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七天(9)

　　「格里先生，是嗎？」法拉向桌對面的男性灰狼族溫柔問道。

　　「是、是的。」灰狼緊張回應。他沒有狼族常有的銳利兇惡面容，誠樸得近乎老實的模樣顯露疑惑與不安。他面對著王國的公主和一位軍服直挺的女軍官，對方的莊嚴令身分卑微的他相形慚愧。

　　「您目前狀況還好嗎？有沒有與家人好好休息？」

　　「有的，謝謝大人關心。教士大人對我們非常友善，內人和孩子在安心下來後就睡著了。」

　　「太好了。那您能放心回答問題了。」

　　「問題？但是大人，軍方已經漏夜調查過我們了——」

　　「安靜，你可是在與盧布夏菲爾的公主殿下談話。」艾莉諾的威懾讓男人畏縮起來。於此同時他又聞到了偶然飄來的酒肉臭味。儘管這位軍官展現出專業態度，但她很明顯在昨晚度過了愉快的時光。莫非這國家的軍隊有如此腐敗墮落？

　　艾莉諾挺起身板繼續壓迫：「我的同袍被人攻擊，到現在還沒醒來，另一人為此自責激動得幾乎昏過去。這事件讓軍官和在校生群情激憤，我安撫了他們的情緒，但也必須對他們和我們應守護的民眾有所交待。切勿挑戰我們的決心。」

　　法拉平靜說：「艾莉諾少尉，我對您的認真負責感到欽佩，但用不著如此威脅他。這裡請讓我與他談話。」

　　「遵命。」

　　「請不要為此怪罪軍方，維安事關重大，必須謹慎以對。」法拉轉向男人安撫。

　　「我有聽到這件事，真的很遺憾。據說很可能是失蹤難民所犯下的罪行，會被懷疑也是難免……但我們沒事了，對嗎？」

　　「我們查出事發經過了，事件還在調查中，您有不在場證據，不可能在現場犯案，不過我們還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

　　「啊……偷渡造成群眾混亂，還驚動了大人，我實在是……又做錯了事啊。」

　　「您覺得自己做錯了嗎？包括來到盧布夏菲爾？」法拉尖銳一問，令男人後背發涼。

　　「我——」男人欲言又止，他回想自己這段災難期間的經歷，面露複雜心情。「不是的，我是指，比起奴隸船，來到貴國肯定是更好的結果！」

　　「『比起奴隸船』呢。」法拉特地微笑著說出這話，讓對方確切意識到自己有多蠢，焦慮到兩手交扣起來。

　　法拉決定開口解釋：「我相信坐錯了船只是一場意外，只要釐清就沒有問題。說到底我們也有疏失，這對您而言並不公平。先不論這意外，我還有其他真正感到好奇的事。您為何會選擇來到這裡呢？」

　　「抱歉，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我非常重視難民的營救計畫，畢生都會為了平等對待眾人而努力，這也是我們王族的夙願。不過，現實與理想總有差距。您應該也有所聽聞，很遺憾，盧布夏菲爾並不是一個對狼族特別友善的地方。」法拉禮貌的笑容露出一絲愧疚與歉意。「十年前的慘劇令恐懼深植人心，戰爭結束後，許多人對狼族心存芥蒂。但您仍義無反顧選擇前來我國。為什麼呢？您的想法會非常值得參考，也許還能協助我們為無辜的狼族人平反。任何理由都可以——就算是『迫不得已』也行。」

　　「這……」男人沉思起來，交扣的雙手握得更緊了。他能為狼族平反，反過來說，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會決定狼族的命運？他吞下口水，即使不可能擔負如此沉重的責任，他得決定自己與家人的命運。「大人，我是個笨蛋。笨得不知該如何好好保護心愛的家人，從威薩大陸一路逃來這座島陸，還讓家人陷入這種窘境。我本來以為完蛋了。但我聽說盧布夏菲爾王國有群仁民愛物的公主能拯救我們，更有位王室護衛為狼族洗刷名聲，那裡的民眾逐漸能接受我們了。」

　　「所以您是對他表達感謝之意。真是難得。就我所知，有許多狼族對投靠犬族的狼護衛不以為然。」

　　「我以前就聽聞過他了，我很佩服他！至少他比我有決心多了。」

　　「謝謝您，他聽到有同族支持他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不過，」法拉的笑臉透露些許遺憾。「這很像是……標準答案。是在難民之間流傳的嗎？同樣的回答我聽過好幾次，或許是認為這樣講能讓主政者高興。」

　　男人倒抽一口氣。自從沙塔斯後，法拉還沒有遇過如此坦率好懂的人。艾莉諾稍微提高警戒，但她不認為這人能有什麼心機，暫時靜觀其變。

　　「這稱不上是對錯，但似乎有些言不由衷。除了這些外在條件外，您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才想來到這裡，對嗎？」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才愧疚地表示：「……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但實在難以啟齒。」

　　「您儘管說吧。」法拉輕聲說。艾莉諾感到訝異，公主看出了這男人藏有秘密。莫非他是從奧利歐帝國潛逃至此的罪犯？無論那會是什麼，她偷偷將手搭到腰間的軍刀，做好準備。

　　「會選擇前來盧布夏菲爾，除了貴國允許信教，是個會拯救難民的善良國家，而且……確實有些迫不得已之外，還有一個理由。」他得把腦內背誦的話講完，才有辦法思考自己想說的話，尷尬笑著說出：「我和內人想要種葡萄。」

　　「葡萄嗎？」

　　「是的，我的內人是葡萄園主人的女兒。我們很想念那時兩小無猜的日子。雖然現在是買不起葡萄園了，但也許成為奴隸的話，還能為莊園主工作，當摘葡萄的幫工。貴國的葡萄酒特別有名，瓦康谷出品的高級醇釀都讓貴族愛不釋手，而我們正好有些種植葡萄與釀酒的知識可以作為回報。我的兩個孩子也都有釀酒師的天份，我和內人都非常看好他們。」男人有些害臊又陶醉其中。

　　法拉和艾莉諾有些聽傻了眼，法拉而後輕笑出來：「您與妻子真的很相愛，如此無怨無悔地相伴彼此。」

　　「內人與我如此氣味相投，我可真是幸運！」男人總算破涕為笑，幸福洋溢臉上，法拉也為此笑起。艾莉諾卻面無表情。男人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得意忘形了，慌張表示：「啊！請饒恕我，沒有得了便宜賣乖的意思。我與家人都十分感謝各位願意收留我們，無論後續安排為何，我們都願意接受。」

　　艾莉諾試著擠出點話：「單單如此就冒險來到這裡嗎？威薩大陸的戰亂已經結束很久了，大可不必繼續流亡海外。」

　　「這樣聽來，確實好奇怪啊。」男人面露憂愁。「我們害怕家鄉捲入戰火才逃離，後來輾轉得知家鄉還在，但是變成了奧利歐帝國的領土。我們回不去陌生的家，也沒有錢財搬到陌生的土地上，只能想辦法開始新生活。我一直帶著家人走一步算一步，也總在自問這究竟是不是個好選擇。但如果再讓我從頭開始，我可能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因為這些決定都能保住親愛的家人。肯定是命運之神弗畢斯特爾指引了道路，讓我不至於再失去他們。我不能在這時背棄三神和眷屬們。所以……」

　　「虔誠有時也會招惹禍端。」法拉和善表示。「但神助自助者。如果您有盡全力活下去，樂於助人，想必神就會眷顧您的。您自問有盡心盡力嗎？」

　　「大人，我曾經擁有所有我所想要的事物，我會從頭開始，試著找回失去的一切。」

　　見到男人總算表達出一點志氣，法拉終於滿意地和善笑起：「謝謝，這樣就夠了。」

　　「格里……」男人身後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一名狼族女性站在門前，雖然有些疲憊但對他既訝異又感動。

　　「親愛的？」男人驚訝起身轉過去，試圖理解狀況。「妳都聽到了？」

　　「是我請您的妻子在門後聽著的。」法拉解釋。「抱歉，是我擅自決定的。但如此一來，就能證明兩位沒有說謊了。」

　　「這意思是……」

　　「剛才公主先找我問了話，我先……說了出來。我很怕你會說不出口。畢竟那是……嗯……我們的秘密。」妻子有些害臊。「對不起，都怪我太多嘴。」

　　「不不不，親愛的，妳不需要隱瞞，那是我太笨太膽小了。是啊，我們或許有所虧欠，但其實不用心虛的。我們沒有欺騙任何人。」

　　「我只要有你在就好了，這個蠢夢想就算了吧，我們不該去想那種事情……」

　　「也許無法一蹴可及，但我們一直都有希望。」男人上前捧起妻子的手，此時認真的他似乎比先前帥氣百倍。「如果葡萄莊園是妳的夢想，我就會為妳實現，無論有多困難，要花上多久。這是為了妳、為了我、為了孩子。」

　　「喔，格里……打從你為我們家踩葡萄汁開始，你就是我見過最笨的男人。」妻子投入男人的懷抱，洋溢幸福。

　　「好忙碌的男人。」艾莉諾喃喃說。

　　「是個在愛人面前會變得堅強的人。」法拉也小聲回應道。

　　「太好了，親愛的，盧國能接受我們狼族。我們總有一天能在這裡展開新生活的。謝謝您，公主大人，謝謝您願意相信我們，讓我們證明自己。」男人回過頭鞠躬道謝。法拉微笑回應，但她心想就是因為質疑他們，才要分開訊問兩人。

　　「很高興你們能在這裡安身。不過兩位不只能得到庇蔭，你們也能親自挽回狼族的名聲。只要你們願意努力，我就會盡全力幫助你們。我發誓。」

　　法拉特地起身信誓旦旦地保證，收起笑容鄭重其事，表達出她千真萬確的心意。

　　男人也正色以對：「是的，公主大人，我們必定會報答您的。」

　　法拉與艾莉諾送走夫妻後，兩人也離開了位於教堂的接客室。

　　「謝謝您特地前來，艾莉諾少尉。」

　　「這是屬下份內的職責。萬分抱歉勞煩了大人，也很抱歉用這邋遢模樣見人。」

　　「沒關係的。」

　　兩人沉默地並排走了幾步，法拉感到艾莉諾傳來的陣陣陰鬱比酒肉臭更加強烈。她輕聲問：「您有什麼心事嗎？」

　　「屬下只是覺得……真是太好了，對方是位老實人。」

　　「要我說的話，或許老實到讓人有些不習慣。這樣對付帶著小孩的夫妻不太厚道，但至少能讓質疑他們的人放下心來。」

　　「也許是屬下不夠有遠見，但輕易給予他們希望沒問題嗎？難民的地位和待遇並不比奴隸高到哪去。要是民眾也不接受他們的話……」

　　「他們需要希望，幫助克服即將遇到的難關。如果撐不下去，那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成功。國民對狼族還是有所恐懼，就算我們想解決，單靠犬族是無法彌平的。沙塔斯是足以作為楷模，但得有更多狼族為自己挺身而出才行。」

　　「屬下不認為他們有心力重視這利益交換。」

　　「打從我們決定接受難民的那刻起，就不該抱有施恩圖報的心態。」

　　「這都是為了那份『平等』嗎？」

　　「您理解的。若想解救神人，就必須先解救所有人，若想讓神人活下去，就必須先讓所有人活下去。哪怕對方曾經是殘殺我們的一方。如果人民仇視底里斯，仇視狼族，那總有一天他們也會仇視與他們不同的神人。如果無法讓國民真正理解一視同仁的道理，一切都是枉然。」

　　「平等……那是所有人都追求的『和諧』境界。」

　　「自創造之神創世以來，舉世皆然的理想。儘管做法各有不同，但可以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創造和諧吧。」

　　「可惜現實是連親如家人，都無法做到真正的平等。」

　　「家人嗎。我正是為了家人才這麼做。如果我是想滿足幼稚的理想，我隨時都能放棄，但這是為了更重要的存在。這攸關王族、國家、我的家人。我生於此處，就會守護此處。無論如何都得做到，無論如何。」

　　法拉嚴肅的神情透露出憂愁，與絕不能失敗的信念。這令艾莉諾自嘆不如。如果這是公主在表現出自己的脆弱，那簡直難以想像她義無反顧豁出去時會是什麼模樣。

　　「屬下或許永遠無法擁有像您一樣的決心。」艾莉諾嘆口氣說。「但想試著去做到。」

　　「這並不是令人愉悅的感受喔。」

　　「或許也比屬下現在的心情舒服多了。」

　　「您要回到軍營了嗎？」

　　「是的，屬下探望過受傷的同袍，等等要代替他們執行演習事務。」

　　「辛苦您了。」

　　「殿下也是，您才剛返國，還請別太為難民的偶發事件操心。」

　　「沒事的，我只是順道與難民見面。現在才要去與人赴約。」

　　只是順道？艾莉諾不太理解這位公主究竟何來的精力關心國家的每件大小事，反觀她連部下、同袍和自己都無法顧及。她自認就算同樣犧牲奉獻自己，也永遠無法像這位一國之女那樣帶領國家邁向成功。

　　艾莉諾隱瞞她的失意，故作輕鬆說：「真是巧合，屬下也正要去見人。」

　　在她說完的同時，遇到了她要見的那人停了下來。明顯在等人的奈杰爾站在街角，他向公主行了禮後，踏著略為沉重的步伐朝兩人走來。

　　「早安，公主殿下。一早就要處理公事，辛苦您了。」

　　「您也是，奈杰爾議長。」

　　「莫非是在與軍官一同巡視城內？能由小女陪同實屬榮幸。」

　　「是的。很抱歉我們得急促宣布演習，但為了確保全城安全，不得不出下策。」

　　「我能理解。議會的人大概又要暴跳如雷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每一天都是如此。我來這是要與小女商量一下家務事，不會耽誤太久。」戴著單片眼鏡的奈杰爾和善表示，來到他身邊的艾莉諾也安靜笑著。即使女兒長得比父親高大，仍能輕易看出親子間的氛圍與相敬。

　　「父親大人，沒想到會在這見到您，我們應該約好在家中見的才是。」艾莉諾驚問。

　　「我一個人等在家裡閒得發慌，想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這才聽說有臨時演習。本來想著要不要回去與妳會合，就在這裡遇見了。」

　　「原來如此，那我們該——」

　　「哎呀，公主大人，您有見到她多認真嗎？就連休假都心繫國家的和平，視同袍如己出。盧布夏菲爾的未來就靠各位年輕人了，您說是吧？」奈杰爾眼中滿是欣喜與驕傲。這誇獎讓艾莉諾不知所措。

　　「有優秀的士官在，我們的巡視進行得很順利。」法拉附和。

　　「幸虧小女夠爭氣，名列前茅畢業。願我們家在未來還能與諸位精英合作，一同為國家效力。」

　　艾莉諾怔了一下。她想起自己並非「前茅」的事實，所有失敗的經驗如潮水般湧來，讓她難以呼吸。她試著不在這裡崩潰，想馬上逃離這地方，鑽進洞裡。

　　「父親大人，我們趕快回家談完吧。可惜如您所見，我還有事得忙。」

　　「喔，但在急著去被軍方指使之前，我可以跟我親愛的女兒好好『瞎聊』一下，對嗎？」

　　奈杰爾故作逗趣問，那副急著想與年輕人拉近距離的笨拙模樣，讓法拉和艾莉諾以禮貌微笑回應。

　　「父親大人，我們真的該走了。」艾莉諾掛著笑容強硬勾起父親的手臂，把他拉走。「再會，公主殿下！」

　　「兩位保重！」法拉急忙與他們道別。她偷偷注意著他們的去向。

　　「莉諾，不用那麼緊張，我和公主關係很好的。」奈杰爾深怕女兒誤會。

　　「父親大人，我……」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她是為自己感到丟臉。那些總在惡夢中出現的責難、失望、憤怒，她害怕這會成為現實。

　　「莉諾，」奈杰爾誤以為她在顧慮，用溫和語氣安慰。「妳一直都想讓我滿意，我也看見了。妳做得很好。但妳不需要這麼拼命。」

　　「我只是……對我自己要求很高。是我沒有拿到向你承諾過的第一名，還在生氣而已。」

　　「就別再記著這件事了，我已經很滿意了。妳付出的努力超乎大家想像，甚至沒時間休息，我實在很心疼妳。在這之後，犒賞自己去買點衣服、到餐廳吃點好的吧，啊，乾脆休個假搭船去甘吉半島或雲谷旅遊，開闊眼界怎樣？這個叫做『度假』的娛樂最近還挺流行的。如果妳想跟妳的軍校朋友去的話，我就不打擾了。」

　　「父親大人，我跟您說過了，那傢伙不是我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說的是……」

　　奈杰爾怎樣也說不出口。女兒奮力得到了軍校第二名畢業的成績，這僅次於指揮官親兒的成就，有何意義？當初把她送進軍校不是為了讓她成長，而是自私地把她當作另一個對付王族用的棋子。他說不出口。

　　艾莉諾心知肚明，奈杰爾也知道她明白，雙方玩著沒人願意玩的心理遊戲。雖不想戳破，卻也早已與此相去不遠。

　　「妳辛苦了。」

　　「我是有點忙，但我應付得來，真的。」

　　「如果妳不想要的話——」

　　「請讓我談吧。我已經答應過了。」

　　「艾莉諾……妳成長了好多。我很高興。反而是老父親我對不起妳。」

　　「父親大人，我們先專心在這件事上吧。」

　　許久不曾真正交流的父女彼此感到疏離，臉色逐漸陰沉。他們此時才聞到彼此身上傳出的酒臭，這份尷尬給了他們一點豁然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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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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