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6)

　　普林尼斯緩步走下正門大廳的大階梯，碩大體型沒有妨礙他的端正平穩，腳步幾乎不會踏出藍黑長袍，讓他像憑空漂浮在移動。

　　跟在一旁的特拉瑪也試著保持優雅，而平時在實驗室邋遢慣了，她很難在穿著睡衣的狀況下假裝禮貌。但她得用這副模樣直接去見客，只得用借來的絲披巾稍微掩飾肩部。她用手順了順自己的長髮掩飾緊張。

　　不管撫了幾次頭髮，心情都平靜不下來。會遇到什麼人？該說什麼才好？她怕自己無法臨場反應說錯話，特別是在前兩天的衝突後，有許多事情可能發酵到她無法掌控的地步。

　　她僥倖想著，這樣或許就不用苦惱了。既然無法控制，那也不需要枉費心機。重要的是從他人口中得到有用的情報。絕不能在情報上落後他人。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仲裁庭門口，特拉瑪趕緊追上大臣，免得存在感全被他蓋過了。他們走到點上火把的拱門，迎接剛好抵達門前的馬車。

　　馬車車廂看似低調，卻是以高級堅固的榆木所製，銀邊護板典雅的流線外觀經過精巧設計，車門與窗還裝上輕薄可透視的玻璃。

　　玻璃窗戶是近十幾年來才有的觀念，在各個貴族和王族間蔚為風潮，還有人研發出了彩繪玻璃。在這之前，玻璃不過是易碎的容器和加工飾品。把玻璃做成窗戶？如此異想天開卻合理的發想的人，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個天才。特拉瑪想。

　　面對兩人的馬車門開啟，出現的人令特拉瑪訝異。男子輕巧地下車，他是一名毛色黑白相間的犬族，看似狼族卻更加高潔，立耳和頭部是俐落的黑，臉部和尖銳吻部則是純白一片，強烈對比讓人總會注意他的長相。

　　穿著一塵不染的潔白金屬扣大衣與長褲，綁上時髦印花領巾展現其高貴顯要，左手搭在腰間佩劍上。他同時像個清秀文雅的詩人，又猶如堅定不移的勇士，雖面目清秀，但能從身板看出他的精幹體格。

　　即使在深夜趕路前來，薩洛姆公爵的眼神依然明亮，對著兩人淺淺微笑，瀟灑氣質隨之而生。特拉瑪與公爵屬於不同種族，她對長相沒有意見，卻感到羞愧，覺得用這邋遢模樣迎人實在太丟臉了。公爵是最受女性歡迎的萬人迷，可有多少女孩想傾家蕩產做打扮，混進上族的舞會中，只為見到他的笑容？

　　「普林尼斯大人，許久不見。」薩洛姆上前熱情問候。

　　「哎呀，我竟然沒想到你會來。」大臣也親切回應。

　　「應該有整整一年沒見了？知道您身體還硬朗，來這趟就值得了。」

　　「不用為我這老人家操心，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眾所皆知，薩洛姆比同父異母的國王小了十歲，跟普林尼斯大臣更相差近三十歲，而兩人的互動就像剛成家立業的父親與岳父見面般，說是忘年之交也不為過。而這也多虧公爵的和善脾氣，他並不像自己的親哥哥一般兇殘暴躁。

　　「特拉瑪殿下！」公爵驚喜地說。「非常高興能與您見面。」

　　「榮幸相見，公爵。」特拉瑪忙著擠出她所學不多的客套話。

　　「公主您是越發美麗了，只怕我今天不是來到選美大賽。」

　　「不敢當，我才是失禮了，急急忙忙出來迎接你們。」特拉瑪臉頰發紅。美感是非常主觀的，種族之間的審美觀也大不相同，因此這類讚美偶爾也顯得膚淺。但薩洛姆總是以真誠態度待人，這等熱情總讓人忘記要提防。

　　「遺憾是在這場合下見到彼此。我不情願一聲不響地匆匆趕來，但某人發起飆來實在擋不住。」公爵壓低聲音說。

　　特拉瑪正想接話時，被一個怒吼聲打斷，她頓時失去了勇氣，將探出的身子縮了回去。

　　「夠了，你們！我們不是來這裡開茶會的！」另外一人走下馬車。男人身著金線家紋的華麗禮袍，對著兩人毫不客氣地說。

　　比起公爵的清秀，奧澤亞的領主羅德里格斯侯爵屬於比較有「男子氣概」的一邊，同是犬族長相卻可以天差地遠。領主的牛奶白臉上有半邊是棕色斑塊，臉型方得像個骰子，外翻耳朵尖端垂下，吻部短粗，皺褶多得要擠開雙眼，兩頰低垂讓他看起來像隨時都在憤恨不平，而他這時確實心情糟糕透頂。

　　「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是預期您會到來。」大臣對領主挖苦說。

　　「而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解釋。」羅德里格斯對國王的親信絲毫沒有尊重之意。「你才來到仲裁庭沒有兩個月，在隔壁領地的城堡就出事了？」

　　「您似乎認為這不是巧合，但會被質疑也是莫可奈何。我今天早上在窗台喝茶時，一片花瓣落進杯中，同時我身旁的僕人卻吃了一坨鳥屎。想必這也是被人暗算，絕不是個巧合，您說是吧。」

　　「胡話我聽夠了，」領主句句都在發洩情緒，噴了滴口水在大臣臉上，疲累的旅途沒有澆熄他的怒氣。「里克堡和士兵出了什麼事，我等不到明天，現在就解釋！」

　　領主會如此心急也是理所當然。里克堡在羅德里格斯的傑爾海姆領內，他藉由邊境城堡和供養軍隊滿足守護領民的義務，向領地收稅。他雖是軍人世家，卻在戰爭結束後的十年間投資商會，靠著稅金和貿易頭腦賺進難以想像的財富。他是里克堡的名義城主，在數年內卻不曾踏足過一次，他需要的是個收錢的理由，就連城堡駐軍的維護資金都在連年下滑。

　　如今竟聽到做為地位象徵的城堡出事了，領主本人著急得腦袋生煙。

　　「我相信到了早上的臨時會，我們的調查隊會給出一個完整的答覆。」大臣用手輕輕抹去被噴到臉上的唾液，笑容蒙上一層陰影。「遺憾的是，再怎麼著急，也很難得到您想要的答案，領主大人。」

　　「跟你在這浪費時間才是一點用都沒有。我需要那邊的柯登將軍給我一個解釋！」

　　「他並不會來，」大臣回應。「但是我們有更好的人選來到仲裁庭。」

　　「久未見面，羅德里格斯領主。」特拉瑪拎裙行禮，領主這時才注意到這裡最嬌小的她。振作點，妳可是在跟三個底里斯中最位高權重的人講話。她告訴自己。

　　羅德里格斯先是訝異竟有人在那，接著皺起眉頭，表現出露骨的厭惡神情，彷彿在說「你是在開玩笑吧」。

　　「您也好，特拉瑪貴女。」領主冷漠地說。「這可真是驚喜，本以為這次出現的都會是熟面孔。」

　　「相信我們曾在宴會上見過面。當時沒有機會長談，盼望能有機會與您交流。」

　　「嗯哼。您代替柯登將軍來到這裡？」羅德里格斯問，看來他不想在這見到公主。

　　「柯登將軍恰好返回王城，」特拉瑪冷靜回應。「而且理應由我前來說明。身為星峰堡的領袖，這是理當負起的責任。」

　　「我相信您在當時目擊了事發經過。」

　　「是的，但詳細情形請等待明天的說明會，我們會探討這次事件。已經是深夜了，還請領主大人先稍作休息。」

　　「非得要等嗎？我再說一次。立刻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很抱歉，但我還得整理──」

　　「整理？明天──事實上是今天早上就要開會了。您莫非還理不清頭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嗎？」

　　他當然會極盡所能攻擊，尤其是針對盧布夏菲爾。羅德里格斯是出名的愛鬥嘴，在公眾場合中，他張著嘴罵人的時間總比闔上嘴來得更長，也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發怒。偏偏他今天是氣的有理，特拉瑪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迴避。

　　「就別咄咄逼人了，領主大人。」大臣插話。「公主殿下雖是來主持會議的，但也同樣是位客人，而我重視以客為尊。若方便給我留點面子，那就太好了。」

　　「記得領主您剛剛說，您膝蓋的舊傷又在痛了？」薩洛姆接著說。「您先休息為好，為了遲早就能知道的事而傷了身體可不值得。」

　　「什麼？我不用──」

　　還沒等羅德里格斯說完，薩洛姆就偷偷從側面踢了他的右膝蓋一腳，立刻讓領主收了聲，張大的嘴無法罵人，發出疼痛的嗚噎。

　　「別逞強了，趕快請僕人送您進庭內吧。」薩洛姆仍擺著他的微笑說。

　　大臣機靈接話：「難道是風濕發作了？那可不好。來人，為領主大人安排一樓最豪華的客房！」

　　本來待在門內的僕人聽令，數人回到仲裁庭內整理房間，另外兩名女僕前來迎接客人。動作之快讓特拉瑪想閃開，免得礙到他們招待貴賓。

　　「你這該死的……」羅德里格斯咬牙說。「好好，你們堅持的話，我就等到天亮吧。」

　　特拉瑪差一點就要鬆了口氣，但她忍著不表現出來。

　　「我會期待的，」羅德里格斯一跛一跛離去前仍語帶威脅。「希望妳到時能做個讓人滿意的解釋。」

　　特拉瑪心寒，她大概清楚在臨時會上會被怎樣修理了。她不只感受到敵意，還有領主表現出的露骨鄙視。

　　她清楚神人是飽受歧視的存在。在擁護神人的盧布夏菲爾中，多數貴族對公主們仍多少抱持懷疑，特拉瑪也習慣了少數人的側眼看待。但對底里斯人來說完全是另一回事。

　　在他們的國家，什麼人都不是的「非人」通常只會有兩條路，一是被當作珍稀玩物在黑市中拍賣，另一是被平民殺死分屍，將骨肉和器官做成口耳相傳能治百病的藥物。沒有神人能從這國家逃出生天。官員乃至國王的無作為也默許這等殘暴行徑。

　　盧布夏菲爾關注此問題已久，試圖用外交手段解決，但礙於國情不同，影響始終有限，民眾也對此興趣缺缺，保護神人的人權對大多數人而言都沒有利益和概念可言。

　　「謝謝兩位幫我解圍。」特拉瑪說。

　　「幫我們大家一個忙而已。」薩洛姆欣然回應。「沒有人受得了他。」

　　「他離了婚是有理由的，」大臣確定領主走遠了之後才說。「要是有人能來管管他的臭脾氣就好了。他怎麼會來這裡的？我以為他還待在自己的大宅裡。」

　　「我也以為是這樣，但他在邊境的傳令官那裡得知這件事，硬是要搭上我的馬車趕來。」

　　「這也太剛好了……」大臣撮了撮他的鬍鬚喃喃說。「難道消息傳回城裡了？」

　　「不。就算是傳令兵騎快馬，從里克堡回到奧澤亞也得花上一天多，他不可能在這之前得知消息。除非他半路攔截了誰。」

　　至少有一件事能安慰特拉瑪，雖有多名高官顯要來到這裡，但最棘手的人不在現場，排除了一項最糟的情況。比起羅德里格斯領主的痛罵，她更無法承受拜歐伯爾國王的陰冷視線。

　　「不論他怎麼會來，我們勢必得給他一個解釋了。」大臣話鋒一轉。「而我也很期待明天的交流，還請務必賜教，公主殿下。」

　　「我也是。」特拉瑪勉強笑著回應。

　　特拉瑪度過了一場危機，但這諭示著數鐘頭後的驚滔駭浪。大臣的數十年從政經驗比特拉瑪的人生還長了兩倍以上，不論她怎麼想，在談判桌上都絕對會處於劣勢。她期盼大臣能與她一樣，抱持以和為貴的想法。

　　「我會看著你們的表現。」薩洛姆說。

　　「那是指您不會發言嗎？」特拉瑪問，差點表達出自己的喜悅。

　　「我來這裡擔任誓言人，很榮幸能在這場會議，做為各位的守護騎士。」薩洛姆微微低頭行禮。

　　「您大老遠跑來是為了站著一整天？這倒讓我不好意思。」她真誠地說出聽似嘲諷的話，大臣與公爵很能體諒她。

　　「是我硬拖他來的，」大臣說。「畢竟方圓百里之內，我們這裡符合誓言人條件的只有公爵一人。」

　　「還別這麼說，我很樂意接下這個責任。」薩洛姆笑著回應。「其實我也蠻想站在那體驗一次的。舉起武器守護眾人，在這和平的時代是個難得的經驗。」

　　「相信您會很享受這次經驗。」特拉瑪連續真誠地說出聽似嘲諷的話，大臣與公爵很能體諒她。

　　「既然擔任如此重要的職務，那可不能有閃失。我就先去養足我的體力了。祝有個好夜晚，兩位。」薩洛姆揮揮手，帶著輕快心情離去。

　　「您也晚安，公爵。」

　　完全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說笑。特拉瑪想著。

　　凶險的官場會讓所有參與其中──或不幸被捲入其中的人變得爾虞我詐，有時這不只是為了名利，更是保住小命的關鍵；但薩洛姆公爵卻永遠都如此平易近人，彷彿與心機無緣般地純真耿直。他是怎麼做到的？一個人真有辦法出淤泥而不染？

　　或者他是把自己的本性隱藏得很好？在眾人眼皮底下的薩洛姆，從來都不是他？就跟法拉說的一樣？特拉瑪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了。

　　後來特拉瑪與普林尼斯又接待了幾名來自底里斯的貴賓後，就交由洗完澡盛裝打扮的恩瑟拉接手，特拉瑪終於能從累人的接待工作中解脫。

　　她身心俱疲，拖著腳步走回寢室。她不需要睡眠，仍會感到肉體和精神上的疲倦。在實驗室裡，她埋在書堆中研究新技術一整天都不是問題，但要上台跟許多不認識的貴族玩他們的權力遊戲，則令她膽戰心驚，想立刻逃離現場。

　　至少還得撐過接下來超過十二鐘頭的議前準備和會議，對不善交際的學者來說如同刑求。

　　但她沒有資格抱怨。事情會落得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得負很大的責任。如果她能多關心柯登與夫人的話、如果她能早點發現將軍和副官的叛國行徑的話、如果她能哪怕多理一點政事的話，說不定就能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她也難免會有「如果我沒有逃到星峰堡的話，這些討厭事也就跟我無關了」的自私想法，並為此感到自我厭惡。

　　她得鼓起勇氣去面對，糟糕的是她沒有什麼鼓起勇氣的經驗。

　　就在特拉瑪快要回到她幸福的臨時小窩時，在轉角遇到了人。薩洛姆公爵站在走廊的燈火下，靠著牆在等著什麼。他還沒脫下純白騎士大衣和佩劍，讓他格外顯眼。

　　「夜安，特拉瑪殿下。」他輕鬆問候。

　　「喔，您好，薩洛姆公爵。」特拉瑪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您的寢室在這兒嗎？抱歉，這恐怕嚇到您了。如果您不舒服的話──」

　　「沒事，我不介意，我以為您先歇息了。」

　　「我正在休息，」薩洛姆輕鬆從牆邊挺身站直後回應。「但休息不需要躺在床上。我喜歡在睡前找個地方靜靜地想事情。在白天理不清頭緒的時候，晚上冷靜思考就會得到答案了，這特別有用。」

　　「這樣啊。」特拉瑪表達理解。她聽聞過薩洛姆公爵是個特立獨行的怪人，他年近四十仍然單身是有理由的。她不太理解這男人為何要在大半夜站在別人房門口。但要論怪，特拉瑪了解自己也是名列前茅。

　　一直把自己關在實驗室的特拉瑪完全沒有培養出審美感，對「帥」和「美」這些字眼的認知僅止於字面上，唯一的運用方式只有「模仿」。別人說怎樣才算俊俏美艷，她就跟著說是，從來沒有理解過標準何在，也沒體驗過何謂一見鍾情的感動。真要說的話，從前她第一次意外將魔力能量灌入方晶時發出的璀璨光芒，才是令她難以忘懷。

　　現在的女性都喜歡薩洛姆公爵這類型的嗎？她不是很確定，但只肯定一件事，在以犬族為主的泰莫爾上，神人的模樣其實並不太受歡迎，或許也是間接導致自己沒有自信的原因。她暗自安慰自己。

　　「這裡的服務還不錯吧？」

　　「非、非常好，這裡的料理和風景都很棒，謝謝關心。」

　　「很高興您喜歡。總之，不用在意我。您先回房間休息吧。」似乎是見特拉瑪沒有想要聊天的意思，薩洛姆微笑著告別。

　　特拉瑪發覺又搞砸時，她已對這般羞恥感有些麻痺了。她沒把握這個交流機會，沒給對方留下好印象。要是他也像其他貴族一樣討厭起神人公主，那她就孤立無援了。她羞得臉紅發燙。擁有白裡透紅肌膚的缺點，是情緒很容易浮在臉上。

　　「不過，我剛才撿到這個，」薩洛姆從口袋中掏出一片紙條，是從薄紙撕下一小角折起來的小紙條，用兩指遞向特拉瑪。「相信這是您掉的。」

　　「什麼？但我──」

　　特拉瑪從公爵稍微瞇起的銳利眼神察覺到暗示，把嘴邊的否定句吞了回去。

　　「啊，對，我正好在找它。非常謝謝您。」特拉瑪小心接過紙條，塞進口袋裡。

　　「不用客氣。」薩洛姆笑說，特拉瑪想她這次少見地做對了。「請回房裡休息吧。」

　　「謝謝，呃，也請公爵大人早點安休。」

　　薩洛姆目送匆匆離去的特拉瑪。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無視路上的衛兵，只想找到足夠隱密的地方讀紙條。有什麼秘密是不能被別人聽到的嗎？

　　特拉瑪拉開房門，確定房裡房外都沒人後，才進房鎖上門。她用僅有的一點奇術能力，點亮門邊桌上的小油燈台，微弱燭光只足夠讓人讀字。

　　她拿出紙條，心裡只想著要趕快讀，卻沒有想過這紙條可能代表的嚴重性。

　　刺客將會襲擊臨時會

　　千萬別告訴其他人

　　特拉瑪感到心臟停了一拍，身體癱軟在門板上。她感到一陣暈眩，呼吸急促起來，世界突然變得不真實。

　　刺客，暗殺。她內心的陰影迅速脹大。

　　刺客？要殺誰？我嗎？不能告訴別人？她的疑問滿得要漲破腦袋，嚇得要吐出來了。

　　數年前的血腥場面再度浮現眼前，至親染上血的慘白模樣深深烙印在她眼中。而這次輪到自己了。

　　她試圖冷靜。這說不定是暗號，不能依字面解讀。她嘗試思考幾輪後，就放棄了這想法。

　　身體顫抖不已。刺客？會從哪裡出現，什麼時候下手？屋裡的陰影開始變得可疑，書桌角落、衣櫃門縫、窗戶木板、床底下……燈火搖曳讓光影也晃動起來，彷彿到處都有活人的蹤跡……

　　窗外有動靜。

　　她屏住了呼吸，試著隱藏氣息，緊盯著關上的木窗。有道白光直射進木窗的縫隙之間，但光線似乎並不強，延伸到了窗台前的地面上，亮度忽強忽弱，如同星點閃爍。

　　正當特拉瑪想大喊呼救時，想起了她曾見過這樣的光。那很像黑龍使用的偵察魔法會有的奇特光芒。但光待在外頭沒有動作。

　　她找不到可靠的自我防衛手段，身上連把小刀都沒有，除了縮著身子憋氣外，沒有別的選擇。

　　那個亮光發出了聲音，那是難以辨識的話語，即使房間寂靜無聲，聲音仍小得聽不見。特拉瑪集中注意力傾聽，她的聽力不如其他有狗耳的同胞敏銳。

　　「救……他……」輕柔的女性聲音有些模糊，但她肯定沒聽錯。是某個女性在求救。

　　「妳是誰？」特拉瑪鼓起勇氣問。她沒有聽到回答，微弱的白光就熄滅了，房間又回歸陰暗寂靜。儘管心中的迷惑仍舊無解，特拉瑪暫時安心下來，她深呼吸緩和情緒。

　　但那東西沒有要了她的命，這點已是萬幸。她這幾天看過太多超乎常理的事物，也早已不差這件。而本來就已山積的問題現在又增加了。

　　特拉瑪的好奇心大於恐懼。不論那是什麼，它並不想讓特拉瑪看見真身，也可能是沒辦法讓她看見。那跟公爵所提到的「刺客」有什麼關係？

　　「公主？」

　　特拉瑪被那白色身影嚇得驚聲尖叫，床上的那個人也被驚得退到床頭邊。

　　「……丹妮？」特拉瑪差點要抓起油燈往床砸過去。

　　「三神在上！公主殿下，發生什麼事？」嬌小的白貓丹妮張望四周，被壓亂的毛像炸了開來，讓她的頭看起來像顆白色海膽。

　　特拉瑪呆看著白貓，這時才想起她與丹妮今晚住在同一間房，而她的白毛與白色床單和睡衣幾乎融為一體。

　　「是有老鼠嗎？我就知道這裡有老鼠！我看到了，牠比我的腳掌還大！」丹妮仍然抓著棉被，驚魂未定。

　　「呃，呃──不是老鼠。我沒事的。」

　　「但您叫得好大聲，殿下！」

　　「有、有嗎？」

　　「或許不只我醒了，可能整間仲裁庭都──」

　　丹妮說完後，立刻傳來了敲門聲。

　　「公主大人？我聽到很大的叫聲，您還好嗎？」衛兵謹慎隔著門問，沒有直接進入女性的房間。

　　「那個，是房間裡太暗，絆到腳而已！」特拉瑪朝著門外喊。「謝謝你關心，我沒事！」

　　「了解，恕小的多慮了。請大人好好休息。」

　　衛兵離去後，丹妮察覺到氣氛，輕聲問：「殿下，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特拉瑪不知如何解釋。她無法決定要不要透露紙條的事情，以免隔牆有耳，尤其是在自己失聲尖叫後，可能引來不少注意。

　　「殿下？」丹妮擔憂地問。

　　特拉瑪正要回覆她沒事時，卻一口氣喘不過來，想說的話被緊縮的喉嚨哽住。她才了解丹妮在擔心什麼。

　　「這個是，不小心被老鼠……」特拉瑪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淚，帶著紅腫發痛的雙眼強顏歡笑。「我沒事的。」

　　丹妮溫和對她說：「先坐下來深呼吸吧，殿下，您的臉色都白了。」

　　特拉瑪照做，坐到床邊吸一大口氣，她擠扁的肺此時才充滿新鮮空氣，但渴求更多空氣的身體使她呼吸急促，不住發抖。

　　「慢慢來，吸……吐……吸……吐……」

　　經過指引，特拉瑪的情緒漸漸舒緩下來，恢復正常呼吸，止住了顫抖。

　　「舒服點了嗎？」丹妮問。

　　「好多了。」特拉瑪雙眼仍然浮腫，但心裡舒服許多。

　　「這是壓力的警訊，公主殿下，千萬別輕忽。要是恐慌發作，嚴重的話會氣喘發作窒息的。」

　　「謝謝妳，丹妮，沒有妳在的話，我說不定會昏倒在房裡。」

　　「沒有的事。面對這等國家會議一定會有壓力的，儘管宣洩出來沒關係。」

　　失落的特拉瑪抬起頭問：「我是不是很讓人失望？身為公主，什麼本分都沒做好。」

　　丹妮見特拉瑪認真提問，她也思考該如何回應。「先請坐喝杯水吧，公主殿下，我們簡單談談就好。」

　　丹妮一起坐到床邊，神奇的是，單單與人肩並肩坐著，就讓特拉瑪的情緒舒緩了些。丹妮拿起床邊的銅杯和水壺為她倒水，特拉瑪接過杯子慢慢喝下一口，滋潤緊收的喉嚨。

　　「我了解您的擔憂，公主殿下。」丹妮開口。「而我見到了您的愧疚和反省，相信您不需要責罵了。」

　　「我……完全不知道該抱著什麼心情面對臨時會。我告訴法拉姐姐不用擔心，但她也不會相信我這謊話吧，就連我也不相信。」特拉瑪搖了頭後沮喪地說。「權貴和領主會向我究責的。好一點的會要我退位負責，糟一點是要見我砍頭謝罪。回國之後又會有什麼樣的責問呢。如果責任歸咎於我也罷，但可能會害得兩個姐姐被連坐究責，更因此引發戰爭的話……一想到這，我就怎樣也積極不起來。」

　　「這只是釐清事件的說明會，我不認為他們會在確認狀況前就急著表態。」

　　「但調查權被底里斯搶走了，他們一定會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做出調查報告，我們得被動地反駁。對方又是那個大臣，要是他們要針對痛處打，根本無力招架。或許我該在會議上道歉，會比逞強來得好。」

　　聽完特拉瑪的喪氣話後，丹妮皺了皺眉頭。

　　「殿下確實有個壞習慣需要注意。您會在不經意間撒嬌。做錯事情時就請求原諒的話，會讓人以為您只想獲得諒解，不是想解決問題，給人不成熟的印象。在您還未成年時，大家或許不會在意，但公主您已經十五歲了，也該是時候有所擔當。」

　　丹妮一語中的，令特拉瑪無言以對。她早有所自覺，但被人當面道破也格外羞恥。

　　「而且，不要在釐清事端前就急著道歉，這會讓您蒙上冤罪的。這事件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公主的錯。與其想著會受到什麼懲罰，不如思考該如何彌補，讓質疑您的人能夠接受並原諒。」

　　「我原本準備好發表我的成果，要回到王城了。但事態惡化至此，我不確定還有沒有人能接受我。犯錯的我也別想繼續研究了，簡直活該。」

　　「我明白您遭遇的矛盾。您到星峰堡是為了在研究方晶的同時學習理政。所以必須得滿足公主的義務才能得到研究的資源，不過終究無法兩全其美。正因為是自己的決定，所以沒得反悔，是吧。」

　　「丹妮妳比我還清楚。」

　　「在管理責任上，或許無法脫責，但我認為在大原則上，您的選擇不能稱作是錯誤。您是對做為『公主』的自己感到失望，那麼做為『學者』呢？您曾經後悔潛心學習，成為方晶研究的專家和先驅嗎？」

　　「不可能！我早就決定將一生奉獻在科技研究上了。」消極的特拉瑪一聽到方晶，就精神振奮，眼睛都亮了起來。公主對研究科技的熱情令丹妮折服。

　　「沒錯！這是您所做的選擇，而選擇是沒有對錯之分的。」

　　「這……是在安慰我嗎？」

　　「我是認真的。我指的不是職責上的對錯，而是決定妳的生涯之路。就我來看，認清自己的天賦，走向屬於自己的路，並不是錯誤。」

　　「可是我連公主的義務都沒盡到。」

　　「那反過來想好了，假如您待在了王城，專心於國家的內政外交上，參加了無數的會議和宴會後，終於讓反對您的貴族們改觀，跟底里斯打好了關係，神人的地位更加穩固。也可能在無形之間阻止了這次事件的發生，兩國和平往來。但方晶的研究因此荒廢了，被公務纏身的您有心無力，無法參與您最關切的技術發展，而這世界因此少了方晶燈，在接下來的數百年間，人類仍然只能用火把照明，騎馬拖車，繼續過上原始的生活。您覺得這樣如何？」

　　「簡直是最可怕的噩夢。」

　　「您有注意到嗎？不管往什麼方向走，都會後悔。假若今天的您是人見人愛的特拉瑪公主，今天您仍會向我抱怨您沒辦法做自己最愛的研究吧。」

　　「是不該為選擇後悔嗎？」

　　「正好相反，是人都會後悔的喔。我也曾經後悔、質疑過自己，我放棄做為傳教士，拋下了傳遞維纖教福音的天命，變得世俗現實，會是好事嗎？後來我明白成為外交官，同樣能幫助民眾脫離困苦與貧瘠的心靈，尋找人生的意義。我今天也後悔過一次，是在我把那堆午餐全部吃完後。」

　　「原來如此。得到的同時就會失去，反之亦然，所以後悔是很正常的。」

　　「正是這樣，公主殿下。您學得很快，所以我喜歡教您。不要因為會後悔而止足不前，而是要從後悔中學習進步。批評指責又如何，那不會阻止您追求畢身志願。」

　　「那身為公主的職責呢？」

　　「那正是我們今天在這的原因呢。之所以會稱作職責，代表這也是需要克服的困難。那就表現給大家看吧，證明您不只是個學者，也有能力處理政事。沒什麼，就是個會議而已，參加無聊會議是我的專長，我會盡全力幫助您的。」

　　「太謝謝妳了，丹妮。」特拉瑪放下心中的大石，胃痛緩和了些。臨時會和刺客的威脅仍在，但她有了點底氣，能幫助她克服即將到來的難關。

　　但自己能做到什麼呢？

　　「有失有得……」

　　而特拉瑪心頭一震。她從這談話中得到的不只自信。

　　「沒錯……沒錯！丹妮妳說得對！我得快點研究了！」特拉瑪跳了起來，把床邊裝著羊皮紙捲的束袋抓來一股腦倒在書桌上。

　　「唔？研究什麼，公主殿下？」

　　「明天的臨時會！我有想法了！」她將羊皮紙一張張展開來，用著不足的光線快速讀著。內容全都是她在來到仲裁庭前寫下的分析和對策，因為是在顛簸的馬車上寫下的，字跡模糊到只有特拉瑪自己看得懂。

　　「您想到方法了嗎？」丹妮驚喜地問。

　　「還沒有，但我有預感。我需要的答案就在這裡面。」

　　她很有自信。她常與自卑相處，對這種自信有些生疏，但隨之而來的興奮令血液直衝腦門，頭皮一陣發麻，她完全清醒過來。

　　方晶、底里斯搶奪方晶的理由、他們對方晶的認知、里克堡中的神秘武器，她能從這些線索中解開謎團，進而抓住底里斯的弱點，他們那個不能被盧布夏菲爾知道的秘密。

　　她思考有失有得的道理。若說大臣在政治上擁有無人能及的高明手腕，特拉瑪在學術上也有能超越大臣的地方。一定能在這十幾年的學習中，找出突破困境的關鍵。這學者生涯絕不是白費的。

　　丹妮感到驚奇。直到剛剛都還憂慮不安的公主，一找到目標就奮不顧身向前衝。她是個百分之百的學者，而這衝勁竟也能成為她的優勢。

　　「我來幫您，公主殿下！」丹妮一起靠到書桌前。白貓並不明白特拉瑪發現了什麼，但既然她重拾了精神，自然要支持她。「睡過一覺之後精神好多了，來討論臨時會的對策吧，討論一整晚都沒問題！」

　　「丹妮妳……今晚好帥氣啊。」特拉瑪從卷軸堆中抬頭說。

　　「我、我有嗎？」

　　「嗯，特別是……妳幫助我不是因為我是公主，而是妳本來就熱心助人。不愧對曾為傳教士的經歷。」

　　「您……過獎了。」丹妮害臊笑說。

　　「謝謝妳，丹妮，我正需要妳的幫助。」

　　「這是我該做的。」

　　特拉瑪重拾信心。即使情況再怎麼糟，她都不是孤單一人。光是這點就能讓她堅持下去。令她忘記了剛才的哭泣。

　　正當特拉瑪舉起炭筆寫下第一筆時，有人輕敲了房門。

　　「大人打擾了。」陌生的女聲從門外傳來。

　　「我來開門。」丹妮跳下椅子，走去應門。她向門外問：「請問是什麼事？」

　　「普林尼斯大人體恤兩位大人的辛勞，致上招待。」女聲回應，聽起來是仲裁庭中的侍從。

　　特拉瑪邊想著會是誰時，直覺打了冷顫，此時身體反應才帶動了記憶，想起了口袋中的紙條。

　　「別開門！」特拉瑪從椅子上彈起來，撲向丹妮。

　　丹妮正巧打開門，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特拉瑪撲倒，一起跌出門外，撞到了外面的女性，三人一起驚聲尖叫，摔成一團。

　　特拉瑪驚慌起身拉著丹妮說：「快跑，丹妮！她是……」

　　但與她所想不同，這裡沒有持刀的殺手。穿著樸素的女傭被撞得摔倒幾乎昏厥，藤籃上的白布被掀開，還帶著香氣的圓麵包散落一地，籃子裡頭沒有任何能傷人的武器。

　　誤會了。什麼刺客和暗殺小刀都不在這裡。不如說，這裡會對他人造成傷害的就只有特拉瑪。

　　長槍衛兵趕來見狀大喊：「公主殿下！發生什麼事了！？」

　　丹妮也傻住了，不了解公主為何激動起來。大臣一直送餐點來是很恐怖，，但沒有恐怖到需要使用這種非常手段。

　　所有人都莫名看向呆住的特拉瑪，時間彷彿靜止。她良久後才擠出一句：「我……還在換衣服……」

　　在走道另一端的牆後，公爵輕笑了一下，隨即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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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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