢幕前移開,說:「如果妳想知道的話,可以問啊。」
「嗯⋯⋯沒關係,如果再提起會讓大家不開心的話,沒必要滿足我的好奇心,真的沒關係。」
「今天有隻小海龜迷路。沒有往大海走,反而往路面。」
她心一沉。
「牠走到燒烤店那邊,店員撿到時我們剛好巡到那邊。」
「還好還好,如果是這樣的情況,剩牠一個,天敵又這麼多。不能先把牠撿回來嗎?」
綠龜俠若無其事地說:「牠只有一天的時間游到馬尾藻附近,靠的是藏在腹部卵黃的營養,放在這邊不太行。」
「牠以後會不會回到燒烤店產卵?」阿賢也是一臉只能這樣的表情。
可能是最後一夜,總感覺氣氛比平常更加熱鬧,原本民宿只佔了五至六床,今天卻是十二全滿,認識、不認識,見過、沒見過,所有的面孔都知道蘇菲將要離去。洋海感傷之餘不忘慰留她當小幫手,留在蘭嶼。
「她肯定很捨不得妳。」留著男生頭的新室友說。「從剛才就提到現在了。」她問蘇菲怎麼會想來蘭嶼。「聽他們說妳很厲害,我一直很期待跟妳聊聊。有沒有什麼是特別沒有要玩的。」蘇菲告訴她在這裡沒有什麼是必要的,也沒有什麼是不必要的。「每一個細節都會變成妳記憶的每一個角落。」跟她聊天的過程蘇菲自己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愛這裡,特別是從嘴裡吐出來蘭嶼在達悟語的意思是人之島。這裡的觀察、這裡的節奏,友達的自在,人之島不再只是字面。蘭嶼的名字是從外國人稱呼蘭花島演變。早期日本人稱紅頭嶼,但是在達悟語翻過來是人之島的意思。其他小幫手的吵鬧在友達找不到,但是不代表這裡不熱鬧。
這位朋友隨口出賣爸爸的糗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說他跟團去土耳其十一天,就耿直的帶了十一套衣服,還有在中國旅友匙,帶回的特產居然是全家都傻眼的十二生肖石頭,每一個都有拳頭這麼大。大家戲說不論什麼年紀,去旅遊最逗趣的環節就是整理行李,有些人拎著跟個性相同的內容,有些則是反差萌,只能說在不同場合,即便人老了,還是會有可愛的一面,特別是那些人生的前輩,正因為他們在各自的領域歷練都比較多,還會發生這些猜不透的事情。
所以說,每一次的旅行都是場練習,斷捨離,練習如何背起自己的慾望,又如何放下,前幾天蘇菲才被洋海笑說如果她把化妝品、保養品還有些根本沒翻過的書拿出來一定會淨空一半。是啊,老實說蘇菲下一次還想挑戰一個背包就能旅行,把自己的慾望降低,就像旅遊書籍那樣,在印度的火車上,大家要維持行李的多寡,可以互相交換,以打發漫長時間的路程。只是這件事還離她好遠,每天開心打扮多麽使人歡愉。
「待在蘭嶼的半個月就像小王子旅行一樣,我過去擁有的、我的驕傲、我的自尊,正如那朵玫瑰花傲嬌得難以伺候。但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我逃離溫室,做一朵溫和的食人花。」蘇菲在日記裡如是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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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船真的要離開了。
上船前洋海一行人決定到漂流木餐廳為安安慶生,蘇菲已經收好行李,還做了最後一次巡邏,待在東清的發呆亭吹風,拜訪摩西餐廳的三姊弟,洋海總是阻止她去,以為蘇菲要訂位,誰叫安安最愛吃所謂的垃圾食物。一樣一樣緬懷的風景,盡可能地收進眼裡。結束後蘇菲回到住處請新的室友按照她辛姆中的構圖留下,紀念她難得的一刻。
後來,他們決定將生日與送行安排在漂流木餐廳。也就是這個時候,蘇菲才算真正的和綠龜俠相處,進門和他就有不錯的互動,赤子之心,開門進餐廳後他調皮的關門,把蘇菲關在門外。她有點嚇到。因為通常走在前面的人會撐門等下一位進門,然後延續下去,直到人數到齊。
「我們有這麼熟嗎?」蘇菲還是那句徘徊在腦裡。
他們五位坐在吧檯。
也許是第一次近距離,也許是從來沒有正面去看待他的優點,蘇菲喜歡和綠龜俠偷偷說話,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講話。儘管不是什麼大小問題,只是尋常問候。擔心她會因為兩張長椅的接縫處會夾到而特別讓位,還有閒聊喜歡眼前的吐司烤得酥脆這樣的小事。蘇菲有種不妙的有預感,這樣的舉動會讓人回想到台灣,也就是瑞說的旅行與生活的友善是不一樣的。特別是他犯規的用眼睛直視蘇菲的,並且認真傾聽。
後來斜後方騰出一桌剛打掃乾淨,洋海迫不及待大家團圓的樣子,立刻讓大家將飲料拿一拿搬過去。
「我替妳服務吧。」綠龜俠拿起蘇菲的飲料,深怕一個她會從高腳椅摔下來似的,跟在她身後護著。餐飲過來時,他們只是低著頭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原因心照不宣,甚至拿出彼此的證件照來對比自己變了多少,被這樣離別情結綁架的不只有我跟洋海,所有人都是,誰也不好意思先離開。
「安安,你還不趕快找一個適合的人介紹給蘇菲。」阿賢取代安安的我哪裡有認識的表情,說:「學長很不錯,要不要認識一下?他剛好失戀了,現在一個人在郵局前面喝咖啡。」曖昧愛情的話題還沒完全結束,聊到阿賢在日本有男友,大家都知道能維持遠距離戀愛才是愛的真理,但要怎麼做,卻因為餐點來了而中斷。話至此,大家都有股外國月亮比較大的思維,「真討厭這句話,哪裡來的大小,還不是藉口一堆。」口嫌體正直,蘇菲自己也這麼覺得自己是如此矛盾。
洋海抱著咖啡豆在港口送行,兩個女人隔著船艙的窗子互相比手畫腳,記得保持聯繫。但能不能成,一切就隨他去。
船出發,風浪大,還是船隻比較小,所以乘風破浪,搖晃的程度使蘇菲不得不翻出座椅後方的嘔吐袋隨時預備。儘管歸心似箭,她還在可惜高剛才洋海載著咖啡豆跑到港口接送的驚喜畫面,匆匆忙忙的,連一張像樣的照片都沒留。回到後壁湖港時,恆春晚霞亦是美麗的大自然工匠,於心不忍的蘇菲只好在心裡跟這道風景說聲抱歉,之後再好好來這一帶欣賞悅目的風景。這條回去的路,是行駛暗不見光的路程,每一台車都在前面甩起車尾燈,螢火蟲似的照亮。
雖然不比蘭嶼的恐怖,但這又讓她開始思念。
蘇菲終於回到家門口,風塵僕僕的她試鳴喇叭,希望喚醒透天房子,安排一樓作為書房的老爸,可惜第一聲發現的是隔壁麵攤的老闆,第二聲老爸才發現,蘇菲的愛犬瑪莉不斷地對我吠,也不知道是相隔兩個月不見,還是身上有咖啡豆的味道,或是牠也想我了。妹妹、老弟和媽媽都被叫了過來,每個人都在關心有沒有變胖跟變黑。結果沒有,蘇菲一天到晚為了防曬,死命穿著外套。隔天就要還車,妹妹提議騎著最後一趟,出門吃個宵夜。她一直都知道出發前一晚老爸說的話在蘇菲內心留下多大的創傷,連出發第一天,也只有妹妹送行,原本不被看好的事情,妹妹才在速食店裡逆轉勝,告訴蘇菲其他親戚跟老爸誇獎的事情。
他還四處驕傲。
「其他?是有多少其他?」
「知道妳去環島的人。每個都嘛在跟妳爸稱讚有多勇敢的臉。」她咬了一口漢堡,「妳都不知道有多誇張。」
這件事口說無憑,直到中秋節那天到來,一家人在騎樓烤肉時,有一位老爸的朋友也來無事閒聊,倒也不算新面孔但蘇菲對他沒有什麼印象。只記得酒過三巡,老爸有點茫了,別人問起蘇菲時,她才見識到妹妹說得誇張到底有多誇張,彷彿有人忘了當時是怎麼一回事,而今卻是滿臉春風。
散會後蘇菲回到租屋處哭了好久。她內心就是不甘心,為什麼愛不說出口。但慶幸的是,她回來高雄後,就開始看房,打算搬出家裡,為了更自由,也為了寫作。也許是連鎖效應口碑連連,父母居然沒意見的答應,只說了不要在農曆七月看房子。農七一過,蘇菲勤勞地找到市區的房子,就此裝潢,住了下來,也就是她的燕屋。
她在這裡住了兩年,偷偷經營了小型民宿,希望能像沙發客那樣,彌補家用,然而她也在這期間開始練習書寫小說,雖然環島系列一直都不是她計劃內的作品,但她還是希望寫下來,畢竟這趟旅行的收穫可以說是滿滿的自我成長。
她常在書寫的過程中反省、回憶,得到解答。因為經濟關係,還有地理位置,蘇菲沒有上過任何小說課程,她做中學,前期還沒回到咖啡廳工作時,她天天都在流淚,為自己的無知和幼稚,安撫心中的那一位逞強的小女孩。這段時間,就算沒有捷熙的鼓勵,她還是認真的找尋了那些議題的延伸,雖然她什麼都做不到,但是她開始自愛,先愛自己才有愛別人的成本,也瞭解蘭嶼所面臨的問題,只要朋友有興趣,她就說。
為此,她背負了一些債務,就是為了完成環島之旅,以及安靜下來將這些身心靈成長的內容寫下來。那些時段,她常常嗑書,憂慮找不到自己的定位,這本記事本,真的能帶給別人希望和成長嗎?也為了出版社的市場需求,從作者的角度去分析產品優劣,有不少挫折,在她身上。
她將牆貼滿了關係圖,努力按照電影所學,書籍所學找出一個脈絡。但她找不到,因為自然就在生活裡,她當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但她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能看見,即便沒有答案,也能從思想開始,雖然這點就是常常被店裡的清汶潑冷水的地方。
她努力了前半段,後半段卻沒能依照諾言完成。
蘇菲將木箱裡的東西整理分類好打掃乾淨,準備另外一個旅程,這次不再只是夢遊,她要完成最後的章節,即便她好像什麼都沒有,回到台灣也已經一年了,她還是想寫下來,蘭嶼迷人的地方,以及她的所見所聞。
她趁著下班時間,睡覺前,一點一滴的累積。翻著圖書館裡面研究核能的書籍,讓自己學習,如何不隨波逐流的引來恐慌,蘇菲長大了。
也許捷熙正是因為如此,而離開。
這次,她掂起腳尖,在屋子裡隨音樂漫舞,試著讓頭腦清晰,紓解寫作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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