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哀莫大於心死。
戚予輝的摯愛在離開人世之後,他感覺自己也快死了。世間的一切,好似再也與他無關。直到心愛之人養的一隻狸花貓,輕輕的蹭了蹭他的腳踝,乖巧的坐下,尾巴還繞到前方。牠歪著腦袋,視線卻不在他身上。因為牠在男主人的身後,看到了年輕很多很多的女主人。
戚予輝下意識的伸手撓了撓貓下巴,聽著牠滿足地瞇眼呼嚕呼嚕,心想這是他家寶貝撿來的浪貓,養了不少日子,又親人。於是心靈似是又有了一點寄托,一抬眼,看到食盆空了,這才記起,他好像忘了餵貓了。
有了狸花貓做寄托,他好像暫時忘記了失去伴侶的劇痛。只是午夜夢迴時,還是會起身看著床頭小几上的照片,伸手輕觸著心愛之人的照片,彷彿這樣就能給他暫昤的撫慰。
年復一年,狸花貓年紀也大了,自然也逃不了死去的宿命。他兒子擔心這樣不好,於是又找 了隻虎斑,讓牠陪著自家老爹。虎斑有些靈性,一雙碧綠的眼水汪汪,看起來就有幾分無辜的感覺。虎斑常常窩在老人家的大腿上蜷成一團睡覺,也不會鬧騰。偶爾拱著腦袋撒嬌討摸摸,又或是用嗲到不行的夾子音討零食吃。
只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過去,虎斑死於意外。而戚予輝體力也大不如前,健康也出了問題。婉拒了兒子女兒幫忙找看護的好意,他就只想待在這充滿了回憶的地方,靜靜的看著牆上愛人的照片,還有愛貓的照片,總覺得衪們還在,便也夠了。手裡的手機,就是按鍵式的老人機,三不五時接收著兒子女兒們的來電或簡訊,告知他們的近況。
孫子孫女也漸漸的從走不穩步,到了上小學,甚至準備升國中的年紀。漸漸的,他發現自己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像今日來公園散個步,坐在長椅上都能不小心睡著。
也不知是不是快到生命的盡頭了,他常常在眼尾處一掃,能瞥見昔日心愛的老婆,很常穿的那件漂亮棗紅長裙的裙角。最角落最底的地方,繡了一圈金黃色的小花。又或是,那件白底藍碎花的背心,忽地掃過眼角。
——啊啊,要是心愛的寶貝來接自己走,那他倒是願意的。畢竟,他希望,下輩子,還是能娶到她。
聽到這裡,謝奇楠轉了下手裡的筆。他感覺得出來,這兩人之間的情感很深厚。畢竟是從小就認識的,長大後情竇初開便是認定對方。老老實實的過著平凡卻又充實的日子,若不是病痛或是壽命將至,誰也分不開彼此。
在小冊子裡記下幾筆,想了想,他說:「原本這事不歸我管,但我還是能寫份疏文給袮,讓袮去求個恩典,在接他走時,袮能隨行在側。能成與否,便與我無關。只是給個機會,無法確定能成功。如此,願意嗎?」
衪雙眼一亮,自是願意,哪怕不能成,也沒關係。於是喚來三花幫忙把衪的魂體調理一下,畢竟是因病過逝,魂體總是會帶著病氣。
謝奇楠將黃紙展開,以紙鎮壓好。墨條沾著符水,在刻著心經的硯台上磨出墨汁,讓它慢慢流進硯池裡。執筆蘸墨,筆走龍蛇。
寫至末尾,蓋上特別找人雕刻的印章,押上日期。拿上半疊紙錢,以己身靈力施法後,帶上三花跟那位女子的魂體,來到城隍廟。點香訴說祈求之事,便將之燒化。沒一會,衪手上便浮現了一紙捲。
「去吧!」讓衪跟著前來的使者,帶衪去地府。
三花好奇心起,也跟著去湊了熱鬧。謝奇楠要衪別逗留太晚,三花擺了下手,一會就跑沒影了。
等到謝奇楠功課做完,學校的報告也做完,三花這才回來。瞥了眼時間,差不多十一點半。「通過啦!通過啦!」
聽著三花嘰嘰喳喳的叫著,貓耳少年輕盈地在他房間四處翻滾跳躍。也幸好少年嗓音只有他能聽到,普通人是聽不太到的。否則大概會被罵擾民了吧!謝奇楠心想。
「通過什麼啦?准衪去接人了?」謝奇楠蹺著腳,坐在人體工學椅上,看著長尾巴的貓耳少年快樂的在空中翻滾。
「是呀喵!」貓耳少年停下動作,咧嘴笑著,小尖牙露了出來。少年的表情忽地一收,接著說:「可是,時間剩下不多了。」
「嗯?是指戚老先生嗎?」謝奇楠放下蹺著的腳,蹙眉問道。
「沒錯喵!」少年原地翻了一圈,變成原本的三花貓,舔了舔爪子,尾巴甩啊甩的。
「有說剩多少時間嗎?」謝奇楠問道。
「我聽到的是,五日喵。」三花回答。
謝奇楠思前想後,嘆了口氣。「能幫忙找到他兒子,然後讓我入他的夢跟他說嗎?」
三花尾巴甩啊甩,喵嗷嗷了一會,說:「你是想讓他準備好?可是這事你這樣會不會有點過了啊喵?」
「總不能,讓戚老走時,身邊沒有人。」
「這你不用擔心喵,一切都有安排喵!」三花歪著腦袋說道。「這事你別擔心,你幫忙夫人已經算有點過頭了,這樣不好哦喵!要記得規矩啊喵!」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魂體也一樣!」謝奇楠輕哼一聲。「罷了,我還是多念點經,迴向給戚老先生跟他夫人吧!」
「這還差不多喵!」三花瞇起眼,跳上謝奇楠的大腿,縮成一團,腦袋蹭啊蹭的。
清晨。差不多是早餐店開始準備面對客人光顧的時間,天邊也才剛露出一點點的白。戚紀嵐猛地從床上坐起,一臉驚恐。深呼吸幾下,抹了下臉後看向壁鐘。不過是五點出頭,這時間著實尷尬。
枕邊人迷迷糊糊的揉著眼。「幾點啊,怎麼了?做噩夢了?」
軟綿綿又睏倦的低柔嗓音,讓戚紀嵐的心跳漸漸的緩了下來。「沒事,是做了夢。」說著傾身親了自家老婆一口以做安撫,「不過這夢,有點真實。」
趙珮妍聞言有些意外,也清醒了七成。「親愛的,說說看。」
「我夢到咱媽了。」
「婆婆?」
「嗯,她走了很久了,這還是我頭一回夢到她。她來告訴我,說要接咱爹走。他年紀也大了,是該回去了。」
「嘶……這真的是婆婆嗎?」
「我記得她那套衣服,就是咱爹買的,而且很符合那個年代的審美。再來就是,我看過咱媽年輕時穿著那套衣服的照片。雖然說現在看起來真的挺挫,但……幸好咱媽顏值高,壓得住!」戚紀嵐一邊回想一邊笑。他看著天花板好一會,續道:「咱媽沒說錯,老爸年紀大了,健康也一直走下坡,拉都拉不起來的那種。」
「不過,我還是很懷疑啊,真的要帶走公公嗎?」趙珮妍拉了拉被子,有些擔心。
「我也挺懷疑的。」
「我先說啊,我不是在觸霉頭。我總感覺,不大對勁,好像是真的。」趙珮妍皺眉,小心翼翼地說著。
「我知道,畢竟是已逝去的親人,又做了這樣的夢。要不,咱們今天就去老爸家,看看他?」
「還是說,我去就好?你不好請假,而且家裡兩個小崽子也得有人接送。」趙珮妍說道。
「也行,妳去了再傳訊息給我讓我知道。」
趙珮妍點頭。兩人聊了這麼一會,也差不多五點半超過了,趙珮妍乾脆起床去處理早餐。戚紀嵐也起床洗漱,想著把公事理一理,順便看哪個同事方便代理自己一天,要不就換假算了。
早上九點多,趙珮妍騎著機車,來到了戚老的住處。她打了電話,一直沒人接聽。後來她翻出鑰匙,發現門沒上鎖。她出聲喚人,一直沒有獲得回應。可鞋子還在,那代表人沒出去啊?
趙珮妍看到房門沒關,便直接推開了門。可是門推到一半卻卡住了!心頭竄過一陣恐慌跟不安,她勉強探頭,就看到戚予輝臉朝下趴在地上,手機掉在他手掌附近。嚇得她差點要尖叫,但還是勉強鎮定下來,撥了電話叫救護車,再打給自家老公。
戚紀嵐正在回覆郵件,手機響起,聽到自家老婆帶著哭腔的呼喊:「老公!你快來!爸出事了!」
戚紀嵐站了起來,連聲安撫後掛了電話,衝進上司辦公室告假。上司聽了連忙讓他趕緊走,後續他來善後。
很快的,夫妻倆在醫院會合,戚紀嵐問道:「什麼情況?」
「我撥了爸的手機,他一直沒接,我找出備用鑰匙開門,發現門沒鎖,而且爸的鞋子還放著,我想說他應該沒有出去,會不會還沒起。然後我看他門沒關,半掩,可是推一半就卡住了,我就勉強探頭進去看,就看到爸他臉朝下趴在地上!」趙珮妍心有餘悸地顫著嗓音訴說。
「好,那醫生怎麼說?」
「醫生判斷可能是爸他年紀大了,嗜睡情況比較嚴重,沒注意到就摔地上,磕到腦袋,現在雖然救回來有呼吸心跳,但……手術的話,救回來的機率只有四分之一!畢竟拖得……有點久。醒不醒得來,也……難說。」趙珮妍紅了眼眶。「早知道真的就硬給他請看護了!現在、現在也不會……嗚!」
戚紀嵐抱住自己老婆,拍背安撫。「咱爹就是這樣,捨不得咱倆花錢,更不想讓看護碰自己。他總覺得這樣,很對不起咱媽。我在來的路上跟妹妹連絡上了,她下午就到。別哭,也別自責,吶?」心疼的幫她抹眼淚。
下午身為女兒的戚紀萱急趕慢趕的也來到了醫院。兄妹倆跟醫生討論起後續,醫生搖頭說,年紀大的老人家,不禁摔。偏偏又不請看護,晚些看能不能醒,如果還是醒不過來,那就得要有心理準備了。
戚紀萱茫然的問:「植物人嗎?」
「咱爸說過,他不願意受急救的苦。是得要有拔管,放棄治療的心理準備。」戚紀嵐抹了下臉,沉著嗓音說道。「跟妳老公還有孩子說一聲,可能得請假。」
戚紀萱惶惶然,眼眶發紅的抖著手拿起手機,開始連絡人。這天晚上,戚紀嵐讓自家老婆先回家跟孩子們說一聲,盡可能的請假。至於那些個七大姑八大姨的,連絡是該連絡,但作主的還是自己這個長子。後續會發生的一些讓人心煩的事,他一定要在一開始就扼殺掉那些苗頭。再怎麼說,自家父母當初結婚時,便沒有拿過家裡的一分資源。甚至,戚予輝還幫了他們的兒子女兒找工作。
然而,打從父親退休後,那些所謂的小輩們,都不再來家裡走動。人情世故的道理他懂,只是覺得有些寒心。
看著病床上仍然閉著雙眼,皺著眉,看起來不舒服的父親,戚紀嵐走進去,輕撫著沒有埋針的另一隻蒼老、佈滿斑紋、色澤暗沉的手。「爸,咱們兄妹倆都愛您,若那個夢是真的,兒子絕不會阻止。只是,您是兒子心裡的底氣,頂樑柱。明知年紀大了,生老病死難免,可兒子真的……好難過!」
垂首低泣,再也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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