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掉了身份證。」
沈默的夜晚,只有路邊幾盞年久失修而昏黃閃爍的路燈照亮回家的路。兜帽男人雙手插入衣袋,從漆黑的後巷中拐上直路。這時,一隻手從後伸向他,耳畔響起清脆悅耳的聲音,伴隨著花香送入鼻尖。
他停頓了一下,緩緩回頭,接過遞來的證件,聲音嘶啞如生鏽的零件互相摩擦,彼此都痛苦煎熬。
「謝謝你。」
那只從口袋中抽出的手蒼白瘦弱,上面布滿紅紫青筋,也沾滿暗紅的汙跡,距離近了,還能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縱然蘭荷上了一整天的班,精神早已疲倦不堪,但也隱約察覺到不妙。她握著證件的手微微後縮,眼神驚疑不定,語句斷成碎片,吞吞吐吐:
「等等,這、這真是你的身份證嗎……?」
男子驀地擡頭,路邊那盞茍延氣喘的路燈恰好映亮他的面容,臉上疤痕縱橫交錯,眼角吊起,唇邊彎出一個大大的、不懷好意的笑容:「你看我長得像嗎?」
身份證上的照片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稚氣未脫,雙眼彎出一道柔和的月牙兒,但怎麼都不像眼前這個詭異可怖的男人。上班族步步後退,瘦削的身軀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直覺意識從未如這刻靈敏,視綫還不受控地往那條小巷裏瞄:「你……你對他做了什麼? 你殺、殺了他嗎?」
也許那個男孩的下場,就是她即將面臨的結局。無法抑製的恐懼失控地漫上心頭,令她啞然失聲,令她每一步都如陷泥沼。
那癲狂邪惡的笑容弧度越來越誇張,混濁的眼神迷離渙散,腳步一刻沒停,向誤闖地獄而瑟瑟發抖的小綿羊步步逼近:「啊,被你發現了呢?那要怎麼辦才好?」
一直暗藏在口袋中的另一隻手終於亮相,一抹沾滿血紅的鋒利在夜空中劃過,夾雜著低啞痛苦的慘叫哀鳴,一滴滴血花噴濺到斑駁的牆上,妖異盛開。
銀月清冷的光線淡淡地灑落,把地上張牙舞爪的影子拖曳得很長,很長。
這註定是一個不眠夜。
「現在時間是晚上9時30分,以下爲您報道一則新聞:日前一名患有妄想癥的19歲男患者於綠水精神科醫院天臺高空墜落,現場發現遺書及一部正在攝錄的電子設備,初步懷疑是自殺個案。然而根據目擊者及網絡流傳攝錄片段顯示該名患者在下墜過程中離奇消失,警方於事發地帶多番搜索不果,最終暫時列爲失蹤案件處理。」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rLs01mAoM
摩天大樓的玻璃外墻上鑲嵌著一塊巨型LED顯示屏,五光十色地播放著全城熱話,偶有唱片店漏出悠揚的旋律,慵懶柔美的女低音靜靜地流淌過夜色。
公路上車水馬龍,一盞盞街燈沈默地註視著過路行人。紅黃綠三色輪替亮起的交通燈盈盈發光,與燈火通明的隔岸城市遙遙輝映,共同交織出一幕幕繁華盛景。
「患者失蹤當日身穿藍白條紋病服,留有淺金色短髮,身高大約170cm,身形瘦削單薄,瞳孔顔色是顯眼的天藍色……如有市民近日曾目睹過失蹤者,請即致電警方……」
縱使播報員聲音再悅耳動聼,內容再荒誕離奇,也不見得有路人會擡頭望上一眼,更別提駐足細聽了;即便是等候過路的行人也漠然以對,低頭滑著手機,對所謂熱話見怪不怪,懶得去分出多餘精力註意。
殊不知,如同暴風雨前的平靜,這是拉開末日帷幕的前奏。
律師大樓前,自動門緩緩開啓,數人魚貫而出。
「終於擺脫白骨精大魔王的魔爪了!」安娜打著呵欠仍不忘抱怨毫無人性的刻薄上司。
「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動輒喝罵,對著帥哥笑得跟朵太陽花似的,對著下屬就吹毛求疵,心情不好的話就擺給你臉色看,甚至丟給你一大堆毫無意義的文書整理!」
一旁的李環笑著提醒她:「噓,收斂些,律所大樓可是白骨精的盤絲洞,其爪牙四通八達,無所不曉,小心你背後說人壞話,明早就遭殃了。」
安娜扁著嘴,重重嘆了口氣,眼角一瞟,正好瞥見在一眾熊貓眼中依然保持神清氣爽的介律,當即擠眉弄眼揶揄道:「介律師,作爲白骨精最寵愛的下屬,到底有什麼秘訣啊?快説出來普渡普渡衆生吧?」
突然被點名的介律惘然擡眸,像是神魂遊離於外太空卻忽然被地心吸力拉住,由天際飛回地面一般驟然失重,楞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語言系統:「……前輩們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哪有什麼秘訣?反倒是常常因爲嘴巴笨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才是,真是不好意思。」
張律師笑言:「小介你自謙什麼?嘴巴笨不是問題,但凡有你出席的場合都讓人重新理解逢蓽生輝四個字的真諦,你可是我們律所的門面招牌,有你在不愁沒有客源啊!」
幾人一路上説説笑笑,不知不覺便來到分道揚鑣的十字路口。
「小介啊,一會兒我們打算先去吃宵夜,然後搭張律師的順風車回去。你要不要一起來?」安娜熱情邀約,還神秘兮兮地眨眼:「知道你不喜歡姐姐,我還有好幾個漂亮妹妹可以介紹給你喔!」
介律苦笑著搖了搖頭,婉言謝絕:「不了,我酒量太差,明早還有重要會議,萬一爬不起來可就太糟糕了。前輩們玩得開心點吧!」
安娜略為可惜:」本來還很期待醉酒以後會變得特別狂野的介律師呢~那好吧,明天見!「
介律乾笑著揮別了同事,頓時松了一大口氣,扭頭快步朝來時的路走去。
天知道他剛才盯著安娜的臉到底看見了什麼,那還是平日裏甜美可愛的她嗎?那一道道龜裂似的痕跡,又像是微絲血管佈滿了她粉嫩的臉頰,眼白猶如被無盡的長夜吞噬,漆黑冰冷,如同惡鬼。
他幾乎懷疑自己眼花了,可那噩夢般的畫面總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也許那並非錯覺,就是事實呢?就好像你覺得我是你的幻覺,但其實我不是。】
一道熟悉的聲音驀然浮現於腦海,語調仍舊是記憶中的漫不經心與吊兒郎當。
「你當然不是我的幻覺……天啊難道我不僅有雙重人格還有臆想癥?!」否則安娜的異況又如何解釋?答案只有兩種:不是他徹底瘋掉,就是這個世界終於壞掉了。
介律作爲一名優秀的青年才俊,在那完美無瑕的背後,是傷痕纍纍的過去。他渴望斬斷以前,卻不斷深陷其中。但在這座壓抑逼仄的城市裏,像他這樣痛苦掙紮的大有人在,不足爲奇。幸福的故事總是十分相似,不幸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幸。
可介律自覺只要尚存一息,便能在這片絕望死海中堅持下去。
因爲……至少他墮入深淵時並不孤單,還有人一直陪伴在側。哪怕那只是一道幻想、一抹幻影也好。
如此足矣。
只是有時候也不免為這份溫暖感到一絲甜蜜的煩惱。
「好啦,別想那麼多~今夜春宵苦短,最重要的是把握當下,及時行樂才對嘛!」副人格適時轉話題,換上他最不正經的拿手把戲。「瞧你整天過著兩點一綫的生活,年紀輕輕跟臺老電視機似的,來來去去只有那麼兩三個頻道!知不知道連隔壁李爺爺私生活都比你豐富多了,上回大半夜我還在公園看見他和人鬥舞呢!果然老當益壯~」副人格天花亂墜,試圖遊説介律到酒吧共度一個輕鬆的夜晚。
介律不爲所動,甚至越走越快:「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腦袋裏打的什麼鬼主意。上次血戰酒場,還打出千杯不倒的『光榮成就』,結果害得我第二天頭痛欲裂,險些搞砸了工作。上上次我滿身酒氣醒來發現自己居然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幸好我溜得快!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崩潰嗎——」
在朋友同事眼中,介律是風趣幽默、溫文爾雅的紳士,但其實這無懈可擊的形象是由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格共同打造。介律可説是人格的光明面,他善良溫柔,勤奮樸實,是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副人格則是他的對立面,世故圓滑,交際方面長袖善舞,但那層狡猾的狐貍皮下隱藏著躁動不安的心,爲人衝動隨性,暴戾危險。
副人格嘆了口氣:「那只是特殊個案罷了,放輕鬆~再説,這就是爲什麼我這個副人格比你更受歡迎的原因,只靠你硬梆梆的處事作風和嚴肅的語氣,不管是誰都得嚇跑了,所以有現在這種左右逢源的高人氣還得拜我所賜啊!」
「你是指那些狂蜂浪蝶嗎?還是個別極端變態例子?那麼我真的由衷多謝你啊!」介律倏然拔高語調,「有本事你就來搶控制權啊!你以爲酒量過人很帥氣嗎?反正我絕對不要流連於不三不四的人喜歡的地方!」
「嘿,幼稚鬼,注意你無禮的用詞!還有你以爲我不敢嗎?我怕的是你會尷尬!」副人格忿忿不平地叫囂。
「噢是嗎?謝謝你的好意,但如果你願意閉嘴乖乖回家,我會更加感激。」
微涼的晚風穿梭大街小巷,高低錯落的霓虹燈光映亮天際,為雲彩熏染上橘紅黛紫的胭脂。此刻街上人潮熙攘中一個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格外顯眼,只見他當街當衆忘我地手舞足蹈,甚至出現手腳不協調的狀況,獨自上演著一齣默劇,引來無數路人的側目。
【往右轉!右腳踩那邊啦!】
「才不要!今天好累,拜托讓我休息。」
【沒關係,我很精神,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休息吧,身體就安心交給我。】
「……你做夢吧!」
吵吵鬧鬧之際,二人格一體不知怎麼就東歪西倒一路走到了一條僻靜的小道上,兩邊盡是些廢棄的舊工廠區,人流量開始明顯變得稀疏,幾十步才撞見零星幾人。
「呀啊啊啊——」
一道淒厲的尖叫劃破長夜。隨後是噹啷一聲擲地的刀具。
二人格一體迅速噤聲,躲到巷口邊的高墻後,靜觀事態。
深深淺淺的黑影在街燈微弱的照耀下如同長滿獠牙和彎彎犄角的惡魔,扼住獵物的咽喉,手起刀落,便輕易收割一條鮮活的生命。
「嘿嘿哈哈哈……」惡魔很是得意自己的傑作,但不滿足於此,繼而以刀代筆,鮮血代替顔料,自由發揮他的超現實血腥立體作品。他創作得投入,便沒發現巷口何時藏了個鬼鬼祟祟的家夥。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副人格其實完全不慌,但總按捺不住逗介律的心思,想知道這個一板一眼、在某些領域單純得可惡的笨蛋會如何應對。
不出所料,介律幾乎是本能反應地掏出電話準備撥打緊急求助熱綫——
【欸!説你笨蛋沒想到你名不虛傳!這種時候當然是先撤爲妙啊!你這個一推就倒的笨蛋!】
那披著鮮血一步步走來的黑影,仿佛從地獄中浴血也要爬出來的惡鬼,叫人不寒而慄。
情急之下,手機不慎從手中滑落,介律一時心慌意亂,副人格便趁虛而入成功搶奪控制大權,第一時間轉身拔腿就跑。
尾隨而來的殺人狂瞥了眼在地上靜靜躺著的碎屏手機,便加快腳步追上逃逸的目擊者。
足夠機警且有自知之明的獵物確實罕有,但獵物就是獵物,為免日後成爲心腹大患,現在必須除掉。
再者,他從來就沒有讓到嘴的美味跑掉的習慣。
巨大的LED顯示屏播映著綜藝節目,是近期熱門偶像的名人專訪。精緻動人的美貌與巧笑倩兮的音容都無不惹人註目,偏偏在這座冷漠的城市中,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也無人關註。
忽然屏幕似是接收不良地閃動兩下,出現了一格格的雪花,模糊了畫面。片刻後才穩定下來,重新顯現出的不再是原先的訪談節目,而是一段網絡流傳片段,片中拍攝地點正是近日來鬧得沸沸揚揚的跳樓離奇失蹤事件的事發那個天臺。
「呼……呼……呼……都叫你平日多加鍛煉了,才不至於跑個400米都喘成一隻牛的樣子。」副人格沒好氣地說,因爲身體喘得快要厥過去,汗水仿佛春雨綿綿般依戀不捨地從白皙皮膚滑下。
介律沒空回嘴,腦袋還是當機狀態,他幾近脫力地倚著欄桿,人潮成爲了最好的保護色與掩體。哪怕剛剛親眼目睹一場兇案發生,再次踏入繁榮的商業街時仍不免感到一陣如夢似幻的感覺,這裏的一切一如以往,正常得教人惘然。
霧城最近的天氣反常不定,常常在市區民居附近起霧,天文臺指這場不知名狀的大霧汙染性不強,對人體有害性低,市民無需過於擔憂,但偏偏光看見這白蒙蒙的一片,就攪得人平白心慌。尤其是這詭異的霧會悄悄勾著人的衣角,伴隨人走向某個地方,留下他的蹤跡。處處都無比怪異,再加上霧氣襲港期間,離奇荒誕的事情層出不窮,恐懼的烏雲伴隨神秘霧氣無聲無息侵襲人心。
此時此刻,一陣煙霧不知從何處鑽出,並開始無止境蔓延。
「沒想到這時間會起霧啊……」介律喃喃道。
街上行人也被打個措手不及,有的毫不在意,有的神色厭惡地以手掩口鼻,還有的默默加快腳步,暗暗期盼別要被古怪的霧纏上。
霧仿佛通曉靈性,追逐著躲避不及的行人,矇蔽他們的視野,甚至捉弄他們,讓他們不慎一頭撞上燈柱,再一哄而散,物色下個惡作劇對象。
當霧蔓延到馬路上時,行車便極爲危險。本來川流不息的車海不約而同減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行駛。
這時,行人路邊一個靜候過路的女孩忽然身形一頓,略為迷惘地擡頭左右張望,然後失魂地不管不顧直衝出馬路。
兩道刺眼的白光穿透白霧射來——
介律眼睜睜地看見那女孩被呼嘯而來的汽車撞飛,身體劃出一道拋物綫,重重地墜地。
一切發生得太快,誰也沒反應過來,特別是這能見度極低、簡直見鬼的天氣。
周遭的人圍觀了片刻,又事不關己地散去,甚至沒人打算報警求救。這也許和擠爆崩潰的醫療系統有關,最近這詭異的霧令霧港傷亡數字直綫上升,不少公營私營醫院都已至臨界點,幾欲超出負荷。即使求救又如何,誰也空不出人間預留的位置給你。社會除了籠罩著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還隱藏著深深的動蕩不安。然而由於敵人未知,危險未知,一切都好像被一場霧氣給掩蓋住看不真切,人們漸漸開始學會各掃門前雪以求自保。古道熱腸、多管閑事的代價誰也不曉得,始終未知數才是最恐怖的,而每個人都有一種預感,預料這座城市即將迎來未知的浩劫。
但介律不一樣,他絲毫不受霧氣影響,他只是倉皇地看了看四周低頭視若無睹地走過的人,然後主動走近路邊,想著或許可以幫上什麼,但全然忘記自己也自身難保,連手機也早在追逐中不知所蹤。
那輛出事車輛並沒有肇事逃逸,只是沈默地停泊在那流動鮮血畫出的停車位內。煞白的車頭燈依然筆直地照射前方,但不見任何人下車。
介律深知這個夜晚不對勁,隱隱約約如同脫繮的野馬般瘋癲。他無所適從,但仍不願接受事實。
副人格沒再出聲,整個世界變得寂靜可怕,冰涼的霧氣嘗試卷上介律的指尖,卻不知爲何一再退縮。
「嘻嘻嘻哈哈哈!」瘋子的笑聲從介律身後傳來,緊接著是後背被大力一推,介律往前踉蹌兩步,險險一頭紮入馬路。原先那輛停下的車輛不知爲何突然加油,殘忍無比地狠狠碾過地上血流成河的軀體,揚長而去。倘若介律平衡感再差一點,反應再慢半拍,就要落得和地面那肉餅相差無幾的下場了。
介律心驚膽跳地回頭瞪視,才發現是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病服的老瘋子,他臉上是失常錯亂的笑容,眼底是快要滿溢的歡喜,好像遇見同類般,甚至生出幾分驚嘆與欣賞。他絲毫不覺剛剛那動作險些要了介律小命,仿佛偶遇多年未見的老友,只是單純友好地打個招呼而已;也不理一條鮮活的生命在面前驟然消逝有多麼驚駭突然,自顧自地大笑,漠視生死,病態至此。
「哈哈哈哈!」老瘋子笑聲極具穿透力,如魔音貫耳,不知道他是在嘲笑大驚小怪的介律,還是地面那塊被車壓扁的血肉塊。不管是哪個,於常人而言,都不該好笑。
除了副人格那家夥,此刻他仿如遇見知音,不遺餘力地嘲笑著被嚇個半死的介律:「哈哈哈呃,咳咳咳,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介律一邊對副人格無語至極,一邊由衷對老瘋子感到畏懼,他不安地搓著雙臂,試圖藉此摩擦生熱好汲取安全感,同時一步步退離路邊。
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突兀地傳入耳中。
介律還未扭頭,原本聽聲還有些距離,眼下卻是貼著他耳朵滑進去的話語,黏黏膩膩:「抓到你了哦,不聽話的小甜心。」
副人格:「嘔——」
介律厭惡地皺了皺眉,偏過頭,頸側皮膚卻碰到一層冰涼的觸感。
那是一把沾血仍鋒利無比的匕首。
「怎麼樣?喜歡嗎?這把刀很襯你呢。一會染上鮮血,定會更驚艷難忘。」殺人狂不但沒被追逐戰甩掉,反而對介律更垂涎欲滴了。
介律清晰感覺到尖利的刀刃一點點施力下壓,皮膚被劃出一道血痕。性命被威脅著,隨時不保,每分每秒的煎熬都被無限拉長。
副人格嘆了口氣:「還是我來吧。」
還未待他有所動作,只聽一旁的老瘋子大喝一聲,竟莽撞地伸手接刀,另一邊手臂用盡全力勒住殺人狂,口中還瘋瘋癲癲大叫不休:」你這個不知所謂的混賬!審判日即將降臨於我城,屆時你們都是一片螻蟻!這裏終將是我等的國度!哈哈哈!哈哈哈!只有我等,才是被篩選後勝出的物種……」
介律聽得心驚,副人格趁此迅速脫離殺人狂的掣肘。街上行人有意無意避開了這處,周圍形成了真空地帶,就連馬路也被突發的連環追尾車禍導致交通癱瘓,現場一片混亂,濃煙滾滾。詭異的是即便如此,也不見有人下車交涉。
「你給我滾下去!」殺人狂怒不可竭,反手便將匕首用力插入瘋子的前臂,登時血流成河。瘋子痛得吱哇大叫,卻仍不放手,哀嚎著又忽地狂笑不止。殺人狂不住掙紮,手中的利器胡亂揮舞,多處插傷老瘋子,可對方宛如不痛不癢般絲毫沒松過手。殺人狂架不住老瘋子全身的重量,被壓倒在地,翻滾不止,試圖掀下身上的人。
副人格端詳著面前儼然瘋魔的世界,陷入沈思。
「致我最愛的霧城:」一道沙沙的夾雜著電流的男聲從上方響起。
副人格驀地仰頭,只見那一直播放著空無一物的背景忽然多了一個金髮藍眼的少年,他身穿著藍白條紋病服,和老瘋子身上那套如出一轍。
少年神色有點凝重又有點哀傷地望著鏡頭,仿佛與即將分離的愛人依依不捨道別的告白信:「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與你對話了。説真的,其實我很不捨得。你知道我深深愛著你的所有,迷戀你的繁華亮麗,也熱愛你的骯髒卑賤;喜歡這片土地寸金寸土,也喜歡這裏的密不透風;沈溺於爾虞我詐,也愛著你的愚蠢天真……啊,所以我特地挑選這處高地作爲與你告別的背景。你看,原來你的天空也是蔚藍如洗的,陽光一點也不刺眼,雲朵就像軟綿綿的棉花糖……原來你也能這麼美。」
被勒著脖子快要翻白眼斷氣的殺人狂四肢不住抽搐,然而偏偏這時老瘋子忽然鬆開他,快活地一蹦一跳來到介律身邊,像小孩子看到熟悉的事物時,興高采烈地指給好朋友看:「快看!是先知!他會指引我們迎接未來的光輝!」
副人格對老瘋子的話無動於衷,甚至連眼神也沒施捨一個,他仍然死死盯著大熒幕上的少年,少年一時癡迷地臉紅,一時又目露鄙夷不屑,一時又哀傷地哭哭啼啼,情緒之豐富,切換之自如,都處處透露怪異。
「……是時候談談正事了,我親愛的霧城市民。我即將離開這裏,前往遙遠的未知時空。過去種下的因,都會在將來化成種種業報回歸你們身邊,是爲結果。我沒有拯救世界的能力,我也不情願捨己爲人,我只是一個末日代言人。霧潮便是第一道只贈予你們的末日前菜,可別小看這區區無色無味的霧,它是不會造成任何人體損傷,但沒説過不會對精神有害。霧氣中是大量的變異病毒,它們傳播力迅速,感染力強勁,會無聲無息勾出你心底不爲人知的黑暗秘密……或許連你自己都不曾察覺。」
少年笑得輕鬆愜意,全然沒有了適才的哀戚,仿佛他只對這座城市感到不捨,而居住其中的人們只是可有可無不足掛齒的塵埃。
「多説無益,你們親身經歷上這麼一回便清楚。啊忘了提你們,被感染的患者一般只有兩種下場,一種是成爲喪失感情的行屍走肉,另一種則是情緒失控而暴走的怪物屠夫。可千萬要小心,因爲真正的病毒無處不在,而人類的精神免疫力可是非一般的脆弱啊。」
「愛是守護的力量,恨是摧毀的力量。正常是極端的反叛,瘋狂才是清醒的智者。讓世界毀滅的真正源頭,來自於你們每個人的內心。當那些隱匿於黑暗的祈求與呼聲集結匯聚,信仰的力量便會壯大,那麼神明便傾聽一次你們的禱告,許你們一次願望成真又何妨?」
「祝福我最愛的霧城,好運。」
影片最後定格在那張精緻又略顯蒼白的臉上,他的嘴角勾出一抹明晃晃的嘲諷,預示著對世人的最後恩惠與慈悲。
畫面一轉,插入晚間新聞,首先是公佈最新型流行病毒——情緒風暴,高危患者是各年齡層心理承受能力脆弱者,傳染方式目前已知途徑有霧氣、語言、肢體動作、表情等等。政府勸諭市民外出佩戴口罩,雖然效果有限,但盡量阻隔空氣中的病毒,並且與人保持距離,不要過多無謂交談與接觸。另外專家建議市民應常常保持心境開朗,與親近的人分享心事煩惱,最好每天都大笑三次以上……
副人格暗忖:也許最好的抗生素會是笑話大全抑或心靈鷄湯,拿著應該比戴多幾個口罩更有用。
老瘋子突然又發神經,但此刻副人格開始理解他:「哈哈哈哈……兄弟,一起來笑吧!」
不愧是虔誠的末日信徒,副人格暗暗點頭稱贊。怎料老瘋子那魔音笑聲笑著笑著突然卡住,鮮血從他口角流出,他迷惑地低頭看看胸前,然後砰地倒下。
副人格還未弄清楚發生何事,介律胸口便被沾上老瘋子血液的刀洞穿,然後耳邊轟然響起如雷般的猖狂笑聲:「呀哈哈哈哈,不是喜歡笑嗎?再笑給我聽聽啊!有本事還笑啊!真是狗屎一樣的家夥,竟敢對我動手……」
原本奄奄一息的殺人狂不知何時恢復元氣,從地面爬起,悄悄潛伏於他們背後,伺機而動。副人格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大意至此,也許是這一夕之間天翻地覆的魔幻世界實在令他大爲震撼,才一時反應不來吧。
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殺人狂蹲下身,湊近瀕臨死亡的介律,一邊不住地拿匕首在他臉蛋上比劃,似乎在構思自己的創作。
介律此刻的狀態不算好也不算壞,倒是有種頗為奇妙的感覺。他渾身疼痛無比,宛如被千軍萬馬反覆踐踏的草地,痛苦哀鳴卻無人問津。世界偌大,卻像只剩下他一個。
腦袋裏混混沌沌的,光怪陸離的夢彷彿做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介律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應該是死掉的,但不曾想過自己居然還保留有意識。原來死掉以後是這副光景麼?看着也不怎樣。倒是副人格去了哪裡?按理說自己應該是靈魂狀態,副人格作為自己的一部分也應該出現在這裏吧?
——還真不是。
副人格若聽見了這番心理活動,定要狠狠翻個大白眼。無他,因為直到如今兩人格相識了二十多年,介律依然沒察覺到他這個副人格的不合理之處。
比如雙重人格一般而言能夠這樣自如地互相交流嗎?副人格會這樣恰到好處地完全了解主人格所思所想嗎?副人格會說失蹤就失蹤,介律一呼喚就出現嗎?
這不是雙重人格,而是召喚獸吧?隨時隨地伴你左右,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真相就是,副人格他根本就不是什麼介律分裂出的人格,他甚至不是人,不是靈魂,沒有實體,沒有思想。
他只是一個幻想。
在介律兒時孤獨無助時,幻想出來的玩伴。雖然脾氣不好,又兇又暴躁。
誰叫他要幻想這樣的朋友!
總而言之,副人格其實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幻影,這就是為什麼介律在死亡狀態後無法找到他的靈魂的原因。
但——
沒錯,世事總是諸多但是,在介律意外被捅死後,莫名其妙的起霧了。殺人狂的精神汙染狀態越來越嚴重,甚至開始出現幻覺,無差別攻擊路人,因而沒空管地上躺着的介律。
然後神奇的事發生——本來應該隨着介律死亡而消失的副人格重新形成,而且是在介律體外。
副人格深感震驚!
他摸着自己完好無缺的新身體,霧氣縈繞着他和地上不省人事的介律。他簡直難以自信,要知道介律這傻瓜意識不到,可他自己可最清楚不過,所謂副人格分明就是一個幻想,是介律小時候做給自己的美夢,他等於是介律自己的意識,自編自演的人格分裂。
基本上他即是介律。莫非……莫非死掉的介律今次是真的人格分裂了?不應該啊,有他陪伴這麼多年,不應該有機會讓他承受太多痛苦的。副人格出現的使命就是治癒介律的所有心理傷痛,即使許多時候都是介律哄着照顧着他。而最初的幻想設定,便是介律是所謂善的主人格,而他這個分裂出的代表惡的副人格,兩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
可是現在……現在他擁有了自己的身體與意識。這可能嗎?
不待副人格多想,街上又變故叢生。
剛才疑似失心瘋的殺人狂正追逐着路人揮斬,人們尖叫着閃避,不少人已經身受重傷倒地,這大型慘劇似乎終於引起較多人的關注,開始有人瑟縮遠處打電話求助。
只是發瘋的殺人狂並未到最糟糕的地步,他原來還可以進一步惡化。這次他從殺紅了眼,陷入幻覺之中進化到外觀上與肌能上的改變。
副人格數了數有幾處大不同,變異後的殺人狂雙眼變得通紅如血,眼白瞳孔什麼的通通消失不見;臉上青筋爆現,有幾分像下班時介律看見的安娜模樣,反正發黑腫脹的血管縱橫交錯,讓他的腦袋看起來平白肥大了一圈,遠遠看去宛如豬頭,牙齒也好像延長了,幾乎就是他手中那把匕首的翻版,只不過這下子他身上就有三把了。
不錯,作爲人形武器,他是越長越稱職了。
殺人狂全然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向著另一個詭異方向生長并且一去不回頭。他還深深沉浸在自己的血色世界裏,無法自拔。
“這就是情緒風暴後期的症狀嗎?是那個怪物屠夫?”副人格仔細觀察下結論。
畢竟怎麽看這玩意都不像喪尸吧?簡直就是行走的畸形凶器。
副人格扛起軟爛成一灘的介律,心情仍然很好,對於這具新身體適應良好,且新鮮感十足。他左右觀望了一下,發覺這條商業街幾乎蛻變成地獄大道,絕對不宜久留,那麽還是先回家好了。
一路上除了詭異莫測的霧氣之外,也算暢通無阻,似乎各區都有大大小小災難或意外發生,人心惶惶之餘,政府部門、醫院、警察。消防等等忙個不停。然而遠水救不了近火,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個社會籠罩在一片壓抑與恐慌之中,縱使政府多次强調心態對於抗疫的重要性,但依然控制不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
也許現在需要捧著十本聖經或者笑話才可以出門了。
副人格還有閑情逸致胡思亂想,他肩上扛著的尸體於他如無物般輕鬆,只是介律的胃部剛好頂在副人格肩膀處,若然還清醒著定要抗議出聲。
甫踏入深冬地鐵站,一股冷氣撲面而來。深冬地鐵站的整體裝修風格偏向冷色調,深深淺淺的藍與黑組成海浪波紋貼在墻壁上,地面投影了一則則海外度假廣告,配合立體聲道四面環繞,頗有身歷其境的感受。
副人格停在其中一面廣告墻前,上書:“受夠沉悶枯燥的日子了嗎?要不要來打破常規,做個離經叛道的Special Me!”
“嗯……離經叛道……不錯不錯。”副人格對這個名字一見鍾情,“乾脆我的名字就叫離經吧!很有我的風格。”
照字面意思分析,離開是必經之事,聽著就像什麽哲理名言,顯得他這人很有内涵,非同凡響。真是越想越滿意。
離經自戀地透過廣告箱上的玻璃照照自己,隨後才顛了顛介律,昂首闊步往前走。
自從他擁有了自己獨立個體以後,連脾氣也似乎好了不少,沒在動不動和人起爭執、打架、挑事,連這隱約有壞掉趨勢的世界在他眼中也變得分外美好。
”唔……“介律似有轉醒跡象。
離經於是放下他,並蹲在他面前,全神貫注地與他對視,雙眼睜得圓溜溜的,裏面仿佛一閃一閃著某種期待。
介律一睜開眼便看見一個有點熟悉的陌生臉孔凑在他身前,他頓時嚇了一大跳,連滾帶爬地退後幾步,才發覺這人莫名有點像大型犬般凝視他,像是渴求討得什麽獎賞似的。
介律略為尷尬,呐呐:”我怎麽又回來了……難不成原來我有當耶穌的天賦,只不過這死後復活間隔也太短了吧,怎麽好像只是睡了一覺起來的感覺……“
”嗯?你説什麽?“離經歪頭。
介律慌忙搖頭,絲毫沒有認出眼前人:”沒有沒有,欸?是你把我搬到這裏嗎?真的十分感謝!“介律環顧四周,既沒有殺人狂,也沒有精神病,也沒有莫名的霧氣,而是正正常常一個地鐵站,乘客們如常匆匆往來。真是叫人格外安心。
離經眯起眼,看笑話的態度:” 沒錯,是我救了你。你要怎麽答謝我?“
介律有點意外,但還是點點頭:”沒問題,你想要我怎麽答謝你?我是律師,你可以咨詢我一些基本法律問題,雖然本來是不可以擅自咨詢的,但現在沒關係啦。“
反正末日都來了,那些禮節規矩都先靠邊站吧。
離經狀若有些苦惱:”啊,那真是巧了。我最近才剛剛來到這裏,什麽人都不認識,唯一的朋友還要遇上意外腦袋摔壞短路了,一時三刻認不出我,於是我有家歸不得,煩惱得不行。“
言辭間處處是揶揄,偏偏介律心大,什麽都聽不出來。他十分大方,一拍肩膀:”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家中恰好有多餘房間,而我又是獨居者,多你一個也不成問題。明天我再和你一起去拜訪那位朋友,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得上的。“
雖然不是法律咨詢,但也不是多難的事情,介律一拍腦袋就敲板應承。如此不謹慎,實在不像是一位優秀律師,也許真如離經所説,死過返生,腦袋也給搞壞了吧。
離經滿臉感動,口中真誠眼底盛滿戲謔:”真的嗎?太感謝你了!“
介律被誇贊得飄飄然。
離經掩去眼底的笑意,乖乖跟在介律身後,買票然後入閘。
或許不是腦袋短路……而是介律本身便是這樣一個人,大大咧咧,不諳世故又天真傻氣。這便是本來完整的他,沒有自編自導自演,沒有多餘幻想,沒有人格分裂,最天然的介律。
介律領著新朋友走往月台,自從醒來后不管他怎麽呼喚,以往有求必應的副人格依然無影無蹤。他心底籠罩著不安,但不敢表露出來,他唯一可做的便只有等待。也許副人格只是睡著了,又或者不小心和他融合,過一會他就會按捺不住重新跑出來。
介律不住在内心深處安慰自己。
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只是兩人都各自懷揣著心事,貌合神離。
就在乘扶手電梯下行時,兩邊墻上的廣告似乎出現異狀。
這些廣告不約而同是關於偷竊、烟酒毒等等的政府海報,主色調偏沉重的黑,看上去沉甸甸陰深深,看久了毛骨悚然。
其中有一隻眼睛被框在一個黑色的圓圈裏,幾乎張張海報都有,有的海報是吸毒后臉黃枯瘦,雙頰凹陷,雙眼空洞無神,有的是吸烟主題,就擺個黑糊糊的肺或腎臟,期待這樣可以恐嚇市民不要以身涉險。當然看看烟草銷量以及天橋底那些鬼鬼祟祟的勾當就可以得知這些活動熱度如何。
介律被這一排排海報搞得渾身不自在,只好祈禱扶手電梯快點到頭。怎料那盡頭明明一眼望到,他們二人搭了好一會仍未到底,反而是那些海報越來越不妥。
首先是那一隻隻眼睛,定睛望時還算正常,只要視綫一錯開,就感覺那幾十隻眼睛不約而同注視著你。而且隨著電梯下行而轉移角度地注視,但目標對象仍然沒有改變。
介律有點腿軟,但他不好意思在新朋友面前承認。
離經並沒有發現介律的不適,他只是聚精會神地研究這沒完沒了的扶手電梯和兩邊詭異的海報。那些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他,於是他便一一回瞪,由於過分凶狠的視綫,漸漸引得那些眼睛偷偷轉去介律那邊。
於是介律更不好了。
介律只敢望著脚下,不斷内心催眠自己兩邊什麽都沒有,一切很正常,扶手電梯的其他乘客都感覺很正常呢。
忽然他感覺肩膀被拍了拍,他以爲離經叫他,於是回頭,卻看見一臉無辜的離經眼帶詢問對視。介律疑惑,撓撓頭,這時另一邊肩膀又有人拍了拍。
介律臉色大變,他右邊是墻和空氣,怎會有人拍得到他肩膀呢?
在離經視野,海報上不斷有手伸出,在介律看不到的角落裏捉弄他,有時拍肩膀,有時摸摸頭,把介律嚇得臉色煞白煞白。
離經忍不住偷笑,然後朝六神無主的介律提議:”不如我們走下去吧?“
當二人走下那鬼打墻般的扶手電梯時,介律如釋重負。
他發誓下次寧願走樓梯都不願再搭任何地鐵扶手電梯。
月臺上不知爲何挺空曠,與人來人往的大堂和剛才的扶手電梯相比,這裏人少得荒謬。
而且照明系統似乎也不怎麽正常,昏暗的空間,必須小心翼翼行走。介律不自覺貼近離經,不時四處警惕張望。
介律懷疑自己都快神經過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理想的上車位置,真想鬆口氣時,他卻從月臺玻璃門倒影中看見身後有一大坨不明物體龜縮在角落!
”啊啊啊啊啊!!!“介律也不想如此失態,但實在驚嚇過度,他指著那倒影不敢轉身。
離經險些尖叫也脫口而出,不過是被介律給嚇到。他沒好氣地轉身,看見一個灰暗的半透明的身影,是個頗爲肥胖的小男孩,雙目無神,正一下又一下拔掉自己的毛髮,包括頭上的、四肢的。最恐怖的是他拔完以後竟然把毛髮往嘴巴裏面塞,口中還念念有詞:”一條、兩條、三條……不對不對,一條、兩條……“
列車終於抵達,車門叮一聲開啓,二人幾乎是逃命般衝入去。
”這不會是書上説的拔毛癖吧?“介律有氣無力地說。
離經同樣身心俱疲:”也許吧。“
這時,一道尖細女聲從左面傳來:”拔毛癖?你們是說月臺那個小胖子嗎?“
二人幾乎在聽到聲音那刻原地彈起,繼而相互擁抱並無聲尖叫。
在他們左邊落座的骷髏,哦不,是苗條的女孩子羞澀一笑,抬手挽了一縷髮絲在耳後:”我叫佳佳,小胖子叫達達,他是有些特別的小習慣,但是本性很好哦,我們是好朋友。“
介律已經説不出話來了,特別是他在不經意一瞥時看見女孩空蕩蕩的裙擺,以及忽明忽暗的半透明身軀。
離經端著不失禮貌的微笑:”你好佳佳,我們剛剛遇見你的朋友,的確特別得令人印象深刻。“
佳佳幽幽嘆了口氣:”你真會説話,可惜我們兩個是沒法到外面去看看了。達達小時候爸媽因情變而離婚,自此達達一不安緊張就開始拔頭髮,誰知道現在演變成那樣……對了,你們看我身材好嗎?“
離經依然保持微笑,優雅地頷首,用力捏著介律的手叫他正常點。介律只好連連點頭。
佳佳的確很苗條……就是有點過頭。遠遠看去應該像一根竹枝,雖然非常沒禮貌,但離經還是偷偷在腦海裏想了。
佳佳眼中光芒綻放:”真的?這可是我吃了好多減肥藥,做了好多抽脂療程,吃了不少苦頭換來的。只是每每望著鏡子總覺得自己還是太多肉,不夠好看,電視上的明星個個婀娜多姿,我怎麽減也及不上她們……“她的語氣漸漸低落。
”你們相差的絕對不是肉多與少的距離……“介律悄悄吐槽。
佳佳已經是嚴重過瘦,陷入營養不良狀態,偏偏她魔怔般覺得自己肥,想要透過節食,再瘦一點。
離經起身,拉著介律的手,微笑著說:”剛剛朋友致電說他們在前面一卡車廂,不好意思,我們下次再見吧。“
然後二人快步衝向前門的車廂門,不顧身後女孩千呼百喚。
第一節車廂:
一踏入車廂内,眼前景物便天翻地覆,明明一門之隔仍是地鐵站,門内卻變成了一個舊宅區。這裏的樓宇都十分矮,但單位面積卻相當大,站在這裏的路上抬頭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要知道這番景色在市區而言可算是千載難逢的奇景。路上行人都是慢慢悠悠地走,不急不忙,歲月靜好。
【這些異象應該也是末日的一環,你不必慌張,我們往前看看。】
副人格的聲音在腦海中久違響起。
介律又驚又喜:”你跑去哪裏!我等你好久都找不到你!“
介律回頭,那道進來時的車門已經不見了,但是新朋友離經也好像消失了?
”咦,離經呢?我剛剛交到的朋友,怎麽沒一起進來?“介律四處轉,試圖尋找消失朋友的蹤跡。
離經沉默好一會,出聲:【別找了,我是離經。別問那麽多爲什麽,反正我也回答不上。】
熟悉的臭脾氣令人無比親切,儘管的確有許多疑惑,但介律還是聽話地一一吞下肚子。
介律擔驚受怕的心情在重遇離經后一掃而空,他雀躍地往前走著,走著走著,眼前一花,介律就被噴濺了一身二人的鮮血。
他們徹底愣住。
眼前是一個女孩臉朝下,皮開肉綻的尸體,死不瞑目。
介律只覺眼前一晃,大腦一片空白,接著視野裏的整個世界都被染上了不祥的紅色,鮮血淋漓。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qMsU03bpf
恍惚間夢回當年,那個總是打扮得溫婉端莊的女人忽然有天畫上濃妝艷抹,穿著玫瑰色熱烈盛放的長裙,一句話也不説就離開了家不知所蹤。然後就在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也是眼前一晃,那抹紅得刺目的顔色就此狠狠撕裂他的人生。
我的寶貝,你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寶藏,是媽媽最愛最重要的唯一。
哪怕全世界都討厭你欺負你,媽媽也一定擋在你身前保護你,支持你直到最後。
媽媽永遠愛你……
那些誓言是多麽的真摯誠懇,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只是承諾如果沒有履行,那還叫承諾嗎?他第一次聽,所以當真了,但他知道哪怕聽上幾千幾百遍,他都愿意一再相信,只要她還能回來,只要這樣他可以什麽都不在乎……
頭痛欲裂,眼前出現重重幻覺,一時間分不清過去與現在的交界點,任由混亂、回憶與感情交雜叫囂著吞沒了他。
副人格亦被澎湃的記憶淹沒,甚至潰不成形。
都説過了,其實連你也自欺欺人。
副人格消失以前無奈地想。
再次神智恢復清明,那恐怖的畫面已不再,眼前是實體離經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你醒了?“離經語帶關心。”沒事吧?“
介律點點頭,思緒仍陷入回憶中難以掙扎出來。
”那是我姐姐。“少年打破沉默,引得屋内二人一起望向他:“就在剛剛,這個書房的窗臺一躍而下。我並不太難過,因爲她已經策劃了很久,遺書寫了一封又一封,只不過最後都被她給燒掉了。”
二人沉默。
“你們也從學生時代走過來的吧?霧城最以其填鴨式教育引以爲豪,以爲過去能夠操練出一個又一個精英,沒道理將來的孩子就不行的。”少年眼神沒有焦點,也不理會聽衆反應如何,自顧自地講述著故事。
“對啊,的確有那樣天資聰穎的孩子,可惜不是全部。絕大部分孩子只是在苦苦掙扎而已,小部分根本適應不來的,早就被淘汰了不是嗎?當然這種應試教育制度也有好處,就是叫一些貧苦家庭孩子能夠靠機械式訓練考取好成績,但這樣子的成功例子有多少?上層家庭的父母難道不會想辦法應付嗎?補習社、才藝班……大人們總說世事無絕對公平,那麽這個應試教育又爲何打著公平的旗號呢?”
“我姐姐不只是因爲學業壓力自殺的。我們姐弟二人成績還算中上,除了父母會施加壓力以外,真正擊垮姐姐的其實是網上那些不露臉的劊子手。他們肆意把偷拍我姐姐的影片照片上載色情網站,還在社交平臺抹黑她品行失德……就只會欺凌她……那些惡魔在學校孤立她、排擠她、言語欺凌她!沒有人幫她,她說給我聽時,我也沒爲意……明明我可以幫她的……明明可以……”淚水一地滴滴地流下,開出美麗的花。
這座城市有太多太多悲劇不爲人知,也無人關心。因爲即便説了,又有誰在乎呢?連至親家人都不放在心上,但哪怕聽見了,又能如何呢?
離經開始明白一開始那段大熒幕上播放的影片裏那人的其中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愛是守護的力量,恨是摧毀的力量。正常是極端的反叛,瘋狂才是清醒的智者。讓世界毀滅的真正源頭,來自於你們每個人的內心。當那些隱匿於黑暗的祈求與呼聲集結匯聚,信仰的力量便會壯大。“
正因爲這世界了無意思,所以才向神明祈求終結。
第二節車廂:
寧靜的清晨被一聲高亢嘹亮的蟬鳴打破,一縷陽光俏皮地穿過百葉窗吻醒沈睡的女孩,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美好——假使疫情沒有席捲霧港,而那個人也沒有不辭而別。
不過沒關係,不是有句歌詞這樣唱嗎: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仍懷著一顆謙卑,來面對不朽的真理……要做最!好!的!你!
現在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傷害她了,而她也過得簡直不能再好了,因爲所有她渴望的都已經憑自己的本事得到。當人的心願逐一被滿足時,幸福感便會源源不斷地增加,一如此刻的她身心都極度歡愉。
女孩哼著歌在梳妝鏡前爲自己畫上精緻的妝容,塗抹鮮紅的嘴唇,刷挺纖長的睫毛,再換上漂亮的雪紡紗裙,像一隻快活的小鳥轉著圈,飛揚的裙擺香氣四溢。
她的心情如同她的人生都好極了。
明亮寬敞的室內,一道青春靚麗的風景綫吸引了絕大部分的光芒,似乎連陽光都有意偏愛,又或是爲了避開某些黑暗汙穢的角落。
女孩甜笑著與面前豐盛的早餐合照,配文「#早晨,霧港//又是元氣滿滿的一天!」溫暖的氣氛無聲彌漫在餐桌上,她手邊一隻玻璃杯在晨曦照耀下折射出炫目的光,然而裏面盛滿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卻一滴未沾。
「啦啦啦哦哦哦~唔,我好像忘掉了什麼?」即將出門之際,她忽然想起遺漏了一件重要的東西沒帶。
女孩翩然轉身折返客廳,環顧四周之後在沙發旁的茶幾上找到了,起身離開時卻不慎被地上一只手絆了一下。女孩險些失了平衡,站直以後她憤憤不平地朝那具屍體狠狠踢了一腳,才重重踩著高跟鞋走了。
最後一絲聲響伴隨著大力摔上的門而歸於平靜,一室沈寂,唯獨被留在餐桌上的手機還亮著,並因著越來越多的提示訊息彈出而不斷震動,屏幕中最後被瀏覽的頁面停留在昨日午夜時分上傳的一張照片。
照片裏女孩穿著吊帶小白裙,裙擺上綉了一朵盛開的雛菊,她揚起熱烈璀璨的微笑,仿佛能融化整個夏日;只是引來無數關註與讚好的原因絕非她那無邪的美貌,而是被她騎在身下動彈不得,胸口被插了一把餐刀、血流不止的男子。
在那鮮血縱橫的臉龐上突兀印著一枚唇印,合不攏的嘴巴裏塞滿了大把被口水浸濕的鈔票,眼眶因極度驚恐而擴大欲裂,滿布血絲的眼球微微外凸。
誰也沒注意到男屍手中那束純潔的小雛菊不慎染上了汙血,正如一段無瑕的感情不知不覺早已被侵蝕至腐爛發臭。
在這列車廂中,看見了這段他人的往事,介律不知不覺平復下來,兒時的夢魘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理應不再困擾他。時間帶走的不只有傷痛和回憶,也帶來了經驗與成長。如果今日的他再次面對當年的情景,他絕不會再束手無策,因爲這次他不是一無所有,他的閲歷與挫折都足以成爲支撐他成長的養分,再者他身邊還有離經,他不是孤單一個面對痛苦,他有的勇氣也因離經在而倍增。
我們都在生活中學習,跌跌撞撞也好,磕磕碰碰也罷,終是走到了今天。一路來都是生命的奇跡,絕不容易。因此不必過於妄自菲薄,也不必自視甚高。命運自有安排,一切都會如期而至。
他們開始懂得生活的意義,懂得絕境之中希望其實一直都在。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XWQ6UK0o0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樣,希望只是暫且封鎖。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KOlE8azm
所以他要做的是找到那個盒子,把希望放出來,終結瘟疫,也終結介律的噩夢。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83sJv71mS
這是離經領悟的屬於自己的使命。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目標,有的可能很清晰,有的仍在苦苦尋覓。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GFVz0fk0G
人總是要爲自己找到意義的,因爲那才叫你的人生。4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JdDPBtq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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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車廂:
男人在疫情下失業了,他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家,他期望的是一打開門就有溫暖的燈光和熱氣騰騰的晚餐。
只是門開了,什麼都沒有。
家庭經濟陷入困頓,房貸、日常開銷、補習費、書簿費等等,樣樣都是開銷,處處都是吸食血肉的黑洞漩渦。男人累得連話也説不上,還要應付家人的擔憂與怪罪。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孩子下個月的補習費還未交,哪怕我們吃少兩頓,也不能欠了孩子的。」
「唉,真後悔嫁給你這個沒用的人。」
「今天沒錢買肉,你就吃點菜葉子吧。」
妻子冷漠地擺臉色,一轉頭卻對孩子噓寒問暖。
雖然他也很愛自己的孩子,但是偶爾他也很疲倦,他也想有人能那樣關心關心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家庭支柱,不能倒下,可是他真的快要挺不住了,怎麼辦?
他望望自己的孩子,咬緊牙關,熬過一次一次身心俱疲。
但這次真的是山窮水盡了,他剛收到醫院檢查結果,他確實患上抑鬱癥。醫生建議他出去和朋友多走動走動,但他的生活只剩下工作與家庭,哪來什麼朋友?
打開通訊錄,清一色工作夥伴,然後是家人。
他不知道該怎麼交代自己失業一事,也説不出自己患上抑鬱癥。
他已經年近中年,上有老,下有少,誰都不能少了資金供養,於是他剋扣自己的待遇,盡量滿足家人的期許,但漸漸地身體機能開始抗議他的怠慢,不再配合他的想法了……
「老婆,我想請一陣病假,我身體跟不上了……」
「什麼?你哪裏不舒服?你不上班誰來顧這麼一大家子?你指望我外出打工之餘還要兼顧整頭家嗎?」
妻子不是不理解他,但實在為生活所迫,有些事不能停下腳步,比如躺臥病床的老父母,難道停了他們的醫藥費嗎?孩子正值升學階段,補習至關重要,關乎他們未來的前途。
「老婆,其實我得了抑鬱……」
「那又怎樣?你是身體哪裏出問題,走不了還是説不了話?抑鬱就不用工作嗎?」妻子大吵大鬧。
中年男人其實明白妻子的苦衷,他只得怪自己不爭氣,默默強撐著繼續找工作。
他還有一個過度活躍癥的孩子,叫他們縮在這麼個小小的空間裏真是委屈了,但也無可奈何。現實生活就是這樣,容不得你喘口氣,或者停一下。
他輸不起。
這個社會對於長者照顧十分重視,卻往往會忽略基層兒童照顧者。他不希望給孩子太大壓力,但還是那句:「有些事情實在無可奈何。」
他已經盡己所能,給與最好的一切。
「孩子啊,爸爸其實很愛你們。」
故事的最後,是中年男人在一次長途跋涉開車回家時發生車禍,就此終結勞碌一生。
這座城市表面光鮮亮麗,但堆積起來的絕望,有誰能傾聽?
這些故事說與你聽,不過想你多加留意身邊的人與事,有時候多一分關心,多一些聆聽,或許能改變一些原以爲注定的結局。
世上從來不缺早知道,也不賣後悔藥。每一次的選擇,都要爲之背負相應的後果。
願我們都能不悔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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