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18)

　　莉絲特意等到入夜後，才來到監獄探望。霉味和嘔吐物酸味，是她既討厭又熟悉的味道。

　　陰暗潮濕的地下，勉強靠著僅有的燭光認出狹窄的路，她的腳步聲迴盪在石階梯間。她可以發揮本領完全消去腳步聲，讓這裡的所有囚犯乃至衛兵都不曉得今晚曾有訪客來過，但她既沒有必要，也不想費力這麼做，畢竟她正在放假。

　　而且，最好讓對方知道她來了。

　　在一間牢房前，走道的鐵窗照進微弱月光，僅照出了鐵桿牢房內的一角，有人頹然靠牆坐在地上。身著囚衣的人了無生氣，對來客沒有反應，無論是睡了、昏了或死了，對那具皮囊而言再也沒有差別。

　　莉絲隨意拉過一張木椅，跨腿反坐往前趴在椅背上，向監牢裡的人隨興地說：「你果然瘦一點會比較帥，老大。」

　　「可不是嗎。」像在期待莉絲前來，柯登終於有所反應睜開眼，輕笑兩聲後沙啞虛弱地回應。「可惜只有這時才能實現。」

　　「你都在怪罪堡壘生活害你頹廢，來到這裡至少不會再抱怨了。」

　　「這是我現在唯一欣慰的事。」

　　「說來真怪，對吧。當上將軍、得到自己的堡壘、計劃推翻國家，每件困難無比的事都手到擒來；但常常是這種小事，卻怎樣都做不到。」

　　「可不是嗎。」他又說了一次。「你們調查多少了？」

　　「不多。雖然幾乎找到了所有涉案者，但事件由星峰堡的部分首領主導，他們的家人親屬對此完全不知情，調查陷入瓶頸。尤其是最重要的盜賣軍武部分，徹查了邊境也找不到任何輸出武器的跡象，這批軍武可能根本沒出境過，彷彿憑空蒸發了。攸關國安的大案件毫無進展，督軍團和調查團急得抓狂，議會和王族也對事件爭執不休。」莉絲話音剛落，用帶有一絲責難的視線瞄向他。

　　「所以他們派妳來見我。」柯登藉著與她合作的經驗解讀。「斥候小隊就待在外頭嗎？妳們……不會把那些小道具都帶來了吧？」

　　「天啊，老大，把我們當成怎樣的變態啦？看場合和氣氛好嗎。」莉絲板起臉來駁斥。「該被動的人太主動可是很掃興的。」

　　「我真希望聽不懂這句話。」柯登在放下心的同時感到羞恥，發現自己竟會為此感到恐懼。

　　「何況別太抬舉自己。看你那副蠢樣，怕是什麼都沒弄清楚吧，拷問你是浪費力氣。」

　　「這話也太傷人了。就算這裡只有我們，也為我留點面子。」

　　「要是有權利調查案件的話，我或許還會更在乎一點。但我不在乎，而且還在放假，是抽空來探望你和凱茵而已。」

　　「那該死的。」柯登乾枯的話語中略顯怒意，但那怒氣隨即如同風中殘燭般消逝。「去找她吧，她能問出比較多話。」

　　「已經不是了。據獄卒說她從牆上挖起一塊磚頭，砸斷了自己的鼻子，血流滿了走道才被人發現。」

　　「這是我現在第二欣慰的事。」

　　「是怕我會去找她吧，選了個最簡單的方法擺脫我。」莉絲傾頭想著。「她從半年前那時就一直都很冷靜，太冷靜了……早該察覺不對勁的。床伴不比其他人值得信任。」

　　「別太往心裡去。我知道妳不會，我只是想講這句話。」

　　莉絲頓了一下後問：「我有些好奇，你有懷疑過我嗎？我為國家做過太多骯髒事，可不差為自己的玩伴再多做一件。」

　　「懷疑是有過，但仔細想想，妳才不會那麼認真工作，為自己找麻煩。」

　　「喔，你太窩心了。」

　　「妳或許不是最負責盡職的士兵，但妳是最優秀的，這點我堅信不移。」

　　莉絲常把誇獎和賞識當作耳邊風，比起榮譽更在意的是錢和晚上要去哪作樂。但這位前任長官所說的一字一句，總令她感到不容忽視，也樂意聽取。以前是如此，現在也是。

　　「謝謝老大。」莉絲輕笑。「不過你知道大家不喜歡你把別人當小孩看吧。」

　　「沒辦法，有支斥候小隊像孩子一樣愛胡鬧。」柯登幾天來第一次笑了出來。「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妳。」

　　「說吧。」

　　「要是我的計畫成功了，妳會恨我嗎？」

　　「哼……如果那個里克堡的方晶砲台沒有先把我蒸發的話，那麼星峰堡被毀、公主被殺、兩國和平破局、戰火重啟，然後做為士兵的我又得忙碌了，就這一點而言我會恨你吧。就算明白你這麼做的理由……我可能還是會氣到想殺了你，雖然無法接受，但某種程度上而言可以理解。換作是我，也無法保證不會落到這地步。所以沒錯，我肯定會恨你如此自私，大鬧一場後還拍拍屁股撒手就走。」

　　「不過妳絕對不會有所怨言，只會在我的眉心送上一箭。」

　　「那當然。不過年紀大了，難免會多愁善感一點。如果沒當場殺了你，就別怪我多說幾句廢話了。」

　　「我會願意聽妳說說的。」柯登滿足地吐了口氣。「謝了，莉絲，我這幾天好想找人說話。妳先走吧。牢飯的爛麥粥害我消化不良，我不想讓更多人的鼻子和耳朵受害。」

　　「總用奇怪的方式表達溫柔。」莉絲起身要離去時又回頭問：「嘿，老大，你會想要我去絞刑場見你一面嗎？」

　　「不會。」

　　「這樣啊。那我還是會考慮去一趟。」

　　「管不動妳。如果妳有見到那傢伙……」柯登猶豫一下轉念說：「不，叫他也別來了。」

　　「大概也沒用就是了。」

　　對彼此留下最後一面的印象後，莉絲緩緩步出監獄。

　　在監獄門口的牆邊，黑夜中傳出強烈視線向她投去，那近乎熱切的眼光令她感到難受。莉絲只對那人用搖頭回應。

　　「不，那傢伙不可能什麼也沒講。」沙塔斯仍然抱著希望，一臉焦急上前問。

　　「你都待在這等我了，難道真的沒有偷聽？」

　　「我不想聽。」

　　「那幹嘛還問？」莉絲質問，沙塔斯撇頭，不想解釋這矛盾的行為。「我和他聊幾句罷了。重點是他對案情所知並不比我們多，可憐的傢伙。」

　　「除此之外呢？沒有值得一提的？」

　　「這麼好奇，你自己去跟他聊好了。」

　　「我說過了我不要。」

　　「夠了，我今天見過太多扭扭捏捏的大男人了，想做啥給我直接說出來。」失去耐性的莉絲把沙塔斯當成新兵教訓，令他不是滋味。

　　「我是想跟他……我跟他……」他指指點點反擊，拼命思索著話語，卻在最後洩了氣。「我跟他無話可說。」

　　他灰心地甩了甩頭，轉身走進黑夜裡，別開臉不讓人看到。

　　「嘿，我不是要你拒絕我。別愛面子了，你會後悔的喔。」莉絲在原地喊。

　　「是他得後悔。」背對著的沙塔斯用力吼了一聲。「我原諒不了他做出這種傻事。」

　　「原諒不了，那可以理解吧？為了最心愛的人，會做出傻事並不奇怪。雖然確實是夠傻的了。」

　　沙塔斯腳步停頓下來，莉絲的一句話勾起他久遠前的回憶，那副容顏閃過他的心頭，令他頓時間無所適從，神情糾結。

　　「是吧？你們應該都能理解的。」莉絲又追問。

　　「別鬧了，這不可能一樣。」但沙塔斯繼續邁出腳步低吼：「他的閒話我已經聽膩了。有話下輩子懺悔過再說。」

　　「悶騷的大傢伙。」她跟上時自言自語，心想柯登和她早猜到沙塔斯不會去了。

　　「妳說啥？」

　　「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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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械庫大門外，一群人圍著一輛垮掉的軍械運輸車爭執不下。人力推動的大型木製運輸車其中一處輪軸斷裂，車上綁著的大小木材和金屬零件全部隨著車架垮下鬆脫四散，與地面泥濘混在一起。要在夜中收拾這片混亂恐怕得耗上不少時間，更堵住了去路，讓門內外的人員和軍械難以進出。有些人樂得悠哉，有些還有點責任感的人則吵得不可開交。

　　「是啊，你們聽的沒錯，我就是在說你們不知變通。」一名上了年紀，嘴邊長滿白毛的老兵氣急敗壞，為他身旁的新兵出聲。新兵剛才為了躲開散架的運輸車而摔倒吃進泥巴，嗆個不停，腰都直不起來。

　　「這都是符合規範的合理要求，不過意外難免。」穿著俐落新式軍服的一名年輕女軍官試著冷靜表示，但似乎也相當疲累，面對這一團亂臉上浮現些許急躁。

　　「妳的標準來自三十年前的舊草紙，車也是三十年前的古董。這不管用、車子撐不住、最好分兩趟運送，我提的建議都入不了你的耳，非得要看到這副模樣才肯信嗎？」

　　「冷靜，警備隊副隊長。我尊重您的想法，但我作為指揮必須確保屬下以一致的作法行事，否則只會徒增混亂。遵照任何人都能理解並配合的作業程序執行事務，並沒有錯。」

　　「啊，雞同鴨講！我還以為開戰當年就參戰的我才是老古板呢。那麻煩妳，用妳的作業程序收拾這一片亂吧，那上頭肯定有寫到該怎麼處理。我們這次也會在這裡等妳把書拿來的。」

　　另一名面貌兇惡的男軍官上前怒斥：「注意你的態度，士兵！指揮官對你客氣，不代表你能爬到頭頂上。要不立刻開始收拾，要不走人別礙事。」

　　「你們長官要我們警備隊帶新兵，我們照做了，要到處執行任務，我們也照做了，從白天忙到晚上，晚飯都沒吃一口，可都還沒抱怨過。現在就要為了個不是我們犯的錯把人趕走？我們也想把事辦好的！」老士兵身旁數名士兵也不滿附和簇擁而上，叫罵聲此起彼落，場面頓時緊張。

　　「以為只有你們在努力嗎？只需要聽令出力已經夠讓人羨慕了。上層很忙碌的，沒有辦法顧及每個車輪軸般的小細節。」

　　「你們根本沒在聽！」

　　「你們也沒有在動！廢話夠了，馬上動起來，這是命令！」

　　「你們答應改善這所謂『程序』的話，我立刻就回工作崗位。除非你們不想。」老士兵抱胸以手勢擺出態度。

　　「你膽敢抗命？」

　　「我必須這麼做，因為你不懂問題在哪。」

　　新兵終於停止咳嗽勸阻老士兵：「副隊長，拜託別這樣，我可以吃苦的。我們快開始收拾吧？」

　　「不，士兵可以被磨練、被苛刻，但絕不能不被當人看。他們都沒犯錯，不是奴隸。而你們也宣示過，這種威權時代會成為過去的。」

　　「如果士兵不聽令，那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不想聽，我有的是方法讓你們聽。」男軍官把手放到腰間劍鞘，用手指頂出一節劍身，寒光乍現。他以狠毒視線威脅距離他較近的新兵，令對方怔住不敢動靜。

　　老士兵大為光火，被激得漲粗脖子，露出憤怒的犬齒：「你這天殺的——」

　　「兩邊都住手！」女性呼喊聲打斷了雙方。艾莉諾面露不悅，寬大身版和一貫的驕矜姿態讓她氣勢不輸眾人。

　　她上前掃視人群和意外現場後，失望地表示：「三神在上，各位，不論是人民或國家，都不希望你們在此時此刻浪費時間。」

　　「別插手，艾莉諾，這與妳無關。」男軍官不滿道。

　　「我有別的任務在身，但軍隊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她正氣凜然，但沒說出的是，她會插手另有原因。

　　幸虧今天有排假，艾莉諾在被吉爾伯特惹惱後躲起來沮喪了一下午，試圖平復情緒。她意識到必須有所表現，證明自己不只是個「第二名畢業的」，才能擺脫遺憾。而眼前的這場小意外正是個好機會。沒什麼，這很簡單的，是建立自信的一小步而已。她這樣告訴自己。能出什麼差錯呢？

　　「別聽這個混帳的話，新軍團永遠支持軍隊士兵的。」艾莉諾把她同輩的臉粗魯推開，向老士兵保證。

　　「你們同為軍官，給出的訊息卻有些混亂啊。」老士兵莫名地對幾名軍官說。「但你們該溝通的對象並不是我。」

　　「那是指？」

　　「初次見面吧，我是警備隊副隊長，是位退休軍人。」老士兵向艾莉諾澄清。「相信各位也清楚，我們警備隊聽令於王城戍衛團和政務官。我們接受軍隊的要求前來幫助，不過不需聽從你們。」

　　「既然各位是來幫助軍隊，不是『主導』，那就該聽從本地指揮官的命令才是。」

　　「我對軍隊並不陌生，但只怕我是越來越看不懂新軍團的做法了。如果你們沒辦法避免和應付一點小意外，還要擺出趾高氣昂的態度，不把人當人看，那恕不奉陪。你們新人軍官得學學說書和揮劍以外的事。在承平時就這副德性，真的打仗還得了？」

　　艾莉諾面孔嚴肅，心裡卻感到驚慌。她當然聽說過舊體制的士兵對新軍官抱有疑惑，但竟然到了不留情面當面批評的地步，眾目睽睽被數落令她難堪不已。新舊軍團的衝突遠比她想像嚴重。

　　「軍、軍官大人，」垂著雙耳、滿身是泥的那名可憐新兵鼓起勇氣說：「我沒有怨言，沒有……這是我加入軍隊本就該忍受的事。還請軍官大人不用操心，我們會趕緊把障礙清除的。」

　　艾莉諾聽出來他說的都是反話，特意發問：「你是今年一月才入伍的新兵吧？你有聽過你的同梯對軍官有什麼想法嗎？」

　　「咦？我……呃……我不清楚？」新兵視線飄移，欲言又止。而這回答已經明確到無須再問了。

　　只懂埋頭苦幹，深怕得罪上層的新人，和深諳世故，難得為新人發聲的老鳥。艾莉諾理解錯不在他們，也無法冒風險強逼不滿的士兵聽從指示。失敗了，她在心中默念，但總有其他方法的。

　　「很抱歉讓各位失望。我們絕對沒有挑起爭端的意思。」艾莉諾放低姿態，以謙卑但仍然堅定的態度向士兵說。

　　但這讓男軍官大驚失色，立刻把艾莉諾拉到一邊急問：「妳到底在做什麼？」

　　「我才想問你們在做什麼？想在這種地方操新兵啊？」

　　「我們是在建立典範！得讓士兵了解他們得遵守的規矩，知道該服從於誰，不要自作聰明。而明明這跟妳無關，妳卻出來『解救』他們，這要我們怎麼樹立威信！」

　　「對自己的士兵拔刀相向是適得其反。」

　　「妳只想當好人，如果做好好先生就能把事處理好，我也想啊！還不是被一群蠢貨士兵害得一事無成！」

　　「再蠢的士兵也沒有蠢到活該給你砍！」

　　「我們全都聽得到喔。」老士兵嘴上說說，想當然軍官們沒空理他。

　　「妳別多管閒事，去放妳的假，忙妳的大業就好！妳父親很快又要妳上議會了吧？」

　　不就是因為你們都不肯去嗎？艾莉諾罵在心裡，但自知理虧回不了嘴。

　　又失敗了。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不過這男軍官本就性情暴躁，不接受他人批評。但或許一旁的學妹會比較願意溝通。

　　女軍官正色向艾莉諾發表意見：「學姐，我認為人——尤其是軍人，必須服從相同的指令一致行動，才能發揮最大效率。自從黑暗中湧現光芒，創造神造出人類後始終如此，沒有那些拋棄小我團結合作的先祖，就沒有我們。每個人的一點小意見都要細心呵護的話，只會誤了大事。如果他們之中有人沒有團隊精神，那是個人的問題。」

　　「先別把事件升級到人類存亡的地步，但不覺得正是區分了『他們』和『我們』才導致隔閡嗎？」

　　「士兵和軍官是不同世界的人。」

　　「這跟妳剛才講的團結合作完全不同吧。」

　　「除了團結合作，也要分工合作。」

　　「妳的用人哲學很有彈性。」

　　「數字會說話，這些都是長年來經驗證有效的資料與做法。必須要有人堅持遵從，否則得出這些數據都沒有意義。若說有任何東西需要改動的，那就是老舊器材和人的觀念。」

　　艾莉諾忘記了，這學妹是個奉行效率至上的書呆子。儘管這聽來矛盾，她與同輩提出的新式「軍隊管理統計學」能善用資源並節省軍費，頗受高層和貴族推崇。或許獲得肯定讓她志得意滿，但實務上恐怕還需磨練。

　　再度失敗了。她無法想像成熟的大人們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吵得難分難解不可收拾。

　　「如果有任何人願意讓步一下下的話……？」

　　「我願意的喔？」新兵試圖用笑臉緩和氣氛。

　　「不行！」老士兵、男軍官和女軍官異口同聲怒吼。

　　「天啊，我真的很欣賞你們如此認真看待自己的立場，不是像一般人一樣得過且過，把東西收拾乾淨就好！」至此艾莉諾陷入絕望，後悔自己淌入混水。

　　「失敗」一詞不斷在她心頭縈繞，那是她絕不能接受的字眼，卻怎樣都無法擺脫。

　　好幾雙眼在瞪向她，彷彿在直視她的失敗。「失敗」、「第二名」、「裝模作樣」、「靠爸族」，越是想逃避，就越是會想起自己為何要逃，內心全被她的恐懼佔滿，兩眼發直、胸口沉悶、呼吸急促，身心都像要被這些重擔壓垮。

　　不，不能在這裡崩潰。艾莉諾邊想邊用著最後一絲力氣撐住身體。還有最後一招。在無處可走時，想想「那個人」會怎麼做。這總能幫助她擺脫困境。

　　「好吧，你們可以繼續堅持自己的想法。而我也有我的作法。」

　　話說完，艾莉諾轉頭低身，冷不防往散架的大型兵器雙手一抓，用盡全力粗吼抱起，把比腿還粗、比人還高的木樁硬生生舉起來，把眾人嚇得倒退幾步。

　　憤怒讓她發揮不可思議的力量把木樁垂直抱起，重量卻快把她壓垮了。本想把木樁往旁扔，卻一個重心不穩踉蹌，突然像風車似的水平揮舞起木樁，眾人躲的躲逃的逃。最後艾莉諾與木樁轟然倒地，木樁砸飛了運輸車的另一個輪子，還在上頭的兵器組件全垮在艾莉諾身上，圍觀士兵無不目瞪口呆。

　　「艾莉諾！艾莉諾！」仰躺在地滿眼昏花的艾莉諾聽見了呼喚，心底一驚。她從上下顛倒的視線中見到模糊的人影奔來，竟嚇得魂不守舍。

　　他來了，來看到她又失敗了，她又令家族蒙羞了。被殘骸壓得喘不過氣，也遠遠比不上令他人失望來得難受。要是再讓那個人灰心的話……

　　「不、不是的，原諒我……」艾莉諾恐慌求饒，眼裡盡是哀傷與愧疚。

　　「艾莉諾妳沒事吧！？」聽出那是慌張的年輕男性聲音時，她總算看清楚那人影是左手還包著繃帶的吉爾伯特，令她傻住了。

　　「我……」艾莉諾回過神來喘氣虛弱說：「我看起來像沒事嗎……？」

　　「呆看著做什麼，快救人呀！」吉爾伯特慌忙大喊，大夥才一擁而上把壓住人的殘骸和運輸車全部搬開。

　　在將殘骸清到路邊後，兩邊人馬不歡而散。運送軍備的士兵有所疑惑，但道路暢通後，他們聽命行事，心中懸著難以釋懷的納悶。

　　軍裝和毛髮沾滿泥巴的吉爾伯特，陪著同樣渾身泥的艾莉諾坐在一角的路邊，安撫極度消沉的她。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看的？」艾莉諾死氣沉沉問，坐著抱腿氣餒地把臉靠在腿上，幾乎看不見她開口，原先頂天高的立耳垂得不能再低。

　　「妳衝上去勸架的時候。」吉爾伯特不諱言。「那是個很典型的衝突時刻啊，就跟教官教的一樣。以為是個化解紛爭，增進官兵聯繫和情誼的好機會。我不想……搶妳功勞。不過場面比想像中還火爆。」

　　「想笑我可以直接一點沒關係。」

　　「笑不出來啊，那實在……太莽撞了。」

　　在艾莉諾舉起木樁亂揮時，吉爾伯特以為她想做傻事才急忙上前阻止。事後一問才知道，她是想仿效自己的榜樣，還沒多想就先動手了，因為「是王后的話一定會這麼做」。

　　當然，她忘記自己沒有王后一般的天生神力，只敢向吉爾伯特坦承這等異想天開。

　　「沒事的，那又不是妳的錯。」吉爾伯特說。「大家總說軍隊講求體制與秩序，但每當事情發生時，軍營又總像市集著火一樣慌亂。」

　　「你在幫倒忙。」

　　「世事本來就不盡人意嘛，要是萬事順利的話，我們也不用活得那麼辛苦了……對不起我在幫倒忙。」吉爾伯特再次意識到他不是最好的領袖榜樣。

　　他仍然關心問：「妳確定沒有受傷嗎？」

　　艾莉諾搖搖頭。他猜想她的心傷大概更嚴重。

　　「這都是我活該。」艾莉諾把嘴塞進腿間，頹喪說話聲模糊不清。

　　「別這樣講。妳盡力了。」

　　「都是你的錯。」

　　「咦咦咦？怎麼回事？」吉爾伯特被突如其來的責怪嚇得垂耳幾乎要站起來。

　　「雖然是我活該，但這都是你的錯。你跟我爭第一名畢業，讓我要在學校拼死念書，結果害我跟官兵脫節，沒人尊重我，沒人願意聽我指揮了。而且最後還是沒有拿到第一，有夠可悲。都是你害的，為什麼都要跟我爭啊。」

　　「那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在……」

　　「這下好了。這事傳進軍司令耳裡，他絕對會失望透頂的。」

　　吉爾伯特想安慰卻說不出話，他認識自己的父親，因此得出與艾莉諾相同的結論。

　　「更糟的是……要是給王后大人知道了……」艾莉諾把臉埋得更深，不想面對現實。吉爾伯特聽出她在哽咽。

　　從吉爾伯特小時候認識她起，除了總是愛欺負他之外，最常聽她提起的莫過於「將來她會成為像莉亞達一樣的王后」。王后那平民攀上枝頭，宛如童話故事般的經歷成為她的人生圭臬。

　　但與那些「長大成為爸爸新娘子」等童言童語不同的是，她堅信自己做得到，成為盧布夏菲爾的王后，或是同樣偉大的人物（她也想過成為女王，但在意識到這代表要推翻現有政權時，就暫時打消了念頭）。而她最有力的論證是，她與現任王后極為相像——吉爾伯特不只一次聽她從頭講解她與莉亞達的相似之處，在第二性徵成長後竟變得更有說服力了。那看似幼稚的願望也逐漸轉為對王后的憧憬。

　　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要達成這最偉大的目標，凡事都得做到最好，都得成為第一。吉爾伯特奪走了這個第一，對她而言不只是一次挫敗，更是破壞了她隨著歲月而逐漸縹緲的憧憬。他看得出來，自從兩人畢業之後，她就一直消沉至今。

　　王后是否也曾消沉過，吉爾伯特不得而知。但他很確信，王后的親人伴侶肯定會在這時陪伴她。

　　「到時我會與妳一起承擔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會做得比妳更好。」

　　「你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艾莉諾。我很欣賞妳。」

　　「是啊。欣賞我這笑柄。你說得出剛才任何一點可取的事，算我輸給你。」

　　「我不喜歡扛責，從沒學會怎麼領導，懂的東西不比任何人多。從學校畢業後，就看不到未來在哪了。換做是我遇到這種衝突，一定會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妳就這樣勇往直前，即使後果難料也無法阻止妳做正確的事。我很羨慕。但我太膽小了，不敢做出改變。要是我也……」

　　他及時止住了嘴。本想說出「要是我也天生這麼勇敢就好」，但發現這聽來像是否定了艾莉諾的努力。

　　「你這個第一名在說什麼呢。」

　　「第一名……」他猶豫了一下。「這話我只能對妳說。千萬別告訴我爸，否則他會宰了我。」

　　艾莉諾沒有答應，但吉爾伯特還是說了出來：「比起第一名，我更想成為剛剛那樣子的妳。」

　　那是他的真心，儘管有些莫名其妙，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或該不該做到，但他就是想講出來，想找人大聲傾訴。至少他做到了這步，令他心裡滿足不已。

　　「你是故意想氣我嗎？」艾莉諾對他的感言不領情，沒好氣說。

　　吉爾伯特錯愕地急忙彌補：「我——我沒那個意思，我是想——」

　　「住嘴行嗎。給我……住嘴。再多說一句蠢話，我就扁你。」

　　他在場面變得更尷尬前停手，讓雙方都靜一靜。

　　在難得寧靜的夜空下，似乎感受到了彼此的親切，兩邊卻羞於承認。即使對方是同袍，吉爾伯特身為有婦之夫，實在不該在戶外與其他異性如此親近，否則會惹人閒話的；艾莉諾也不願承認，從她被東西壓倒後認錯人那時開始，一直到聽了剛才那番話之後，自己的身體變得多燙。

　　在兩人各自數起星星，想著要數多久時，有人前來解圍。

　　「嘿，兩位新秀。」莉絲上前向他們輕快打招呼，沙塔斯跟隨在後。

　　「隊長好！沙塔斯大人好！」兩人急忙起身行禮。

　　「沒事沒事，我們在放假，也不是在學校裡了，不用拘謹。」莉絲笑回。「你們也在休假嗎？如果不是忙著在摔角的話，要不要來跟我們喝一杯？我請客。」

　　「現在嗎？跟各位？」吉爾伯特詫異道，瞄向遠處還在忙著搬貨的士兵。

　　「別懷疑，我已經吩咐我的隊員去買酒和肉盤了。想喝多少都行，不醉不歸。」

　　「很感謝隊長的邀請。不過我有傷在身，妻女也都在等我回去，恕我無法奉陪。」吉爾伯特再次行禮婉拒。

　　「我也受傷了，照樣能喝啊。就來一下沒關係啦。你上次也說下次會來的？」

　　「好了，別勉強人，莉絲。」沙塔斯低聲勸阻。「他有牽掛的，不像我們都是單身。」

　　「難得有機會聽聽年輕人的八卦，我還不想錯過。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好奇什麼呀，又不是小女孩了……」沙塔斯被瞪了一眼才安靜不說話。

　　「真的很抱歉，隊長，如果下次有機會的話……」吉爾伯特要趕緊走人，右手卻突然被抓住拉走，差點失去平衡。

　　只見艾莉諾兩手緊抓吉爾伯特的手臂，拉長臉眼巴巴望著他，一副可憐兮兮的寂寞模樣。

　　「跟我去喝酒。我要喝。」

　　「咦？艾莉諾？」吉爾伯特沒見過艾莉諾如此鬧彆扭的模樣，看傻了眼。「可是我不行——」

　　「我要你跟我去。一定要去。」艾莉諾更緊靠依偎他，柔軟碩大的胸部夾住了他的肩膀，讓他全身竄起一陣酥麻。

　　「但我——」

　　她口鼻皺了起來表達哀怨，嘴角忍不住下彎，泫然欲泣，似乎再被逼急就會直接大哭出來。

　　莉絲和沙塔斯屏息以待，用「你不會想逼哭她吧」的訝異神情看著好戲上演。

　　被逼到這地步，吉爾伯特總算是投降說：「好吧，我是有跟妻女說會晚點回去……」

　　「好耶，這才像話。多喝幾杯，在你的家人發現之前，我都會替你保密的。」莉絲像個雀躍的孩子為眾人帶路。「但得先找個水桶幫你們沖掉泥巴。」

　　「你敢喝得比我少，你就完蛋了。」艾莉諾仍然緊抱吉爾伯特不放，邊走邊拉著他，哀怨又任性地說。

　　沙塔斯意味深長地瞄向吉爾伯特，他不動聲色地以眼神交流，視線轉向艾莉諾下巴往外指了一下後，又轉回看向吉爾伯特徵求意見。「要我支開她嗎？」吉爾伯特能看懂沙塔斯這麼說。

　　他以搖頭回應，卻浮現不妙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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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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