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蘇菲站在島上,摘下墨鏡,美好的日光,新鮮的空氣,讓她開始有些期待,接下來的日子會是什麼模樣。不超過三層樓的建築與荒地,關鍵字一搜,只出現遊玩季節、舒適民宿、美麗景點、離島消遣、還有三日遊的土地,究竟是什麼樣神秘的地方,或者說禁地。
每年三月中旬至十月中旬是蘭嶼旅遊旺季,每天都有定期的船班,分別從台灣的富岡漁港與後壁湖出發往返;東北季風強盛的淡季冬日,只有後壁湖漁港航班暫停行駛,剩下的班次則受天候或颱風等因素不定期出航,一切都交給氣候和大海作主。
她喝了一口上船前買的愛玉,等著個頭矮小卻十分粗壯的船員依照不同的收據單號開放領車(登船前需要先付三百元托運費),期間也有不少旅客朝著鄰近租車行,以一天五百元承租代步工具。他們出示駕駛相關證件,填寫表格,看起來相當嚴格。
下午一點時,她還在台東富岡漁港等待,掐著七月二十一日當天有效的船票躲進巨型彩色陽傘底下,手捧愛玉冰,等待時才發現沒有地方可以扔杯子。老闆果然說的沒錯,碼頭附近人來人往,熱情的他分享了長久的觀察心得。上船的人不會消費,要積極招攬就要找下船的人。
「為什麼?」
「妳真呆。」他得意地說:「因為這種包裝不方便啊,船上搖搖晃晃多麻煩,所以他們都帶寶特瓶飲料。只有搭計程車或巴士的旅客,才會來買。」說得有道理,不過蘇菲還是帶了一杯,感歎每種行業都有自己獨門的學問,時間一近,她跟著人潮來到船入口很快地組成隊伍,拿出個人證件準備通關,等候海巡署和船員逐一驗票。陽傘下的還有坐著一位大姊,她招招手,讓我躲過去,暗示我當隊伍的最後一個就好。長長的隊伍特別顯眼的有一對外國男性,和相同打扮的韓國情侶穿著斗笠、花襯衫還有黑色涼鞋。她低頭進艙後開始找起位子,用手機拍攝大海場景,斑駁的窗景外漸漸離開周遭環繞的山與港,厭倦了相似的藍天碧水,一路上搖搖又晃晃,這艘船正往目的地前進。無聊時她只好跟著船客投入電視裡的古裝狗血劇,看宋太祖、宋太宗兄弟爭奪皇位的過程,以及明朝狸貓換太子的故事。
多虧在花蓮提前買下的暈船藥,她還能小憩,唯一的不適來自身處無邊無境的大海,再怎麼宣稱零死角的電信,也只能乾瞪眼,瞪著我,瞪著你,就這樣被遺落在世界中央漂流。
海洋中的孤船,手機毫無訊號。她掏出手機悲切地記下:是因為大海沒有盡頭而感到不安,還是為什麼?如果我們從未感覺到生命的盡頭,是否也能拾起不安?」
「注意注意。」船艙傳來一陣廣播,還有一名工作人員進艙。
全體船客抬起頭。
「因為颱風造成的垃圾,導致船底螺旋槳無法正常運作,目前只能慢速前進。」有些人從外探頭。「原本預計下午三點到蘭嶼,現在可能要等到五、六點才能安全抵達。」哀嚎聲此起彼落,但事實擺在眼前,大家又各自鳥散飛。
我暈。
蘇菲繼續發呆,直到眼前總算出現山景,沒多久,船身的輪胎碰得一下,準備靠岸,在船員的幫助下大家井然有序地下船。她跨上檔車,一檔上到環島公路,摘下墨鏡,好好欣賞一番。安全帽戴上,準備出發。
離開港口的土地有一股頑強韌性,克拉克拉作響不平的石頭路,舞弄人們的步伐,從北到南的蜿蜒,散落山坡的羊隻,吞噬海面的巨石,與浪花激起陣陣的清香。短小的機場跑道隔了道漁網般的柵欄,網不住海裡帶有黑色翅膀的飛魚,向著無盡的蒼穹,烈日灑在混合水泥的屋檐,漆上的鮮豔黃還有希臘藍遙望遠方,有時荒野蔓延兩端,有時一個轉角是掛上月亮的矮房。這個屬高溫多濕海洋性氣候,台灣唯一被歸類於熱帶雨林氣候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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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海(ひろみ Hiromi)是我在小島上第一個朋友,初次見面的地點就在她家的陽台。一位女孩戴著隨光變色的眼鏡,掛著今日營業中的笑容,熱情地站在二樓揮揮手。她急喊道:「妳的車好酷!」
蘇菲轉過身也大聲招呼,請她稍等一下。她還得先將阿狼——這是她對這輛檔車的暱稱——拴在雞舍前,沒空理會旁邊搖擺出列的豬隻。蘇菲鬆開後座的彈力繩,單手拎起登機箱大小的行李,順著火燙的銀色旋轉樓梯來到那名女孩面前。蘇菲在這趟旅程當中,突破了不少社交恐懼和尷尬,主動地騰出右手招呼。
「妳好,我是蘇菲。」
洋海臉上完美弧度的笑容未減,領著蘇菲走進旋轉樓梯口面前幾公尺的客廳,大約兩位成人肩寬的窄小客廳,左手邊的牆壁釘了一塊長木板,底下藏了幾張椅凳。蘇菲抽了其中一張,就像面對著牆壁喝酒一樣,很囧,只是牆上的生活照很有意思,讓人忽視了面壁的唐突,上頭掛的不外乎是主人與寵物的相處、遊客的紀念照和本子,甚至是一起出遊的和樂樣貌。
還有一張手寫紙,寫著:香蕉是免費的,歡迎吃光光。
「妳好妳好,歡迎,請先喝茶。」
蘇菲收下她手裡涼快的茶,一鼓作氣喝完,順便辦理入住。
「妳是小幫手嗎?」
「不是,我是在Airbnb 跟妳聯絡的老闆娘啊,我叫鈴木洋海,妳可以叫我洋海或是Hiromi 。」
「妳跟照片不太像,本人年輕太多了。」她撥了前額的頭髮,有些害羞。
蘇菲打算還給她找地方洗杯子歸還,但洋海似乎看出她的需求,指著小客廳的邊緣,也就是家用冰箱前,說:「麥茶放在裡面,隨時想喝都沒有問題!」實在難以想像她是日本人,中文說得很好以外網站上的訊息往來也很通順,用字精準。
窄小的客廳不僅有長桌,面壁區中間的正後方有一道門,門旁邊有一台飲水機,緊挨冰箱的布簾是他們夫妻的私人區域。直走門會先經過男女混住房,正前方又是一道門直通純女生房。以此作為分界的話,蘇菲被安排在右邊的最角落。
洋海將證件交還給蘇菲,正式介紹環境。
蘇菲跟著她短短的腳趾進到房間,她訂的是混合房,也就是不分性別的空間,左右兩邊是三張上下鋪組成,對角加起來滿床是十二個人。
沿著女性專屬房壁緣的那張下舖。就是蘇菲眼裡的角落,她先將銀色登機行李箱塞進床底下的空間,和對床的情侶打招呼後,洋海抽了支鑰匙給她。
「貴重物品可以放裡面。」她露出令人感到安心的笑容。
只是她打量了自己的行囊,其實也沒什麼好貴重的,再往櫃子里的空間目測,嗯,筆電裝不進去。
我們又繼續往裡邊走,如果整個空間的右邊是住宿重地,那麼往左走通過一條短小的走道,就是盥洗室。三間廁所,兩間淋浴室,又是一個直角。廁所面對的是三片圓形鏡子,一旁的竹籃放著曬後蘆薈霜、防曬乳、女性生理用品和棉花棒等。
蘇菲露出還不賴的笑容。
環境巡禮結束後,蘇菲回到自己的床鋪,發現和對床之間的牆面,有一張小小的四方窗,往外看,感到有些興奮,因為可以看到海,雖然大多被下坡的郵局擋住了,不過還行。蘇菲按照慣例,來到新的地盤,坐進床舖盤著腿,將底下的行李箱先攤開,留一半在外,以免壓到對面情侶的鞋子擋住整條走廊。她拿出生活用品擺進枕頭邊上的小木架。
「好像廚房的調味架。」她心裡嘀咕著
「妳一個人來旅行啊?」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沿聲軌尋找,是那對情侶的小姐。她熱情的自我介紹,還有她的男友。
「嗨,妳好,我來自開普頓,很開心認識妳。」他很習以為常的用英文說。接著她的女友翻譯。
蘇菲點點頭示意妳好,就如同平常不知道說些什麼,只管點頭,真是股壞習慣。她話有點多,不過都是精彩的重點。原來,她來自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員,和男友到這度假。我也和她分享自己正在環島的行程,她有些訝異,訝異之餘又自己平復了情緒。「對耶,現在是暑假,是一個很棒的旅遊時機。」
「我已經不再過暑假了。」蘇菲尷尬地笑,伸出手指數數,「有四年了吧。」
她的丹鳳眼頓時撐開來,「妳看起來明明就是學生啊,如果不是暑假,那為什麼妳有這麼長的假期出門?妳在哪裡工作啊?哪來的時間,轉換跑道嗎?那妳從哪裡轉到哪裡?」
我搔搔頭,感覺自己越來越渺小,對,誰知道下一步在哪。
「⋯⋯轉到?」她將身體往前傾,試圖聽見蘇菲嘴裡越來越微弱的答覆,連身旁不識中文的男友也好奇地快速煽動纖長睫毛。
「我也不確定啦。」蘇菲乾笑,略過棘手的話題。「我很喜歡旅行,也喜歡聽故事,或許會往這方面發展,寫寫東西之類的。」
她透過英文告訴男友,「她將來或許會成為作家,寫一些關於旅途中聽見的故事。」
開普頓男士頓時激動了起來,好像這份職業不得了,不得了啊。他說:「超棒的,這樣就不必整天在辦公室裡面,還能到處旅行。對了寶貝,我們來這裡之前妳不是告訴我有關這裡的故事嗎?或許妳可以跟她分享。」
她靈光乍現般的擊掌,語氣藏有神祕,「妳知道這邊有個很可愛的傳說嗎?」蘇菲搖搖頭,雙手一攤,臉上帶有抱歉,抱歉自己很膚淺的只知道丁字褲和飛魚。
她繼續說:「這是我規劃行程的時候看到的。」
故事大概是這麼說的:
遠在太古時代,南方來了一位神人,神人先創造了小蘭花般的迷你島嶼,然後再創造蘭花島。觸動一塊巨大岩石時引起海嘯,天地共鳴,全島為之震動,巨岩轟然破裂,裂縫一位男神現身;神人又在西南方的竹林,一個叫「羅拉哦麼」的地方搖撼一根大竹子,再次引起海嘯,全島震動,竹子破裂,跳出另外一位男神。
神人創造兩位男神以後,很高興的回到南方去。
在石頭中跳出的男神,稱為「石神」;竹子中跳出的男神,稱為「竹神」。雖然石神和竹神都屬男性,但情感融洽如夫婦。有一天,兩神愉快,併枕而臥,膝蓋摩擦膝蓋,石神便右膝生產一男,左膝生產一女,竹神也各生了一對。孩子長大後,經神人指導而互相婚配,成了蘭花島民的祖先。
還沒從故事幸福的結尾反應過來,洋海敲敲門,帶著因抱歉而扭曲的五官打斷我們對話。說:「蘇菲,妳有想要參加的行程嗎?外面都有張貼,有空妳可以參考一下。不過今天晚上剛好有夜間觀察的團⋯⋯人數要湊齊才會出發。」
中研院的研究員一臉吃驚,看了男友和蘇菲。她用悄悄話的聲音轉達給男友消息。
「妳還沒報名嗎?要不要一起去?我們今晚也會跟著去,如何?」研究員嘗試說服蘇菲,激昂又熱情,因為他們早就安排了行程。
蘇菲心裡躊躇、掂量著有些疲憊的身體與意識,何況她還不認識這個地方,也沒有任何參加付費活動的打算。她走出床鋪和洋海一起來到貼有活動價目的佈告欄前,「如果今天錯過了,明天還有嗎?」
洋海翻翻小冊子,「再來就是後天了,因為夜間觀察人數比較不容易湊齊,所以也不一定會開團成功。」
蘇菲回到房間,翻了翻錢包,儘管有些趕鴨子上架。說:「好啊,也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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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洋海的強力推薦下,她先到鄰近的早餐點飽餐一頓,聽說海上活動非常消耗體力,為此,蘇菲還多點了幾份,還因為跟台灣物價不同而傻眼。她打了個哈欠,才從斜坡漫步回來。
蘭嶼主要的活動,尤其付費制,大概分為浮潛導覽、環島解說、大或小天池導覽、體驗潛水、夜探潮間帶、拼板舟體驗、出海賞飛鳥魚、地下屋解說,以及前一天參與的夜間生態觀察。其中最熱門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浮潛,據說幾乎人人必體驗。
時鐘不到九點,男人搬出一張矮桌和數張板凳,如同前一夜在夜間導覽老師姆里塔的家客廳那樣,翻閱著彩色圖片。姆里塔的家好像電影哈利波特的鳳凰會地址那樣,沒有詳細位子,只能靠著隔壁的真耶穌教會,還有黃底藍波交錯的建築作為識別,抵達時正好是約定的七點,門口有位活潑的小女孩,聽從她的囑咐脫去室外鞋,自己找位置坐。一位年約五十歲,矮小、皮膚黝黑的男子坐在長桌的最裡邊,穩定並主持全場蠢蠢欲動的氛圍,頭戴一頂鴨舌帽,肥厚的腰包銜在上黃下藍的休閒衣褲中間,沉著地翻閱手邊資料不和任何人招呼,直到人數到齊,才開口說話。
只是他還忙著刮去昨晚捕獲的貝殼上的青苔。
蘇菲又走進小客廳在佈告欄前面細看,之後回到陽台。正式上課之前,中研院的研究員抓著她聊起蘭嶼的宜居環境和政府福利有多誘人。
「船票對當地人沒有特別優惠啦,有也只是一點點。最好是不要有,這樣大家一天到晚就到台灣買東西,或是拿東西去賣。這邊的資源本來就不多而且越來越少,小時候隨便抓都是大龍蝦,還要挑剔要吃哪一個。以前老師吃泡麵我們就覺得他很有錢。結果老師問:『那你們都吃什麼。』我們就回:『吃龍蝦啊。』」
「安安,你還在龍蝦泡麵,什麼時候才要開始。」洋海在小客廳的布簾喊。
「老婆妳不一起去嗎?」
「下次再說,今天很忙欸。」
原來是這裡的民宿老闆安安兼任了水上教練,也是住宿網站上的新郎。
安安繼續說,還不忘諷刺地笑。「你們台灣很過份啊,一堆釣客當天來回搭船來釣了很多回去賣,那我們當地人要吃什麼。像在日本不是當地漁民要捕釣魚類、貝類都是要經過許可的,不會讓在那邊的居民面臨生存問題。」
不懂釣魚的蘇菲和研究員面面相覷。
九點一到,參加的人漸漸靠攏過來,安安才結束演講,確認人數。有蘇菲、開普頓情侶以及台北的一對姊妹,都是這家青年旅社接待的客人。「等一下帶你們到有毒的區域玩水。」
有毒⋯⋯
看到大家笑得尷尬又錯愕,他才滿足大笑。待大家黯然失色一段時間,滿足了他的調皮才又宣導:活珊瑚不一定會把自己搞得很漂亮,鮮豔易顯,可是不小心踩到是有可能造成它的傷害或死亡。還有防曬乳液,成分會污染海洋加速珊瑚白化進而死亡,等一下發的全身防寒衣已經有防曬效果,不要再抹了。不然珊瑚死光光,到時候看屍體就好了。
安安不像姆里塔嚴肅,訂下一堆規定。像是出發時,靠近他(姆里塔)的第一輛車要保持七公尺,之後是五公尺,交叉成隊,表示這樣煞車時才不會發生碰撞。他發動車子時,大家才跟著發動,他往路邊停靠時大夥也盡快停好並迅速熄火,才能達到節能減碳。再來,跟車時不要用遠燈。說到這裡,她就特別氣憤,指出你們這些觀光客,夜路遇到人都不會切換,這樣很危險也不懂尊重。但是他相當細心,提醒著晚上的野生生物不可預期,牠並不是關在籠子裡供大家欣賞的生物,任何人都只是路過拜訪,千萬不要大聲喧嘩和嘻鬧干擾。發現生物時他會持手電筒替大家照明,「你們自備的手電筒只能用來照路,絕對禁止照射生物本體,以免造成傷害。」尤其蘭嶼的角鴞貓頭鷹必須以技巧性的照明方式才不會對牠的眼睛造成傷害,相機的閃光燈也是禁止的。
他認真的替大家暖身,又不失滑稽地瞪大眼睛說:「被我看到違反規定,下場很慘。」他亮出手邊的資料,情侶室友坐在蘇菲正對面,側著身體同步翻譯。姆里塔注意到了之後嘴邊帶上微笑,自然地放慢講解速度,即便如此,開普頓室友的理解跟其他人一樣,沒有因為語言拐了一個大彎增多或減少,畢竟他們都只是觀光客。
正式出發前姆里塔的太太和現在的洋海一樣,在門口送客。再三叮嚀,一定要以自己的體力與安全作為考量,不過安安的眼神似乎和姆里塔龜毛固執的個性一樣,希望大家該看的都看得到。」
大夥各自騎上自備的摩托車,油料至少補充了四分之一滿,轟隆出發,尤其是蘇菲的檔車聲響最為粗獷,昨天姆里塔老師什麼也不說的朝她撇了一眼。
車隊一路往南,經過了剛才的旅人酒吧、住處前的郵局,逐漸離開人聲活躍的區域向荒野行進。安安的速度始終在輕快甚至飛舞的節奏,可見離目的地還有點距離,每個人都在期待又害怕,那個有毒的地方在哪裡。那些美麗珊瑚後的魚類介紹、珊瑚種類、海生物等的資訊,通通被留在民宿,持續南行。
安安不會朝大海吼叫,就像姆里塔朝天空「補齁囉── 補齁囉── 」鳴叫兩聲,大家聚精會神,等待神奇的跨物種對話。
一旦沒有,他也不灰心,直說「好吧,這裡沒有,我們繼續往前走。」
不過蘇菲只要想起剛才安安從頭到腳的打量,不禁打個冷顫,他隨意但精準的眼色,拿了恥號讓她重回二樓更衣,一個環島行程她還真是體驗不少美食,加上行程安排的突然,蘇菲根本沒料到會需要泳衣或是比基尼,只好用日常的貼身衣物充數,雖然她不說就沒人知道,但就是一股彆扭卡在心裡過不去。
穿過寧靜的小學、垃圾掩埋場、青青草原,我們終於來到安安所說的核廢料管理處,四台摩托車就停靠在他隨意指向的平坦柏油路旁。「不要擋到車道就可以了啦」他說。
比起這個,他比較介意有其他人馬捷足先登。
走下崎嶇的岩石路,還沒開始活動,台北姊妹裡的一員突然啊——的發出尖叫,嫩白手掌多了道鮮紅的劃痕,幸好不太深,就怕鹽水帶來的刺痛難以忍受。安安要她不舒服時千萬別逞強。已經到了這裡,哪裡有退路,她堅忍地點頭回應。
安安說這裡是魚類最多的地方,其他潛點比較少,最北邊的雞母岩也不錯,不過珊瑚類比較豐富。他還是比較想帶我們跟著海龜游泳。
蘇菲一臉泰然但是內心糾結的和大家坐在岩石上,等著安安分配面罩呼吸器,為了防止鏡面起霧還塗上薄荷牙膏,搖搖晃晃,大家被浪沖的東倒西歪,只好像玩沙的小孩盤腿湊在一塊,笑到不行。期間,安安問我們有誰不會游泳,剛才那位劃破手掌的女孩舉起手。他發給每人一套基本的救生衣,又給了她救生圈。我們人手牽起一條繫在安安腰間的尼龍繩,一步一步往前行,尋短般的漸漸沒入海水。
這是我第一次浮潛,緊張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不過昏倒就很難說了,蘇菲小學二年級學過游泳,雖然實力不到出國比賽的程度,卻也在高中與大學的游泳課程中得到老師的讚賞與高分過關,來到這裡卻只剩不堪一擊的浮雲,海底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過去所學沖得乾乾淨淨。她抓不透咬合面罩呼吸器的節奏,喉嚨不斷灌入海水,腳邊瞬間騰空,嚇得蘇菲趕緊抓住隔壁女孩的救生圈,此時安安說了什麼,都像是碳酸飲料的氣泡,噗嚕噗嚕,噗嚕噗嚕。她試著冷靜下來,嘴裡憋著氣,手牽著繩,上半身向下用力,才發現原來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海底長這樣,不如幻想的畫面礁石漸進式沒入,而是由不同大小的板塊岩石拼湊,稍不留神很可能就踩空。這喚回她疼痛的記憶,和捷熙在香港短住的日子,她們到海邊戲水,原本只在腳能觸及之處淺淺的像鴨子走路一般,玩心大開後,試著與沙灘平行的方位游起自由式,沒有護目鏡的狀況下很快就被迫放棄,不得不仰起腦袋徒手擦去眼前鹹鹹的海水,腳指巡遍週遭就是觸不到地,心急又慌張,餘光才發現被浪潮越帶越遠,差點溺死。
現在根本沒有時間難過緬懷,她一邊緊抓救生圈一邊冷卻眼前的衝擊,隊友們興奮傳話,說看到這個,又看到那個。只有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也許能勉強湊齊一句,「海底世界真的跟動畫很接近,只是顏色不比後製那樣鮮豔。」簡直驚呆了,什麼叫無與倫比的美麗,尋不找文字來取代它的美,就是這種心情吧。然而適應呼吸罩的過程是她覺得最神奇的時刻,調整換氣的節奏和相應的嘴形,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什麼都聽不見,像醫院裡的生命維持系統,呼呼呼的,綠線隨胸膛的起伏存在,是當時強烈而熟悉的聲音讓她跨越害怕。「要勇敢,」那道聲音說:「要勇敢,勇敢使妳看見更多可能,才能接近答案。」
海面激起的泡沫和浪花宛如日本浮世繪中捲起的雲朵,隨波逐流,裡面藏著全身藍色的魚、黃色碟狀的神仙魚,當然還有尼莫。花椰菜般的彩色珊瑚、木耳珊瑚、顏色要嫩上許多像玫瑰花瓣的珊瑚。哦!還有河豚。我們將安安傳遞的吐司碎片放進海裡,魚隻蜂擁而上完美了一幅壯觀畫面。
地下的魚,不比天上的星星少,昨晚驚奇的畫面也很壯觀,姆里塔帶著她們往上坡,停靠在角度略大的彎處邊緣。拿出專用燈,直指天際,講解了星座。火星、天蠍座、牛郎、天琴、銀河等抽象圖樣,蘇菲吃力地跟上解說,還沒來得及解惑又面臨下一道難題,當老師說完某樣星座時總會問,「有沒有看到?這裡,在這裡,還有這裡。」團員齊聲的「有」總讓人覺得浮誇,特別是她隔壁兩位小朋友。
姆里搭趁大家尋星時,再次開口。
「補齁囉── 補齁囉──」
終於,不遠處傳來回應。
當時我們都以為是老師接二連三喊地喊,不以為意,直到姆里塔獨自朝遠處走去,蘇菲和一位中年微胖,帶著金框眼鏡的大叔尾隨在後,才發現了嘟嘟。姆里塔說嘟嘟是島上原住民的語言,傳統裡是不好的象徵。看見牠時島民就會說:「嘟嘟阿呆母。」意思就是趕牠走。期間她們換了不少地方,講解了許多植物與昆蟲,像是大圓斑球背象鼻蟲、光澤蝸牛、鱗趾虎等,不過蘇菲多半記不住就是了。每到新的一處,姆里塔就會模仿起貓頭鷹的聲音,堅持一會兒,只要有共估的可能,他就會說:「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傷心地。」
漸漸耳邊不再只有浪拍的聲音,更聽見有人高喊,「是小丑魚欸!」剎那蘇菲一行人倒成了貴婦團優雅地觀賞,即便害怕得要死也只是緊抓救生圈在腦海裡做精神吶喊,唯獨摸海蛇的時候大家退避三舍,拒絕觸摸才發出各種滑稽聲響。
這時,最不願意的事情發生了。
不是半蛻皮的昆蟲、人面蜘蛛吃鳥的用餐畫面,或者臭青母蛇吞食青蛙一半身體的驚人樣貌,更不是讓島民聞風喪膽的魔鬼花。這是種詛咒,連姆里塔都不在室外輕而易舉地說出名諱。這種花晚上七、八點漸漸盛開,午夜時完全大開,粉色乳白的雄蕊會圍繞中央的雌蕊,姆里塔說就是一個人擁有很多男朋友的意思。直到隔天早上雄蕊掉光。
不過此刻,是蘇菲頭上冒出閃爍的星星,一陣浪打過來翻倒了胃液,精神再也無法其中,遇上了最壞的可能── 暈。呼吸節奏再次打亂,海水趁勢入侵呼吸道,再美的風景也僅剩想吐的念頭,她見到的是每個人都載浮載沉,曬得滿臉通紅。
上岸後還沒來得及感嘆這是目前最有意思的體驗,安安又帶著蘇菲一行人,往回走,來到龍門港。原本的隨口一聲跳海啦!大夥居然跟著起勁,直喊,「好啊,挑戰,挑戰。」
一路飆向北方,來到龍門港。
但是一到港邊時,所有人都停下腳步,彬彬有禮,你先請,你先請,直到安安率先示範,以完美的弧度入水。接下來一個個的上前,不是臉著水就是直挺挺的下去,蘇菲是最後一個觀察完概論的挑戰者,但她更看重的是離開地表與躍進水裡的那幾秒,引力漸漸將她拉下,停留半空的身體,短短的時間內把每個角落沉積的憂傷都抖了下來,滿腦子用力體會的這個瞬間是她一直好奇卻沒有機會直視的,她以為這能接近答案,結果沒有,只是模仿了一次尋短人最後的感受,只是模仿。這股錯覺沒有持續太久,她一張餅臉撞上水面,尖叫之餘牙齦跟著受罪,瘀血了,沒有血流成河,只有滿城傷痕。
帶著餘悸的心情,大家又輪了一遍。最後一輪,大夥一起手牽手跳,安安在一旁錄影存證。這次她不想不再體會迎接死亡的感受,只想美麗且優雅的入水,結果又是臉部衝擊,大字形的趴進水面震動了腰間脊椎,一陣痛麻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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