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貼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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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前後,聶克復一行登上了三山島。
三山島的碼頭很小,只由一條木頭做的棧橋,加兩根木樁組成。周圍也甚是荒涼,除了聶克復一行之外,便再無活物之蹤跡。
正在聶克復驚訝之時,鄧耀宗已搶先一步跳下船,揮著手招呼他們:“快點走,從碼頭去村子要經過一段山路,”他看了看天空中漸漸西沉的太陽道,“不快點,我們今天就要在野外過夜了。”
山路泥濘崎嶇,聶克復穿著皮鞋走得分外吃力,不一會便氣喘吁吁。沈源達雖然面色依舊平靜如水,但他的長衫已被汗水浸濕,顯然在極力忍耐著。鄧耀宗穿著草鞋倒是走得非常快,
但看他們這副模樣不禁叉腰搖了搖頭,藉口自己內急,實則讓這兩個弱不禁風的傢伙兒休息一會兒。
聶克復靠在樹幹上大口喘著粗氣,沈源達坐在一塊大石頭,拿下他那頂巴拿馬草帽,露出自己那軍人式的光頭,不停地扇著風。
他們倆望著天空,希望太陽不要再西行,就和他們一樣安靜地休息會兒。這種又害怕自己露宿山林,又不想繼續趕路的心情,實在是矛盾。
當然太陽的移動人類不好用肉眼捕捉,但是鄧耀宗的聲音很大,連林中的鳥兒都會被他驚到。
“休息好沒有,快走啦!”鄧耀宗在遠處叫道,看來已解決完畢。但他的腿腳沒有剛上山時輕便,貌似蹲了太久,肌肉有些酸麻。但他依然走在前面道:“快了啦,還有十分鐘就到了。”
這句話頗有曹孟德公當年望梅止渴的風範。給你一個虛假的希望,讓你再一次壓榨自己的潛能。但是人在困境之時,所缺乏也恰恰就是希望,哪怕這種希望是虛假的。
聶沈二人強打精神跟了上去,在轉過一條彎後,他們來到了山的背面。突然間,他們仿佛感到一陣強光劃過自己的眼睛。光線猛烈,他們連忙用手擋住,防止自己的眼睛被刺傷,等眼睛適應之後才敢拿開。
等看清楚山背面的景象,聶克復不由得後退一步發出一聲驚呼:“這……這就是三山村?”聶克復問道。
看著聶克復大驚小怪的樣子,鄧耀宗雙手抱胸得意微笑。
跟在海面上看到的黑暗壓抑不同,在三座巨大山脈的環抱中,居然有一片鮮嫩的綠色盆地。亮晶晶的藍色河流,從山上流淌而下彙聚在盆地中央,圍住一小片陸地,形成一條天然的護城河。
那小片陸地上有一座大宅邸,宅邸風格是當年日治時期非常流行的和洋折中式建築。但這座宅邸跟一般日式屋頂,加上羅馬立柱或西洋裝潢的和洋折中建築不同,這座大宅的折中是絕對意義上的折中——從中間一分為二,左邊是西洋式右邊是大和式。兩種風格仿佛是因為中間產生了時空裂痕,被拼貼在一起。而且不只是建築本體,連庭院都是按照兩種風格的對稱建造,左邊是西洋式的花園,右邊是日式的枯山水,令人嘖嘖稱奇。
以這個古怪大宅為圓心散落著各式民居,臺式的,洋式的,日式的,應有盡有,一直延伸到低矮的山坡上。良田百頃,阡陌縱橫。簡直一派田園牧歌的景象。
聶克復睜大了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傳聞中妖怪出沒的恐怖島,實際上竟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小村莊。
“這幢房子,應該就是林家的大宅?”沈源達面色陰沉,死死盯著那幢怪異的宅邸。
“對的,”鄧耀宗笑道,“據說林家是在日治時代初期,從外地搬來的,剛搬來就興建了這座大房子。”
“倒是有趣……”沈源達笑道,加快了腳步,“快點吧,爭取讓林家請我們吃晚飯。”
“他怎麼突然這麼有精神?”聶克復有些不解。
鄧耀宗聳了聳肩,表示不得而知。
不一會兒,三人便到了林家大宅的門前。
“你們就自己去敲門吧……”鄧耀宗伸了個懶腰道,“雖然為他家工作,但一靠近這個宅子還是覺得晦氣。”
沈源達笑道:“耀宗兄,海上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還怕這些個怪力亂神的謠言?”
“哎~話不能這麼說,”鄧耀宗擺了擺手道,“這世界上說不清的東西多著呢!我們廣東人可是很敬鬼神的。”
兩人無奈,只好獨自走到林家大宅前。看著一半是漆上深紅色油漆,鑲嵌著金屬雕花的西洋式胡桃木門,一半是由深棕色木板拼貼,加以鐵箍固定的日式大門,聶克復犯了難。
他不知道該敲哪邊比較好。
他不禁想:我敲西洋門會不會出來個英國管家,我敲和式門是不是會出來一個提著燈籠的大和撫子?這扇門似乎就像一個十字路口,敲哪扇門會直接影響人生的結局。
“嘭”“嘭”沈源達走向前去,用兩只手同時敲響了兩扇門,他轉頭對聶克復笑道:“這樣出來的會不會是一個一半穿西裝,一半穿和服的人?”
“吱呀”一聲門緩緩打開,開門的人既沒穿西服也沒穿和服,反而是一個穿著長衫馬褂的乾瘦老頭。
洋皮和骨中國心?這個反差讓聶克復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翹,幸好他反應快,用手遮掩住,避免了衝突的發生。
那老頭上下打量著他們,眼神有一種不屑,突然他道:“老爺不在!”就想關上房門。
“啪”沈源達一把扶住門框,對那老頭微笑道:“那恐怕由不得你。”說著手上一發力,將門強行推開。
“林老爺在嗎?本人來跟商量收地事宜的!”沈源達高聲叫道,“現在政府推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到時候一定會強行沒收。但是如果你把土地賣給我們臺灣土地公司,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價錢!”
收購土地……聶克復想了想,確實是大生意。
“林老爺,錯過這個機會,您可能要面對的就是陳主席的憲兵隊了啊!”沈源達繼續叫道。
“家父跟我說,做生意切忌貪心,”一個慵懶奸細的聲音響起,眾人向聲音來源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穿著卡其色西裝外套,襯衫領子翻露在外,梳著油頭的16,7歲的青年站在那裏直勾勾地盯著他們。他面色蒼白像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吸血鬼:“你買我們的地,再轉手賣給政府,以此賺取差價。那我們為什麼不自己跟政府交涉呢?”那青年道。
“二少爺,您怎麼出來了啊?我在這就叫人趕他們走。”那個青年原來是林家的次子——林言浩。
“忠伯,大哥不在家,由我做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林言浩對著管家忠伯道,語氣強硬,不容置疑。
“哦?原來您現在就是林家的當主,”沈源達走向前去,伸出右手滿臉堆笑道,“幸會幸會。”
“啪”,林言浩直接一巴掌將沈源達的右手打開,一臉不屑:“我不跟外省的窮鬼握手。是不是那個廣東仔你把他們帶來的?忠伯叫他從明天開始不用給我們送貨了,讓他滾!”林言浩吼道。
“你噶媽,你呆逼吧,”聽到因為自己害鄧耀宗丟了工作,在一旁的聶克復忍不下去,用家鄉話罵了一句,“你小傢伙,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估計三歲死媽,四歲死爸,哥哥在外喝花酒不回家,才生出你個沒禮貌的人形畜生吧?”這一串連珠炮似的髒話,讓沈源達都嚇了一跳,他還以為中央通訊社的編輯應該都是溫文爾雅的知識份子。
“你聽到了嗎?忠伯?”林言浩對忠伯說道,“好像有狗在叫?”
“嗯……還是條外省的窮狗。”忠伯道。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聶克復雖然聽不懂臺語,但看二人表情便知道不是好話,他氣得渾身發抖,正欲發作之時,被沈源達伸手攔住。
“林家……日治初期搬來三山島。據說是因為在臺北投靠日本人,欺行霸市結怨無數,所以才避居到此。日治時期又參與了日本軍方陸軍派和海軍派的派系鬥爭,以此獲利。在光復初期,甚至有傳言說林家散佈謠言說國府會對臺灣人進行清算報復,煽動民眾與政府對立情緒,”沈源達掏出一張紙,快速地念著,林言浩聽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你有證據嗎?”林言浩強壓怒火,冷笑著反駁道。
“是嗎?不重要?”沈源達微笑道,“重要的是陳誠主席怎麼認為,更重要的是鑒於貴家以往之傳言,我甚至懷疑你們外通匪諜。”沈源達走向林言浩故意將臉貼得很近道:“只要我回臺北這樣向公司彙報,這個流言不多時就會流傳開來,而且……”他指了指聶克復道,“這只外省窮狗是中央通訊社的編輯,我相信他會在報紙上為你們美言幾句的。我們走!”說罷就拉著聶克復朝門外走去。
“請留步……”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二樓的樓梯上一個長著酒窩的美豔中年女子扶著一個人,一個黑色的人,緩步走了下來。那個人穿著寬大黑色長袍,臉部被戴著的黑紗全部遮擋,只有眼睛處留了兩個小孔,讓她可以觀察外部的世界。她佝僂著身體,拖著行動不便的腿腳緩慢移動著,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詭異神秘的氣質。只是,這種氣質讓聶克復打從心底感到不安。
“言浩,這事兒似乎還輪不到你做主。”中年女人笑道,“各位貴客,我是林家的夫人。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和我商量。”
林言浩看到黑衣女子後,眉頭微微皺起,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離去。
“這便是林家被毀容的女兒?”聶克復眯著眼睛死死盯著那個黑衣女人。
突然那個黑衣人猛烈咳嗽起來,林夫人慌忙用手拍著她的背。那個黑衣人則擺了擺手示意無妨,而後雙手又做了些手勢,一旁的林夫人點了點頭,轉身對眾人道:“言浩只是跟各位開個玩笑,希望各位不要介意。其實老爺對於這位先生提出的收購案相當有興趣。但是由於近些天感染了風寒,所以實在不便接客。還請各位先請回,過兩天老爺在此設宴款待各位。”說著林夫人做出請的手勢,眾人也不便停留,只好走了出去。
“怎麼樣?”在屋外等候的鄧耀宗見他們出來跑過來迎接。聶克復見到他,感到十分愧疚。支支吾吾地將經過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林家開除他的事。
“現在怎麼辦?”聶克復無奈道,“這家人好歹讓我們住一晚吧,這也太不近人情了。”
“你這邊有派出所嗎?”沈源達問鄧耀宗。
“有是有啦,但非常小,而且……”鄧耀宗看著太陽已經完全落下的天空道,“估計下班了……”
“什麼?!”沈源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雙手握拳顯得十分憤怒。
“不打緊,不打緊,”鄧耀宗滿臉堆笑道,“村子有空房子的我帶你們去,你們委屈一下,只是這住宿費……”鄧耀宗搓了搓手指向二人示意。
“哎,你這人。”聶克復指著鄧耀宗感到十分無語,但最後無奈掏了兩張鈔票放到他手裏,“走吧,我可不想露宿街頭。”
由於人口出走,三山村有很多無主空房,正好鄧耀宗在三山島的住處旁邊就有兩間空屋。其中一間是和鄧耀宗的房子一樣,典型的中國閩南式的紅磚民居,還有一間則是當年日本人造的和式木屋。
“沒辦法,其他的空房不然漏雨,不然有倒塌的危險,”鄧耀宗道。空房雖多,但能住人的很少。
“唉……”沈源達也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看來得委屈克復兄跟我住一間了?”說著便拉著聶克復往那間閩南民居裏走。
“我不!”聶克復一把掙脫沈源達的手,指了指旁邊的日本木屋道,“我睡這間?”
“啊?”沈源達故意擺出疑惑的表情,“你睡得慣嗎?”
“要你管嗎?”聶克復說著,便拎著行李進了木屋。沈源達看著他關上門,也只得笑著搖了搖頭。
“嗯……”看著這間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的破屋,聶克復皺了皺眉頭,“這日本人為什麼喜歡睡地上?”聶克復看著榻榻米,滿臉的鬱悶。他甚至想拜託沈源達,兩個人擠一擠算了。
畢竟,他房子裏好歹有張床。
但是一想到會被嘲笑,聶克復又果斷打消了這個想法。決定就在這兒將就幾晚。
發硬的榻榻米讓聶克復徹夜難眠,直到天濛濛亮才稍微眯了會兒。
夢裏他又夢到了大海,自己的身體在海中起伏,背後是赤紅色的火焰,前方是白色的濃霧。他感到自己在下沉,卻找不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就這樣,上去了,又能去哪兒?
他任由自己的身體完全沒入水中,閉上雙眼任由自己被黑暗包裹。突然一只強壯有力的手抓住了他。聶克復睜開眼,看見那只手,那只青色的手。
“噓!”一陣尖而淒厲的聲音猛地刺進聶克復耳朵,把他從夢中驚醒。聶克復猛地起身,還在思考發生了什麼時,門突然被猛地推開。聶克復朝門外望去,只見鄧耀宗彎著腰,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
“聶……聶先生,死人了!”鄧耀宗瞪大眼睛,滿臉驚恐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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