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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咿呀一聲,瑜夏使勁推開天台生鏽的鐵門。雖然時序已近十二月,濕冷的空氣彷彿隨手能擰出水來,但在大費周章地爬了六層樓後,她的額間仍然沁出了數滴汗珠。
終於到了頂樓。遠方街道人車熙攘,聲響卻淹沒在夜色中,幾不可聞。困於車潮的後照燈肆意氾濫,以刺眼的猩紅回應她的眺望。晚風捎來入冬的訊息,瑜夏將針織外套拉緊了些,內裏的圓領打底衫微溼而皺縮,毫無保留地向肌膚傾吐寒意。儘管脖頸與指尖都快凍壞了,胸口那股酒精帶來的燥熱,仍舊嚙咬著她的理智。
她抬手將啤酒瓶揚起,滿飲最後一口,不禁嫌惡地皺眉。從他的公寓一路過來學校,18天已不再清涼,入口泰半是苦澀的泡沫。胃部傳來令人不適的飽脹感,止不住的傷感在喉間隱隱翻攪。
你真傻。瑜夏本想發出幾聲自嘲的訕笑,卻驚訝於兩行熱流不意劃過蒼白冰冷的臉龐。究竟從何時開始,美好的生活都變了調呢?手中的空瓶每過一秒都更沉重些,直至難以負荷,彷彿裝進了對世界、對他的質疑與憎惡。
或許一切的開端是那天下午的婦產科診間。走出診所時,他輕聲安慰瑜夏,日子會好起來的,給他一點時間處理與準備,屆時他們就能共組幸福的三口之家……
才不。打從兩人開始交往,瑜夏總能如氣象預報般,看穿他陰晴不定的情緒,且八九不離十。在得知瑜夏已有三周身孕後,他輕順她如瀑長髮的手掌不再厚實溫暖,也懼於直面她的視線,遑論將她擁入懷中。
當她意識到門鎖換了時,並不特別意外。門邊的行李箱中,妥切地置放了她的衣物、他買的首飾、鞋款與個人物品。她沒有歇斯底里地猛按門鈴,或敲門驚動鄰居,甚至沒有撥通他的號碼,而是決絕地踏出承載兩年回憶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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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並非無家可歸,雙親的老宅就在一小時車程外的K市,只是某個鮮明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當她謊稱與同系友人共住宿舍時,父母深信不疑的眼神,她的雙頰因羞慚而發燙,嘴角的輕揚卻有幾分青春的輕狂快意。
瑜夏還有幾位知心的閨蜜,就算讓她借宿幾個月也不成問題,可她不想聲張,接踵而至的必然是一連串的關切與探問。那群好姊妹會替她鳴冤叫屈,然而男人在她心上劃出的口子,依舊暴露於冷冽刺骨的空氣中。思及此處,瑜夏怔怔地望著平坦纖細的腹部。他們終究會知道的。
她強迫自己走向天台的矮牆,俯視校園。學生三兩成群,朝餐廳或校外走去,看著他們無所顧忌地晏然談笑,瑜夏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她想起從前讀女校時,戴著近視厚鏡片、老板著一張臉的導師時常提醒道:「像你們這樣情竇初開的少女,往往輕易墜入愛河並就此溺斃,千萬要當心遇人不淑哪,非但男人沒留住,反而未婚懷孕了!」同學們敷衍地應和著,背地裡都譏諷這個憤世嫉俗的迂腐老女人,瑜夏心裡也升起一絲快意。她總覺得導師盯著她的眼神,透露出莫名的悲傷與感慨,像是收下一份不喜歡的精美禮物。
畢業典禮那天,班導遞上模範生獎狀,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並不努力,卻也不放棄,真像株逆來順受的蕈類……」等到回過神來,瑜夏已站在高中禮堂大門外,遭人背棄的感受撕心裂肺,讓她不得不拔腿逃離,否則就會當場化為齏粉。
沒錯,背棄。幸福的家庭、姣好的面容,與謙和的個性,讓瑜夏到昨日以前還未遇上人生的難題,她從未認真思索夢想或目標,並相信歲月就該如此靜好。然而人性的惡意不是賣場裡特意揀選的蔬果,只要時機合適,它自然會平等地降落在每個生命中。
瑜夏低頭看著她最喜歡的針織外套,明亮的杏色之中有一抹難以忽視的鉛灰。換做平常,哪怕沾上半點灰塵或污漬都會讓她難受半天,但她忽然發現自己不是那麼在意了。儘管晚風仍在低拂,她鬆開手中的物事,像是要與她作對似的,啤酒瓶僅只發出了悶響,瓶身依舊完好如初。她毅然褪下外套,並認為此舉不是出於衝動。
瑜夏再次將頭探出矮牆,腦中有幅景象閃過:一列將要退役的火車安穩地駛入終點站,最後一聲汽笛鳴響,認份運轉的軸承與零件逐漸停下,鏽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滋長。她感覺自己也在生鏽,儘管外表看來仍是光滑明亮的石膏像,鏽跡卻好似發狂的赤潮,從腹部開始,由裏至外吞噬著她。
瑜夏撫觸著腹部,這份未知的聯繫是否會怪罪她的無情,質問她的獨斷專行?但孩子,這裡不會是你理想的歸宿,每個人都是浩瀚宇宙膨脹過程中,被留在原地閃爍的孤星;你的意識應當更加無拘無束,而非自囚於生來負罪的軀殼……請原諒我。
或許電光石火的毀滅,能攫獲誰的一瞬目光吧,讓這齣可笑的悲劇就此落幕,痛苦也將展翅高飛。總好過被無動於衷的世界敷衍冷落,她想著,接著抬起左腳——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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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夏幾乎以為那是血肉摔碎的聲響,但墜落的只是她的意識,身軀仍在原地。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的樓梯間反覆迴盪,她也注意到心臟劇烈搏動,原來自己不如想像中那麼灑脫無懼。
啪嗒、啪嗒、啪嗒。
瑜夏望著來者發楞,而對方也同樣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大概與瑜夏的母親差不多歲數,或者再年長些五六歲吧,一個穿著藍色亞麻洋裝的中年女子,戴了頂對她來說過於年輕的黑色寬簷漁夫帽,手捧一束山梔花,花瓣潔白無瑕,在漸暗的夜色中很是顯眼。
「你不是我們系上的學生吧?」女子走出樓梯間的陰影後,就這麼在瑜夏數公尺之外問道:「聽說過系館鬼故事的人,可不敢單獨上來這兒。」
「……我來上張教授的通識課。」她確實選修過一門資治通鑑選讀,不過此刻她緊張得連司馬光是誰都說不上來。
「的確是堂好課。我猜你肯定是迷失於歷史長流之中,因而誤闖了頂樓吧。」女子促狹道,她笑得含蓄溫柔,稍稍牽動了眼角的細紋。
「說回人社院的鬼故事,每屆新生都會以為,那是學長姊為了嚇唬他們瞎編的,哪所大學沒有一兩個精彩的都市傳說或鄉野怪談呢?」沒等瑜夏回話,女子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但傳聞是真切無誤的。」
「什麼傳聞?」
「十年前,有個遭到生活迎頭痛擊的少年,在他面臨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並無助求援時,沒有知心的朋友願意傾聽,忙碌而麻木的親人只會擺出千篇一律的消極態度,從未嘗試用心去理解他。」女子說著,向前踏出一步,接著又是一步。「他跨不過心中那道檻,於是選擇跨過你背後那堵矮牆。」
「你的眼睛讓我想起倒在血泊之中的他,仰面瞪視蒼天,似乎在無聲控訴悲憤與不甘。」瑜夏嗅到梔子花的清香,她凍僵的指節被久違的溫度牢牢包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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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往往是這樣的,本想陪著誰度過一輩子,卻發現一輩子後來變成一場冬季。你說,是一輩子太短,還是冬季太長?」女子低聲嘆息:「如果你還有選擇,請不要讓深愛你的人只能在冬季追憶。」
「我懷孕了!我不敢想像父母與朋友會作何反應,他們對我該有多失望啊。我辜負了所有人的期待,也沒能成為理想的那個自己——」瑜夏對著女子哭喊,如此突兀地反應,她以為對方會退縮,但換來的只是平靜地凝視。
可是那都不要緊的,女子說。「回家吧,如果你害怕,我願意陪著你和家人談談。」
不知怎地,瑜夏的所有提防與戒備都被猛然突破,那不是男人的粗暴強硬,而是裸裎於漫天細雨之中,沛然莫之能禦的傾注與包容。她記不清何時將頭輕靠在女子肩上,述說起高中班導與他的故事。
「說到蕈類,我記起年初時,朋友勸我種點東西,好打發時間。」她們背抵矮牆,席地而坐。女子興味盎然道:「我說我不懂園藝,養過幾盆花草,都死了。」
「朋友說,那我送你幾袋香菇的太空包好啦,生命力可強韌了,包準你種活。我實在是盛情難卻,便拿了杏鮑菇和秀珍菇的菌絲包。結果你猜怎麼著,第二天我就忘了給它們澆水。」
「後來呢?」瑜夏眨著泛淚的雙眼,嘴角勾起一彎笑意。
「後來啊,它們還是長得很好。我把噴水瓶放在床頭,這樣我一覺醒來,就會記得去關心我的香菇兒子。」女子側耳聽著操場方向傳來的呼喊:「有時我很羨慕它們,雖然長得不怎麼出眾好看,但即使少了陽光,也能在陰雨天下昂首挺立。」
女子倏地施力,站起身來,並拉了瑜夏一把。女子直直看入瑜夏猶帶迷惘的雙眸:「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我年輕時讀《飛鳥集》,很不喜歡這句詩,世界帶給我們痛苦與磨難,我們憑什麼不能也咬疼它?」
這時,女子將花束塞入瑜夏手中,這麼近一瞧,有幾片梔子花瓣被蟲蛀蝕了少許。「當我年紀漸長,才發現世界皮糙肉厚,根本報復不了它。於是我明白,泰戈爾並不是要我們為世界而歌,是為自己而歌。讓冷酷的世界看好了,我們絕不對生命敷衍,絕不放棄對生活的執著。」
瑜夏穿回針織外套,吹了這麼久的風,衣衫已經乾透。她與女子交換了聯繫方式,女子說可以載她一程,但瑜夏莞爾一笑,婉拒了:「他們見到我帶著您和一束花回家,說不定要誤會的。」女子也笑了。
「謝謝世界讓我與您相遇。」瑜夏說,兩人在下樓之前相擁。
女子將記有瑜夏號碼的手機,慎而重之地藏進口袋,她吻別瑜夏,沒讓少女瞧見眼中一閃而過的惆悵與釋然。不,謝謝世界讓我在今晚遇見你。3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Kn9xiDG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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