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變為舞場的餐廳,穿過大理石走廊和門廳,宮城和深津走到玫瑰花園去。蜿蜒的小徑兩側長滿玫瑰,比人還高的花叢像牆壁一樣,為夜間流連在花園的人提供一點點私隱。沿途默默無話,深津似乎在構思自己等等要說的言辭,而宮城,意外地發現,這趟沉默沒有讓他覺得不適。
晚風吹來,吹皺花園一角的噴泉池面,他們就坐在那邊的鐵藝長椅上。
宮城呆望在月光下飛濺的水珠,指尖無聊地轉著手中的玫瑰——剛折下來的,來自身邊那個現在像中了噤聲咒的男人。宮城想起剛剛,深津走著走著突然說他該送一份聖誕禮物的,不然太失禮了,然後未等宮城回應,就拿出魔杖對著花叢輕輕一揮,給宮城送上一朵在月色下仍然豔麗的紅玫瑰。
荊棘都去掉了,不曉得深津是如何辦到的⋯⋯也許他很熟悉這種小魔法?宮城不知道,他不是個對鄰院八掛有多關心的人。
馥郁的香氣引來小仙女的到訪。閃爍著點點星光似的她在花朵上繞了一圈,嗅了嗅玫瑰後抬頭,才留意到花朵已經有主了,便向宮城行了個禮後翩然飛走。
又是一陣晚風吹過,宮城搓了搓手臂,想要是對方還不開口的話,那他就回去了,順便把某人踢進水池裏,幸好就在這個時候,深津總算想到他該如何開口:「和你同場比賽是件令人享受的事,宮城。」
說完後,他便合上嘴巴,這讓準備將會聽到長篇大論的宮城感到錯愕,「你……只是想說這個?一直以來都只是想說這個?還是在比賽都結束一個多月後的現在才來說?」
「不只如此。」深津慢吞吞地開口:「這五年間,每一年的比賽,我都很期待你會怎樣對抗,而且,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魁地奇,以及,如果『我們』沒有輸給『你們』的話,我猜我不至於如此在意——」深津頓了一頓,瞟了旁人一眼,看看他的實話實說有沒有惹惱對方,但大概是甜美的勝利麻痺了宮城的聽覺,沒讓他感覺到有任何被得罪的地方,「——你。」
宮城從水池上移開目光,棕眼望著深津,抬抬眉頭,示意他說下去。
「既然你已經發現到我有多喜歡看著你,那我猜,還為了面子而試圖掩飾這點,顯然並沒有任何意義咧。」深津飛快而小聲地囔囔,平板的語調讓他這句話變得像在抱怨,但他抱怨的對象恐怕是他自己。
「我只發現到你有『經常』看著我,你剛才說的那個詞語嘛,我可不知道。」宮城說,但顯然,玩這種文字遊戲並沒有任何意義。說話間,他還在玩手上的玫瑰花,在深津的角度看來,他彷彿在研究要不要丟進水池裏。
「『喜歡』,是的,我剛才說了,在我懊惱又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裏說了,而且甚至放進錯的句子裏,簡直天才咧。」深津捏了捏鼻樑,一副被自己的表現蠢到頭痛的樣子,但就在他搖頭嘆氣之際,驚喜地發現,一直發現得頗為冷漠(至少,絕不熱情)的宮城,耳根子原來紅透了,而深津不認為那是被晚風給吹的。
「這句話聽起來也許很嚇人,但我比你想的更加了解你——」話說出口了,深津才覺得自己不是在告白,而是在進行犯罪預告,後知後覺地害怕嚇到對方。天地良心,雖然深津他的確握有一點點地下權力,像操控傳聞和情報的流通,不過他無意再次用來對付宮城良田,「——我只想你明白,這絕不是未經思考的魯莽衝動。」
像生怕宮城不相信,深津開始滔滔不絕地數:「我知道你的成績——每一年、每一科,當然了——我知道你的朋友、我知道你養的貓頭鷹叫什麼名字、我知道你喜歡什麼球隊,無論是魁地奇還是籃子球——」
「是『籃球』。」宮城糾正。
「『籃球』——我會記進腦內的。」深津點了點頭,鄭重承諾。
「另外,我知道你喜歡吹寶泡泡糖,每年都會在火車上買一大堆。我亦知道你用什麼魔杖:蘋果木的,鳳凰羽毛,七英吋長,彈性不錯;而我查過資料,據說蘋果木魔杖的主人,都會有強烈的個人魅力,以及會被他人深愛。」
深津說到這裡,總算記得要停下來喘氣。
宮城忍不住苦笑,挖苦起自己:「那看來,傳聞都總是些沒根據的謠言。」
「不,我不這樣認為。」深津立即反駁,俯身握過對方,寬大的手掌完整包裹住宮城的雙手,「我本人可以證實,奧利凡德先生的魔杖筆記所言非虛,而我希望我能有榮幸,向你證實傳聞。」
「噢、呃……」聽到對方相當明顯的暗示,宮城擠出幾聲意義不明的怪聲。他撓了撓後頸,感覺到臉頰的熱度,突然就燒起來且消退不下去,一直滾燙得讓他懊惱,讓他巴不得掩住臉、或是立起衣領把整張臉藏起來,但雙手都被對方緊緊握住了,只得低頭去望水池中的月亮,但水面如實倒映出他比手上玫瑰都還要紅的臉,這無疑讓他更加不自在。
低咳一聲後,宮城問:「所以你的意思是……」
深津不認為宮城會連這種淺顯的暗示都聽不懂,就算對方的成績頗為、嗯,有待改進。對於宮城良田的裝傻,深津也只能嘆氣了,無可奈何地直說:「我著迷於你,宮城,在我意識到這件事時,我對你的注意顯然已經超出正常水平,一直試圖從不同人的口中了解你也頗為病態,所以,我得說——你抓住我了,從天上到目光、就連腦袋都是你的了咧。」深津聳了聳肩,「以防這對你而言還是過於複雜,就容我這樣總結吧:宮城,我喜歡你。」
宮城發出被捏著脖子的怪聲。
「怎麼?你沒想過會聽到這些咧?」深津反問,舉起他們握著的手,中間夾著的那朵玫瑰花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拜託,誰會送一般同學一朵紅色的玫瑰花?更別說他們是史萊哲林和葛萊芬多。
「沒、沒,我有預計到,但——」宮城的舌頭打結得厲害,彷彿現在中了噤聲咒的人是他;他幾乎感覺到心臟跳到了他喉頭間,像快吐出來一般,「我呃……我猜我不可能,有你喜歡我的那麼喜歡你。」
這話繞口得充分證明了他的思緒有多混亂。
他開始不切實際地希望這只是不用負責任的玩笑。
深津但願自己沒有逼得對方太緊,然而他必須澄清:「沒人要求你把心意都放到天秤上量量看咧,我只是在謀求一個機會。」
他覺得宮城把愛情看得有點太理想化了。
「自己給了對方多少愛意,對方就得回以多少」,這種精確的公平是不可能實現,而要是愛情能用量化計算,深津相信,那只是種交易,而不是愛——在純血巫師家庭,這種情況相當常見,所以深津很清楚。
為了血統純正,滿足家族要求的「正確」人選才是最重要,愛情那種虛無縹緲又變幻無常的東西,誰還能有餘力去在乎呢?深津一成只慶幸他家,在第二次巫師戰爭後就變得稍微開明一點。
宮城陷入了沉默,而深津別無他法,只能等待。
深津凝望著對方,幽微的月光讓對方的臉,得以藏到陰影裏去。舞會相信已經完結了,深津隱約聽到花園的另一角傳來談話聲、和此起彼落的窸窣跫音,相信是外校的學生正在沿著花徑,慢慢步回所屬的住宿地方去。
這時候,宮城總算開口:「那……」
他看到深津立即坐直了身,然而他正試圖把手抽出來。
「……時間很晚了我想,我們再不回宿舍,會犯宵禁的。」,宮城不敢看深津會有什麼表情。
被捂暖的雙手在接觸到空氣時,頓覺聖誕夜有多寒冷。
宮城垂下頭,避開深津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作出了最差勁的回應,在大家談了那麼多以後,他連一個痛快明確的答覆都給不了,只會顧左右而言他地逃避,這無疑是在折磨對方。
聞言,深津頓時垂下肩,但還是點了點頭,諒解道:「也是咧。」深津忍住嘆氣的衝動,「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吹一會風咧。」,雖然他已經感覺到頭痛。
宮城胡亂點了幾下頭,正當他僵硬地抬起腳步準備離開時,深津突然開口喚住他——
「可以跟我說聲晚安嗎?」深津問。
這問題還真是讓人心情複雜,宮城彷彿幻聽似的,聽到那個尊貴的史萊哲林級長、兼學生會男主席向他說了「拜託」,為的只是一句輕飄飄又無法丈量的「晚安」,儘管深津的語調還是那樣平板,而宮城開始意識到這大概是對方的習慣——畢竟這人,就是在剛才滔滔不絕時,都還是這種平淡口吻。
「當然。」宮城回頭,向深津擠出一個笑容,揚了揚手上的花朵並說:「晚安。」
語畢,他便踏上回宿舍的路。一步、兩步、三步……宮城的腳步愈來愈慢,最後索性停下來。他捋了捋頭髮,蓬鬆的鬈髮被用力壓平過後又彈回去,來回梳了幾次後,他只是把頭髮弄得愈來愈亂。心亂如麻,他喪氣地垂下手,跺了跺腳,用力深呼吸了一口後呼出,重重踩著腳步走回深津面前。
宮城覺得深津的目光似乎頓時一亮——也許是幻覺。
「你說剛剛那些話前,有想過……有假設過,我是有可能也會喜歡你,之後才決定說出口的嗎?」宮城問完,低頭扳了扳手指,「我們也就講了幾次話而已吧?更別說宿舍那次……陰險的混蛋。雖然你表現得好像相當了解我,但……你並不真正認識我,不是嗎?」
「老實說,完全沒想過咧,想過你今晚就會喜歡我。」深津坦然承認,在宮城「那你還講?」的質疑目光中,豁達地說:「都最後一年了,丟臉都比遺憾好咧。」他聳了聳肩,「而且按照本來的計劃,就算告白失敗了,至少我也有賺到一支舞咧。」
聽完後,宮城皺起眉頭,用埋怨似的口吻咕噥:「你不開口的話,就不會被拒絕啊。」,但怨的似乎不是深津。
不開口確認對方到底喜不喜歡自己的話,那就永遠、永遠都能保留可能性,於是乎,也能繼續單方面地持續去愛,永遠都不會失戀。
深津想了想,配合自己最近得知的消息(有關宮城良田與他一開始想邀請的舞伴的事),似乎明白到對方的意思,並同意道:「也是咧,不去驗證的話,就能活在『對方或許也喜歡我』的世界中咧,可是——」
他稍作停頓來思索言辭,最後側著頭,答得很奇怪:「——你不會一直都是單身的咧。」
宮城明白這心情——說實話,就算他當時沒去邀請彩子,沒有戳破假象,到了今晚,他看到彩子和德姆蘭的勇士跳開場舞時,他的結局也會是一樣,心情也會是一樣,亦也許更難接受。那根哽在喉嚨的刺再也沒可能拔掉,它只會爛在皮肉裏潰瘍發炎,永遠都不會好,未來每當吞嚥,疼痛都會令他想起那兒有根刺。
如果早在一年級時,他就開口跟彩子表明心意,讓兩人沒當那五年多的朋友,他們的結局會否不一樣?那也許存在過的微弱花火,會否就能順利燃燒?這些假設,宮城都已無法驗證。
兩人安靜下來。
「無論如何——」深津主動打破沉默,「——都請你給我回答。」
說實話,深津倒沒期待過今晚就能得到對方的回答,早預計可能得等上幾天……三天吧,再長的話,他不太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例如跳進級長浴室水池裏永遠不出來之類。
「我……」宮城又再撓了撓自己的頭髮,柔軟的棕髮糾纏過他指間,又柔柔鬆開來。
他抬眸望向深津,而對方也在看著他。
拳頭握緊後又鬆開,宮城猶豫了一會後,抬步走到深津身前,模仿方才舞池裏的人一般,默默地伸手、虛虛的抱著深津。
「我們不是朋友。」,就在深津的心臟飛起來之際,宮城開口第一句就讓他跌到谷底。
「這就是你的回覆嗎?」深津問道。他感覺到自己手心在出汗。
宮城搖了搖頭,語氣有點悶悶的,「只是在確認。」
深津希望自己的語氣不要太像窒息一樣,「那請問,您確認出來的結果是?」
宮城深呼吸了一口,緩緩呼出。
深津的感官現在只容得下宮城良田的聲音,連呼吸聲都彷彿放大到,就在他耳邊呼出。
度秒如年。
終於,深津聽到宮城這樣說:「……好像不討厭。」
在回神過來之前,深津就發現自己用力抱住了宮城,一隻手緊緊圈著他的腰、另一隻手牢牢扣住他的肩膀,像怕對方會騎上憑空出現的掃帚逃之夭夭,而這次,對方沒有抓著他領子試圖打他。深津可以感覺到宮城骨架的形狀,感覺到對方在他懷裏動了動——他的手臂立即收得更緊——低頭一看,深津發現懷裏的人把臉埋在他的衣袍間,從髮稍間露出的耳朵紅得快滴血。
真是個美好的聖誕夜。
月亮仍然高掛,眾星始終閃爍,芬芳的玫瑰花叢包圍了他們,點點銀光是小仙女飛過。宮城不太記得到底抱了多久,只記得臉頰貼著的胸膛突然微微震動,然後他聽到了低沉的哼唱聲,於是他舉起手,搭上深津的肩膀,抬起腳步,悠悠地翩翩轉圈——
據說,在霍格華茲的聖誕舞會中,這樣抱在一起轉圈的行為也叫「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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