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還在歐洲的經歷。
可以說我任性,至今仍未弄清楚,我當年是懷著怎樣的心態出走。
去年中,碩士論文把我的精力消磨得七七八八,卻進度依然未如理想,但也管不了那麼多,得借用網民的智慧。我從中文部落格上複製別人的分析,轉成德文貼上,再草草把看似有關聯的字詞堆疊,就把這所謂論文大綱寄出去。
接下來一星期,生活彷彿回到本科時期般悠閒,每日坐在鋼琴前,單純為演奏技巧而煩惱、在固定時間分析樂譜、聽大師級的演奏錄音……真可笑,我竟會把這種日子稱做「悠閒」,研究院真的沒少在折磨我。
這美好的一星期過後,見電子信箱還是空空蕩蕩,我才覺察不妙。根據我對教授的了解,那是代表我的論文沒有回電郵的價值,只能認命重寫。
刪去胡亂複製貼上的部份,論文進度又從新回到瓶頸處。我高估了自己的組織能力,以為對著電腦,至少能拼湊出一頁紙廢話,卻花了老半天,還是擠不到一個詞。到底我要寫什麼?跟隨那群義大利學生,研究歌劇如何歌頌愛情,或是其他法國女人,主張巴洛克音樂永恆不衰呢?
音符背後的故事,我毫無興趣。
又再次回到鋼琴前,模著黑白琴鍵,僅憑肌肉記憶,彈了數十個小節的Polonaise o.p. 22 (E♭),錯漏百出且雜亂無章。斜瞄電腦螢幕上那令我惡心的檔案,毅然決定逃避到最後一刻。
我跟學校請了五天假,也通知了教授,嘴上說為論文埋頭,人卻偷偷地從維也納跑到波蘭華沙,蕭邦的故鄉避世。當初說好五天,結果一待就是兩個月,要不是感覺俄國快打到過來,和電子郵箱差不多被Department dean和教授的信件撐爆,我大概會多待半個月。
在華沙期間,我在遠離車站的小區裡租了一間套房,整座公寓十多戶,大半不是本地人。由於公寓牆身很薄,鄰居的動靜、走道上的多國語交談聲,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只差在沒聽懂。若打開窗戶,連樓上樓下的聲音也會傳過來。
每戶人都有獨特的方法來刷存在感。譬如每早叫醒我的,是樓上的帕格尼尼──God save the King變奏,演奏總是卡左手撥弦的部份,彈順了,又到跳弓和琶音出問題,我離開波蘭時,也未聽到過完整的演奏。
又例如,左邊的鄰居不定時給我驚嚇,一天不分晝夜,要哭就哭,哭得淒厲,像有人要她的命似的。好幾次出門與她擦身而過,望見那女人已經把眼周揉得瘀紫,然而我沒想去了解。之後認識了幾個會德語的住客,就聽說,那女人好久都聯絡不上在基輔工作的兒子。
自從到了波蘭,就沒幹過正事,論文原封不動,平常有事沒事,都去花園跟會德語的留學生們喝酒。有次,他們不知從哪搞來一台古董收音機,竟然還能用,我跟他們解釋了好一陣子,才讓他們明白,收音機不用連網絡也可以聽。
四個男生圍著,聽沙噪的、極低音質的波蘭新聞台(似乎是當刻唯一調到的電台)。有點意外自己能聽懂七成,畢竟我只認識波蘭語的「你好」和數字。主持大部分時間都在念數字,有幾千幾萬的,每念完一組,又再重複一次,好像聽力考試。
我問留學生們,究竟是什麼報導,怎麼老是在講數字。
他們舉著半空的啤酒瓶,淡然回我,是鄰國的死傷、失蹤人口、房屋破壞和流離失所人數。下一秒,收音機繼續播放,我們則在糾結,晚餐要自己做,還是點外送。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gDR08Eap5
我真是政治冷漠的人渣。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mrM8kzWE
此刻波蘭的天空看不出異樣,不管外面世界如何,我的世界依然和平。可能只是戰事還沒干涉我,沒錯,所以我還能無所事事,跟人喝酒,繼續聽人抱怨房間沒有冷氣,這般生活瑣碎事。若然有天,有人使我的世界不再和平,我自然要為此行動,要麼逃避,要麼面對,來捍衛我的小小和平世界。或許這就是我跑到華沙的原因。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iqaY6CYzz
這麼說來,難道世上發生大小事情,都因各人的和平理念不同,而掀起衝突。無關道德,純粹以自身角度,即使要摧毀他人的和平,也要維持自我心目中的和平世界,所以外面的世界才會看似不和平?
兩個月後,我回到維也納。相隔一段時間,再回到鋼琴前,響起月光奏鳴曲第一組和弦,憑感覺彈下去。回想在華沙遇見過的人,感覺好像在那座公寓裡彈琴。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9RANHGXZ8
人追求各自世界裡的小小和平。樓上小提琴手的和平,是拉好一首曲;左邊鄰居的和平,是收到兒子安好的消息;留學生們的和平,是煩惱生活小事情;而我的小小世界和平,是不用理會隱藏在音符背後,作曲家當時的心境狀況,能自由彈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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