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四天(3)

　　「所以妳不是來跟我們屠龍的？」在剛剛那陣尷尬的沉默後，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了下一個話題──特拉瑪搭上這馬車的理由。

　　「我本來就想與各位同行，一起解救蒂亞姐姐，但我有其他的任務在身。這任務非我莫屬，不過永遠都不可能準備好……」特拉瑪皺眉掃視著手上寫滿筆記的書頁，顯然沒有讀進去。

　　「妳要有自信，」法拉做著媽媽般的角色鼓勵特拉瑪。「這次的事件起因和責任都不在妳，只要認真說出來『與我們無關』就行了。要是太過遲疑，會讓對方誤會妳在說謊的，不能讓他們有機會栽贓人。」

　　「所以我才緊張啊。我不像姐姐妳能言善道，我該怎麼面對他們？到底要怎麼解釋一座堡壘和幾百名士兵都去哪裡了？」

　　「對方肯定也是一頭霧水。幸運的是，前來對話的是普林尼斯大臣，不是拜歐伯爾國王親駕。比起冷酷的國王，大臣是很親和的。」

　　「但那也是底里斯一貫的手法啊，他們最愛玩黑臉白臉遊戲。國王提出苛刻政策，大臣假裝反對，最後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折衷決定，可喜可賀。不管大臣表現得有多和善，他終究是暴君的親信，代表國王的意志。只差在這個意志不會隨便砍人頭而已。」特拉瑪一緊張起來意外的多話，而且口不擇言。「上次我們用和平殿堂是什麼時候？」

　　「我不建議妳在底里斯人面前用『和平殿堂』這稱呼，會惹來不必要的紛爭。」

　　「唉，還要記得要叫它『仲裁庭』，雖然我比較喜歡『和平殿堂』帶來的意義。所以剛剛的問題──」

　　「公開宣佈和平十週年紀念的祭典計畫，大概是在一年半前。」

　　「哈啊，那次真是快樂，美食舞蹈、煙火、大家都又醉又開心，我在旁邊默默看著……這次一定會很難堪。」特拉瑪的頭壓得更低了。1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nv5W5OXst

　　「別想太多，特拉瑪，妳為這個擔心了一整晚。」

　　「我也很想放鬆，但我做不到啊。光是想到對方坐在桌前的模樣，胃就像打了結。」

　　「那就更不該拿著講稿不放，妳不能在會議上看著唸啊。」

　　「這我還清楚，但我得預習對方可能會問的問題。他們可能還會提到神人保護計畫——」

　　「先別在意這件事，也不要自己提起。不然會模糊焦點，也會被人抓住把柄的。」

　　「但這不是非常重要的事嗎？要是這次事件導致關係緊張，說不定計畫會被喊停，姐姐和王后大人的努力也會付諸流水的。」

　　「那……真的不是現在該擔心的事。」法拉突然頓了一下，像是被說中心事。神人保護計畫？「這場會議最重要的是安撫眾人，讓人明白事件在掌控之中，自然不會對妳太過苛刻。」

　　「如果對方真的願意合作的話……」

　　看特拉瑪那副慌張讀著手稿的模樣，像極了在臨時抱佛腳的學生。這學者不是當政治家的料，大概沒接受過足夠的說廢話訓練。

　　在她們還在煩惱時，外頭傳來一聲吆喝，讓馬車停了下來，我這才注意到我的屁股坐得好痛。

　　「我們到了嗎？」我問。這句話應該能排上前十大煩人句子，但我還是問了。

　　「是的，大臣已經先到仲裁庭等我們了。」法拉很給我面子回答。

　　「哈……真的到了……」特拉瑪特意把小窗的簾子掀開看，結果不過是讓她更絕望而已。

　　我也藉機往外看，晴朗陽光照著一座前有拱門的白色圓頂宮殿，寬敞得無法盡收眼底，比起之前的髒灰堡壘，這個宮殿潔白透亮，就連花台上五顏六色的花草都茂盛怒放，一串串紫色垂花墜枝掛在陽台邊，應該是有人全天照料著這間藝術館般的建築。

　　「好，該走了。」特拉瑪對著自己說話，把講稿扔下，抱著決心（或自暴自棄）先踏出了馬車。

　　法拉也隨後起身，轉頭對我微笑示意。看來這趟旅程中最舒適的階段結束了。

　　在這正中午，外頭果然和馬車裡一樣熱，不過有股帶著鹹味的風吹來，散去許多熱意。

　　原來這裡是海岸邊，下方規律傳來浪濤拍打聲，強勁海風從懸崖底部吹來，足以把做好的髮型吹亂，穿著輕薄禮儀服的特拉瑪趕緊往內陸走，免得風把她吹得見光了。

　　這座仲裁庭正面對著大海，一棟建築就獨佔整片海灘，看來這世界的人對海景也有某種執著。

　　「歡迎，盧布夏菲爾的各位。」一個老年男人的聲音從拱門處傳來。

　　那人跟我至今在這世界見過的權貴相同，維持著身板高大的傳統。身著紫黑長袍的肥胖大白狗從拱門走出來迎接，佔滿了入口，金線與白線繡滿袍邊，畫出符咒般的複雜圖紋。他毛長耳朵也長，雙耳和他的臉頰肉一起垂下，眼睛瞇得不能再細，但仍看得出來那若有似無的淺笑，皮笑肉不笑的極致。

　　「許久不見，普林尼斯大臣。」法拉對他恭敬行禮，特拉瑪也隨後跟上。

　　「您也是，法拉公主。我倒不覺得有很久，真想不到竟有一年多沒見了，時光飛逝啊。人老了，時間過得特別快。」這位大臣說，臉頰垂下的肉隨著笑容稍微抬了起來。他不論哪裡都胖，全身都比別人大上兩三圈，視線上的壓迫感不亞於滿是肌肉的狼護衛。而我也只想離這個看來滿肚子壞水的惡官遠一點。

　　「但我看得出來，這段時間沒有被浪費。仲裁庭一如以往的幽雅，謝謝您的用心管理。」

　　「是我自己要求住進來的，至少這點忙就由我代勞吧。在批公文的其間，照顧花花草草和打掃對身心挺有益處的。我第一次瘦了下來。直到我最近開始學做新式魚類料理。」

　　「健、健康快樂是最重要的。」特拉瑪被法拉用手臂偷頂了一下後，勉強擠出這句蠢話。

　　「哎呀，儘管是我提出的邀請，沒想到各位這麼早就到了，是天還沒亮就從星峰堡出發來到這裡吧？沒想到兩位公主都特地前來，禮數如此周到，反倒讓我過意不去。」

　　「沒有的事，近來忙於籌備祭典，本還想抽空請教大臣高見，好好討論一下呢。可惜今天不是時候。」法拉開啟了社交辭令模式，聽得我滿是雞皮疙瘩。

　　「是呢……沒想到會發生大爆炸，幸好兩位平安無事。但讓兩位淑女獨自前來赴約？柯登將軍這可有失紳士風度啊。」

　　「啊，實在不恰巧。將軍回到王城做年度呈報，不克前來。所幸我們還有一位星峰堡的城主。」

　　「向您致意。這次由我代為參與。呃，造成不便懇請大臣包容。」特拉瑪微屈膝做提裙禮，生硬地背誦出寒暄。

　　「沒有的事，很高興您能前來，我一直想跟您好好聊一場。」大臣這話讓特拉瑪一陣寒顫，大臣那瞇瞇眼有沒有注意到嗎？「相信使者已經傳達了，我們緊急組成警備隊，準備漏夜調查，盡可能在明天的臨時會前查個水落石出。」

　　「容我至上哀悼之意。絕對沒有人願意遇到如此憾事。」法拉將右手平舉在胸口高度，手心往下緩緩壓下，應該是他們的哀悼手勢？

　　「這也是為了盡忠職守的士兵們，他們不會死得冤枉。」

　　兩個公主告訴了我昨天大致的經過。火龍、綁架、陰謀、大爆炸、數百名失蹤喪生的底里斯士兵將領。

　　基本上，可以確定這是星峰堡將軍和底里斯共謀，所引發的一連串犯罪事件，但底里斯方絕對會在臨時會中裝作不知情，保守點的話會把整起事件定調為「意外」或「天災」蒙混過去──尤其是有龍恰巧出現的時機，這藉口更加無懈可擊。藉此維持兩國和平，可能是最好的結果了。但會議將會如何發展終究是未知數。

　　若對方要怪罪盧布夏菲爾，也不是件難事。包括將軍與底里斯之間的私信在內，他們能偽造的證據多得數不清，只差在他們想不想這麼做。若他們選擇告發，就得想辦法在兩國人員都在場的情況下，拆穿他們的謊言。

　　特拉瑪必須面對這考驗。她得把事件導向「意外」，在最糟糕的非常時刻就得把責任推給底里斯。就更不用提兩國中的鴿派和鷹派間的角力了。嗯，政治，「都是they的錯」的代名詞。這般壓力會把人逼得喘不過氣，也難怪她會寧可跟我們一起去出生入死，也不想參加會議。

　　「我們會盡力配合調查，但禍不單行，同時還有另一個麻煩急需解決。」法拉遺憾道。「大得無法忽視的麻煩。可能也會影響到貴國……」

　　「願聞其詳。」法拉這話引起了大臣注意，可能讓他的眼睛多張開了一毫米。

　　「大臣聽過龍的傳說嗎？」

　　「龍嗎，比起諸位，我僅是略知一二……公主殿下就別再賣我關子了，我可等不及。」

　　「不是故意想嚇您，但我們帶了稀客來。」

　　「確實有些生面孔。」他好奇地看向前方馬車，更準確的說是從馬車下來的洛，戴著遮住臉的袍帽。

　　然後大臣也把臉轉向了我。我不想直接別過臉害法拉沒面子，但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他關愛的視線。

　　在大臣理解到什麼的那刻，洛就直走上前掀開了袍帽。他說不定很喜歡這樣嚇人。

　　「喔啊……」大臣發出不知是驚愕或感嘆的聲音，一下子不知該作何反應，但比起洛先前在王宮現身把大家嚇歪了頭，他的表現可說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了。

　　「這位是洛，前來幫助我們的龍。」法拉替沒有動作的洛做介紹，當然，他是最不在乎禮貌的人，別人都得幫他做足禮節。人夠大牌（不要臉）就天下無敵。

　　「誠惶誠恐，雖本人不信教，仍聽說過不少龍的傳說，望請原諒本人的失態。」

　　「我不需要繁文縟節，請把這力氣花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洛表現他另類的高大上。

　　「感謝您的諒解。不過竟是需要龍來解決的麻煩嗎，但願這並非不擇手段。」他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那這位肯定是……」

　　「是洛先生的助手。」啥？我的稱謂又變了是嗎？我大概是個隨時要偽裝身分的特務。

　　「原來如此，」他微微傾身行禮。「兩位幸會，歡迎來到泰莫爾，我是底里斯的──」

　　「介紹就免了，不用費太多時間在噓寒問暖上，我們還有正事。」洛不屑地回應，戴回兜帽退了回去。對他來說，除了所謂「正事」和自吹自擂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包括我。

　　「失禮了，但我們非常急迫。」法拉代為道歉，真是無法理解這群人為什麼總要包容這機掰人。

　　「我同意，這些空話多說無益。那至少請讓我抖膽一問，也是我們最關心的事，」大臣特意停頓了一下後才繼續：「這跟消失的里克堡有關嗎？」

　　既然不想聊天，那就來談正題吧，大家都別想好過。他大概是這意思。

　　「召開臨時會正是要釐清這問題。」特拉瑪上前說，她總算進入了點狀況。

　　「話雖如此，也不用太著急，會議是明天的事，還要等與會者到齊，急也急不得呀。」然後大臣又回歸他的和藹模樣。又是個笑裡藏刀的人啊。「我還想多與公主們帶來的貴客聊聊。」

　　「大臣好意心領了，但我們並不會在此久留。」法拉回應。

　　「這就要走了？不先留下來吃頓飯嗎？」

　　「我們還得尋找另一個出現的惡龍，事實上，洛先生正是為此而來。大臣這幾天可曾有耳聞空中出現巨大的怪物？」

　　「哼……」大臣捻著他下巴的毛（那不太算是鬍子）說：「昨天發生大爆炸時，我正好在花園施肥，一聲巨響從山谷傳來，還以為是春雷。到了傍晚，一個傳令兵慌慌張張地騎馬跑來，說著噴火的飛天惡魔、整座堡壘都不見了的話，語無倫次，我得賞他一巴掌才稍微清醒過來。他的精神不太穩定，但姑且把他說的話記了下來。直到軍官也前來報告，才確定里克堡連著整城的士兵一起消失的事情是真的，但他並沒有提到龍，我便沒有心思去思考這些。」

　　他的話有所保留，是打算話講到哪才承認到哪嗎？看來不打算自己透露太多訊息。

　　「我們也才剛掌握到這飛龍的行蹤，不想讓牠趁機溜走。」

　　「你們應該有目睹過這飛龍的模樣吧。牠的長相究竟如何？」

　　「至少一間穀倉大，張開的翅膀有如船帆寬廣，披著一身血紅硬鱗，還會吐火。」

　　「跟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牠可能還是頭母龍。」

　　「這倒是超乎想像。」

　　「無論如何，雖不知道牠為何會現身在盧布夏菲爾，但牠是危險的存在這點不會有錯。」

　　「所以需要奇術造詣高強的法拉公主親征啊。不過我以為莉亞達王后一定會興沖沖地帶著她的巨劍前去屠龍呢。」

　　「這姑且算是一次秘密行動，至少不能太過招搖。」請注意「姑且」，看來公主也察覺到矛盾所在。

　　「是不是該直接取消臨時會比較好？如果有怪物出沒，我不會想來送命。」

　　「不，請當我們沒有來過，會議照常舉行。高官不會喜歡白跑一趟，臨時取消會議會讓眾人妄自揣測，這破壞力可能比火龍的火球還可怕。我明白這很荒謬，但我們會盡速把事情解決。」

　　「我盡力，但無法保證。所以各位要往哪去呢？你們知道怪物的確切位置嗎？」

　　「好消息是，洛先生已經找到了牠的蹤跡，就在跨過絹絲河，東邊的森林深處。」

　　「絹絲河？直直穿過嗎？這大概不能算是好消息。」大臣擔憂說。「那片山林裡是山地人的居住地，他們可不太喜歡我們這群外來者，沒有獲得允許就擅闖地盤的話，一律飛箭伺候。一個地方會被稱做『化外之地』是有原因的，文明還沒辦法觸及那片惡地。」

　　「我們沒有時間繞路了，龍可能隨時都會離開。」

　　「但願諸位心裡有所打算。」

　　「那也是個奢望。只能收起敵意，表達出我們的誠意。我想比起對付龍，這還算小事一樁。」

　　「在你們能把手舉起來之前，箭和番刀就會招呼過來了。如果我有留下一些調查的人手來保護你們的話……」

　　「我們不想帶著太大的陣仗前往山地人的地盤，擔心他們會更加警戒。」

　　「有道理。但應該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嗯哼，普林尼斯，」不知從哪傳來的高亢女聲，用著別人欠她幾百萬的不爽語氣說。「如果可以的話，請挪一下你的身子行嗎？」

　　「恩瑟拉？妳走路不出聲，突然現身可嚇人了。」大臣讓開路來，不好意思地說。剛才被大臣擋住的拱門後出現了兩個人影，一灰一白。

　　我見過白色的小個子，她是在王宮裡那個被洛驚得昏倒的白貓，這次穿上了與她很相稱的淺藍連身裙，大方露出手腳和肩膀，像是可以隨時下水的泳裝。她出拱門見到我們時瞪大了眼。

　　另一個高挑人影同樣是貓，不，可能更像是豹。灰白厚毛點綴黑色斑點，深邃的藍灰瞳孔顯露犀利敏銳，穿著看似高檔的漸層酒紅貼身禮服，線條分明，令她身上配掛的珠寶金項鍊格外顯眼。後面伸出的超長尾巴捲起半圈，表現出不悅。

　　「有人在這裡顧著談天，也不告知我們一聲客人到了。」豹不留情面罵著，笑容帶著不加掩飾的怒意，尖銳虎牙現了出來。

　　「冷靜點，我是一時聊起勁了。」

　　「大臣，是您要我負責帶客的，而我必須堅持我的專業。給了工作卻把我扔在廚房做雜事，會讓人很困擾。」

　　「別這樣嚴格，我身為主持人得露個面的。」

　　「我──唉……算了。」她面向客人時一改態度，微笑的同時露出天生的優雅和嫵媚。「抱歉來遲了，歡迎各位公主貴賓大駕光臨，我是底里斯的大使恩瑟拉，在這兩天為客人竭誠服務。」

　　「啊──大駕光臨，公主殿下，兩位竟然這麼早就到了。」相比起來白貓似乎專業素養不足，左顧右盼，一副不安的模樣。

　　「大使小姐……和丹妮老師？」特拉瑪問。

　　「不用緊張，特拉瑪殿下，」全場最緊張的白貓說：「我們本來是來這裡討論仲裁庭的管理交接和祭典的展覽事宜，雖然情況變得複雜了點，但一切都很順利，殿下請放心！」

　　「準備好去泡泡海水了嗎，丹妮閣下？」大臣低頭對只有他四分之一大小的白貓說。

　　「大臣大人──！」被銃康的白貓無比崩潰。

　　「放輕鬆，不需要有壓力，我也是把今天當成度假。但貴客遇上困難需要解決。恩瑟拉，妳還記得從這裡走過絹絲河的路線吧？」

　　「上橋和沿河道走的路都清楚，不過很久沒經過那裡，河谷有可能被山地人佔領了。請問這是？」

　　「要為即將踏上旅途的旅客安排旅程。在這之前，兩位美女，可以幫忙去廚房把餡餅和甜捲都拿來嗎？越多越好，不能讓客人們餓著了。順便帶些餐巾。至於我呢……」

　　大臣只消往旁一伸手，那個雪豹女就同步動作，把不知從哪變出來的一張羊皮紙和沾了墨水的羽毛筆遞給了他，像是他們有心電感應。

　　「要給貴賓們一個能保護他們的神奇通關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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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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