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涼亭邊,蘇菲又來吹風,數著漸層的海水,藍色、綠色和靛色,這裡的海彷彿有種療癒的魔法,不如台灣的海邊時常帶有魚腥味,反而是鄰座傳來的食味,差點暈了她。剛坐下的歐巴桑和丈夫端著泡麵正大快朵頤,氣味撲鼻而來,正好是蘇菲討厭的肉燥麵。
「原來也不是只有我吃膩了飛魚餐嘛。」蘇菲心裡這麼想。
礙於前車之鑑,他們顯得非常安份,看著隔壁無禮的觀光客又穿著鞋子走上木棧板涼台,心裡也是一陣不痛快,原來他們那天也在。一個像白冰冰、一個像廖峻,蘇菲轉移焦點,蔚藍的水面有幾撮看不清楚的黑點,這回她坐在上次叔叔爺爺的涼亭,而他們老男團體只好害羞地轉戰涼台另一邊的涼亭,幾位歐吉桑大哥走下沙灘,對著遠方大喊,「不要往後滑,不要往後滑,哎唷,不要往後滑!」
原來是體驗拼板舟的遊客被浪潮一進一退地牽制,卡在離岸邊一大段的距離,他們無助地揮手,教練只好下水拯救。蘇菲忍不住偷笑,觀察人就跟觀察羊群一樣,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歐巴桑的丈夫吃飽喝足脫去上衣,打算到岸邊石頭圍起的天然泳池解暑。走了一個又來一位,頭帶白色棒球帽的歐吉桑就坐在我身後八點鐘的方向,在這裡沿岸的涼亭基本上屬於大家共用的,不分當地人或觀光客,只要你願意愛護它就儘管上座,理所當然歐吉桑不需要向誰打招呼,很自然地坐了下來,做什麼呢?
保持沈默,發呆。
直到受不了蘇菲左手邊鄰座的歐巴桑,他正前方的白冰冰,拿著船上提供的地圖,東南西北分不清的轉著地圖。
頭戴棒球帽的歐吉桑打斷她的苦惱,一一解釋。
「這裡是Iranmeylek 他們管這裡叫東清,再南一點是Ivalino 野銀,從中橫穿過第一個遇到的部落是Jimasik 紅頭,之後一路往北分別是Iratey 漁人、Yayo 椰油,再來是最北邊的Iraraley 朗島。」也就是當時被蘇菲列為幾點鐘方向的各部落原名,以及漢化的名字。
可惜歐巴桑還是沒聽懂,要求了第二次、第三次解說。歐吉桑笑了,蘇菲也是,他接著說:「妳哦——年紀這麼大了,還這麼不懂,妳看,妹妹也在笑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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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忍不住對著白冰冰好言訓了一頓,不要老是搞不清楚狀況,這裡是這裡,那裡是那裡,少把另外一座資本糜爛的小島和這裡做比較。也犯了觀光客常見的事,小看這座充滿人味與文化的島嶼,以為下了船租輛摩托車,一天搞定。
後來又陸續來了幾位叔叔或大哥,帶著裝有美味食物的托盤坐下,還以為是遊客,未免也太享受生活了吧,想不到居然是當地人。
像白冰冰的歐巴桑說:「我還以為你們當地人都自己煮飯,沒想到你們也會跟店家捧場哦。」
一位平頭大叔作勢氣憤地回應,「一聽就知道妳是台灣人,這裡哪有這麼好,也跟台灣一樣喜歡吃好料啦。」
「這樣有沒有給你們撒密斯?」
「沒有!虧我們還是同一個島的人,哪裡來的優惠,他們都只想要錢,錢錢錢,想要你的錢!」平頭大叔才說完棒球帽歐吉桑就笑他,笑得比剛才還誇張。「唉唷,生活哪裡不要錢,又不是以前。」平頭大叔指向身後絡繹不絕的西式早餐店,「對啊,所以你家生意才這麼好,可以過很好的生活了啦。」他繼續沒停的說,甚至對著蘇菲招手:「妹妹,妹妹。」
她轉過上半身,滿臉疑問:「我?」
「對呀,不然是指誰,這裡就妳一個妹妹,不是嗎?」她轉向右邊,看著半個樑柱遮去的年輕女孩,再回頭看平頭大叔。
「人家是美女嘛,我只是還沒講出口而已。」
平頭大叔指向我們所有人的前方。
「各位美女、妹妹、歐巴桑,」說到此,那位阿姨不甘地瞪著他,他才改口。「咳——大姊,大姊才對,美麗的姊姊。唉唷,重點不是這個啦,是前面,是前面。」
「前面?前面又怎樣嗎?」還沒消氣的歐巴桑看都沒看他所指的方向。
「不是啦,我是跟妳們認真說,前面只要直直去就會到夏威夷。」
蘇菲和女孩相覷而笑,覺得鬼扯,他倒是得意地要我們拿出手機求證。
「你怎麼知道?你游過嗎?」蘇菲轉身過去遙看大海。
「沒有啊,我家有一張世界地圖,我看就知道了,才不用傻傻的去游,中間又沒有雜貨店,游去那邊很累啦。」他如蛇狡猾地慫恿著,用台語繼續跟那位歐巴桑抬槓。「妳可以去游游看,大膽求證之後,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那個地圖說的是真的還假的,如果沒影,我再幫妳打電話去給那個做地圖的工廠,罵他們亂七八糟,害人害己。」
蘇菲翻了一個大白眼,和女孩再次對笑,不再理會大叔。
「妳們都不信我,以前真的有人游泳過去⋯⋯」蘇菲忍不住打斷這無止盡的大話比賽,而參賽者只有他自己。「啥?」
他繼續說:「有個男人消失了三、四天,留下一封信說要游去很遠的地方,結果游到小蘭花島,就被人家找回來了,軍艦隊路過把他救起來。」
女孩終於開口問了原因。
「還不是為情所困啦。」他歎一口氣,「我看妳們會一個人來也是跟男朋友有問題啦。」
「我沒有哦,我老公在前面。」
不理會他的話,蘇菲繼續深入事件,轉身認真看著他吃飯的樣子。
「所以那個人現在在哪裡?是這個部落的嗎?」
「去關了啦!」
「就因為這樣?」
「不是啦,後面他自己也是素行不良啦,反正妳可以游過去看看,再寫信跟我說。」
東清灣的涼亭絡繹不絕,隔天,相同的時間,如上班打卡一樣,蘇菲又來到同樣的位置,左邊那位像白冰冰的歐巴桑熟悉地向她打招呼。「妳總算來啦,我們剛才在講今天不知道會不會遇到妳,看起來原班人馬很有默契哦!謝謝妳昨天教我怎麼用手機訂房間,後來真的找到一個比原本隨便訂的更好。謝謝妳內妹妹。」她拍拍蘇菲的大腿。
依舊親水的丈夫這次穿著泳褲走上岸邊,驚呼。操著台語,手勢浮誇說道:「哦,剛剛有一條魚很大隻。」
他真的長得很像廖峻。
歐巴桑遞上乾毛巾,「魚勒?你沒有抓上來,我幫你煮三吃。」
「比盤子還大,我抓不上來。」丈夫嘿嘿嘿地笑,好像第一次說笑話一樣。
這對夫妻離開後,又自動補上一批遊客,高談生意經,就坐在蘇菲右後方的角落,她總是坐在面海的那一端。與他同行的另一名歐吉桑則說:「沒有啦大哥,人家現在流行跳島行程,你從台灣出發,到這邊人家說的蘭花島,再來綠島,最後回家。是要怎麼留住人,你要過眠哦?」他們對眼前美麗的風景勾勒新的藍圖,應該在沿海多搭一些涼亭,涼亭的對面就賣剉冰、臭豆腐還有蚵仔麵線,這樣才能留住遊客。
蘇菲緩緩轉過身,語氣委婉字卻耿直。
「可是這樣蘭嶼就不蘭嶼了啊,把台灣那一招到處都是攤子的生意公式套進來,變得不管去哪裡,只要有人的地方,哪裡的特產都不重要了,反正進貨來進貨去,不都是一樣。這樣對蘭嶼不公平吧⋯⋯。」
他們似乎沒想過會有人真的反駁或說回應。
那位別人口裡的大哥很快地收拾表情,一臉輸人不輸陣。說:「當然要提供當地特色小吃。」
「所以是飛魚剉冰、飛魚臭豆腐還有飛魚麵線哦?」
他彎著腰,掰著手指。「妹妹,我算給妳聽。我從小在鹿港長大,跟在我媽身邊一起工作,妳應該知道鹿港進香的時候人潮有多誇張,我們就推著小推車,上面載滿紅豆製成的甜粿餅乾,沿途走沿途賣,哪裡有人潮就停在哪裡。當時一包我們賣一百元,可以說是一晚入帳三萬元以上的現鈔,所謂做三個月吃三年。這一百塊的價錢還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眼睜睜的事實就是這樣。」
「但是⋯⋯」蘇菲說不出口,身為一名台灣人,她就是說不出口,那些她也混在其中的環境,過度崇拜資本主義的民族性。都市對於金錢和地位的膜拜,腳步匆忙的火燒心、過度競爭的辦公室、道德倫喪的家庭賣淫、價值觀扭曲的追從名牌等人本空洞的問題。至少她知道的兩樣東西從台灣漂流至此,給的是回不了過去也前進不了的困境。除了貨幣和酒精,外來者已經帶來許多課題。
「反正,這裡的事由這裡人做主,既然是客人,就充分作為一個客人,尊重他們,融入當地,不應該強扣我們的價值觀在他們身上。」很顯然蘇菲有些惱羞成怒。
歐吉桑一邊講著台式國語又國語化的台語,怨嘆現在人的價值觀,根本就亂七八糟,還有什麼道德、規矩可言?根本沒有政府。他將背靠在木頭上,蘇菲顯然已經從五點鐘方向轉回十二點。
「從阿兵哥虐狗到流浪狗攻擊小孩的新聞,我就針對動保團體的行為討論,闖入兵營逼迫軍官道歉的那種囂張態度怎麼到了咬傷小孩時全變成啞巴,真的是丟人現眼,國家也不需要什麼面子了啦。」
「這是兩回事!一個是成人,而且還是有頭有臉的成人對小狗的殘虐,和沒有防禦能力的小孩遭受攻擊,你想混為一談好像有點勉強吧!環境的潛在危險項目對於小孩來說有很多,又不單只是動物,大人好到哪裡去嗎?馬路上的車咧?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需要大人在旁邊照顧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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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提到過去教育環境造就的治安比較好,被老師體罰回家不敢提,沒穿鞋子上學會被老師穿著皮鞋踩著羞辱,但現在這個年代父母打小孩居然還會被小孩告,真是天和地反了。蘇菲不甘示弱的用冷靜態度,就像妙麗那樣,逐一回答這種上對下,權威式教育的弊端。
「這是壓抑不是相互尊重,把自己的情緒,還有掌控慾強壓在社會階層比你低的人身上,就是一種宣洩。」教育內容也只是種政治理念宣揚的手段。
原本姿勢愜意的歐吉桑得知蘇菲學習的領域關乎社會環境時,立即收緊外溢的啤酒肚,脊椎挺得端正,將黑色上衣的皺褶拉了拉,謹惕旁邊的友人說不定她是來寫書,還是新聞局派來寫社會線的記者,回去她就寫我在蘭嶼和遊覽車司機抬槓的事情。
另外一位瘦的跟螳螂一樣的大哥,流氓式的翹著一隻腳在椅子上聽她們聊天,看著黑色上衣的歐吉桑若有其事地擺出書寫的姿勢。蘇菲內心嘲笑他現在都改成電腦作業,打字機也少見了,真夠搞笑,何況還有手機。只要晚上不要再有八卦人士,她肯定可以全部記下來。
歐吉桑如京劇變臉般,轉身換了張表情,正經地向著蘇菲自我介紹,家住哪,大名,還有學歷。只有國小畢業。 黑色上衣原本使他看起來有些兇狠,這時他脫口說了句髒話,又趕緊裝成斯文人,難為情地提出請求。
「能不能寫成國中肄業啦,看起來也比較有知識的樣子。」
平頭大叔遲到了。
就在黑色上衣的歐吉桑偕同伴離去不久,他才穿著鮮豔的橘子色上衣加上黑色運動長褲,好像前一天我們不曾對著大海天馬行空,他默默地播放華語歌曲,偶爾和蘇菲以及如常安靜寫信,身著白色雪紡紗上衣的女孩聊天。
不知不覺他到雜貨店一趟,買回礦泉水和茶招待兩位陪聊的妹妹,然後沒來由地說起自己年輕時長得像韓國歌手權志龍。
她和雪紡妹互看一眼,忍住笑容,「權志龍?是我們想的那一位嗎?」從他嘴巴溜出這個名字已令人夠詫異,何況是長相,於是蘇菲和那位女孩又仔細看了一次他的五官陷進猜測。大叔翻了手機裡的播放清單,瞬時涼亭刮起一道韓風,他說:「這首歌叫放縱,講的就是我年輕時候嘛。」他發問,「妳們知道他在唱什麼嗎?」
女孩們搖搖頭,慶幸涼亭目前只有我們三個。
「你會韓文?」
他得意的笑,「我有研究一點點,可是我認識它,它不認識我。」
平頭大叔替我們上課,雖然過程女孩們嘴角的微笑禮儀線已到達至高,再來就要炸了,他依然認真地解釋放縱!這首歌就是放縱的感覺,一種年輕愛玩不在乎別人眼光的感覺。
嗯⋯⋯說的有道理。
蘇菲知道這首歌,也知道歌手本人奔於昏黃的隧道、充滿塗鴉的小巷、遠離人潮的街道,流連使壞的行徑、衝撞融洽的人們,對周遭的一切露出俗不可耐的神情。
絕多的歌詞透露著平頭大叔的青春,反覆地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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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沒有永遠這回事
今晚我要放縱
忿忿地呐喊 讓我頭暈目眩
無故的去挑起是非 就像街頭混混一樣
偶爾我也要放縱 故意跛着脚
遺失目的地後徘徊中的那孤島一座
空蕩蕩的街道上 滿滿都是孤雁們
和我心情不同 天氣還真是讓人不爽的晴朗
曾經那麼幸福的我 被可笑的遺棄了
藏起悲傷繼續向前
向著天空把口水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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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麼會突然延後船班?」
她漫不經心地問,一會兒盯著手機螢幕確認訂單,一會兒又閉起眼睛享受涼風。和蘇菲在陽台享受便宜的紅酒,以胡來的方式飲用。馬克杯裝的不是咖啡或茶,而是冰涼的紅酒,偶爾跟著電腦裡傳出的旋律哼,抬頭看天上的星星。
「涼亭裡的一位伯伯跟我說八月四號有一場盛宴,畢竟最熱鬧三到六月的捕魚季已經過了,不能再遺憾別的活動。所以黃昏的時候,我才去農會買了雞蛋、麵、罐頭、牛奶還有紅酒。畢竟,原本的旅行四天三夜變成兩個禮拜,預算實在有限。」蘇菲攤開手指細數。
「所以妳要不要當小幫手,很省錢,而且還有自己的房間休息。」
蘇菲揮揮手,示意不要。她太明白當工作人員還有遊客的感覺在哪裡。寧可繼續作為遊客的身份相處,也不要成為夥伴。
不久,安安和他爸從海底冰箱回來了,在樓下吆喝。他們都戲稱海底,就是蘭嶼人的冰箱,想吃什麼就去那裡取。
蘇菲隨洋海一起下樓,水龍頭下的紅色大臉盆裝滿了各種海洋生物,有魚、小龍蝦還有各種奇怪的貝類。安安他爸蘇菲都稱爺爺,坐在一旁和不易脫去的潛水衣奮戰,安安忙著分類和去鱗片,再交給洋海按照婆婆的方法進屋烹調。
「這樣還不算大豐收呢!」我則負責分散搗蛋鬼咖啡豆的注意,抽了條抹布晃啊晃,看著牠忙進忙出,真是樂此不疲。
洋海向蘇菲招招手,陪在安安旁邊。
「妳知道這裡的人吃魚也很講究嗎?我以前也不知道。」
蘇菲聳聳肩,因為咖啡豆的關係,還有安安的爛笑話,她很難專注。
洋海解釋加上她鍥而不捨的態度,大概明白達悟人會對核電廠排除廢水的憤恨與不公,因為他們的副食依舊以魚類為主。又分成「春天魚」(Among no rayon)和「近棲魚」(Among no karawangan)兩種,春天魚是飛鳥魚、鬼頭刀等洄遊魚類,在達悟族人心中是神聖的魚種,因為他們相信這些魚來自天界;近棲魚則是在春天魚季節以外的時間捕到的魚,也包含一些生長在礁岩上的魚種,這些魚種又有「好魚」(Oyod)、「壞魚」(Zahet)和「老人魚」(Kakanen no raraker)三種之分,好魚無論性別都可以食用,壞魚只有男性可以食用,老人魚則只有年長男性可以食用。日常生活中,好魚難以捕捉,一旦捉到就會優先給女性食用。女人只吃肉質最嫩的魚,主要是不容易抓到的深海魚。
她挨個照盆裡被分出來的種類個解釋。
「百毒不侵的男老人可以吃全部的種類。」
「為什麼?他不是老人應該吃好一點嗎?」蘇菲跟著幫忙端進端出。
「因為他快要死掉了啊,安安的媽媽說女人要傳宗接代,很需要補充養份,不能亂吃,而且數量也比較少。」尤其瀕臨死亡的老人所吃的魚,稱為老人魚,是以帶有低毒性的熱帶魚類為主,食用後舌頭出現輕微的麻痺感。
「為什麼要搞得這麼複雜?」
「媽媽說因為過去的食物很少,如果想要什麼人丁興盛,只能把快死掉的人淘汰掉。」
「如果負責捕魚的男人沒有辦法抓到好魚,老婆可以拒絕晚上那個哦,因為這是我們的責任!你們台灣講的養家糊口啦。」安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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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餐桌上出現壞魚,男性需要以竹籤(Tatazi)享用,以免污染到主食。此外,孕婦的族語是Manili so kanen,意思是慎選食物,對食品種類的選擇需要特別謹慎,只要海鮮的長相怪異、名字不吉利就不應食用,否則一旦生下有胎記的孩子,就會被視為是吃下了不潔的食物所致。
男人魚跟女人魚不能混吃,洋海說他曾經問過島上相識的鄰居姊姊和三名耆老,因為早期女性的生理功用為播種傳承命脈,歷經懷孕、生產、哺乳等階段,所以才嚴格規定只能吃女人魚,當然也有男性不再搶女性糧食一說。族人依照過去的經驗替海底生物分類,假設母親和孩子食用後出現皮膚不適、產道惡化、奶水不足或斷奶等現象,該魚就會被歸類為男人魚。
達悟族人是團體意識濃厚的族群,在食的方面不會放任或忽視、無視團體內成員彼此陷入飢餓。例如,當負責供應食物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生病或生產,或對年長者已無法自行取得食物時,親友會主動贈送食品給這些家庭。當主人有能力回饋時,會主動幫忙親友建造房屋、開闢田地或造船等勞務性工作。
這種相互餽贈可以被視為是經濟型態的一種,例如有些魚特別難捕捉,就可以透過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換。
但,這會不會因為經濟型態的轉變,跟著改變,還有待長時間的觀察與轉化。
「不過這些魚,長得還真不錯。一點⋯⋯也不像人見人怕的輻射魚。」
「好啦,就是沒有被污染,不然我哪敢帶你們去那裡浮潛,我自己也怕得要死啦。」安安看了看蘇菲。
事實上,輻射就像光與聲波,可以穿透空氣並且傳送,陽光就是典型的輻射代表,海洋、岩石、土壤都含有它的存在。海魚還有淡水魚自然也有,因此,我們的生活環境中,輻射本來就無所不在。
「快來吃東西吧。」洋海在二樓陽台的邊緣喊,打斷在旁沈思的蘇菲,她的思緒總是跑得特別快,好像裡面有兩台主機。
烤箱矮桌以及魚下巴備在一旁,安安還在竊笑,真不知道他是傻還是皮。
他還在看洋海的臉色與反應,彷彿大家開的玩笑,說不要,但身體很誠實。討厭輻射和核電,還在吃這片海的東西。
蘇菲小心地喫著龍蝦頭藏有的卵膏,避免自己成了電影裡的梁朝偉,成堆的小龍蝦令人眼界大開,上樓的安安嘲笑她不會撥蝦就會吃蝦,她只好應景露一手,將鮮嫩多甜的肉塞滿整個嘴巴美食家。
「要不要我教妳撥蝦?」
「我有甲殼素過敏啦!」蘇菲又說:「你不吃嗎?這麼辛苦抓的。」
「唉唷,吃到不想再吃了啦。」
見蘇菲翻了一個白眼,他又要說起泡麵龍蝦的故事,洋海將啤酒倒進玻璃杯,一口飲盡發出哈的滿意聲響。然後告訴她這家背包客棧有個不成文的期待——洋海希望有人在這裡談戀愛然後結婚。
「什麼?」蘇菲發出非常人的音量。
「我和安安就是在這邊認識的啊,雖然那時候是在姆里塔那邊。」
姆里塔所經營的美人魚民宿是他們初次相見的地方,也是蘇菲夜行導覽的集合點。洋海淺談過去,一年多的遠距離戀愛,從台灣搬到蘭嶼。大概兩年後,也就是今年五月友達民宿才正式開張。她有些醉意,說話變得小聲。說是起初營業時有位昔日同窗的男姓友人到這裡做小幫手,當時的他已經有女朋友,可是這裡的一名女遊客不管三七二時一的纏上他,明顯的頻頻示好,卻對她這位老闆娘視若無睹,真正的紅娘。
「這才不是讓人最在意的,有其他人在,不管是誰,就不會有這樣這狀況。和我單獨相處就不理我。」
「在這麼尷尬的環境下,妳還能生存已經不容易了啦。」何況洋海還認識那位小幫手的女朋友。
所以她決定試著以關心之名介入這層關係,有趣的是男生的反應和女孩子不太一樣,男性友人就是嘴巴上說沒什麼可是內心暗爽到不行又得裝做沒事,女生則是二話不說拉起警報。
後來我們把目標移轉到其他地方。
「蘇菲,妳覺得蘭嶼人愛錢嗎?」
「誰不愛錢?妳不愛錢嗎?」
「那妳愛嗎?」
「我愛,愛死了。怎麼了?」在日本生活過一小段日子的蘇菲,主動將啤酒倒入她的杯中,自己的卻是空。
「有些觀光客好像認為如果沒有他們,我們就沒有錢賺,就沒辦法生活。」見蘇菲沒有回答,她又說:「我不這麼覺得,如果喜歡別的地方,為什麼不到別的地方住呢?」
蘇菲思考著這些真心話,換句話說當地人是不是也以觀光維生。抱持著資本主義居多維生?有心宣導文化的全民意識有沒有共振。雖然聽來的消息總是多數人還是以自給自足為主,過得很簡單的生活,自己種芋頭、蔬菜、養雞、養豬、捕魚抓貝類,再互相分享,沒有太多的物慾。不過這也可能是上一個時代的習慣,隨著資訊的開放,中生代和青少年不免接觸新事物甚至是科技,也會欣賞新的東西並且將它帶進蘭嶼,只要是消費這樣的東西,就必須再比之前的生活更資本化一些。
臉蛋有些泛紅的洋海又問:「妳知道咖西部灣嗎?有人說這個景點就是來騙錢的。」
蘇菲回想起在台灣環島時,瑞芳的一家背包客棧,室友分享了一部影給她,還囑咐記得把垃圾帶回家!
還記得那張經典宣傳照,很童趣,很天真。
一位穿著牛仔吊帶褲、黃色外衣、頸披綠色毛巾、駱駝色鴨帽的女孩,她手裡靜止的旗桿隨著注視時間越長越能感受一陣風輕輕鼓動。
蘇菲反覆咀嚼它的名字,咖西部灣Kasiboan。字面的意思是堆垃圾的地方。聽說,那裡是蘭嶼新興起的打卡聖地,也是島上飛魚最密集的地方,風吹起由細線所串連的寶特瓶,一隻隻徐徐生動的飛魚正盡情徜徉。
蘇菲從手機裡翻出這個宣傳影片。
這是由一群廣告年輕人與當地居民打造的景點,為了與觀光民眾互動、投入當地生活所營造的空間。長年觀光人潮所留下的紀念已經遠遠超出這座小島能負荷的數量,這裡沒有能見的垃圾處理場,只知道當地人簡單焚燒的後續發展,失衡的垃圾數量已經壓迫這塊土地無法呼吸,現在依舊沒有足夠的能力處理這些愛的遺物,像是衛生筷、塑膠碗、塑膠袋、寶特瓶、鋁箔罐、吸管等等。
「為什麼大家總說喜歡這裡,卻又加速它的滅亡呢?」洋海不滿的說。「就算沒有觀光客,這裡的人還是會製造,如果連當地人也不想救自己,那這塊土地真的沒救了。」關於這點洋海倒是有非常特別的構思,她找過一篇文章,名為——山村阿婆賣樹葉年賺千萬圓:締造傳奇的德島上勝町。洋海說重點不在千萬,而是積極減少垃圾的製造。「不要放棄,少即是多。」
她要蘇菲找出這篇文章,那裡大概是四國人口最少的町,和所有偏鄉一樣嚴重老化,村子裡已經沒有足夠的勞動投入沈重的栽種。因緣際會下運用了楓葉導入日本料理的營業場所,成了餐盤裝飾的一角,2003年成為全日本第一個喊出零垃圾宣言的村莊,目標在2020年讓所有需要掩埋或焚化的垃圾歸零。
她的精神無所不在,一切從少即是多(Less is more)。洋海從city girl到現在不斷實現自己的理想下了許多功夫,即便不完全環保,也要購買持久性的材質、多功能的餐桌,以竹製取代塑料。將少製造垃圾作為頭等目標,更以美國夏威夷一對夫妻的自給自足生活作為鼓舞,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嘗試進入田園過日子,克服蟲蟲恐懼症。
那一篇《山村阿婆賣樹葉年賺千萬圓:締造傳奇的德島上勝町》的內文除了洋海提及的,還有前後的發展史,是由一個海拔五百至七百公尺的小山村也有人稱之為四國德島縣的上勝町,居民大約一千八百人。六十五歲以上的居民佔了一半以上,八十歲以上老人更佔了兩成。除了改善寒災影響農作成長收割,村子已經沒有足夠的勞動。1997年實施《促進容器與包裝分類回收法》之後上勝町已經開始進行垃圾分類,項目從最初的九項,已增加到三十四項。也在2000年關閉了町內兩台垃圾焚化爐,也沒有垃圾車在大街小巷出沒,村民必須自行將回收的物品送到集散中心。
但在那裡看到的不是垃圾,而是整理得乾乾淨淨的物資,民眾可以取走需要的用品。甚至組織了工房くるくる,由老人將回收的舊衣物或用品,重新製作成生活雜貨,然後放到附設商店銷售。2013年村裡開了一家上勝百貨店,裡面販責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等上百種生活必須品,全無包裝,消費者必須自行攜帶容器來買米,自己帶罐子、瓶子買醬油、自己帶盒子買肉。一切回歸到過去的年代。(文摘http://talk.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141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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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圍繞這項充滿樂觀與創意的話題持續深入,儘管將少製造垃圾作為頭等目標,只是再怎麼做還是沒辦法減少,只要有遇慾望的存在、需求的存在,仍然在毀壞環境,又或是無意間以購買行為支持了完全以盈利開發、生產的相關單位所製造的商品。洋海還參考了不少案例。像是一對夫妻,日本妻子和美國丈夫,在夏威夷過起自給自足的生活,並且是徹底的執行,這使她受到鼓舞,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嘗試進入田園過日子,克服蟲蟲恐懼症。
她夢想著未來能吸引到同樣理念的遊客,為這份不容易契合的緣分製造互動,比如贈送會攜帶水瓶、環保筷的客人明信片或是住宿優惠。蘇菲則提議由當地提供簡單的碗筷,讓客人自行彩繪。不過旅行中最佔空間的碗,如果能像以前那樣的巧拼球概念製造,用在耐熱材質方面,也就能拼裝自己的碗,變成餐具的變形金剛,收納輕巧攜帶方便。
不過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當地居民的共識,能一起營造良好的環境,比如每個部落的政府公家機構可以互相合作,就像台灣環遊的補給站概念,也能在環蘭嶼時補充水分,減少買水的必要。雖然雜貨店的生意可能會受到影響,但對於減少垃圾,可是一項重要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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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蘇菲還在想輻射魚的事情,忍不住坐了起來,從床底下拿出筆記型電腦,逐一查詢。就算是偏頗、官方的回答,她還是想知道這件事有多被重視。
1993年7月下旬環保人士就曾在台灣第二座核能發電廠的排水口附近捕獲畸形幼魚。因為外型有明顯的脊背隆起,就像布袋戲裡的駝背怪客秘雕,故而戲稱秘雕魚。雖然排放出來的是溫水,還是引起當時行政院、環保、反核能人士質疑輻射是否外洩導致,而成立了鑑定小組。只是,遺傳或後天環境都可能使魚類畸形,自然狀況下畸形魚常屬弱勢,容易被環境淘汰,所以很難被發現。反之在人工繁殖場,若環境控制不良,發生大量畸型的例子比較常見。
後續的鑑定結果顯示,畸形魚染色體的數目與正常魚完全相同,應與輻射無關,因為沒有被游離輻射破壞基因組合。雖然檢驗只能依照水溫這項條件在室內重現,以及現場捕獲與畸形魚完全相同型態的樣本,約十公分體長。
實驗小組將一公分左右的正常魚苗置入三十七度以上高溫飼養,二週後全長成畸形魚,三十六度時則一半;若將畸形魚放回常溫飼養,椎彎出現後會逐漸恢復正常的現象,體型越小成長越快的魚隻恢復狀況也越好。若是輻射所致,已椎彎的個體應該不會恢復,形成不可逆狀態。
人工魚缸放進二廠出水口的海水與底泥,在環境溫度設定為三十七度時魚才會畸形。但缸水自然冷卻到三十五度以下時,魚就不畸形;高溫使魚體內的維生素C遭破壞或不足,導致促成膠原蛋白產生的羥脯氨酸量不足,魚骨和肉的生成產生不協調與畸形。直到添加高量維生素C於食餌後,即使水溫高達三十六度,魚也不會畸形。
蛋白質是一切生命的物質基礎,魚隻流失的這種氨基酸人體也有。羥脯氨酸(Hydroxyproline)是人體重要的二十二種氨基酸之一,少了維生素C 便無法產生,也就不能生產最重要的膠原蛋白質。這是相當嚴重的問題,缺乏膠原蛋白質很容易引起皮膚瘀傷,結締組織的受損以及潛在的內部出血問題。其他受這種氨基酸數量不足引起的健康問題還包括掉髮和牙齦退化。而結締組織是大腦、心臟、骨頭、肌肉、血管、神經,甚至是細胞的守護者,就像將精緻物品放進包裹的泡棉,使物體受到保護的填充物或是固定。
之後的觀察報告還提到畸形魚只分布在水溫偏高的出水口內,還有堤防邊的有限範圍,表示畸形的現象是因為後天短期,超過一週的時間生活在高水溫水域所致。如果是輻射導致,應該隨海流分布到二廠以外較廣泛的其他水域。畸形魚連續五年在水溫偏高的六至九月出現,當地水溫平均二十七度以上,二廠出入水口溫差約十至十二度,達到形成畸形魚的三十七度的高溫條件。十月海水背景溫度降低後,便無畸形魚苗的出現。若不是水溫因素而是輻射所致,畸形魚不會這麼巧每年都在夏天出現;目前台灣的三座核能發電廠,只有二廠進出水口溫差最大,其餘發電廠包含燒煤的落差較小,約七至八度。
由此得知三至五度的差異是造成唯獨二廠出水口存在秘雕魚的關鍵。檢驗條件對象的改變也得到出水口附近的畸形魚還有花身鯻及豆仔魚兩種,但還有雀鯛、笛鯛、銀漢魚、金錢魚、雙邊魚、鑽嘴魚等二十種其他魚,也生活在這高溫的水域,卻正常生長無畸形現象。
環保人士繼續質疑和追究核能單位,是否為了符合環保署制訂的流水標準(1987年),出水口外五百公尺處水溫不得超過原平均水溫的四度,而改變廠內設備,按理溫度應隨之降低,1993年爆發秘雕魚事件時,於出水口近域五十公尺內測得標準外的高溫。
那麼核能發電廠,與存放輻射廢料的這裡,能夠相提並論嗎?
根據官方顯示蘭嶼貯存場的輻射研究,這裡是最安全的。不單具有三台偵測機,第一手消息直接轉到台灣的相關單位,由他們專業人員進行評估與行動。比起台灣放高輻射的核廢料的環境與安全性相差甚遠,的確降低不少風險。自從最後一批低輻射廢料運進蘭嶼之後,就沒有其他的了,只是有些人不能理解當地人的感受,不明白簡單的道理,就像沒有人願意把別人家的垃圾往自己家裡丟。「又不是我造成的東西,還從台灣運過來,說什麼都是台灣人。」
除去核能廠、核廢料貯存對於水質和生態的問題,其中還有地質。常常待在涼亭的蘇菲聽說地質已經在改變。但是所有資料都指出貯存的結構和地窖不可能排出水。她見到一張結構圖,立刻存了下來,以防哪天遇到高人指點。
當前她能明白的只是裡面排不出水,但是氣候卻嚴重影響結構,日積月累,就算工人補防水的質地,還是沒有辦法阻隔鹽分滲透。雨水進來,形成小小的蓄水池,加上沒有安裝蒸氣室,自然會有一直從內排水的傳聞。
但是,從民國85年就沒有這些問題,因為已經有兩台蒸汽機能蒸發液體,同時還過濾。每次過濾完的水都會被送至檢驗所,檢驗有沒有輻射值,安全的就拿來洗東西。貯存場的大範圍規劃裡也有自己的田地,自己拿來澆花種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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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不安的究竟是什麼,是未知,是安定,還是過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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