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人 - 斷裂的鏈條

外面的雨下著愈發大了。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wKm91NWXI

熱帶的風總是會夾帶著些許草木腐壞的味道。

沈源達推開窗，看著順著房檐滴下的雨水，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你應該知道。”聶克復的話沒頭沒尾，一般人聽了都會發愣，但沈源達卻好像猜到了他想說什麼。

“內訌，是嗎？”沈源達問道。

“對！”聶克復鼓起了掌。

任何組織都是人的集合，而有人的地方就有衝突。

“我今天翻找到了日本人對於林家的表彰狀，感謝其對臺灣發展所作出的貢獻。”聶克復喝了口酒道，“但是有一點很奇怪。所有的表彰狀都是西元1909年之後所頒發。”

“這……”黃文清沉吟半晌道，“過這麼久？”

作為當地唯一員警的黃文清自然知道，林家早在1900年前後，便已搬到了三山村。

“或血……”鄧耀宗也思考了一會兒道，“林家是後面才發家的。”

“不可能，”沈源達直接否定了這個想法，“林家的大宅是在他們搬來後便立馬修建的，這在當時絕對是一筆不菲的花費。”

“對的，那麼何以林家的富豪搬到三山村之後，近似消失了般淡出了日本的視野。直到近十年後，才被日本人再次發現，邀請他們協助建設殖民地？”聶克復問道，“是林家抗日嗎？不是，不然他們早死了。是林家沒有能力，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為什麼後面又要發表彰狀？這自相矛盾……”

“日本人一開始不想依靠林家……”沈源達摸著下巴沉吟道，“日本來到臺灣之後根基不穩，以華治華是最簡單高效的統治方式。沒找林家只有一個原因，他們壓根不想獲得林家的幫助。”

聶克復打了個響指道：“沒錯，我之前剛到臺灣時，在圖書館看到了些資料。當年對於臺灣前途，日本似乎有過討論。有一部分人想把臺灣賣給西洋人，另一部分則希望把臺灣當作日本國土般發展建設。兩撥人互不相讓，政府內部分成了：建臺派和賣臺派。”

“如果臺灣被賣給西洋人，那麼林水生這麼多年苦心經營的產業，很有可能付諸東流。所以……”沈源達低頭沉吟道，“所以為了趕走賣臺派的勢力，大兒子林永安帶著人夜襲軍營。得手後，為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查，林永安隱姓埋名躲了一段時間，”沈源達將杯子拍在桌上恨恨道，“怪不得！林家的產業給弟弟林永泰，卻沒有給哥哥林永安。”

聶克復聽到沈源達這句話，在模糊的視野裏，一個人影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那個原本乾癟瘦小的身軀，慢慢變得高大挺拔。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也被逐漸拉平，變得緊致起來。只有那一雙眼睛所透露出的怨毒之色從頭至尾都未變過。

若不是看過之前的合照，聶克復真不敢相信。之前見過的那個乾癟瘦小的老頭，在之前竟如此挺拔帥氣。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仇恨也能改變很多。”那個人對著聶克復笑道。

那個人叫林永安。

聶克復仿佛回到1911年的馬公港。看見林永安和一群生番披著青色的袍子作為偽裝，手中緊緊握著鋼刀和土槍，躲在軍港附近的林地中伺機而動。

“這樣就解釋通了，為什麼會有日本士兵的頭顱不翼而飛，”沈源達吸了口氣道，“生番有出草獵人頭的習慣……如果再加上有建臺派的官兵作為內應，在軍艦上製造爆炸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嗝……”聶克復打了個嗝，“林永安作為哥哥，居然在弟弟高中畢業之後，才插班讀高一……這也是林家為了躲避追查，將他窩藏兩年的佐證……”聶克復感到身體漸漸不支，但是他還是倒了杯酒。

“你喝多了……”沈源達冷冷道。

“沒有！”聶克復揮了揮手道，“這件事查查當年日本人的人事調動，便知真偽！”

“我相信你，”沈源達輕歎口氣，無奈微笑道，“但也擔心你，先休息好嗎？我不怪你。”

“我不是幫你！”聶克復突然激動地沖到沈源達面前大聲道，“是因為我也想知道真相！”

“那……4年前案子裏的青人，究竟是誰？是唐澤宗介嗎？”鄧耀宗很適時地將酒杯遞到聶克復面前。

聶克復看到酒杯大笑起來，他一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道：“4年前的案子，我一開始也……嗝……也想假設，猜想。但是我看了卷宗……，”他捏緊拳頭，讓指甲刺進肉中，用疼痛令自己可以保留最後一絲理智。因為他知道他有一句話沒說。

一句可以幫助沈源達的話。

“發……發現，有個當事人……在，在這裏，對不對……警佐黃文清！”

“碰”，話剛說完，聶克復整個人的神智力氣便似被抽走一般，整個人瞬間癱了下去。

沈源低頭看著聶克復那雙已經沁出鮮血的雙手，眯起了眼睛。

黃文清坐在那裏，表情出乎意料地冷靜。

食不言，寢不語。

雖說無聲是對食物最大的尊重。

但無聲亦是冷漠的暴力。

房間內的空氣在瞬間凝固。

似乎有種有股無形的巨力，想將他們體內的一切擠壓出來。

“那……那個，我先扶聶先生回去？”意識到可以置身事外的鄧耀宗顫巍巍地舉起右手，小心翼翼地說道。

無人應答。

眾人依舊僵持著，任由時間走過。

“哈……”突然在某一瞬間，微笑回到了沈源達臉上，“你先送下克復兄吧，”沈源達拎起一個凳子放到黃文清面前，坐下。他微笑著看向臉上並無太多的表情的黃文清，緩緩道：“我跟黃警佐，有事要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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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達坐在椅子上，打開聶克復帶來的皮包。翻出當年的口供，一遍遍地看著。

“當年……刑求了吧？”沈源達問道。

“如您所見。”黃文清聳了聳肩膀道。

“你覺得當年的案犯黃文正是個什麼樣的人？”沈源達問道。

“老實人，連話都說不清。”黃文清皺起了眉頭。他的耳邊仿佛又聽到了那夜在刑房的慘叫。

“那當年到底怎麼回事？！”沈源達把桌子一拍吼道。

黃文清笑了，笑得很諷刺：“長官怎麼說，真相就是怎麼樣！”他倒了杯酒喝下，“我不能理解，所以被調到了三山村的派出所！”

“OK……”沈源達聳了聳肩膀，“現在有個機會……彌補你當年過錯的機會。”

“你沒有刑、求、那、個、無、辜、的、人、嗎？”沈源達一字一頓說道。

字字如針，插進黃文清的肌膚。

黃文清沒有回答，兩人就這樣互相對視。良久之後黃文清才緩緩開口。

“當年的案子很蹊蹺……”黃文清努力回憶道，“四個死者的死因並不相同。林家傭人張發和黎源多是被石頭砸死，並且身上有搏鬥和撕咬的痕跡。村民羅光利是被跌下懸崖摔死。而林老爺最奇怪，是被尖刀刺死的。”

“青人擊殺張發和黎源多，在逃跑過程中羅光利不慎跌落懸崖。但林永泰很奇怪……”沈源達摸著下巴沉思道。

“這三個青人所做的事情互為因果……”沈源達突然想到了聶克復的話。

如果兇手不止一個呢？如果林永安也是兇手之一呢？

確實有這個可能，那剩下的兩個人是誰殺的？唐澤宗介？他為什麼和林永安合作？如果合作了，他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如果合作，事成之後為何又突然消失？難道從頭至尾都是唐澤一個人幹的？那不同的死因也無法解釋。

整個邏輯鏈條一下斷裂開來。

“那當年的大火怎麼回事？”沈源達摸著額頭問道。

“據說是為了逮捕青人，林家大少爺也就是前幾天剛死的林言昌，叫人放火燒的山。而在那之後沒幾天，林言昌就去外地了，連他父親的頭七都沒有參加。當時有傳言說是他想借機燒死自己的父親。”黃文清也摸了摸額頭。

“媽的……真父慈子孝。”沈源達笑道。不過細想之下，林言昌可能不是自己出走，而是被火災的倖存者林永安指責謀害生父，而被趕出家門。

“謔……”門一下被撞開，鄧耀宗滿身污穢地推開門走進屋子，“聶先生真是的，不能喝就別喝啊！”

沈源達回頭看了鄧耀宗被吐了一身，微微皺眉問道：“他沒事吧？”

“扶他回去睡了，差點沒累死我。”鄧耀宗擦了擦汗道，“我先回去洗洗睡了，你們討論得太深奧，我聽不懂。”

沈源達微笑著搖了搖頭，對黃文清道：“也謝謝黃警官了。今天先到這裏吧……”說著戴上自己那頂巴拿馬，跟著鄧耀宗走了出去。

黃文清看著二人離開後，緩緩起身，走進裏屋。

拿出一張照片，靜靜觀看。

不知不覺，他的眼角已有淚光。

深夜，雨已停。

鄧耀宗用一桶涼水從頭淋下。

沈源達將雙手放在頭下，靜靜地看著天花板。

忽然他笑了，小聲說了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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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陽刺穿海島的薄霧。

黃文清開始了巡邏，沈源達則獨自一人來到了空蕩蕩的派出所。

他坐在派出所的崗亭裏。桌上擺著一只空碗，和一碗冒著熱氣的陽春麵。

沒有配菜，但雞骨熬的濃郁湯汁，泛著金黃色的光芒。

這對於宿醉的人是極好的。

沈源達微笑著看著桌上的面，似乎在期待。

“嗒”“嗒”“嗒”一陣跑步聲從遠處傳來。

沈源達抬起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不見了！聶先生不見了！”鄧耀宗面色驚恐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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