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五月的時候,我開始自言自語。
冬天似乎才走,但夏天已經來了。大雨下了一週又一週,空氣濕熱得很,走動都像在水泥裡游泳。
“你應該去買菜了。”我打開冰箱,想要倒一杯牛奶,正看到冰箱裡空空如也,“但外面還在下雨。“
皮膚在接觸冷空氣的瞬間變得黏膩,噁心感犯上眉頭。我打了個冷顫,突然想起過期乳製品的酸臭味,於是把牛奶盒退回夾層。陰影裡泛黃的牆、發綠的地板⋯⋯明白色的冰箱燈搖晃在灰白的液體上,蕩開一扇通往天外的光門⋯⋯
“該死!衣服怎麼都曬不乾!“
我猛地摔上冰箱門,跑到客廳裡,蒙頭栽進沙發,又嫌難受,滾到地板上。
“你應該搬家,搬到北極去算了。還記得之前看到的那個紀錄片嗎?春天的時候,連北極上都會開花。”
“太麻煩了⋯⋯你知道我出不去。外面在下雨,一定是它幹的。“ 說完,像是預感到了什麼,我僵直在倒地的姿勢,緩緩伸長脖子,隱晦地看向窗外。
濃稠的雨幕扭曲了視線,油黑的、火紅的、焦黃的、尖叫一樣的藍色,在那樣的景色中,一定站著一個絕望的身影。
它越來越近了。
不要想!
我在地板上翻了個身,為了要轉移注意,對著光死死觀察手上的疤痕。深深淺淺,藤蔓似地蔓延在慘藍的皮膚上。它們的來歷只是一場意外,但我很滿意這些交錯的符號。我不斷想像它們崩裂的樣子,就像紀錄片裡面花朵綻開的縮時攝影。證明了我真的為了什麼做出行動、犧牲,我可以得到平靜。
“你知道這只是卑劣的自我安慰,受苦和贖罪從來就不應該畫上等號。”
我刻意無視了這句話,兀自描繪著這些疤痕。它來了也好。我並沒有病,我只是裝瘋賣傻,我不是它的獵物。它膽敢再冒犯我的生活,我就把手對準它,用神聖的花朵消滅它。
我不懼怕它。
“其實我從來就不懂,你在說什麼它不它的。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黴菌和你個蠢人,“ 轉念一想,我不禁嗤出聲來,“連米蟲都養不活。”
我立刻被這種想法冒犯了,氣上心頭:“你看不到嗎,它一直都在。它在人群裡、在路口、在窗外,現在,它想要進來!
“為什麼你一定要貶低我!滿口應該應該,難道我有那麼不堪?你只是在自找苦吃,好像批評自己能讓你更高尚一樣。”
話語間,我的餘光瞥到窗外。它消失了,如此突兀地。可我感受不到任何被放過的慶幸,因為我隨即聽見門鎖輕輕滑開的喀噠聲。紅棕色的大門悄悄露出一條縫隙,縫隙裡透著黑暗。
它在門外。
我不說話了,但這個空間不會變得寧靜。可怕的雨團撞擊在屋簷,轟隆聲隔著牆壁匯流入我的腦海。更加吵鬧了,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洪水的沖刷下崩塌,我知道,我的聲音再也不足以蓋過這些。
那一瞬間我什麼也沒想,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迫使我衝了過去,一頭撞在門板上。門應聲關閉,我瘋狂地扭動門鎖。行動比事後以為的更加順利,回過神時,我靠在門上,手腳發麻,心臟一陣陣抽搐。我大口喘氣,感激地抱頭蹲下。
雨還在下,這裡沒有別的東西。等過多的血液流回內臟,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決定。
我錯了,我不應該把門關上。現在我看不到它,而它不在屋外,就只能在屋裡。
惶恐的大黑螞蟻抽動六肢,密密麻麻爬滿我的胸腔。我想要打開門鎖,手指卻不聽使喚。視線突然出現大面積的黑斑,太陽穴被擠壓。它在這裡,來不及了,我需要光線。
光線!我想起冰箱刺眼的光圈,心中浮現希望,於是強忍著周身沸騰似的痛感,跑過客廳。霉綠的、桃紅的斑塊在牆壁間舞動,我感覺自己坐在昏黃的吊燈上盪著,無聲地嘲笑。但我什麼都不想,我要繼續逃,直到一頭栽進冰箱裡。
狹小的空間擠滿了我,皮膚沾著冷汗,黏在冰箱壁上。但我現在顧不得舒適,這種狹小恰恰給了我安全感。我小心地用腳掌勾住門框,正好瞧見那盒牛奶,便撕開包裝,大口灌進喉嚨。
緊張帶來的乾渴得到緩解,我開始享受這個冰涼的、雪白的世界。直到手臂上傳出滾滾刺痛,我抬起手一看,那裡的疤痕一根根泛紅、鼓起,終於要抽枝發芽似的。安寧的喜悅漫上心口,但我不知道它們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一切想像都終止在綻放前一刻。春天快來了,正是最冷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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