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是什麼?是你、我、他,所有自認正常的人。
- 第一章 欺凌
長桌挨著長桌,左右相連成雙,對面相貼成組,四組方陣之間以走道隔開排列,正是修雅中學教師辦公室的架構。桌面和滾輪椅表面全沾染灰黑的老舊色彩,各別之間以文件架區分開來,參考書籍和教具堆積成一座座坑坑窪窪的掩埋場,掩土和垃圾交雜不清,卻有極度相似的味道,一如眼前身穿連身長洋裝的班導師,以及無數雙故作不經意抬頭掃來的教師目光,整間辦公室彌漫一股酸腐氣息。
「老師說話,你在看哪邊!」尖銳聲調一如她刀尖似的目光,二年B班導師白曉芸伸出預備刺殺人的食指,毫不留情地數落:「注意力渙散!上課的時候這樣,現在也這樣,你打算以後怎麼過日子?跟你媽一樣用身體賺錢嗎?」
教師用語不雅往校外散播可麻煩了,有辱修雅中學的初中教育聲名,要知道那位不管職員死活、無視教育成果,全心全意維護修雅名譽的禿頂校長,唯一重視的就是校外的流言蜚語,如果聽見剛才的人身攻擊,指不定要責怪身為主管的他,教導主任乾咳了聲,喊了一句:「白老師!注意用詞,形象,形象。」
罵人正罵在興頭上,誰管形象,白曉芸甩了下一頭與形象相反的柔順長直髮,故意忽略教導主任的提醒,繼續她對學生的勤奮訓勉:「方怡婷,你能不能有點上進心!別像你爸那樣坐牢,像你媽那樣自甘墜落,你已經出生在落後的家庭裡了,再不用心學習,好好寫作業,認真念書升學,將來打算怎麼辦?啊?」
關於犯罪坐牢的爸爸,方怡婷沒有太多印象,就像對沒寫完的作業一樣,隱隱約約存在,始終看不清楚究竟積欠多少,記憶全是片段式的,勉強記得有過那麼一回事。應該說,確實有那麼一回事,生命中有個叫作爸爸的人出現過,相似於前幾天有份數學作業佈達過,她爸爸的臉什麼模樣,同數學作業有幾題一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完全。
方怡婷低著頭不言語,垂下來的一層薄薄短髮遮住了來自側面的目光,給了她幾分安全感,可惜沒能遮住所有等待好戲上演的期盼目光,或許該把頭髮留長點,最好低頭的時候能遮住整張臉,讓人分不清正面還是後腦勺可能好一些?
「你倒是說話啊,方怡婷!裝出一臉無辜,問你什麼都說不記得,這個也不記得,那個也不記得,你到底記住了什麼?」到底記住了什麼,白曉芸想知道的就是這個。「聽說二年A班的朱心雅找過你,在她跳樓之前,班上同學看見朱心雅到我們班找你說話。」
白曉芸收回那根足以刺殺人心的食指,微挑起眉峰,彎下身來靠近瑟縮的小羊,施加強而有力的壓迫感,逼問道:「你們說了什麼?那位成績優秀的A班班長為什麼要找你?她和你又不是一類人,你們之間應該沒話可說才對。是不是你做了什麼逼迫她的事情?她會自殺是不是你害的?」
她會自殺是不是你害的?!為什麼這樣問?方怡婷抬眸,露出一雙受到驚嚇和傷害的小鹿黑瞳,張了張嘴,委屈地說不出半句話來,不巧這副遭到栽贓的模樣惹惱了班導師。
害怕?委屈?這什麼表情!搞得自己像隻要吃人的獅子一樣,在心上人面前,誰想扮演凶悍欺人的母老虎?這新轉來的女學生未免太會假裝清純無辜了,明明有個專門勾引男人的媽,居然在眾人面前裝純潔!噁心!白曉芸沒忍住厭惡情緒,有如看見蒼蠅在糞便上起舞,從喉頭深處發出噁的一聲,一掌拍在堆滿書本與教具的老舊桌面,無視搖晃不止的山堆,怒不可遏地大吼:「說話啊!啞巴嗎你!」
是因為學生不答話才突然大吼?方怡婷被導師嚇了一跳,眼皮不自覺地眨動,她一直相信人類要變身怪物必然挑在夜深人靜、無人之處,畢竟爸媽皆如此,自然而然誤以為天黑下來才危險,原來在眾人面前也可以直接變成怪物的啊!方怡婷第一次見識家裡以外的人展現不加掩飾的一面,被怒吼嚇得縮了下脖子,手腳發顫,下意識後退一步,想避開面前發怒的長毛白獅子,不料另一只雄獅之掌搶先壓在她頭頂,令她半步退不得。
「方怡婷,你作業積欠一星期,不會寫問同學,再不然也要老實告訴老師,不能總是不交作業。」沉聲訓斥幾句當作交代,隔壁A班導師何俊傑介入白曉芸與她帶的B班學生之間,以獨特的立場勸說:「白老師,方怡婷記憶力方面有缺陷,是精神方面疾病造成的,她轉學來的那天,她媽媽有特地解釋過,剛好那天你請假不曉得,是我代理職務的,忘記告訴你這件事是我的缺失,白老師向來比我擅長體諒人,我們一起給生病的學生一點關懷和幫助吧?」
何俊傑有一張斯文白淨的臉,整齊的短髮,長而尖的鼻頭和下巴,靈魂之窗藏在膠框眼鏡後方,平日一本正經的表情,唯私下與同學個別單獨相處時,尤其女同學,態度和說話方式就會改變,往往讓人產生一種自己在他眼裡與眾不同的錯覺。
所謂獨特立場確實獨特,二年A班導師何俊傑與隔壁B班導師白曉芸是交往關係,這件事在學校屬於公開的秘密,教師之間對私生活密而不宣,學生們則七嘴八舌亂傳一通。是以眾人皆知何俊傑金口一開,事無鉅細,白曉芸勢必讓步配合。事實正是如此,當何俊傑以「我們一起」的名義勸說,將方怡婷拉出教師辦公室外,發作一輪的獅吼立馬化作貓鳴,嬌聲嬌氣地埋怨何老師實在太為學生著想了。
何俊傑送人到辦公室外,算是為轉學生解了危,然而方怡婷轉身將走之際,何俊傑卻伸手阻攔了去路,壓低音量悄聲問:「朱心雅跳樓之前跟你說過什麼?真的不記得?」
方怡婷先是被對方的舉動嚇了一跳,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她說了什麼?」隱藏在眼鏡後方的眼睛閃過銳氣,他往上推了推順著油脂滑下鼻樑的鏡架,咬牙問:「真的不記得?」
手腳都在發顫,方怡婷搖頭,垂下眼眸,心裡著實委屈,便聽隔壁A班導師何俊傑柔聲解釋道:「要是不記得你們說了什麼,不用勉強回想沒關係。朱心雅是我們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成績好,體育也不差,性格溫柔,對同學又熱心。老實說,大家都不理解她為什麼想不開,尤其她父母特別執著原因,所以老師們才會一直問你,沒有惡意,只是因為那天她特地找你說話的緣故。不需要想太多,忘了就好。」
隔壁班導師的種種傳言她也聽過,都說他對女孩子特別溫柔,剛才一番解說也讓方怡婷放下警戒心,配合著點了下頭,輕聲回應:「......好。」
每個人合情合理能說出口的往事,到了她這裡成為透明的存在,為什麼大家都不必面對遺忘的困擾呢?其他人的心從來不生病嗎?
幸好老師們沒有繼續針對她的作業和爸媽的事發表意見,她一邊煩惱一邊走回B班教室,才到教室門口,一盆汙水迎面潑來,夾帶一股泥土味道的黑水從髮稍往下流淌,一點點染灰了制服,順著脖子滑進衣服裡,受潮的貼身衣物穿著溼黏難受。肇事者慢悠悠地撿起地上的空水桶,語帶笑意地道著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滑,不小心把髒水潑你身上。」
潑她水的是個矮小男生,轉學以來,經常見他跟在個子較高的男生後頭,負責執行被賦予的特殊任務,那些任務通常是由矮小男生判斷過,專屬於班上同學希望看見的有趣捉弄事件,例如前幾天搬走她的桌子,偷藏她的書包,以及現在潑了她一頭一臉的水。
一個圓臉女生撿起水桶旁的抹布扔向矮小男生,以看弱智兒童的眼神,黑瞳朝天轉了半圈才掃向人,罵道:「別亂丟抹布跟水桶,白癡小唐,快點在上課前擦乾地板。」
被喚作小唐的男生正是潑方怡婷一身水的同學,他躲開直衝自己而來的髒抹布,轉著尚未轉變聲帶的童音,誇張地哇啦直叫:「很噁心耶!劉小媛,你不要亂丟好不好!」
學校制服本就純白輕薄,即使是長袖制服也禁不起水的侵襲,很快成了包覆上半身的透明布套,讓她的背心式內衣無所遁形。方怡婷想繞過一堆擋路者回自己座位,奈何前方的障礙物沒有讓開的意願,一個個饒有興致地聚攏過來,圍成無形人牆,堵住她的去路。怎麼辦?這些人圍過來了,方怡婷嚥了口唾液,努力緩和呼吸,感覺心臟突突直跳,手指尖開始發麻,頭暈目眩地直喘氣。
高個子中的一位男生站沒站相,斜倚著教室後牆的佈告欄,雙手斜插在口袋裡,混身上下散發吊兒郎當的氣息,以說著某種笑話的語氣挪揄人:「喂!聽說你爸強姦幼童,因為你的證詞被定罪坐牢,害得你媽不得不去賣身賺錢,真的嗎?」
爸爸的事,方怡婷記得的全是小時候被放在肩上時看見的景色,其餘僅剩下開車的背影,大部份都記不清,既然大家都說是她的證詞害爸爸坐牢,那大概是真的吧?至於媽媽的職業,方怡婷更加一頭霧水,賣身賺錢嗎?她也不清楚,有時她媽醉酒回來會對著她哭,大多清醒時間則是見了誰都口出惡言。
「她是啞巴嗎?」那高個子男生挑起單邊眉毛,對教室另一邊的女生抬了抬下巴,以戲謔口吻調笑:「嘿,方欣艾,她跟你一樣姓方吶,會不會是你家親戚,你要不要回去問問看你家有沒有誰是啞巴?」
方欣艾是個瓜子臉的美人胚子,鼻樑到鼻尖立體如錐,雛型堪見未來豔麗,聽見自己名字和某樣髒東西擺在一起,不悅地皺起眉心,一臉嫌棄樣。
「別把我和她扯上關係,唐志翔,按照你的姓氏說法,小唐不就是你家親戚?」方欣艾掃了眼神色緊張的小唐,明白這句話削了唐志翔的面子,把自以為了不起的他和跳樑小丑安在一處,平白降了階級。可這又如何?外表和內在都高貴的方欣艾並不在乎,惹火一個喜歡假裝流氓耍花樣的低俗劣等生,恰恰能給班導師找點事做,何況她對自己的外貌挺有自信,唐志翔對她肯定有那麼一點好感。
「哦,替你家親戚說話呢,人真好。怎麼辦?啞巴的衣服被水弄溼了,要不然劉小媛你外套借她吧?表現一下你的同學愛。」出乎意料的是唐志翔並不打算指使小丑招惹方欣艾,也沒打算拖她下水,而是將鬧劇引到她的跟班劉小媛身上。
借外套?那麼偷偷移走她桌子和書包的又是誰?她的窘迫和困境全然不被放在心上,同學愛什麼的,班上壓根兒不存在。方怡婷見同學們一人一句說個沒完,心裡浮現不祥預感,趕緊慌亂地尋找人群中的空隙,試圖鑽出人群外,遠離這不懷好意的包圍圈。
「憑什麼我要借她外套,水又不是我潑的。」劉小媛瞅了眼方欣艾的臉色,捉摸不清班上這股名為捉弄的風向將往何處吹,硬著頭皮說:「反正是小唐闖的禍,叫小唐把衣服脫下來給她穿啊!」
「不用不用,我闖的禍,我來收拾就行。」小唐用他擅長給班上幾股惡勢力找樂子的能力,順勢將鬧劇導向高潮,一面收拾,一面撿起地上髒抹布,轉身抺到方怡婷臉上去,順著臉往下抹到脖子,再到胸口,短短三秒鐘發生的事,方怡婷沒來得及反應。
骯髒抹布掃過嘴巴的那一秒,泥土味和潮濕味一塊兒鑽進她鼻腔裡,方怡婷正要抬手擦去臉上髒汙,抹布便來到胸前,她反射性地以手撥開,熟料抹布只是象徵性的劃過胸前,很快下滑到腹部和裙擺,拂拭滴著水珠的裙子。方怡婷手忙腳亂地想躲開,身後不知誰的手推了她背一把,將她整個人往前推去,正巧踩在面前的小唐腳背上,腳一滑,面朝前栽跟頭。
麻煩的是小唐被踩了一腳,沒法在她跌倒時避開,於是兩人先後狼狽地摔倒,小唐屁股著地,方怡婷則是膝蓋先落地,堪堪以手掌撐住上半身,幸好沒直接壓在小唐身上。然而這姿勢逗笑了班上不少同學,率先爆發出哈哈笑聲的是唐志翔。他專屬的小丑不愧是小丑,做起醜事來特別賣力,三兩下導出一部好戲,有趣,實在太有趣了,他一連串的哈哈笑聲彷彿具有傳染力,很快一圈人都笑出聲來。
方欣艾嗤笑一聲,語帶輕蔑地說:「果然什麼媽生什麼小孩,小小年紀學得真全。」
「我是被人推的。」她以為出口的辯解足夠大聲了,卻被眾人嘲笑聲輕易覆蓋,壓根兒沒人聽她解釋。算了,離開這裡吧,離開這些惡意的笑鬧,方怡婷咬牙站起身來,埋頭要擠開擋路的同學,回自己位子上拿書包,可惜同學們還沒玩過癮,尤其唐志翔,見她堅決要逃,竟然親自動手去抓她後領子,不給逃走機會。
「哎!別跑,等等要上無聊的語文課,正好你這身衣服需要借一套,就派你纏住老師借衣服,等等掩護我蹺課,好好表現啊!」唐志翔說完,其餘幾個男同學連聲附和。
後領被人用力往後拉,制服前方的扣子因此繃得死緊,卡住脖子,勒得呼吸不順,她奮力掙扎,沒能掙脫唐志翔的手勁,苦惱地求饒道:「不要拉我衣服,拜託你放開。」
「啊?你說什麼?」唐志翔故意將手放在耳朵旁邊,裝作聽不清的模樣嚷嚷:「原來你不是啞巴,你剛才說什麼了?我聽不見!」
方怡婷拉回自己領口,再一次開口:「別拉我衣服......」
話沒說完,唐志翔作對似的猛扯後領子,扣子禁不起相反方向來回扯動,不出意外地蹦掉了一顆,領口敞開來的一瞬間,方怡婷用手死死護住領口,羞恥得直想找個地洞躲起來。為什麼不放手?她明明說了別拉我衣服,這男的偏偏要去拉她衣服,為什麼非要找她麻煩?方怡婷混身止不住顫抖,心咚咚咚地直撞胸腔,一半起因害怕,一半緣於生氣。
如果她不是弱者,甚至不是人,是不是就不必被一整群人類耍著玩?不,就算她是一隻狗,這些人仍會欺負她,因為不敢反擊的生物是活該受欺凌的,死亡也不會得到世人憐憫。所有人都會說是她的錯,猶如歷史,成王敗冠,霸凌他人者,說什麼都是對的,敗者等於錯誤,必須檢討問題所在,檢討為什麼遭人霸凌。
同叢林規則,弱肉強食,一隻被吃掉的小羊不可能咩咩叫,只有獅子具備怒吼的資格,可惜她生來屬於軟弱之人,不夠壯大,不夠堅強,總被欺侮,如果生來是隻肉食性動物,一只豹子、一匹狼、一頭老虎,都比「方怡婷」這個人類強大,如此,她能否成為勝者?
「猴哦,唐志翔,你把她衣服扯壞了。」劉小媛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扯壞就扯壞!」唐志翔最受不了被人大驚小怪地指責,聽著就厭煩,焦躁地道:「反正壞了,不如整件換新的,我來幫忙壞得徹底一點。」
說完,他立刻動手要去拉扯對方的衣服,不料方怡婷失心瘋似的,像野獸一樣咧嘴露出牙齒,從喉嚨裡發出一陣啞嗓的低吼聲,猛地一口咬在了他手臂肉上,用力且迅速,那是一種耗損生命力的狠勁。她如肉食動物般啃住肉塊撕扯,唐志翔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當下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嘴裡更是憋不住殺豬嚎叫聲:「啊——」
上下頜使出咬合之力,前排犬齒紮實地貫穿皮肉,加之甩頭威猛力道,成功撕扯下一塊肉來。方怡婷憤怒的雙目圓瞪著,露出牙齒的嘴唇沾上血水,對唐志翔呲牙咧嘴,喉嚨發出近似於獸類的嘶吼聲,四肢著地,下半身曲著腿腳,預備下一秒要往前撲去。
唐志翔捂著不住冒血水的傷口,不可置信地吼叫:「媽呀!好痛!血一直流,我的天,真的咬掉一塊肉,痛死我了!你還是人嗎?」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發展,方怡婷詭異的行為和滿口的赤紅,以及教室裡唐志翔缺了塊皮肉的駭人傷口,一時嚇住大半數看熱鬧的人,鮮血淋漓更是驚壞了班上同學們,眼看發著失心瘋的方怡婷作勢再次發動攻擊,唐志翔這回知道害怕了,豁出性命拚鬥的生物都是孤注一擲的,事到如今,道歉已不能喚回脫離人類意識的動物,下一秒要撲上來的不是人,是隻猛獸,他該如何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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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聽命於自己者,就要受命於他人。——尼采《查特拉斯如是說》
- 第二章 猛獸
正要撲上去撕咬敵人的方怡婷被分散了注意,盯梢敵人的同時,目光瞟著食物香氣的來源方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一股濃郁的肉餡餅香味衝進教室,挑起所有人吞嚥口水的本能,同時吸引了戰鬥中的猛獸。咕嚕咕嚕聲響起,來自肚子的提醒,牠已經餓著肚子一整天,戰鬥中也只啃食一口肉,那點食物遠遠不夠,牠還飢腸轆轆的。
「想吃嗎?」提著餡餅的人搖晃了下袋子,遙遙對著教室內的猛獸誘惑道:「想吃就過來我這裡,這袋就是你的了。」
要咬死眼前的敵人還是跟著食物走?牠僅猶豫一秒,餓,太餓了,上湧到喉頭的胃酸侵蝕了牠的意志——比起咬死敵人的機會,食物被搶走的可能大上太多倍。
「嗷——」牠從喉嚨裡發出對食物的渴求聲。
提著肉餡餅的周毅面帶笑容,那是今天一大早,趕時間的媽媽特地為他準備的早點,一直安放在保溫袋裡,將所有香味和溫度封存在裡頭,好讓他能在寒冷初春的早晨,吃上一頓暖呼呼的早餐,與之相伴的還有保溫瓶的溫牛奶。滿溢的愛和沉甸甸的壓力交纏一起,難分難捨,當周毅在自己座位上拉開保溫袋的拉鏈,肉餡餅封存的香味一股腦兒竄出,與溫暖關心和濃郁期望感一塊兒闖入鼻孔裡,胸腹間翻湧一陣噁心感。周毅失神了一會兒,搞不清楚那股反胃的感覺究竟是因為太餓造成,抑或是肉餡餅的味道太令人想吐。
就在他猶豫著吃與不吃的時候,斜對面那棟二年B班教室的喧嘩聲隔空傳來,正對面的A班前幾天才有人跳樓輕生,斜對面的是類型混雜的B班,對成績分分計較不如A班,比起學習更喜愛玩鬧,這會兒一群人正圍住一個女生,不曉得打算做什麼,他好奇地觀看發展。
兩間教室同在三樓,兩棟樓是H型建築構造,每層樓之間隔一條約莫二十步距離的走道,清楚地劃分開年級別。三年級生礙於升學壓力,平日早自習時間特別認真安靜,這讓周毅清楚地聽見和瞧見斜對面教室裡的狀況,那女生像只猛獸一樣四肢著地,目眥盡裂,呲牙咧嘴,發出怒吼聲。
說不上理由,一瞬間,周毅好奇心大盛,心想如果那是一只狗或者狼,牠會想吃保溫袋裡的肉餡餅嗎?於是他興沖沖地提著半開的保溫袋衝出教室,迅速穿過那條串連兩棟樓的走道,風風火火趕至二年級教室走廊時,那女生已經狠狠咬下了男同學的手臂肉,教室後方灑了點點血跡,二年級學弟妹們嚇傻了,紛紛凍結原地,唯有那受到攻擊的男同學嚎叫不停。
「嘿,要吃嗎?」周毅拎著半開的保溫袋,再次晃了晃,清楚地瞧見那女生張嘴喘氣,不悅瞪視他的目光,以及鼻頭微動,鼻翼一張一縮的模樣,像極了他家以前養的加納利犬。
那是爸爸朋友送來的幼犬,小時候他和幼犬十分親近,隨著體型增長,加納利犬的性格變得警戒多疑,連面對主人家長也面露疑心,行為一日比一日暴躁凶猛,難以駕馭,後來送了人。他至今仍記得小汪露出牙齒的模樣,當時他做過一件逗弄小汪的錯事,刻意拿走引誘小汪的食物,身高幾乎同他相似的小汪大怒,差點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有前車之鑑,周毅不敢拎著一袋食物拔腿就跑,擔心被其誤認為捉弄,反遭其咬,故伸手進保溫袋裡拿出一塊肉餡餅,就地一放,再拉上保溫袋的拉鏈,往樓梯方向撤離十步,安靜地原地觀察。
食物很香,牠很餓,這裡到處散佈敵人,那個放下食物的動物是敵是友?牠驚疑不定地張望周遭,見敵人全部靜止不動,牠一步步挪移,小心翼翼接近食物。為免進食期間遭到反撲,牠決定遠離敵方再吃,於是一口叼起食物,往相對空曠的樓梯間而去。
哦,跟來了,周毅抓緊了保溫袋,眼見一個人類四肢爬行,以嘴叼起地上的肉餡餅,躲在樓梯間裡伏地啃食,甩頭吃得一臉全是染上的油脂,內心震撼達到頂點,卻又有一種騷動不已的興奮感。這感覺似曾相識,不久之前,他也曾經因為胸悶噁心而難受,在做了某件事後,一度舒緩了鬱悶躁進的情緒,那種抒發後的舒暢感受,他一直沒能忘懷。
「吃完了?還想吃嗎?」不確定這只猛獸是否聽得懂人類語言,周毅提了提保溫袋作為溝通,但沒敢拉開拉鏈,害怕被誤以為戲耍對方。
是那個裝著食物的袋子,牠合起嘴來,從鼻腔發出討好的嗚咽聲:「嗚——」
果然還想吃,周毅瞧了眼階梯,不確四肢著地又穿著裙子的女生如何下三層樓,想起方才看見她裙子底下穿著包覆完好的褲子,倒是不擔心曝光難堪,就是下坡對爬行的人類來說當真難走,可是轉念一想,這不正是一個確認的大好時機嗎?是裝傻還是真瘋,試一試,不就真相大白了?
「想吃就跟我走。」周毅沒敢撒腿跑,一步步謹慎地下樓,親眼見到人類微曲膝部,以手掌和腳掌落地下階的模樣,亦步亦趨跟隨在他身後。
確實跟來了,用爬的,周毅內心裡的騒動難以平息,為了避開人們的目光,他將女生引到人少的操場來,兩人一塊兒躲到司令台後方去。學校圍牆與司令台之間有段一人展臂寬的距離,以往沒什麼人知道這地方,學校裡的各種無人角落,周毅都很熟悉。
就地坐下,周毅拉開保溫袋拉鏈,將肉餡餅全數展露在跟來的猛獸面前,又把袋子往牠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則往旁邊挪了一屁股,坐得稍稍遠些:「吃吧。」
牠沒猶豫太久,這食物剛才已經吃過一點,沒什麼大問題,可以放心吃。猛地將臉埋進保溫袋裡,牠一口接一口地啃咬,不時抬頭瞄一眼給牠食物那人,就怕對方出其不意攻過來,直到吃空了袋子,那人也沒靠近哪怕一丁點,只是混身上下散發出某種牠不明白的氣味,近似於興奮和好奇。
人類嘴型不像狗嘴那樣尖突,不用手拿著食物,只埋臉啃食,肯定吃得滿臉食物殘渣,鼻尖也不能倖免沾上油水。果然,抬起臉後,她那張咬人之前還算乾淨的臉龐沾滿食物碎屑,仿若剛耙完飯的兩歲幼童,一臉髒兮兮。周毅問了個自己都認為沒意義的問題:「你......要擦臉嗎?」
保溫袋設計精良,側邊有夾層,他那細心的媽肯定在裡頭放了溼紙巾,用完還會補充,著實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算是忙碌萬能的職業婦女,卻是「高級職業」婦女。他媽媽在大學任職教授,與在同一處工作的爸爸相識相知而結合,精心製造了唯一的他。
叫什麼呢?懷疑地看了他好幾眼,發現給食物的人不具備攻擊性,牠自顧自地坐下,開始以掌拭臉, 一下一下,以手刮下臉上沾染的油脂。
真的挺像啊,那刮臉的動作,想了想,周毅嘗試性地叫了聲:「小汪。」
牠抬起的只有眼眸,掃了一下,又轉回去專心做牠自己的事。
不是小汪,周毅分辨不清心頭那微微的酸楚感是怎麼回事,小汪被送走的時候,他哭過,雖然被咬傷的肩膀還留著齒印,被咬的痛也迴盪在心間,但小汪與他一起長大,感情如同兄弟一般,是他最親近的玩伴,可他們之間打架卻是不被允許的,即使小汪親如兄弟。
不是就不是吧,人類怎麼可能真的擁有一隻狗的靈魂呢?巧合而已,這二年級女生可能有某種心理障礙,使得她行為詭異,只不過這樣而已。周毅自我安慰,緩慢朝牠伸出手掌,停留在距離鼻尖兩個拳頭外的距離,等待牠主動聞嗅。
起先牠驚疑地張嘴想咬,察覺到對方沒再靠近,連起身都沒有,只是等著牠去聞,忽然又放下了警戒心,認真地嗅了下。啊!有股食物味道,聞著挺好吃。牠伸舌頭舔了舔,發現只是沾上食物的味道,並不是食物做的,舔完也就算了。
周毅不自覺地勾起嘴角,更加緩慢地伸手過去,輕撓了撓牠的下巴和耳後,像小時候爸爸教他撫摸小汪那樣。看牠在撫摸下慢慢閉上眼睛,有一種補償性的錯覺,好似他現在摸的是小汪的下巴和耳朵。
「嗯?我......」睜開眼睛後,數不清第幾次,突然置身在陌生地方,方怡婷明顯怔住。
見她睜眼,發出疑惑聲音,吐出屬於人類才有的自稱詞,周毅揉搓人家耳垂的手指頓時僵住,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收回還是繼續,只好尷尬地問:「你,你要不要擦臉?那個......油油髒髒的。」
「髒髒的嗎?」她用手揩了揩,更髒了。
周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自然地收回手,掏出保溫袋側面夾層裡的溼紙巾,撕開包裝,抽取一張遞了過去。她感激地接下紙巾,胡亂擦了擦手和臉,這才發現當真如對方所說,手臉又油又髒的,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記憶停留在教室裡,她絆住腳,跌在班上一個矮小的男生身上,爬起來後打算去拿書包卻遭制止,接下來的事,方怡婷就想不起來了。困惑地擦著臉,使勁回想細節,奈何半點畫面也無,像之前每一次失憶那樣,腦袋空空如也。
「要再來一張嗎?」周毅見她擦得認真,又掏出一張沒用過的溼紙巾塞進她手中。
「謝謝。」她的表情融合了感恩與羞赧。這男生前額有片半捲不羈的瀏海蓋住鵝蛋臉,長得特別俊俏。她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問:「我是不是......做了奇怪......的事?」
確實做了非常奇怪的事,儘管外在沒改變,內在宛若一只野獸靈魂,難道這件事她本人並不知情?周毅想了下,試探地回答:「你和班上同學打架,咬了一個男生的手,記得嗎?」
咬人?咬人能弄得滿臉和手都油膩膩的?不過眼前這人說的話可信度並非零,真要說,口腔裡除了肉的味道以外,其實殘留一點兒血腥味。血腥味很熟悉,以前有一陣子經常品嚐。她雙瞳左右轉了轉,試圖回想,可惜半分印象也沒有,只好搖搖頭,挫敗地追問:「不記得,我的記憶只到被誰拉住領子,睜開眼睛之後,人就在這裡。你說我跟同學打架,還咬人,那後來呢?」
心理因素導致的記憶障礙?不對,不全是遺忘這般簡單,周毅在心中推敲一番,腦中搜尋翻閱過的書籍,嘴裡隨意解釋:「我提著早點經過你們教室,見你們打起來了,想勸架又插不上話,就問你要不要吃餡餅,誰知道你真的放開那同學跟著我走。我只好說到做到,把早餐分你吃,結果你吃得滿臉滿手都是油。」
原來手臉的油脂是這麼來的,怪不得口鼻之間滿是食物味道,她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歉然地說:「對不起啊,搶了你早餐。」
其實那一袋子肉餡餅他一口沒吃,倒不是討厭餡餅,只是聞了味道總想起臨出門前,媽媽那句:吃好,穿暖,好好念書,考個好學校。
如果不說那句話,或許餡餅不會無辜遭牽連,後來他喝了熱牛奶,早餐全給眼前這奇怪的女生,心情卻不可思議地飛揚起來。好似餵了她,把那些期望一起餵進她肚子裡似的,胸腔的重量減輕,呼吸起伏輕巧許多,不再有無形的壓力綑縛胸口。
「沒關係,我帶的挺多,吃不完。」周毅笑了笑,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回教室嗎?」
要回教室嗎?該向那位被咬的同學道歉?她遲遲無法作答,畢竟咬人的記憶一點兒也不存在,想起的只有對方惡言相向的字句,在那種惡意滿滿的氛圍下,不生氣才比較奇怪。
「你慢慢考慮沒關係,我回去上課了,這個秘密基地先借你用。」他走了兩步,忽然想起兩人才剛認識,回頭自我介紹道:「對了,忘記告訴你,我是三年A班的周毅,教室在你們對面那棟,一樣都是三樓。你叫什麼名字?」
抬起頭來,方怡婷第一次認真仔細地瞧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的臉,態度真誠自然,笑容絲毫不扭捏,她心想,真是親和力十足的一個人。
「我,我叫方怡婷。」她解釋般地補充一句:「剛轉學來這裡不久。」
「怪不得,之前沒見過你。」周毅走了,邊走邊揮手作為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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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走向天堂之路,也正走向地獄之門。—— 狄更斯
- 第三章 家人
獨自留在司令台後方的方怡婷遲遲沒回去教室,可是除了教室,又有哪裡可回呢?蹺了課,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隨便上哪兒待著,天曉得她什麼時候會喪失記憶,做出奇怪舉動來。況且才搬到這座城巿來不久,四處皆不熟悉,這裡的租金聽說不便宜,她媽跟房東嘮叨很久才簽的約,萬一她又被警察送回家,說些多餘的話,指不定房東真會沒收押金,到時候她媽大概要殺了她才能消氣吧?
事實上,這種失憶狀況並非初次發生,以住就有過突然身處異地的經驗,比這次糟糕更多的情況多的是,數都數不過來,可即使如此,她仍然習慣不了。誰能接受呢?這一秒還在廁所裡,下一秒就光著屁股待在大馬路上,這事發生再多次也沒人接受得了。
怎麼辧呢?要回家嗎?
待著待著,天色漸漸陰暗,天空飄起毛毛細雨,似有若無,伸手接不住半滴,臉頰潮溼的細微觸感則欺騙不了自己,髒水潑溼的制服才剛被風吹乾,這會兒又要淋雨嗎?不行吧?手腳已經冰冷徹骨,必須回到有屋頂遮蔽的地方,最好有牆擋風,否則顫抖起來沒完沒了,回司令台或者教室都比露天來得實際,而兩者相比,毫無疑問司令台佔據上風。
她繞了小半圈來到司令台的階梯上,無奈看見一群恰巧來避雨的學生,可能剛才還在操場上活動,這場雨把他們聚集在一處,搶佔她少數足以容身的場所。怎麼辦?回家嗎?
莫可奈何,方怡婷頂著絲絲條條的細雨回到新租屋處,如果母女倆住的地方就叫家的話,這裡就是她的家,有人的時候經常缺乏溫暖的家。沒人在的時候其實溫暖得多了,例如現在,趁著她媽回來之前,尚且得以沖個熱水澡,洗掉一身髒汙和油膩,溫熱被冷風凍僵的手和腳,嘆著滿足氣息,全都只能在沒人的時候。
洗完澡,她穿了身暖呼呼的長袖衣褲,翻了家裡的冰箱,空空如也,除了莫名其妙的罐裝酒,沒有足以塞進嘴裡的食物,不過無所謂,珍藏的泡麵一定還躲在廚房收納櫃裡,家裡也有撿回來的老舊熱水瓶,趁她媽回來前裝滿水燒個二十分鐘,再沖泡三分鐘,就能迅速躲進房裡享受熱湯和麵。躲在房裡吃泡麵是僅次於安心熱水澡的快樂時光,極度珍貴,全要趁她媽回來之前完成。
幸運的時候,她媽深夜才會回來,弄得滿身酒味,唯意識清醒,回來之後不會煩她,頂多打擾鄰居,哀哼兩聲命苦,埋怨賺錢困難,哀怨女兒活著,仇視女兒陷害丈夫入獄,時而哭時而鬧,打電話給某人大聲叫罵或者看電視獨自碎語,總之不會進房折騰人,鬧累了就一覺睡到方怡婷出門上學也不會醒。
不幸的時候則不然,她媽會帶人回來,通常是男客人,即使躲進房裡也掩蓋不住客廳裡傳來不堪入耳的呻吟聲,覆耳也難以入眠,這還算稍微能熬,有時候男客人和她媽一塊兒發瘋,會使勁砸房門逼她接待。方怡婷時常在這種場合下喪失記憶,再睜眼時就身處異地了,十有八九是警察局,身上每回都穿著不同衣物,不知道誰的。
次數多了,方怡婷學會推動床板和衣櫃抵擋,前幾次撞不開房門,她媽氣得大呼小叫,所幸四樓對外窗戶加了鐵窗,沒人能闖進房,後來不曉得她媽如何平息男客人的怒氣,總之那段時間,她爬進沉沉的衣櫃裡關上櫃門,遮蓋掉櫃門、床板和房門外頭的聲響,記憶清楚地迎來窗外天光大亮,換來的是一雙黑眼圈以及課堂上班導師的指責。為了躲避這類事件,三天兩頭交不上作業,方怡婷本人也萬分無奈,可這種事又不能當著老師的面說出口,姑且不論老師信與否,光是找藉口的罪名就夠她挨罵的了。
今天也如法炮製,沖好泡麵之後,方怡婷火速端進房裡,關房門並上鎖,先是使勁推床板擋住,再推衣櫃緊埃床板,給薄薄房門加上雙重保障。完成兩道手續之後,泡麵涼得差不多能入口了,她坐在衣櫃邊上吃泡麵,刷牙什麼的拋腦後,走出房門風險太大,寧可蛀牙。
正好吃完泡麵,房門外傳來男女交談聲,說了什麼沒聽清,方怡婷全身緊繃,再次確認床板和衣櫃都牢牢抵在門邊,這才爬進櫃子裡關上櫃門,緊緊摀住耳朵。
她媽一邊用力拍打房門,一邊喊道:「喂,賠錢貨,給我滾出來,今天來了兩個客人,別以為你能總吃閒飯!」
親媽出口的惡毒言語更勝鑽孔機,不單鑽入門縫,鑽進衣櫃門間隙,還出神入化穿過她掌心肉,硬擠進耳孔之中,呯呯呯,撞在薄弱耳膜上。撞擊一聲響過一聲,耳膜搖搖欲墜猶如房門,她看不見外面實際狀況,只聞兩道低沉男聲輪流說著下流話,方怡婷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嘴裡持續發出啊聲,試圖掩蓋所有聲響的恐怖攻擊。
或許好運在白天已然耗盡,這一次兩個男的拆下了房門,方怡婷從衣櫃裡被拖出來時,親眼看見房門躺在客廳地板上,一併躺在地上的,還有她媽寶藍色的深V低胸洋裝。
不得不返回教室上課的周毅感到鬱悶,如果可以選擇,他情願留下來陪伴方怡婷,可惜他能夠不吃早餐,無法做到曠課。一旦缺席,老師的電話會立刻響到他爸媽任職的大學去,不用半天光景,那所大學的外語學院和法學院兩大樓層辦公室都會充斥八卦消息,晚上的家裡勢必淪為修羅場。
煩人模式不是一次兩次偶發事件,事實上為了他的成績和未來就讀的高中,爸媽時常意見不合。每每意見不合鬧彆扭,這對夫妻為了彰顯自身涵養,徹底打擊對手,最常採取冷戰模式,造成的結果往往是氣氛壓抑過重,低壓令他喘不過氣來,夜不成眠。
下午課堂突發性小考來得措手不及,班上同學齊聲哀號,日久居冠的周毅全力作答仍不敵高難度習題,其他人更不在話下。雖然最終考出全班第一的好成績,分數卻和上回小考相同,這看在他爸眼裡等於不認真、不上進,沒認真念書,沒資格當雙博士夫妻的孩子。他爸總是堅持每回考試至少進步一分,首要志願學校觸手可及,當然所謂首要指的是他爸的首要志願。兩人相較,他媽媽的願望稍微理性一點,考取到前三名校就讀就行,計較成績的差別之處在於勝過別人家孩子,即便分數沒增加,只要領先第二名五分以上,表現就算是合格了。
這場考試成績果不其然被報告到爸媽那裡,老師的本意或許是為了強調他奪冠之耀,分數聽在他爸耳裡可不是那麼一回事,和上次一樣,豈不是說明他原地踏步?
「周毅,我兒子理所當然繼承我的能耐,我能做到的事,你沒道理不行,除非你不是我兒子。」在關上房門與他媽冷戰之前,他爸扔下這麼一句話。
他媽臉色難看,壓低音量抱怨了一句:「考題難易度又不是每次相同,耍什麼脾氣,別理那種人,今天心情差,晚飯不煮,我們叫外送。」
夫妻兩人各自點各自的外送食物,當然周毅的份有媽包辦,不至於餓肚子,只是整個家浸泡在低靡之中,爸媽互不理睬,比賽似的保持沉默。周毅照常吃飯,複習功課,準備明日攜帶的書本,關燈假裝上床睡覺,接著溜出家門散步解悶,不出門反正也是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悄然離家說起來不難,爸媽每回冷戰生悶氣,爸爸都把自己關進書房,媽媽則躲進睡房,偌大客廳沒半個人,周毅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輕易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出家門。
夜裡寒風襲人,胸口悶氣未化已結成冰,幸好出門前他特意穿了長外套,戴上帽子口罩,套上手套和襪子,這會兒身體還算暖和。
夜色之中,遠遠一條直立肉色之物風中飄飄搖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看著有點嚇人,周毅一驚,腳步頓了一下,忽而想起家裡滯塞的空氣,心中掀起一股想與之抗衡的衝動。沒錯,見鬼不是更好嗎?起碼驚嚇慌張,情緒起伏,比寂靜無聲的壓抑好上許多。思及此,周毅腳步匆匆上前,衝著遇鬼特點進行體驗,誰想到愈走愈近,瞧得愈是仔細,周毅愈加心驚膽戰。
「喂!你不是方怡婷嗎?為什麼......沒穿衣服就出門?」
他完全沒猜到遇見的不是鬼,而是今天才認識的怪異女生,比早上更詭奇的畫面正展現在眼前,她赤身露體走在巷弄之間,半件衣服沒披,更別說穿鞋。短髮混亂如稻草,近看能看見她身體上遍佈大小的新舊傷,軀體和四肢都是,有條狀也有圓點狀,片狀舊疤遍及更廣,幾乎無一處完好肌膚,遭遇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形容。
震驚遠遠壓下其他多餘念頭,周毅當機立斷,脫下身上長版外套遞給方怡婷,豈知她像三魂丟了兩魂,傻愣愣不知道接住,長大衣險些落地,不得已由周毅親自動手為她套上。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方怡婷沒有抗拒或掙扎,隨他擺放手臂裝入袖中,穿衣過程順利非常。
「穿好了,這種天氣別光著亂跑......」為她拉上大衣拉鏈,周毅忍不住數落。發覺對方失魂落魄的走神樣,半句沒聽進耳裡,無奈地閉上嘴不說了。
方怡婷繼續她的街頭遊走旅程,這回後頭跟了個周毅,她走,他跟,兩人一前一後繞著巷弄轉圈,漫無目的。周毅不曉得自己這是怎麼了,就守著遊走街頭巷尾的傻子,直到兩人步出巷口那一秒,街道上的霓虹燈閃亮耀眼,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亢奮精神喚醒了周毅,一瞬間清醒不少,亮堂堂的燈光溫暖人心,離開家中低氣壓,不代表沒地方能去。
「等等我,買點東西再走。」
喪失心神的方怡婷沒回答,呆滯地任他拉進便利商店,買了毛毯、輕薄發熱衣褲、溼紙巾和一大袋暖暖包,此外還有保溫瓶,結帳時候額外買了袋子,將所有東西一股腦兒裝進去。
「走,帶你去個地方過夜,那裡嘲溼味雖然重,卻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有軟墊能躺著睡,環境不差。」呆若木雞的方怡婷仍任由對方拉著袖子走,周毅不追究她怎麼回事了,先找到今晚兩人過夜的地方才是正事。
那是一間廢棄不使用的體育器材用品室,裡頭曾經保管著很多體育器材,軟墊是絕對存在的物品,就是平日缺少保養,產生一股潮溼味,除此以外,這間廢棄教室十分安全,確保無人知曉,沒人來打擾。兩人在此處安歇,周毅用保溫瓶裝了學校飲水機的溫水,輪流喝下暖身,又替她換上保暖衣褲,包上毛毯,塞了一堆暖暖包在毯子裡,自己則和衣躺在她身旁,蓋上最初擋風用的長大衣。幸好已經初春,這要是在冬至,兩人肯定得凍成冰棍。
「你......你是誰?」生平初次,某個陌生人為她做了這許多事。
「啊?」周毅側首瞧她,想起早上她形同猛獸的行徑,事後夢一場般遺忘,不自覺帶入現在的情境,所幸能交談這點比獸類好一些。「你先說吧,你是誰?」
她頭也沒回,目光呆滯,好一會兒才回答:「安娜貝爾,詛咒人偶,誰要敢欺負方怡婷,我就詛咒誰。」
與猜測相差不遠,她又成了不是她本人的某樣東西。周毅想起曾在爸爸書房閱讀過與心理疾病相關的書籍,原先動機是為了解答自身不尋常的情緒與行為,逐一翻找著,無意中認識多種心理症狀,其中有一種關於人格方面的疾病,頗類似她的情況,找機會再去仔細翻看一遍那本書吧,如若病症無誤,表示她經歷過嚴重傷害,可能是身體、心靈與性方面的侵害,這也解釋了她遍體的新舊傷。
周毅記得前陣子一起轉學生謠言傳遍校園,據說轉學生上過媒體,是朵社會案件下盛開的奇葩花,小時候一度作證慘遭性侵,親口將父親送進牢房,家境清寒的母親只得下海賺錢。由此看來,謠言並非空穴來風,不過她父親不是坐牢了嗎?為何她會裸身離家?
爸媽給予他的沉重壓力和冷暴力已經逼得子女想逃,身旁這傢伙活在支離破碎之中,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假設出生在方怡婷家中,那樣的遭遇他能承受下來嗎?種種想法和念頭交替浮現,周毅心思一團混亂,故作輕鬆地答:「我沒欺負方怡婷,不要詛咒我。」
「......嗯,我知道你。」缺少大燈的室內,少女輕聲說:「她......怡婷她不知道有我的存在,我的事別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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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命運為我規定的路上,雖然我並不願意走在這條路上,但是我除了滿腔悲憤的走在這條路上,別無選擇。——尼采
- 第四章 骯髒
方怡婷睜眼,再一次身處陌生之地,周遭全是老舊體育器材,這又是哪裡?
失憶症發作?肯定又做出什麼丟人的事,她一掌拍在額頭上,不用低頭看也能猜到身上衣服來自他人。這種事數不清發生第幾次了,以往多是在警察局裡醒來,被不屬於自己的衣物包裹,有時是毯子或被巾,偶爾是警察叔叔的外套,大多數是陌生人的大衣。據說她獨自遊走街頭,一絲不掛,嚇到不少路人,因而被送到警察局安置,可是究竟怎麼回事,她一點兒記憶也沒有。
「教務處報告,教務處報告,三年A班周毅同學請至校長室。」
播音器重複第二遍才拉回理智的方怡婷驚詫,三年A班周毅?就是昨天早上那個分她早餐的周毅吧?為什麼被叫去校長室?難不成勸架也要挨罵?
話說回來,為什麼她睡在學校裡某處?昨晚不是坐家中櫃子裡吃泡麵嗎?一定發生了什麼難以阻止抵抗的意外事故,於是她又犯病,把全部都忘光。方怡婷撫額嘆了口氣,她特別希望擁有正常普通的家,同學們口中無聊乏味、平凡普通的家,於她而言是彌足珍貴的幸運,幸運之神的寵兒充斥學校這小小社會,偏生她不得如願,爭相到訪生活中的盡是恐怖與汙穢,輕而易舉推她背離平凡道路,這是天生伴隨霉運之神的怨恨?
對了,她的書包從昨天到現在一直在教室裡,方怡婷長長抒了口氣,挺好,不必特地回家一趟拿書包,不過衣服怎麼辦?低頭一看,發現旁邊不遠處放了一疊衣物,動手展開正是套女生制服,恰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不過都是誰準備的?連早點也一併備妥,可供擦澡用的溼紙巾也裝在袋子裡自由取用,難得有誰以善意待她,這是中了什麼奇蹟大獎嗎?
「算了,每一件事都弄清楚根本不可能。」
一如以往,不花費任何一秒鐘糾結未知,果斷拋開內心所有疑惑,換身衣服,吃了早餐,慢吞吞踏出暫居所,走向久違一整日的教室,一路做好道歉的心理建設,向昨天那位和她打架被咬的男生。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轉學到修雅中學來大約兩個多月,昨天還和他打了一架,方怡婷仍然沒記住他的臉和名字,倒是記住了A班班長朱心雅的名字和樣貌。
朱心雅有一張秀氣臉蛋、白皙皮膚和優雅氣質,成績和各方面表現超群,自己班導師白曉芸說的沒錯,美麗優秀的朱心雅與她絕非一類人,懸崖菊和秋海棠,從來不屬同種花。
遠遠的,教室裡騷動聲傳出老遠,某位同學探出了教室門,見方怡婷在走廊現身,馬上轉頭對教室內眾人喊出這麼一句:「賣身女來了!」
賣身女?看來是今日的捉弄菜單,方怡婷垂首望向地面,不自覺地焦慮起來,只好按照身心科醫師的建議,先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企圖緩和內心的緊張與不安,這種每天都會被惡意包圍的日子,什麼時候到達盡頭?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尋常的每日一欺,今天也是躲不過的,方怡婷做好面對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首先開口找麻煩的,竟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方欣艾。她雙手交叉盤在胸前,側身立在教室門口,一臉嫌憎地說:「賣身的,把你書包和桌子搬到最後面去,我不想被傳染什麼奇怪的病。」
B班平日的惡作劇,方欣艾是最不想扯上關係的,通常只作壁上觀,從未參與到方怡婷面前來,今天這是怎麼了?她大小姐向來最厭煩把時間浪費在骯髒低俗的人身上,怎麼會一改常態呢?現實殘酷永遠超越人類的承受力,她原以為每日一欺已經夠折騰人心,熟知一山還有一山高,一事更比一事慘。那位與她打了一架、被咬下一口肉的男生走了過來,伸著包紮成兩倍大的手臂,十分容易辨認,方怡婷瞧著他那只手,想起昨天早上口裡的血腥味,原來是真的咬了啊!
「喂,我媽昨天去你家了。」短短一句話,幾個字,音量小於狗吠聲,語調平緩,自然而平淡,闖進她耳中那一刻卻比鞭炮乍響更嚇人。方怡婷狠狠震撼了,慢慢全身哆嗦起來。
去她家?什麼時候?她驚得一時中斷吸氣,臉色勝似冬季雪花,雙唇顫得堪比抽搐,無比艱難地憋著氣問:「有客人嗎?」
沒錯,重點就在這處,家裡是不是出現她媽媽帶回來的客人,這點至關重要,開啟昨夜記憶的鑰匙就是它,打開來很可能會見到怪物,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們見到怪物了嗎?
「門怎麼敲都沒人來應,兒子無端被人咬了,我爸踹門理論,然後就看見世界上最骯髒噁心的畫面,我爸媽說幸好沒帶我一塊兒去,要不平白髒了眼睛。喂,啞巴,原來你學你媽用身體賺錢啊,挺可惜我沒看見的,賺這錢好玩嗎?輕鬆不?」唐志翔故作一臉好奇樣。
陰沉沉的悶雷響,沒有閃電作為緩頰,怪異眼神流連於眾人臉部。不,她沒有,門被堵實了,推不開的,怪物進不去房間,所以他們看到的不是她,絕對不是她!方怡婷滿臉漲得紫紅,這才想起剛才忘記吸氣,已經憋到極點,再也撐不住,猛地張嘴大口大口吸氣,接著一陣頭暈目眩襲來。
「喂,說話呀,好玩不?」唐志翔放下被紗布繃帶綑成兩倍大的巨臂,好整以暇追問:「是不是挺輕鬆的?不然怎麼會有人想賺這種錢呢?因為容易吧?張腿就行了!」
聽聞此言,方欣艾的眉心幾乎皺成一線,鄙夷地瞪了唐志翔一眼,批評:「粗俗!」
「能比她粗俗嗎?她可是身體力行耶!」唐志翔以沒傷的手指向方怡婷,繼續他自以為是的描述:「聽說兩個男人玩瘋了,把房門給拆下來,啞巴被扒了個精光吶,要不是我爸踹翻大門,還不知道她家母女一起接客。我媽說昨天啞巴看見她就跑了,啞巴她媽挺妙的,估計沒誰比她不要臉的了,赤身露體罵街吶,說我爸媽妨礙她賺錢,索要賠償金,哎,她女兒咬傷我,我媽才應該是討賠償的那個!」
有趣的來了,小唐趕緊接著問:「你爸媽最後討回公道了嗎?」
「怎麼討?啞巴她媽可絕了,讓那兩個男的動手揍人,不知道哪路來的凶神惡煞,沒穿褲子跟忘戴帽子一樣,沒在怕的,你說我爸媽能怎樣?跑唄!」
這麼推測該是同學的爸媽無意中幫了她,方怡婷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昏頭轉向,挺不直身軀,只好手扶門框穩住平衡,感覺視線逐漸模糊,眼前被一層霧氣給矇住,怎麼抹都抹不乾淨,模模糊糊的,鼻頭酸脹得厲害。可惡,為什麼活成她這副樣貌還得堅持繼續呼吸呢?為什麼其他人不必經歷她的遭遇,不必遭受她的惡夢,不用被相同的恐懼霸佔每一天?多數人都活得好好的,他們適應社會而生存繁衍,每日每日的朝氣蓬勃,反之,她是進化失敗者,所以掙不出悲慘命運,被人類社會淘汰出局,她是不被選擇活下來的生物。
耳朵聽見的全是細微嗡嗡聲,眼睛如收訊不良的電視畫面,黑白交錯,手指和腳趾嚴重發麻,站著非常吃力,她不得不蹲下身來,喘息仍無法緩和。這是怎麼了?好難受,不能就這樣死掉嗎?身體這麼痛苦,卻不被允許死亡嗎?殘忍,如果真的有神,神未免也太殘酷了!
早上身體欠佳請了兩堂課的假,這會兒才走進教室的劉小媛錯過了早上傳得沸沸揚揚的醜聞,尚不明白教室風向往何處吹,傻里傻氣地問:「哎唷,怎麼有人蹲地上?」
方怡婷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一眼瞧見方欣艾拉開劉小媛,扯到一邊去耳語,嘀嘀咕咕的,沒一會兒,劉小媛面露嫌惡,好似剛才與一坨屎擦肩而過,五官皺得幾乎成了圓臉的圓心。
「好噁心啊,怎麼會有這種事,欣艾我們離她遠點,以後別走這條道,免得碰到她的桌椅什麼的,搞不好有毒會傳染。」劉小媛附和著哇啦亂喊一通。
班上就沒一個上等次的,骯髒歸骯髒,跟毒能扯上毛線關係,呲啦怪叫的,有這種蠢跟班實在不長臉,方欣艾撇了下嘴角,懶得搭腔。
方怡婷強撐著站起身來,書包也不想拿了,從哪兒來的直接往哪裡回去,反正蹺課也沒人管,她只想逃離這個充斥是非之地。這麼想著,她一路飛奔回廢棄的體育器材用品室,唯有這個地方願意收留她,她無處可去。
側卧軟墊上,彎腰曲膝抱腿,綣縮起整個身體,雙手抱住小腿,她就這麼抱著自己良久,呼吸才漸漸平緩下來,手指和腳趾發麻的症狀尚未好轉,不過無所謂,反正死不了,這不是第一次手麻腳麻,呼吸困難,可是每一次她都活著,死不了。
真要說,人類生命力堅韌似還魂草,即使死了都能活過來。曾經,她拿美術雕刻刀戳自己手臂、手腕和手掌,冒出血液的剎那令她倍感期許,為了不讓其凝固,反覆加深傷口,一次又一次,血珠子噴濺到手背上,她下意識抬手掌,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鹹的,擴散後到達咽頭,一股腥膩氣味直竄腦殼,那是她初次嚐到血的滋味。人體組織癒合速度驚人,後續她札了許多次圓孔洞,相同位置,挑掉凝滯血塊和結痂,放血似的瞧著它流,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血又逐漸乾涸,她搖搖晃晃,臉色慘白,仍舊頑強地活著。
認真死亡,比隨意活著困難,大多人因而苟延殘喘。
時間沒有所謂流逝,躺了十分鐘和十個小時沒區別,她隨手撿來牆角蒙灰的一字起子,認真在手臂上劃出七條線,分明刻意控制動作,長度與間隔盡皆不同,長短粗細,錯落其間,相同在於它們都冒出漂亮的血痕。神造人時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每一次都全神貫注地去做,可做出來的人類高矮胖瘦全不同,最終為了說服祂內心產生的不均不公不平,便給了所造人類相同色澤的生命本源。
肚子餓了,她舔血止飢,直到陰沉天色完全暗下來為止。鐘聲雀躍地提醒所有幸運人們該去擁抱各自的幸福,響過後,學生們各有各的歸處,收拾書包的人之中,有的趕往補習班,有的回家吃飯,有的成群結伴往商店裡湊熱鬧,催促他們去享樂或赴約的鐘聲珍愛這些凡人,它唯獨對方怡婷嚴苛,響著它清澈的聲音宣布:你是沒有歸處者。
周毅上完一天的課,提著校門口買來的盒飯,遠遠出聲:「你果然在這裡。」
熟悉的聲音,灰暗中,某道人影接近,方怡婷緊張得全身緊繃,儘管猜中來者何人,仍縮身躲進木箱器材後方。
「我把食物放這裡,等等吃吧,昨天的保溫瓶裡還有水,等學校人少了,可以去走廊那邊裝點水回來。」周毅放下裝著盒飯的塑膠袋,轉身匆匆交代:「我先回家一趟裝裝樣子,免得明天又被叫去校長室訓話,晚點再過來,需要幫你帶點什麼嗎?」
小心謹慎從木箱後探出一顆頭,方怡婷先是望向散發香味的食物,視線才挪移到周毅平靜的臉上,見他仍在等待答案,飛快搖頭作為回應。
周毅離去,確認附近再也無人之後,方怡婷打開塑膠袋,眼尖看見飯盒底下藏身的餐具,迫不及待打開盒飯狼吞虎嚥,吃到半途猛然嗆了一口,咳得掉淚,想起周毅說的保溫瓶和水,連忙灌水潤喉,給自己拍了幾下胸口。
昨夜奔出家門後遇上周毅了?根據班上同學的說法,她全身未著寸縷,身上所有的猙獰傷疤想必十分驚人,狼狽不堪的自己在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眼中,究竟是什麼可笑模樣?她不敢想像也不願想像,將所有猜測與醜陋一口一口嚥下,與食物一起消化殆盡。
無人使用的體育器材室在二樓,完好的室內燈泡早被拆卸挪用,室內開關形同虛設,唯一光亮來自窗外路燈,說亮不比白日亮,說暗倒是照得室內亮堂堂。說來也是,或許見過太多會呼吸的怪物,反而不害怕無形幻影,連呼吸都做不到的鬼怪有什麼可怕?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校園,方怡婷絲毫不畏懼,相反的,一種安心的奇異感生出。
空無一人,寂靜,等於安全。
白日裡就陰沉的天空不見月亮,無從推測時間,不過室外燈光少了好幾盞後,周毅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代替聲響提前通知她的,是對方握在手裡的手電筒。
「一個人害怕嗎?」深夜待在不見人影的校園,換了哪個尋常人都會害怕,何況經過朱心雅跳樓事件,學校又多了幾則靈異傳說。
「不,不會。」方怡婷抬手遮擋了下耀眼的光,喃喃道:「有人才可怕。」
聞言,周毅笑了笑,打趣道:「看來是我打擾你了。」
「呃,不是!」語言向來無法表達想法,因此她經常沉默以對,可在這個願意伸出援手的人面前,她一點兒也不想產生誤解,急忙澄清:「不會打擾,有你在,真好。」
生平第一次有人對他這麼說,周毅怔了一下,一種難以用言詞形容的感覺萌生,空著的那只手掌不自覺地撫在了心臟的位置。有你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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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終喜愛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善惡的彼岸》——尼采
- 第五章 秘密
在廢棄器材室裡待了幾乎一整日,方怡婷也不是全無收獲的,她從層層疊疊的木箱底下挖出遭掩蓋的東西:一個暗紅色的書包。
「我發現了這個,正好你帶手電筒來,跟我一起看吧。」
空氣凝滯了一秒,周毅很快回過神來,將光亮送到方怡婷手中,疑惑地問:「這什麼?」
灰塵已被拭去,這包,方怡婷是在天色暗下來後發現的,當時周毅送了吃食來,她躲在了木箱後方,從間隙中瞧見層層木箱底下醒目的深紅色。費了一番功夫取出來後,對窗外的光照看一陣,路燈光照足夠她辨識出書包和書,至於書本裡的手寫字,那點光亮非常勉強,僅夠她認出書本外皮的大字。
「這是朱心雅的書包,課本上有寫她的名字。」方怡婷將手電筒燈光對準課本上的字,黑暗對比之下,朱心雅三個字瞬間光明數倍。「我大略翻過她的課本,發現除了課堂筆記,她寫了很多心情記事,看起來像日記。」
我把遺書交給你了。周毅想起這句話,面帶疑惑地重複:「日記?」
朱心雅的課本大敞,在方怡婷持燈照翻閱下,周毅的目光隨之移動,兩人一起逐頁翻看。果然不假,教科書印刷字體之下除了手寫筆記,偶爾會有類似心情記錄的字句,每段字句上方都標有四碼數字,看著像極了日期無間隔相連。
「你看這裡,最後的手寫字,一週前。」方怡婷一手抓握手電筒,另一手以食指點出一行手寫的、不平整的、微微傾斜向右上方的句子。
0314我不是被害者,是你嫉妒的情敵,為了擊殺我,你不惜強加戀童癖的罪名,可笑,他的所做所為不過是背叛了你。
0228如果這不是移情別戀,我算什麼?成為不忠的證據,好過化作笑柄。如果一定要被公開,這必須是一場戀情,不是一起犯罪,我不想當眾人眼裡的受害者,不是被騙的傻瓜。
0214白老師說這天是專屬於她的日子,太多像我這樣傻里傻氣的女孩幻想晉升情人,堅決不肯承認這是一場誘拐,不願面對淪為玩具的事實。她說,我只是其中一個。
誘拐?!玩具?!三段話信息量驚人,揭開某段不為人知的隱情,相當接近朱心雅跳樓背後的原因。方怡婷訝異地轉頭去瞧身旁之人,瞥見周毅一臉的平靜無波,瞧著瞧著,心跟著靜下來。他究竟如何做到不為所動,如何讓內心波瀾不驚呢?方怡婷嘆服著,很快回過神來,繼續專注字裡行間,隨數字的回溯,一頁頁往前頁翻看。
0207寒假見不到面,連一通電話也沒有,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算師生戀嗎?每次約會都在家裡,沒有電影、蛋糕或禮物,進門之後就是身體交纏,結束後就分開,沒有任何驚喜或浪漫,他說我的順從令他迷戀不已,其他戀人之間也是這樣的嗎?
0129他說想見面,我找了個藉口溜出補習班去他家,才剛坐下,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嘴裡就被塞滿了不愉快的回憶。那天,我一直在嗽口。
0105新的一年開始,他說我令人著迷,不敢置信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喜歡我。成為被欣賞的女主角,我心裡飄飄然卻也迷惘,很想推開裙子底下的手,這不是怦然心動,也不是羞赧喜悅,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感和疼痛,我真的被喜歡?真的受到青睞?
1225耶誕節,週一課後輔導,他舔著我的耳朵輕聲說,喜歡一個人會忍不住想靠近她、觸摸她、佔有她。
1218週一課後輔導,十指交扣,他說,即使課堂上也在幻想撫觸我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舔吻每一寸肌膚,這全是來自不可抗力的愛情。
1211慣例週一課後輔導,他雙手捧起我的臉,虔誠訴說,他是如此地為我癡迷。
1204這週一請假了,上星期到現在,一秒也沒能忘記上週的事,他為我按摩小腿時的溫柔力道,他說我在他眼裡是最特別的。
一頁頁往前翻閱,他們隨之理解事發經過,朱心雅的秘密,朱心雅內心糾結的情感與苦惱轉化為歪斜的手寫字,與一本正經的印刷字體交錯,充份展現人類獨特的言行不一,嘴上一套倫理道德,私下搭配另一則平行的不可言說。方怡婷顫抖著手指想往前翻頁,幾次打滑沒能翻開,又堅持著往前翻,徹底陷入朱心雅的心情記事中,難以自拔。
見她手抖得不能自控,偏偏不願放棄,周毅替她往前翻開一頁,語調平穩地解說著記事人的內心思維:「她懷疑過對方的行為是愛還是欲,卻不得不說服自己是源於愛情,唯有戀愛關係才能合理解釋親密行為......還要繼續看嗎?」
「嗯。」想也不想地應了,方怡婷往前又翻了好幾頁:「我想知道這個他是誰。」
1106疑惑,他對我說的喜歡,與他對白老師的喜歡相同嗎?是戀愛的那種喜歡?
1030課後輔導,放學後教室空無一人,他半跪在地板上,替我找尋掉落的橡皮擦,時不時抬頭對我笑,隱藏在眼鏡後的眼神,我讀不懂,但看明白了他嘴角的笑意。
1016考卷的滿分旁邊加了一顆愛心,心裡甜甜的。
1009以前被叫到教師辦公室很多次,但空無一人還是第一次,他說我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可以考慮提前學習三年級數理課程,問我願不願意每週一接受個別輔導。所謂個別,指的是我和導師單獨兩人嗎?
「導師?A班何老師?!」方怡婷大驚,話都說不完整了。
解释不清原由,周毅給她一種莫名信任感,驅使她說出一些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包含朱心雅縱身結束生命之前的掙扎與痛苦:「朱心雅跳樓那天找過我,她問我,你爸爸對你做的事是真的嗎?他是不是也說過他愛你,希望你們之間是親密無間的?你討厭他對你做的那些事嗎?你認為他那麼做是因為愛你嗎?老實說,我當時完全不明白她在講什麼,如果我早一點聽懂她的意思,是不是就能夠......」
「阻止不了的。」周毅挪開視線,一口否決她的猜想,勸道:「逝者已矣,何況傷害她的不是你。」
「我......我想知道真相。」同樣解釋不清原因,她有股想一探究竟的衝動:「我想知道何老師對朱心雅抱著什麼樣的想法,他真的喜歡朱心雅嗎?或者像白老師說的那樣,是利用喜歡作為欺騙手段。」
周毅一直平靜的臉微微扭曲了一秒,很快恢復過來,幸好手電筒的燈光對著書本而非他的臉,否則身邊的方怡婷肯定能看出端倪來。深吸一口氣,他故作深思樣貌,接著無比自然地給出建議:「最近,你們班上有個女生經常留下來補習數學,只有她和二年A班的何老師單獨相處,想知道真相,明天去偷看吧?」
這個提議幾乎立刻獲得贊同,方怡婷握緊自己拳頭,有生以來初次決定弄清楚一件事。
由於家和教室,哪一處她都不想去,直到隔日放學時間,方怡婷都待在廢棄的體育用品器材室,睡了充足飽滿的一覺,獲得少有的安心滿足感,雖然無法舒暢地沖個澡多少可惜了些,有溼紙巾應付倒也過得去。等待的時光裡,除了盼望時間快轉到兩人約定會合的時點,她還認真讀了朱心雅的筆記。不愧是A班班長,課堂額外補充的講解記錄得非常充實,趁著空檔她讀了不少,全當彌補蹺課的缺憾。
「還在看朱心雅的日記?」周毅有些意外,沒料到方怡婷會對朱心雅如此上心,原以為她至多是內疚來不及阻止輕生,這會兒看起來倒不全然如此了。
「在看她的筆記。放學了嗎?我看得太投入,沒聽到鐘聲。」方怡婷闔上課本,規矩地收回深紅書包裡。
周毅隨口問:「你不害怕嗎?一般人都很忌諱觸碰死者的物品。」
「可能我記得她說話的樣子,畢竟不帶捉弄,真誠跟我說話的同學很少,大概因為這樣,我意外記住了她的臉,感覺她沒有離開,一直都在。」
哇嗚,這說法要是讓學校那些靈異愛好者聽去,肯定得編出新故事來。朱心雅已經不在,見過她墜落前最後的背影,周毅心裡再明白不過。凝視方怡婷認真訴說想法的表情,心中五味雜陳,時光如果倒流,他希望早一點認識方怡婷,那麼阻止朱心雅輕生的人之中絕對會多他這一號小人物,可惜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如果,包括他當時的決定。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應該在二年A班教室,這個時間點,多數人都趕往補習班,不去補習班的也會回家,幾乎沒人留下,要課後輔導的話,那裡是好地點,之前幾乎也都在A班教室。」
周毅領先走在前頭,方怡婷跟在他身後,兩人沿途靜悄悄地移動,深怕驚擾了觀察對象,甚至躡手躡足地蹲伏在教室後半部窗外。教室前後門之間安了四扇大窗,靠近前門兩扇,後門旁有兩扇,四扇窗正中有一人肩寬的厚實柱子撐起整個橫樑。他們曲著膝,伏在窗檯處探頭探腦朝裡頭張望,中央粗壯立柱正好掩護兩人偷窥的身影,距離前門較近的觀察對象混然不覺。
背對偷窥者的學生有一頭長髮,肩膀和臂肘給人纖弱的錯覺,彷彿輕易能折斷。她正埋首奮筆疾書,背著手佇足在女學生三步遠處的何俊傑動也不動,眸光透過鏡片投射在面前少女白皙的肩頸處,除了本人,沒有誰能瞧清他的意圖。
偷窥的兩人默契地不作聲,肩挨著肩一塊兒靜觀何老師朝女學生走近一步,彎下腰來,整張臉湊近她,近到彷若能聞見對方身上的味道,柔聲問:「欣艾,習題難嗎?」
方欣艾?沒認出同班同學背影的方怡婷瞪圓了眼睛,完全沒料到接受何老師輔導的女學生會是她,成績各科全班第一的大小姐有補習數學的需要嗎?然而沒等方怡婷想出個結論,何老師取採了攻勢,伸手撫上方欣艾的臉頰,師生四目交接,彼此凍結在深深凝視中。
「何老師,你喜歡我,對吧?」方欣艾向來自信滿滿,尤其在異性面前,外貌額外賦予豐盛讚揚,成績和外表皆是助長自信的養份。
何俊傑沒答話,表情分毫不變,僅挑了挑眉,訝異於這次遇上的女學生不似綿羊般乖巧順從,和預期不同,這類型應付起來麻煩太多,要放棄嗎?何俊傑撫著她臉頰的手指改為捏,拉了拉她臉頰肉後鬆開了手。
「呀,捏我做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方欣艾揉揉自己被捏疼的臉頰肉。
「怎麼不對?你是優秀的好學生,別說是我,全年級的老師都很喜歡你。」何俊傑回以模糊應對。
性格方面,方欣艾與朱心雅南轅北轍,一個自信張揚,一個溫宛柔順,下手應該挑乖巧如小羊的類型,容易收服,也易於甩脫,控制自如。方欣艾這種張揚的個性不怕挑事,既難以掌控,事後也不易擺脫,她要是真鬧起來,收場恐怕得弄得兩敗俱傷,不過卻有個美妙的吸引人之處,她,很有挑戰性。
「別想矇混過去,何老師。」方欣艾大方送出甜甜笑意,以尖細嗓音揭穿對方心思:「提前學習三年級數學課程,這是藉口吧?你想私下和我相處的藉口。」
何老師應付過許多學生,明白這類型孩子有多麼棘手,可孩子終歸是孩子,反降成年人機會不大,何況像他這種擅長應對小少女的熟手,處理起來駕輕就熟,從容不迫地化解:「你想多了,因為是棵好苗子,我才願意無償付出。要是不願意提前修習三年級課程,你可以拒絕,我也樂得輕鬆,比起加班,我更想和女朋友約會。」
校園裡誰都知道何老師的女朋友是同年級導師白曉芸,也就是方欣艾的班導。她對何老師沒有什麼想法,甚至好感也沒有,但是被擺放在天秤上與其他女性比較,她不認為自己會輸。被激起的比較心激她揚起下巴,不滿地嬌嗔:「我哪裡不比白老師?你更想和她約會?」
瞧,這不就上鉤了?小女生愚昧的愛恨何其無趣,曼妙身姿卻恰恰與她們的內心相反,盈滿禁忌的誘惑力。何俊傑挑起嘴角笑了,柔聲細數:「當然,她溫焥可人,聞起來香甜,抱起來溫暖,摸起來柔軟,是個男的都會愛不釋手。」
語末,他閉眼輕輕吸氣,裝出一副回味無窮的神情,如計氣炸了方欣艾,她賭氣撒潑道:「很好,既然我比不上,去陪你的白老師吧。」
「氣什麼?我沒聞過,沒抱過,沒摸過,怎麼知道你比得上不?」何俊傑緩慢睜眼,眸光穿透鏡片落在少女隨呼吸起伏的衣襟上。漫步挪移,跺步繞至方欣艾學生座椅的身後,伏下身軀,展開雙臂圈抱住雙頰氣鼓鼓的小女生,低頭將尖鼻子湊近她頸邊,深吸口氣,呢喃低語:「現在我才知道,你聞起來更香甜,抱起來更溫暖,至於摸起來嘛......」
尾音拉得很長,年紀尚幼的方欣艾尚且不是成熟男子的對手,臉蛋泛紅,羞得手都不知往哪兒擺來得好。嫩葉的淺綠色最是迷惑人心,鼓動著人去搓揉那冒芽的蕊芯,受欲望驅使的何俊傑鬆開圈抱少女的雙臂,雙手分別執起左右柔荑,將一雙嫩白小手輕輕擱置於桌面,順著細小的手腕一路下滑,滑過前臂、手肘、上臂來到腋下,沒有一秒停頓地滑到了起伏的胸前,掌心順勢包裹住完美的圓形,輕輕施力揉捏,從喉頭吐出心中讚嘆:「果然無比柔軟,就算隔著衣服,也讓人捨不得放手......」
少女的雙頰紅得嬌艷欲滴,渴望難忍的何俊傑以手指挑開了衣襟上的扣子,右手朝左方探進輕薄的制服襯衣,深入裡層,感受著填滿掌心的飽滿,五指挪移纏繞,輕捻嫩芽,舌尖同步舔舐少女粉嫩的耳垂,緩緩滑入孔洞之中,由衷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
少不經事的方欣艾輕啟雙唇,口中溢出迷離茫然的呻吟:「啊......」
她轉頭瞄了眼一起偷窥的同伴,滿臉的驚駭,張嘴又閉上,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哪怕刻意也逼不出聲來,這是被迫成為獵物的下意識反應,保持安靜是基本保命要素,長年習慣在遭遇沖擊狀況下收住聲音,是以方怡婷即便驚訝也發不出驚叫聲。
周毅緊抿雙唇,緊緊依偎的雙眉難分難捨,他能夠想像不久前朱心雅的遭遇,之所以在戀愛關係與誘騙手段之間掙扎,過程肯定與眼前的女學生相似。
窗外偷窥者在立柱遮掩下看不見前門,室內偷歡的師長和迷途忘返的學生同樣瞧不見前門將闖進不速之客。大門呯的一聲被撞開,氣勢汹汹的白曉芸臉色鐵青,銳利的視線落在少女敞開的衣襟上,忽略那只退出衣外的手掌和退開步伐的男子,她怒不可遏地質問女學生:「方欣艾!你知不知道羞恥兩個字怎麼寫?行為不檢點,當眾脫衣,公然引誘男老師,看來有必要通知你爸媽到校一趟!」
驚慌失措的方欣艾急忙站起身,顧不得兩小瓣搖曳翻飛的衣襟,漲紅著臉,倔強地抬起下巴辯駁:「你認為我爸媽會護著我還是相信你?白老師,是你沒搞清楚狀況,何老師選擇我,是因為我樣樣比你好,最重要的是比起你來,我年紀小而嬌貴。」
「你!恬不知恥!」被直戳弱點的白曉芸羞憤難平,抬手欲賞方欣艾一巴掌,卻被假扮旁觀者的何俊傑捉住了手,她不顧形象大吼:「放開,你還想護著小賤人?」
膽敢挑釁自己導師的方欣艾絕不是省油的燈,具有玉石俱焚的反抗資質,不是柔順的小綿羊,一旦出手就別想隨意擺脫。經過深謀遠慮,何俊傑有識時務的自知,重要時機應該護誰,他心頭再明瞭不過。
「別鬧了,白曉芸。」沉聲呵斥後,何俊傑轉而對方欣艾輕聲細語:「欣艾先走吧,應該處理好的事,老師不想牽連無辜學生。」
奪得勝利的方欣艾滿意離去,臨走前以眼角挑釁般上下掃了白曉芸一個來回,目睹一切卻無動於衷的何俊傑終於剝下白曉芸臉上的鐵青色,她餘下的五官慘白慘白,淒淒如聲調:「她給你下了什麼迷藥?把你迷得暈頭轉向,忘記你的教師身份。」
「分手吧,白老師。」初時交往的本意便是為了掩飾上不了檯面的癖好,有了個名正言順的老師女友,家長和學生都不會對他有太多的提防之心。假如哪一天有必要二擇一,理所當然保己優先,是以何俊傑今時今日開這口沒有半分猶豫。
心裡明白原委的白曉芸不甘心就此認輸,白白浪費三年青春,縱容交往中的男友一而再,再而三地迷戀初中生,忍辱負重地等待,男友往往嚐鮮一段時日就會回到她身邊,心裡盼的是終有一日修得正果,何俊傑能明白回頭是岸,岸上有她這朵盛開的白牡丹。
如今回頭再看,三年換來什麼?從未護著任何小女生的何俊傑變了,為了方欣艾那小賤人徹底翻臉,不惜撕破臉皮也要談分手。白曉芸由愛生恨,張牙舞爪地威脅:「想分手?利用完了就想走人?你不怕你獨特的愛好被公諸於世嗎?我手上有證據,可不怕你抵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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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的靈魂,是自己尊敬自己。—尼采
第六章 交心
分手談判不在周毅預料之中,事態演變至此,觀看下去也是多餘。他拉住方怡婷的袖子扯了扯,示意她該是離開的時候。方怡婷點點頭,默默跟著周毅回到廢棄的體育器材室。
「何老師居然是那種人......」直到此刻,方怡婷仍未從震驚裡恢復過來。
「嗯,二年A班的導師誘姦未成年女學生,受害者不只一人,身為何俊傑女友的白曉芸是知情者。」周毅一口氣將她無法歸納的話語,順理成章、一氣呵成地描述完畢。
表達能力差,語言組識不好,並不代表方怡婷是笨蛋,先前是她不曾細想,現在仔細想過以後,發現白老師幾次逼問她記得什麼,以及何老師明言忘了就好,他們的每一句話和反應皆屬動機不純,可是卻沒有任何人察覺真相。不僅這兩人可疑,周毅也是,他表現得太冷靜,無論昨天還是現在,都太過於平靜了,書包出現在器材室裡也不太可能純屬巧合,不想則矣,深思之下一線串起前後,方怡婷驚愕地問:「你,你早知道朱心雅的事?」
周毅點頭,不否認,事實上也沒什麼可否認的,朱心雅的書包正是他親手藏匿的。
「三年A班的教室和二年A班正好遙遙相對,我一轉頭就能看見,是我主動認識朱心雅。有一次我爸媽冷戰三個月,我不想回家就留在學校,正好那天,我遠遠看見對面一位男老師在撫摸女學生的腿。」周毅潤了潤唇,接著講述他刻意接近朱心雅的後續。
「老師這種生物就算表現得高高在上,充其量是職業,取得教師資格證不必檢驗人品,掛上老師這名牌前,他首先是個男的。我當時在想,這女生怕是個傻子,居然任由一個男生隨便觸碰自己,就算對方是師長也可能為惡,沒必要敬畏到被佔便宜的地步,所以那天朱心雅離開學校前,我向她搭話了,把想法告訴她,我認為那位老師在對她性騒擾。」
對於小學和中學教師資格的取得方式,周毅早先調查過。家裡兩位監護人皆為人師表,早早讓他對未來職業有所考量,也是在那時候才明白,與人為師,至高無上,倍受尊崇,可其實這職業從未經過操行和品德的考核。換句話說,會念書考試就行,即便有凌虐擄掠的愛好。
「為什麼你昨天不告訴我?」方怡婷有些氣惱,語氣不自覺帶出質問意味。想弄清楚朱心雅與何老師之間的真相,不必非得親眼觀賞猥䙝秀,只需要知情者說出事實。
周毅知道自己惹人惱羞,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面容無辜地回答:「所有事實總該親眼所見再信,何況你昨天看過朱心雅的日記,也沒直接認定何俊傑有罪啊!」
「那,那是因為......」因為什麼?方怡婷眨眨眼,忽然困惑了,對啊,為什麼?她分明看了朱心雅的日記,親耳聽過朱心雅的煩惱,也得知朱心雅為此輕生,為什麼不直接認定何俊傑有罪呢?
周毅放下舉起的雙手,順口代替她將話接下去:「那是因為何俊傑是老師,你不願相信老師有齷齪的一面。」
昨天當他提出偷看何老師的建議時,心中打的算盤正是如此,想著讓方怡婷親眼看見人類真實面貌,好過她一生屈服於權威,成為一隻終身被獵的綿羊。
一語道破她心中所想,方怡婷腦袋裡一團麻亂,在學生的片面之詞與老師的權威之間,直覺相信了年長威望的教師,分明證據就在眼前,她扯著朱心雅的書包滿懷愧疚,便聽周毅平靜的安慰話語:「大家都一樣畏懼權威,不必覺得愧疚。我是因為小時候被教導過要對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心存懷疑,才會擁有不同角度的看法。」
「對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心存懷疑?」從未有誰這樣教過她。
「嗯,我有個年長我十多歲的表姊,在我小時候說過很多特別的話,教會我思考,學習接受兩種互相衝突的意見,獨立思考出第三種想法。」正說著,周毅的手機響了兩聲提示音,是家裡催促的訊息。「我媽催我回去吃飯,你也餓了吧?忍一忍,我晚點幫你帶吃的來。」
方怡婷本想拒絕,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咕嚕直叫,揮手道別時臉上一片尷尬。
周毅的家人知道他夜裡偷溜出門的事嗎?應該不曉得吧?方怡婷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腦中回放著剛才兩人的對話。
她從來不曾懷疑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大抵上她都是配合別人的一方,別說獨立思考出第三種想法,她壓根兒沒有自己的意見,總以別人為主,順應大家意願,聽從大人安排,由於總被要求乖巧聽話,自然認為「乖」是應該做到的行為,但乖是什麼?什麼情況下會得到這個字?答案是當她被馴服的時候,只要做出大人要求的行為就會得到乖這個字作為獎勵,即便那要求違反世俗倫理。她被雙親視作聽令行事的動物,服從和表演以滿足其需求,她從未思考自身願意與否,這是她......討厭的事嗎?
創造別人沒有的想法,找出內心想做的事,付諸行動,這些事真的一點兒也不容易。
空腹直到周毅帶來食物的時間點,餓的感覺變得遲頓,反而不那麼渴望吃東西了,聞到食物香味和周毅身上散發梳洗過的沐浴味道,那瞬間方怡婷更想痛快洗個熱水澡。
「熱騰騰的瘦肉粥,剛買的,現在吃還是放一會兒再吃?」周毅全身罩在黑色豎領大衣裡頭,某個角度才能自袖口稍微窥見大衣下的白袖子,嚴實包覆是為了遮掩底下學校制服吧?他這是打算留在學校過夜?
「一會兒再吃。」她瞅著周毅袖口想不明白,於是開口問:「為什麼爸媽吵架,你就不想在家裡過夜呢?家裡的床不是更舒適嗎?」
垂下眸子,周毅發出既像嘆息又像在笑的呵聲,半倚靠著木箱而坐,音調平緩踏實:「不是不想,是睡不著。沒經歷過長期冷暴力的人難以體會,那低沉的氣壓逼得人想大吼大叫,尋找煩悶發洩口,焦躁感像隱形的故障炸彈,可能爆炸,也可能不會,總要做點什麼引開那股希望所有人同時死亡的衝動。」
平靜斯文的周毅居然有如此爆裂的內心,方怡婷驚得瞪圓了雙眼,沒敢接話。對方似乎也沒打算要求回應,自顧自地訴說:「有時候我心裡會想,他們與其無視對方,拼死不說話,偏又要待在一個屋簷下彼此折磨,倒不如痛快打一架,頭破血流也好,盡早弄個一清二楚,合則聚,不合就離,比消磨耐心直到愛情死亡來得實際。就像死刑,一刀了結比凌遲痛快。」
今晚的月亮比昨夜大方,自層層雲後透出半個身影,在他後方映照柔和光輝,方怡婷抬頭凝視窗外,輕聲說:「我,我不擅長表達,或許你感到非常痛苦,可是我不能安慰你,而且因為多了個不想回家的同伴,我覺得很開心,這樣是不是很不應該?」
落在地面的視線上移,緩緩來到身旁之人的側顏上,周毅刻意捉弄:「確實不應該。」
啊!心裡想的事果然不應該出口?她懊惱不到一秒,馬上聽見旁邊的輕笑聲。
「你試過不去在意別人的反應嗎?」周毅問了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指了指他自己說道:「就像剛才,無論我回答什麼,你都可以繼續開心,因為那是你的心情,不該為了我的反應而改變,不只不該,你還必須把你的開心傳遞出來,影響我,改變我,這樣更好。方怡婷,你知道嗎?你被訓練得比狗聽話,這樣非常不妙,一生都會扮演獵物的角色,所有渴望行惡的獵人都會盯上你。」
無可反駁,如果說這些話的人不是周毅,或許半句也進不了她耳中,因為其他人只想貶抑或嘲笑她。大多數人認識她都會從中獲得優越感,藉由捉弄或者假意的關心。周毅不同,他接近自己不是故作關心或得到優越感,是為了排解他自身的鬱悶,同樣說不清原由,是直覺。
周毅狀似刁難地問:「你做過哪怕一件脫序的事嗎?」
仰望月色的方怡婷輕點了點頭,有些羞赧地回答:「今天以前,沒有做過,但是聽你說要擁有自己的思考之後,我嘗試去想一些事,去想什麼是我認為最想去做的,然後付諸實行。說起來簡單,其實我緊張得要死,手心拼命冒汗,心跳像直接在耳朵旁邊響一樣。」
意外,他倒沒想過自己三兩句話能影響方怡婷任何行為,不禁滿懷好奇地追問:「你做了什麼?分享一下。」
不是什麼能放上檯面的事,真要說還比較像小學生的惡作劇,她害羞地撓了撓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去二年A班,把朱心雅的書包,還有寫了字的課本,擺在她座位上。」
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周毅給她豎起大姆指作為稱讚,轉了個身也面朝窗外,學她抬頭凝望月光:「我心裡的鬱悶因為你消散了,多虧你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明天二年級的教室肯定得炸鍋,尤其A班,那些靈異愛好者得到素材,不知道要編出什麼校園傳說來。」
她的本意並非將事情弄得沸沸揚揚,想起書包主人最後問的那些問題,方怡婷面色凝重。朱心雅直到離開人類世界也沒有找到答案,當時方怡婷結結巴巴說自己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呆愣愣目送失落的求助者離去。她所言不假,昨日甚至上一分鐘的事都可能立即忘記,唯獨那尋求認同的眼神,從那天到現在都沒能自她記憶中抹去。
「你想揭穿何俊傑對朱心雅做的事,我明白。」周毅的笑容未散,再次一言中的。話題一轉,嚴肅道:「可是朱心雅本人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她搖頭,誠實回答:「不知道,她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答案?」
笑容散去,思緒飄回某個時間,視線聚焦在空中某一點,周毅一句句描述:「她說,希望有個人告訴她,何俊傑是愛她的,斬釘截鐵告訴她,這是一場不被祝福的師生戀。她寧可面對失戀,也不願成為受害者。因為承認這是一場騙局的同時,就必須接受所有人的同情,但那只是一時,大多數人內心深藏輕蔑的種子,在犯罪者伏法後會漸漸發芽紮根,長成荊棘灌木。他們會開始嘲諷同情過的被害人,歧視她愚昧無知,強加活該被害的理由,欺凌或冷眼相加。人們藉由扭曲的方式來合理正當化當時置之度外的行為,以原諒自私的自己。她很害怕,害怕成為受害者,被眾人同情,再受輿論攻擊和欺凌,成為第二個你。」
聽了這說法,方怡婷不由得掩住了嘴,實在太驚訝了,原來一直以來她遭遇的這些,全起因於「受害人」這名義嗎?難道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或說錯了什麼嗎?他們的惡意,竟是因為他們自私地想原諒自己的冷漠,所以將她塑造成活該受欺負的人?
「如果我不當受害者......」她不自覺地這麼假設。
「那麼你可能默默忍受侵害到死亡,為了不被多數人類的自私攻擊,只得忍受少數人的折磨,終其一生。」至死方休,周毅嚥下四個字。
不公平,這命運太不公平了,她收回視線,轉頭望向他,追問:「為什麼?該怎麼做,我才能和大家一樣?和你一樣?」
周毅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以最無奈的語氣說:「你的命運決定在父母手中,像抽籤,出生的時候你抽了下下籤,沒法改。除非誰插手你的人生,從你父母手中搶奪你的命運權。」
原來從出生那一刻起,她註定成為倒楣蛋,一生別想翻身了嗎?
「說到底,究竟為人父母有什麼了不起?哺乳動物各個都有的能力也能自吹自擂?所謂父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動物,可以隨意決定孩子的未來,把生命當玩具任意栽植或裁切,孩子卻不能選擇父母,根植在細胞裡的服從,直到骨成灰、肉成泥方能解脫,由父母單方面的擺弄,人類憑什麼嚷嚷父母偉大?」
方怡婷張嘴又闔上,一時不曉得該接什麼話好,長到這年紀,她當真沒想過父母有什麼了不起,大家都說父母偉大,應當孝順聽話,她也就順理成章這麼想了。哺乳動物都有的能力也能自吹自擂,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驚得她心湖一片波瀾。
「周毅,你真的很特別。」想了半晌,她只擠出一句話,再度把人給逗笑。
周毅拎起食物移到她面前,柔聲勸道:「餓一天了,多少吃點,粥涼得差不多了。」
「嗯。」方怡婷接下這份溫暖,開始享用她溫而不燙的稀飯。膨脹而變形的米飯與味美湯汁交融,徹頭徹尾脫離原來的口感和形狀,成為另一種食物,入口即化,填滿她空虛的胃腸。想了想,她真心實意稱讚道:「我覺得,你是個完美的人。」
完美,代表沒有瑕疵,世界上或許存在這樣的人,但絕不是他。微弱月光下,周毅不自在地挪開視線,再次轉向窗外,沉默好一會兒,才輕聲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我和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你會失望嗎?」
與她想像的不一樣?方怡婷眨眨眼,一臉困惑卻沒有再問,因為弱如螢光的月色之下,周毅的眼睛裡閃著某種不明光亮,一閃一閃,按著未知頻率,吸引了她所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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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來不曾來過,我也從來不曾出現在你的世界。—徐志摩
第七章 疏離
早晨,修雅中學二年A班最先到校的兩位同學勤奮於整理攜帶物品,沒察覺到空了兩星期的座椅上多出書包和課本,直到同學們陸續進教室,坐在朱心雅前方的同學為了掛書包,移動椅子時撞到後方的桌子。桌腳發出嘎啦聲,翻開的課本啪的一聲闔上,小動靜喚醒處於惺忪狀態的同學們,比清晨鬧鐘管用,一秒後,整個教室鬧哄哄的。
「剛才那本書自己闔上了?!」前方同學打心裡想否認意外挪動後座桌子,藉由質問逃避碰撞桌子這件事:「誰的書?是誰放在那個座位上?隨手亂擺也不該放在那裡啊!」
前後左右的同學們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這問題,鄰桌同學受不了大家互相推諉的模樣,一個跨步靠近,正打算伸手拿起桌上的書,一眼瞧見課本封面上清楚的三個字:朱心雅。
朱心雅的......?鄰桌同學臉色變了,不悅地問:「是誰開這種無聊玩笑?」
鄰桌同學不說這句倒沒人想理會,這句話一出口,前後左右好事的全圍了過來,爭先恐後去看那本書,課本上的署名驚得他們各個睜大了眼睛。朱心雅,是朱心雅!兩週前在學校跳樓死亡的朱心雅回來了!
剛開始沒人膽敢擅自觸碰她的課本和書包,恐懼經過一堂漫長語文課的沉寂,迅速被好奇和不甘平淡的好事心取代,鄰近同學開始探頭探腦,大膽一點的,下課後去翻了桌上那本書,試圖找出誰的惡作劇。翻看之下發現更不得了的事,這本書不但屬於朱心雅本人,課本上的字跡相同,筆記的書寫方式也相似,最驚人的事卻不是誰的惡作劇,而是書中寫的內容大大震撼了同學們的認知,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書出現的原因轉移到其他方面。
「朱心雅和班導......」
「她是因為班導的關係才輕生的吧?」
各式各樣的揣測紛紛出爐,有說朱心雅和班導之間的不倫戀被正牌女友發現,因而演變成三角關係的,也有說朱心雅因為覺察到自己受騙上當,一時羞憤想不開的,傳到後頭,連隔壁班白老師逼死優秀情敵的傳聞也出現,傳得最廣泛的,均屬朱心雅陰魂不散這類靈異之說。
二年級那棟樓最下方遺留的痕跡來不及完全消除,因墜落衝擊而碎裂的遮雨棚尚未整修完畢,使用過的桌椅仍保留在原處,不見蹤影的遺物居然自動回歸座位,這可是件大事。透過二年A班同學們默契十足的電子轉發,謠言很快在校園裡散播開來,甚至傳出校外,消息在當天下午同樣傳進教師辦公室。
不知恰巧還是刻意,教師辦公室空空盪盪,僅餘傳言之中的兩位要角。
「這就是你說的證據?」何俊傑咬牙切齒,仇恨目光幾乎刺穿了他眼前的鏡片。
朱心雅課本裡的記事傳得沸沸揚揚,身為當事人之一的白曉芸當然也聽說了,比起不知為何現身的書包,課本裡記載的事情更教人崩潰,她心口不一地辯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說的證據是錄音檔。情人節的時候,她來攤牌,質問我為什麼不和你分手,我是為了你才錄音的,她那樣癡纏著你,我當然要為你保留證據,證明是她誘惑你,是她行為不檢點。」
在何俊傑懷疑的目光下,她持續為自己辯護:「我從來沒拿過她的東西,沒找到遺物和遺書,之前警察來調查的時候也問過她爸媽,據說那天沒人見過她的書包,我又怎麼可能躲過那麼多人的目光偷藏她東西呢?你信我,我是世界上最為你著想的人。」
維繫這段感情期間,白曉芸的內心提前奉獻了家庭主婦的犠牲,供給多到數不清的無形資產,諸如信任、包容、脾氣、體諒、忍耐、等待和自制力,為了配合對方改變自己的習慣,給予對方全心全意的愛更勝於善待自己。癡纏何俊傑的女學生一個接著一個的換,她恩慈地做到視而不見,盼望浪子回頭,感情堅定不移,誠心相信終有一天得以感動他、改變他,僅只是這天尚未來臨罷了,白曉芸不想放棄,不甘願先前的給予和容忍付之一炬。
「我和你,到昨天為止,是我辜負你的感情,我這種人配不上你。」方欣艾一早送來昨天寫完的習題,順帶附加媽媽的感謝禮,種種暗示讓何俊傑不敢掉以輕心,語焉不詳道:「白老師,你們班上的方欣艾有個當巿議員的爸,一個在小學任職校長的媽,這是她媽媽送的謝禮,轉送給你吧,當作我的歉禮。我真心感到抱歉,這次必須辜負你的感情了。」
啞然接下何俊傑手中的禮盒,白曉芸恍然大悟,這回的對手非常強大,不是柔弱可人的朱心雅,無法被她三言兩語推下高樓。方欣艾是貨真價實的大小姐,她招惹不起,爭搶不贏,不過不要緊,喜歡的水果寧可擺到爛掉,也不甘願拱手讓人,這才是白曉芸。
修雅中學的醜事經由散播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師與未成年學生的戀情、學生的自殺事件,以及同時發酵的中學生慘遭家長強迫進行性交易一事,如熊熊大火燃燒著被汙水淹沒的校園。在媒體聞腥而來的同時,修雅中學的禿頂校長被他最害怕的流言蜚語擊倒,病了。
依照慣例,修雅中學發生的種種醜事,總得有人出來道歉和負責,經過渲染,已經不是校內可以平息的糾紛。作為引起撻伐的罪人之一,何俊傑老師引疚辭職,離開修雅中學,與修雅中學再無瓜葛。即便如此,這所中學的學生家長仍有不少選擇為孩子辦理轉學,尤其家境好、成績優秀的學生。壞消息頑固地堵塞在通往心臟的血管中途,導致校長一病不起。
方怡婷是為了上廁所才離開器材室,想順便裝些溫水回去,剛聽聞學生們口中朱心雅鬼魂徘徊的傳言,正暗自猜想何俊傑的不良癖好何時會被揭發,手握保溫瓶站在走廊盡頭,意外被身穿襯衫的叔叔眼尖瞧見。他伸手一指,身後的阿姨們立刻越過他追了上來,如同狩獵圍捕,當時方怡婷二話不說轉身就逃,直接逃進器材室內,畏畏縮縮躲在木箱後面。
躲在廢棄體育器材室裡整整三日,全靠溼紙巾擦澡度日的方怡婷終於被人發現,這一行發現她的人裡包含了警察、社工員、保育員和輔導員。她們在器材室外說明時,是這麼稱呼自己的,雖然在方怡婷看來就是一堆姊姊和阿姨們。這些女性輪流上陣,半是柔性勸說半是言行逼迫,目的是想將她帶離學校,另外為她尋找收容之處。
雖說這群人小心謹慎不碰觸她,不使用暴力,也不強迫威脅,只不斷在室外說服她。對方怡婷來說,沒有哪裡比得上熟悉的潮溼器材室來得安全,儘管只住了三天,卻比從小到大住過的所有地方都令她心安。基於脫離熟稔環境的慣性,方怡婷對離開相當抗拒,並非不懂這些人全在為她著想,可舉動太過突然,一群不認識的人堅持帶她前往未知,方怡婷理所當然抗拒。
再之後她就失去了記憶,清醒時,人在一個明亮的房間裡,坐在一張舒適的單人沙發上,這回身上的衣服仍是先前那件制服,臉和手也都乾乾淨淨,沒半點損傷或髒汙,身邊有兩位女性陪伴,見她一臉茫然,沒說多餘的話,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問她肚子餓不餓。由於這兩人外貌難以區別該叫阿姨或姊姊,她感到有些慌張,應該如何開口問話?她想知道自己現在位於何處,是什麼情況,是否又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來。
兩人耐心安撫她並自我介紹,當然緊張的方怡婷誰也沒記住,腦中一片漿糊。
她們解釋學校環境目前不適合心靈受傷的她就讀,盡力讓方怡婷明白媽媽的所做所為是不應該的,大家已經從學校輔導室那裡聽說她家中情況,當然也得知方怡婷在學校的處境艱難。她們詳細說明,令她理解在自立之前需要一個安心休養的保護所,除了保障她的人身安全外,也要治療她心理的疾病。根據描述,這個保護所是為了保護像她這樣有家不得歸的孩子而設立的,希望能夠給孩子們一個安心成長的環境。
現在待的小房間是特地為她準備的,方怡婷能夠自主出入,房間外頭有走道,再過去是大廳和餐廳,沒人會圍住她、壓住她或拉扯她。她們只是耐心等待她接受,盡全力讓她明白這裡是安全的,順便介紹居住環境和活動範圍。就這麼說著話耗去大半日時光,直到天色轉暗,她終於接受自己更換了居住地,但是對於進食仍然沒有半點欲望,幸好沒有受任何指責,阿姨貼心地為她準備了麵包,放在房間裡的桌子上,方便她肚子餓的時候吃。
所有人離去後,方怡婷總算安心了些,悄悄一點一點挪到桌邊去拿麵包,動作小心翼翼,吃的時候也滿懷戒心,吞下一口等待十分鐘才敢吃下一口,直到徹底放鬆下來,她終於確信這些人是不同的,她們和學校裡的老師們不同,和媽媽或那些客人不一樣,她們不會隨意動手觸碰她,即使身體靠近了些,也會故作自然地拉開距離,真想碰觸她的頭或肩膀時,會先出聲詢問她的意願,這些人沒打算放棄她,但也不會使用暴力逼迫她順從。
為什麼呢?這些人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幫助她這樣的孩子,對她們又有什麼好處?
方怡婷想不透,這裡一堆問題孩童,大家都獲得照顧,就像她一樣,方怡婷仍舊想不透這對她們有何好處,最令她不解的是問不到周毅的訊息。她清晰記得那晚夜色下他一閃一閃的目光,半捲不羈的瀏海也沒能掩蓋住那光芒。那天一早醒來不見周毅,料想優秀學生如他大概早早就去教室早自習了,於是方怡婷等待傍晚放學,通常下課鐘響之後周毅就會出現,但整整一日他都不見蹤影,如今她被帶到陌生地點安置,周毅知道嗎?
為了見周毅一面,她鼓起勇氣詢問這些照顧她的阿姨和姊姊,她們很誠懇地致電詢問校方關於周毅的消息。然而卻不是能夠見面的好消息,她們告訴方怡婷,經過多方打聽,三年A班一位名叫周毅的同學已經離開學校。由於修雅中學負面傳聞不斷的緣故,周毅中斷學業,被爸媽送往國外念書。她和周毅就此相隔十萬八千里遠,中間是汪洋大海,兩人來不及道別,甚至沒能見上一面。方怡婷有些遺憾地想:若是那天有告訴周毅,他明亮的眼睛很好看就好了。
新環境的生活平穩規律,每日三餐加上自由活動及遊戲時間,偶爾安排繪畫或音樂課程,所有活動不會強制參與,阿姨們只會不厭其煩地勸說再勸說。經過兩個半月的相處,她可算記住照顧生活起居的陳阿姨和楊阿姨,以及一位每隔兩日出現一次的簡珊,專門來與她個人談話的臨床心理師。
簡珊除了要求她叫喚自己為簡珊之外,沒有其他要求,最常做的事就是提問。每當兩人之間談話告一段落,簡珊就會提問,問題本身單純不複雜,卻也並非是與否能回答的疑問。例如當她提及自己經常失去記憶,清醒時總在不同地方,簡珊傾聽得相當認真,針對她的描述不時點頭,表情細微豐富,卻不評論她的任何發言,接話時直接提出問句:「每次清醒時都出現在什麼樣的場合?公共的、私人的、開放的、封閉的,你認為屬於哪一種?」
實在不想回答的時候,簡珊會直接換個日常問題,例如你上次清醒的時候是在哪裡?
當談話諮詢持續三十次以上,方怡婷已經能夠面對六成左右的提問,關於小時候的記憶也恢復一部份,她能夠記起爸爸的長相和聲音,多數在白日時光,他們一家三口出遊的細節,媽媽總依偎在爸爸身旁,笑得比陽光燦爛。爸爸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常帶著不明意味,時而溫柔,時而著迷,只要是白日的公共場合,爸爸都會是溫和的爸爸。在描述這部份的時候,簡珊一如以往地認真,不時點頭,偶爾會在筆記本上畫些她看不懂的圖,當著她的面繪畫,不遮掩閃躲,有一次方怡婷好奇地問了:「你畫的是什麼?」
「符號,寫成文字太長了,但還是要記錄下來,記錄你的情緒變化和我的感受。我想記住當下這一刻,下一次當我們聊到相同話題時,我希望能夠比對這次的情況。」簡珊毫不吝嗇她的答案,同樣也會不斷詢問細節,有時方怡婷因為描述得太過仔細而陷入情緒之中,低沉或難受時,簡珊也會面帶抱歉地表達她的不捨和同理心。
漸漸的,她在兒童愛心之家已經待了一年時間,與陳阿姨、楊阿姨她們熟悉起來,行事不再小心翼翼,失去記憶的情形也逐次減少。方怡婷感覺到自己的心理狀況在往好處發展,心情愉悅地和簡珊分享近況,於是簡珊提出一個有點冒險的建議:「兒童愛心之家的公共場所,像大廳、餐廳和遊戲庭院這些地方很多角落設有監控錄影。你說過之前偶爾會失去記憶,觀看錄影的話,或許可以知道失去記憶的時候你在哪裡、在做些什麼。這只是個提議,當然你可以拒絕,看或不看取決於你個人意願......」
「好。」方怡婷一下站起身,雙手握拳,緊鎖眉心,堅定地重複一遍:「我要看,就算害怕也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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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不過是一種幻象,儘管這幻象一直持續並揮之不去。—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第八章 多重
諮詢終算出現走向治療的端倪,取得錄影檔案的事全交由簡珊來辦,方怡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來這次會面,地點選在平時心理師們專用的放映室。
兒童愛心之家有專為觀看錄影存檔的放映室,據悉是其他諮商心理師專用的工作室,在為其他問題孩童重建生活方式過程中,許多孩子都需要經過專業諮詢評估,需要特珠心理治療的孩子,以及需要進行心理輔導的孩子,各式各樣形式的存在都不稀奇,這裡聚集了來自各處的怪異之人,她算不上特別出眾。
「在觀看之前,你需要先做什麼嗎?上個廁所或喝杯茶之類的?」簡珊手上拿著一個黑色手提袋,袋中裝了影片檔案,她甩甩手上的黑袋子,半開玩笑地說:「知道我們要看的是什麼吧?等等別嚇得廁所都不敢去。」
不得不說方怡婷心中正有此意,自我沒有記憶,不代表他人沒有記憶,她奇怪的舉動會透過身邊人傳達過來,那時候的她不是她,方怡婷有這一點認知。
「簡珊,聽說我以前咬過人,有過不穿衣服亂跑的記錄,萬一事實不只這樣,我或許做過更奇怪、更出格的行為......」攻擊人或傷害自身,沒一樣少做,傷害自己是在她本人意識清醒之下,攻擊他人則多半在失去記憶之後。前幾天跌落樓梯的小可曾經哭著說是被推下樓去的,沒看清是被誰推的,如果兇手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她,那該怎麼辦?
「嗯,可能性不是全無,影片的事要重新考慮嗎?以後再看也沒問題。」
雖說人格統整的治療初步,對自身病症先有大致上的認知是比較理想的,簡珊考量過,方怡婷自幼受虐,從人格塑造期初始就逃避殘酷現實,無能為力的命運加諸於身時,藉由深切的死亡渴望潛逃入精神深處,作為替代承受的,是她本人也不知曉的另一個靈魂。認識陌生人尚且不易,何況認識陌生的自己,治療非但急不來,過猶不及也得注意。
「真的?就算面對現實才是正確的事,我也可以繼續逃避?」自幼養成的習慣,方怡婷下意識想逃,即使親口答應要看的人是自己,在獲得同意後,立刻延後面對事實的決定,彷彿上回那個堅定不移的人不是她。
簡珊二話不說,將準備好的影片收進黑色袋子,關掉影片播放裝置,與過去經常提問的她截然不同,侃侃而談:「沒什麼不可以,對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心存懷疑,接受各種互相衝突的意見,從而衍生出第三種想法來,那說不定能夠推翻所有人認為的正確。」
這話感覺有點兒熟悉,方怡婷愣了下,沒立刻反應過來,便聽簡珊接著問:「你認為地球是圓的、方的還是平的?」
尚未想起更多,方怡婷被地球形狀問題引開了注意力,認真回答:「圓的?我記得課本上是這樣寫的,以前好像聽老師說過。」
「嗯哼,古代人認為地球是平的,後來古希臘數學家提出地球體的概念,不過概念歸概念,多數人還是認為地球是平的,後來被航海家證實是圓的,能朝一個方向繞圈回來。你看,如果沒有人懷疑也就沒人去證實,你的課本搞不好會說地球是平的!」與以往不同,今天的簡珊特別多話。
「是嗎?」這說法似乎聽說過,又好像沒有,老師強調考題的答案必須選填圓的,至於答案的來龍去脈,方怡婷和多數人一樣並不在意。畢竟考卷只讓學生回答圓的、方的、平的,不讓學生記住答案曾經改變過,更不可能承認未來答案可能產生變化。
「你覺得是圓的,可現在甚至有人認為地球長得像甜甜圈呢!」簡珊聳肩,繼續她的正確性懷疑論:「以前人也認為太陽東升西落,是太陽繞著地球跑的,後來有位天文學家哥白尼提出《日心說》,認為是地球自己繞太陽轉動。本來沒人信,後來影響很多科學家,從而推翻以往認為正確的事,所以答案對錯沒有一定,必須去懷疑大家認為正確的事,這才是重要的。」
「簡珊,你是個很特別的人。」方怡婷發表感想以後,忽然覺得這句話似曾相似。是不是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讓她產生相似的想法?
「那當然,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特別的,獨一無二,你絕對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款式,就算雙胞胎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你比對過雙胞胎嗎?從頭髮根到腳趾縫,你覺得哪裡可能不同?」簡珊對她眨眨眼,平靜臉上有一絲俏皮,這種表情通常代表沒有合理答案。
受簡珊影響,方怡婷思考方向比從前廣闊許多,思緒繞行宇宙數圈,一本正經地回答:「呃,毛量不同,指紋不同,放屁味道也不同。」
回答完,兩人都笑了出來,心理諮商開始至此一年多,終於敲開方怡婷的心扉。
趁勝追擊不是簡珊的風格,萬分不幸造成的稀罕心理疾病是特例,融入社會才是挑戰的起始,患者本身及其心理師必須做好病症復發的心理準備。當初簡珊在接下方怡婷的案子前就給過承諾,療程可能持續大半輩子,因此從容才是合適的選擇。
提起袋子起身,正打算離開放映室,意料之外的是方怡婷也跟著起身,深吸一口氣,第二次主動提出要求:「簡珊,你還是陪我看吧,我就當......自己是雙胞胎中的一個。」
簡珊瞧了她好一會兒才點頭,意味深長地回答:「好,但換成三胞胎或四胞胎,如何?要再考慮嗎?」
方怡婷搖頭,輕聲答了句「要看」。不愧是臨床心理師,她曾經提過沒有記憶的時間點,簡珊全部慎重其事記錄下來,影片事先經過剪輯,按照方怡婷喪失記憶的時期一一排序。沉默看完十段不同影片之後,方怡婷已經震撼得難以自制,雙手掩面不住喘息。
幸好,沒有任何人推小可下樓,那孩子是自己跌下樓梯的,只不過跌到最下層時,四肢著地的方怡婷踩了小可一腳,對著人臉噢嗚地叫了一聲。多麼怪異,那真的是她嗎?
「不必冷靜,這種事換了誰都很難冷靜,包括我自己。」簡珊拿起筆在專屬筆記本上圖圖寫寫,同樣是一堆具有代表意義的符號。
「可是你很正常,你才不會那樣......」悶悶的聲音從她指縫間傳出來,這時的方怡婷簡直找不到形容詞可以安放在身上,瘋狂?麻木?邪惡?
「正常的標準誰定的?」簡珊邊畫邊說:「如果哪天人類改變了,認為狗屎才是主食,吃屎才正常,大家都在吃,不吃不正常,那為了當個正常人,你也要跟著吃嗎?」
這比喻太容易產生畫面,將方怡婷從巨大震驚之中拉了回來,呼吸逐漸平穩,心跳也逐步恢復,她放下掩面的手,囁嚅道:「好吧,至少我啃的是生肉,不是狗屎。簡珊,我那是瘋了嗎?有時候像野獸,有時候像木偶,有時候像......變態?我自己全都不記得,就像有另外一個我一樣,我在動,在做......各種事......」
簡珊停下動作,專注聆聽方怡婷的每句話後反問:「暫時把我和你放一邊,我們來談談剛才影片的故事,假設是四胞胎,他們看起來一模一樣,心裡想的事情卻不同,喜好不同,意見不同,性別也不同,你想想,還有其他形容嗎?」
如果是四個人還好,但她無法認同其中那個是人,那是野獸。方怡婷點頭又搖頭,苦惱了好一會兒,勉強同意道:「好吧,假設是四胞胎,只是其中一個弱智。」
「智商弱小才得以鑽過人類規範的空隙,充份發揮體能優勢,整體來說是強大的。」簡珊在筆記本上畫了一隻動物,它有狼凶悍的眼神,有狗憨厚微笑的嘴角,體格上的壯碩,估計是為了保護方怡婷本人安危而衍生。有了圖的輔助,同一表現得以從不同角度觀看,它的存在並不只有負面評價,簡珊笑著說:「忠實可愛,不是嗎?」
「唔......」方怡婷雙眼盯著圖畫,腦中開始產生不同想法。
「本來呢,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一天遇上了神,神把他們抓進同一個籠子裡關起來,並且給了他們籠子的鑰匙。他們無法集體出去,每次只能有一個人開鎖走出籠子。如果有另一個人試圖走出來,那麼籠子外的那一個會立刻被抓回去,這時出來的那一個人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遺忘他的另外三位手足。你覺得他們怎麼辦比較好?」
這個比喻應該比專有名詞容易理解,對人格分裂者解釋病症,描述解離型人格為何,這不僅徒增困擾,也會加重方怡婷的心理負擔,與其過度刺激她的承受力,不如先接受這份獨特。
方怡婷苦著一張臉,咬了咬下唇,遲疑地提出疑問:「為什麼神要這麼做?」
「是啊,為什麼呢?」簡珊攤手,反問:「以前有一種很嚴重的病叫肺結核,現在有疫苗的保護,剛出現時還沒有,受感染病症死亡的人多到數都數不盡,死亡不分男女老少國籍,不少人在心裡偷偷問神為什麼要這麼做,當然也有人光明正大地問,無論哪一種都沒能阻止降臨的死亡,你認為神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啊,太多無法解釋的為什麼,就像一個人出生在哪個國家,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擁有什麼樣的父母,說著哪一種語言,受什麼樣的文化影響,產生哪一種信仰,所有全都無法解釋一樣。真要形容就是隨機,如抽籤、扭蛋、擲骰子、輪盤,在條件受限之下誔生的機率,以科學解釋稱之「數學」,非科學說法喚作「命運」。說起來三言兩語,實則沉重陷落地心。
「我不知道,如果這是神的意思,或許有神的理由?」方怡婷咬了咬牙,從牙縫中蹦出心中的鬱結不平:「可就算這樣,我還是難以接受這現實。」
簡珊點頭,平靜地認同道:「嗯,當初答應接下你的案子,我就是這樣想的。如果現實必須如此殘酷,那當它是一種幻象也好,只是它會一直持續下去。我來到你身邊,就是為了陪伴你經歷和認識這些幻象,我們不必接納,一起走過去就好了。」
悲苦和愁雲逐漸自方怡婷臉上淡去,亂七八糟的過去和迷茫的未來,這些她不必獨自承受,有個人願意陪她一起分擔,情緒瞬間輕鬆不少。她若有所思地問:「簡珊,你不是公家機構指定的諮詢心理師,也不是兒童之家專屬的輔導員,你為什麼會接下我這案子呢?」
雖然身為心理疾病患者,方怡婷也不是傻子,簡珊曾經透露過她有臨床心理師資格,這樣的人究竟為什麼選擇來到自己身邊?
「你算是特殊案例哦。」簡珊回答得相當簡潔,顯然不願多談,最有力的證明就是她轉移了話題,緊接著問:「回到剛才的比喻,這四位手足,你知道他們分別叫什麼名字嗎?」
名字?他們有名字?方怡婷全力回想剛才所見的影片,其中一位面無表情的人偶自稱安娜貝爾,其餘兩個......?話說......只有兩個嗎?
「我只知道安娜貝爾,至於像野獸的那個......天啊,真不想承認,那是什麼?」方怡婷垂首苦惱道:「還有那個一直怪笑的......哦!到底有幾個?」
她們分別位於桌子的兩側,簡珊更靠近放映室的燈光開關,起身按下,室內轉瞬大亮。她回到桌前,在筆記本上畫了兩個符號,愉快地說:「我們已經有了好的開始,慢慢來就好,名字不知道也沒關係。」
「等等,我有點印象......」方怡婷緩緩起身,突然面色凝重地低語:「他,那個一直怪笑的人,好像有名字,叫......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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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麥可白》—莎士比亞
- 第九章 晨曦
現實是永不停止的幻象,幻象是太過於美好的短暫現實。
周毅,這名字打從她嘴裡吐出來那一刻起,方怡婷就呈現一種茫然失落的狀態,一度擁有的美好過往,到頭來興許只是幻覺一場,此後何以為真?
影片裡的周毅擁有方怡婷的外貌,存在於她腦海中的周毅卻非如此,他有一頭半捲短髮,瀏海偶爾會晃過眼睫,總也擋不住靈魂散發出來的聰穎之光,她記得,深深地記得他的側顏,尤以微弱月光下的模樣為最。
輔助治療過程如簡珊事先料想那般,方怡婷的情況時好時壞,不同人格之間仍舊不定時出現,即使頻率大幅下降,仍不得不處於停學狀態三年。關於學識方面的認知並不匱乏,兒童愛心之家收到的書籍捐贈不少,足夠方怡婷挑選感興趣的種類閱讀,協會偶爾也請來專業人士為孩子們領學,基礎常識方面不擔心,學歷部份日後補足即可。
至於人際方面,別說是方怡婷這種特殊環境成長下的孩子,即使一般家庭長大的孩子也不一定擅長應付。人際複雜程度與學識無關,再廣博的知識也難以駕馭雜複多變的人性,人與人的來往更是以「金製叢林法則」為尊。因此簡珊對方怡婷的社交進展毫不氣餒,甚至稍感安慰,緣於方怡婷在她的影響下,願意嘗試主動與各種各樣的人交談兩句,已經是境界上的躍升了。
這段期間,方怡婷漸漸認識腦袋裡的其他朋友,據悉,她正致力於腦內對話,嘗試在自己腦袋裡與其他人格交談。獲悉這點,簡珊極度欣慰,當年受託方怡婷這案子時,簡珊一度回絕請求,畢竟不是單純的心理疾病,是從幼童時期開始扭曲的心理障礙,人格成長時期環境加倍崎嶇,沒有衍生性行為豪放人格屬於不幸中的大幸。在這方面,過去的方怡婷處於逃避和尋死階段,惡化的病情及時因司法延緩,如若不然,簡珊絕不會答應接下這份委託。
多數遭受性方面虐待的孩童為了承受其殘酷,從而催生的性行為豪放人格,宛若活在飢餓中的孩子,受不了挨餓又無法取得食物,為了讓困苦心靈好受,誔生出一個享受挨餓感覺的性格般,以自我欺騙的手法,提高承受殘酷境界的能力;也近似厭惡念書的靈魂,刻意創造出勤學愛讀的自己,以浪濤般汹湧的接觸來面對書山學海,另一種承受型的自我欺騙。當性受虐病情惡化到這程度,必須接受治療的往往不單是心靈,還有身體上不間斷產生的新傷,以及在惡性循環下誔生新生命的悲慘,虐待連環將終止不了。
若是代代傳承的悲劇,簡珊只能婉拒,她自認為個人不足以承受另一個人終身不及停損的悲慘,也背負不起新生命的扭曲。幸好方怡婷不至於活得如此慘不忍睹,罪魁禍首遠離得早,殘破的靈魂尚有修補機會。
時間又過去五年,這時的方怡婷已經找到自己的方向,正往平面設計領域前進。約莫長期受到簡珊記錄符號的影響,她對於創造和結合多種符號、圖片和文字,藉此傳達訊息的視覺表現相當感興趣,平時一邊兼職,一邊上課學習,生活忙碌而充實。
心理疾病的表現也與過去大相逕庭,方怡婷不再出現失去記憶的狀況,大多數時間,她都能夠自主存在,這並不表示其他人格消亡,相反的,他們一直都在,只是內化了,不再輕易外顯。
方怡婷曾經這樣對她說:「他們是我的一部份,安娜貝爾的出現,是為了代替我忍受疼痛,小汪是為了保護我不被其他人攻擊,周毅則是因為憧憬......或許我曾經希望成為那樣的優等生,如果不是出生在醜陋的家庭,我或許會擁有獨立自主的人生。總之,他們的存在是必然,他們是我一部份的想法,只是以前我的意志太懦弱,才需要各種藉口來替我完成。他們,就是我找來的藉口,只不過分別被取了名字,成為脫離我的存在,可他們仍然是我的一部份,就像人類為身體的每個部位取名耳朵、眼睛、肚臍......」
聽到這裡,簡珊差點把剛灌進嘴裡的咖啡噴出來,連忙抽取紙巾邊擦拭邊道:「你這邏輯怎麼跳的,耳朵眼睛,再來是嘴巴吧?一般人不都這樣嗎?」
「我不是一般人啊!」對答方面,方怡婷已經掌握自嘲技能。
「挺好的,你現在。」這是她們一月一次外出約會的日子,正好簡珊近期迷上加入重度糖份的咖啡,而方怡婷發現自己喜愛熱飲,於是她們選在知名連鎖咖啡店碰面。「對了,有一件事我蠻好奇的,你腦袋裡的周毅長什麼樣子?還是中學生嗎?」
關於這問題,簡珊足足憋了八年才問,打從聽見周毅兩個字開始,她就一直很想問。
「嗯......中學生的樣子,雖然大我一歲,不過他外表沒什麼改變,個性一樣聰明有主見,對事情很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生活中遇到障礙時,我習慣問他意見。」方怡婷現在談起周毅這人格來,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彆扭和失落,如今的她,漸漸能夠接受周毅是腦袋裡存在的夥伴之一,並非當年在修雅中學偶然認識的一個大男孩。
「哇哦!」簡珊給了個誇張的表情,打趣說:「全無負評,周毅在你心裡真是完美。」
「當然,他是我的憧憬嘛!」否則,她怎麼會創造出這麼一個人格來呢?方怡婷笑了笑,可惜她腦袋裡的周毅最近沉默異常,感覺像快要消失一樣,讓她有點焦躁不安。
認識多年,簡珊對他人情緒的敏稅度不減反增,立刻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腦袋裡的他們最近有些安靜,不像以前那麼熱鬧了。」方怡婷刻意迴避令她不安的中心點。
「你感到害怕嗎?」簡珊不置可否,只是詢問感覺。
方怡婷低下頭,輕聲回答:「有點,畢竟習慣了,改變總是令人不安。」
幾年間,偶然的一次在新聞上看見方欣艾三個字,她步上了她父親的政治路,憑藉出色外表與高超手腕,競選中無往不利。政治家際遇而言是難得的一帆風順,可惜在一次黨內議員選舉中,方欣艾的票數輸給了同黨女性議員,她憤憤不平,竟與那位同黨女性議員的丈夫發生婚外情,傳出醜聞,自毀政治生涯。
說起辭職後再難受聘任成為教師的何俊傑,以及情場失意後又戀上有婦之夫的白曉芸,加之癡迷於女性比較的方欣艾,這三個被社會認可的正常人,不知該說誰比誰有病,指不定這些人其實病得比她都嚴重?
這之後六年,方怡婷的學習暫告一段落,預備考取相關證照,至於未來是獨立接案或是受僱於企業,這點她本人相當猶豫。受僱用的好處在於經濟穩定,隨之而來的人際關係也免不了成為困擾,自由接案當然更符合方怡婷的狀態,可惜她早已過了接受公家機關輔助的年齡,日後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也不是辦法。想法兩相衝突之下,最後約了簡珊出來商談。
兩人在一家有商業式午餐的義大利餐廳見面,簡珊為了減重只點飲料,方怡婷則點了久久才能吃一次的義大利麵,餐點上桌時,要談的主題也已經揭曉。
「給我個意見吧,你向來是我的心靈導師。」在重大決策面前,簡珊的意見不容忽視。
「我的意見當然是全都試試看。」簡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從容不迫地說:「不試永遠不知道哪個更好,就像我的人生一樣。有件大事,我打算今天告訴你。我要結婚了,之後應該會搬到加拿大去。」
方怡婷徹底愣了,手裡握的叉子落在餐盤裡,敲出噹的驚人聲響,好幾桌的客人望向她們這桌來,方怡婷混然不覺,簡珊則落落大方地往四周奉上燦燦笑靨。
她們一月一次的會面持續至今十二寒暑,加上最初相識的那幾年,兩人一同走過十五年歲月。十五年不是簡短的三五年,簡珊的存在對方怡婷而言太重要,既像朋友又像老師,是支撐她度過成長時期的重要角色,說是家人也不為過,如今卻要分離了?
下落不明的母親,方怡婷不想過問,出獄的父親透過兒童愛心之家聯繫,一度尋找過她,可她不想見,這不是原諒或遺忘的問題。追根究柢,問題並非出在她身上,她能夠從電話裡聽出他年邁的聲音中透露著莫名渴望,令她聯想到修雅中學的何老師何俊傑。他們這類人的細胞裡一定存在極其類似的基因,使得他們這一生致力追尋內在不被世人認可的愛好,成為終生獵人,一世狩獵他們渴望的獵物。
司法的功能是懲罰,不是消除,她再也不想當隻綿羊,扮演獵物。不見面,不聯絡,從此再無瓜葛,是中斷不幸連鎖的唯一方式。
「以後我該怎麼辦?簡珊,你要離開我了嗎?」方怡婷的聲音裡帶著哽咽。
在告知方怡婷此事之前,她猶豫很久,也曾經考慮過一個月從加拿大飛回來一次,然而最終理性佔據上風。方怡婷二十九了,不是小孩,不能依賴著誰而活,何況她沒打算丟下方怡婷不管不顧,只是搬到別的國家而已。
「又不是從此不見面,傻瓜,我們還是朋友啊,而且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必須向你坦白,隱瞞你十五年,我有義務說出來。」簡珊喝了口飲料,優雅地放下杯子,平靜地說:「當年接下你的案子,不是因為我人好,而是受人委託,我承諾在他準備好面對你之前,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什麼?!受人委託?誰?她爸還是她媽?方怡婷驚得表情都凝固。
驚訝神情久久化不開,直到簡珊以手指輕敲桌面,提醒道:「嘴巴,你嘴巴要不閉上就吃東西吧,別一直開著,小心蚊子飛進去了。」
鄰桌有個男性嗓音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招來簡珊白眼。
「姊,好久不見。」那男的抬手朝簡珊打了聲招呼,拿起隨身攜帶的單肩包,挪了個位置,坐到簡珊旁邊的椅子上。
「怡婷,委託人就是他,我表弟,周毅。」簡珊指著身旁的年輕男性,對驚訝到失語的方怡婷解釋:「不是我惡意隱瞞,是這傢伙的錯,他千求萬求,求我不能供出他,不能讓你知道他是真實存在的。詳細原因你自己問他,我懶得再替他找理由了。」
年輕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尷尬地說:「我從我姊那裡聽說,你把我想得非常完美,坦白說,這讓我壓力巨大。」
大概是衝擊太強烈,方怡婷的嘴是闔上了,可半天答不出話來,簡珊沒好氣的瞪了周毅好幾眼,周毅抓了抓微捲的短髮,刻意拿簡珊來緩和氣氛。
「對了,我姊一定沒跟你說過吧,簡珊以前不叫簡珊,以前的名字叫簡佳珊,年滿二十的時候,我姊去戶政事務所把名字改了,理由是欠缺存在感。」周毅以他獨有的平靜語調講述名字緣由:「她說,簡佳珊,先減三,再加三,那就等於零了,還不如負數。」
三人之間安靜了大約三秒鐘,方怡婷終於笑出聲來,簡珊這才放過周毅,把揪著他耳朵的手放下,嘆息道:「怡婷,周毅這些年來一直從我這裡探聽你的消息,作為大他十三歲的表姊,我一開始只答應替他照看你,後來是真心喜歡你,才在你成年後一直維持往來,希望今後我們之間的友誼也不會改變,你願意原諒我多年的隱瞞嗎?」
談什麼原諒,簡珊願意以她的朋友自稱,方怡婷高興都來不及了。
「我不會怪你,但是你真的要搬到加拿大嗎?」簡珊的男友她見過,是個溫柔且有些笨拙的好人。「你們結婚,我會很開心的祝福你,可是加拿大好遠,以後不能常見面了吧?」
周毅先是瞅著方怡婷看,接著轉頭瞧他姊,不敢置信那位思想先進的表姊,在科技領域居然如此退化,忍不住插嘴說:「視訊通話,一個月見十次也行吧?你們是古人嗎?」
「唉!你懂什麼!」簡珊推了下他的頭,埋怨道:「一起吃吃喝喝才有聊心的感覺,傻小子,真是什麼也不懂。」
「怡婷,其實今天除了我要去加拿大的事,還有一件正式消息要徵求你的同意,擔任你個人心理師的任務,從今天開始要交給這小子了。」簡珊拍拍周毅的肩,認真解說:「這不是推卸責任,周毅在加州大學主修心理學,在心理研究所主修臨床心理,經過實習合格,取得國家臨床心理師資格。為了在最短時間內走上臨床心理師這條道路,他真的很拼命,希望你考慮讓他接任這位置。」
方怡婷的視線挪到周毅身上,眼前這位成年男子和她印象裡的中學男生完全不同,體型變得高大,聲音低沉許多,長相和當時也有出入,唯有那頭半捲不羈的短髮尚存熟悉感。這個人是活生生的周毅,生活在三次元空間的周毅,不是她幻想出來、只活在腦袋裡的中學男生。
「在修雅中學那年,我和你,是真的認識,對嗎?是你救了我,帶我到那間廢棄的體育器材室,沒錯吧?」方怡婷認為這是首要必須確認的,比起心理師換人,她更在意這件事。
關於過去,周毅於心有愧。他點點頭,深呼一口氣,這才緩緩開口,對一旁的表姊下逐客令:「姊,你先走好嗎?有些事,我想私下和她聊。」
早有心理準備的簡珊還是白了他一眼,轉頭望向方怡婷,以眼神徵詢意見。那眼神大約是說:如果方怡婷拒絕二人私聊,簡珊本人會留下來,並且趕走周毅這小子。
方怡婷對她點點頭,嘴角含笑,簡珊瞧了瞧擺明想講悄悄話的兩個人,拿起自己沒喝完的飲料,揮揮走,瀟灑離去。
「還記得當年,我問過你一個問題嗎?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我和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你會失望嗎?」目送簡珊離去後,周毅垂下了眸子,雙手交握,彷彿接下來的話,需要鼓起絕佳勇氣才說得出口一般。
「嗯,記得。現在的你,和我想像中的你確實不一樣,還不至於失望啦。」方怡婷笑了笑,印象裡的中學男生長大了,成為專業的社會人士,擁有修長的身型和成熟的氣質,感覺陌生比熟悉來得多,不過她不討厭,比起其他異性,周毅仍是最令她安心的,以前是,現在也是。
「先聽我說,我不像你想的那麼完美,我做過一件無法被原諒的事,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知道真相,還會不會信任我,當我是朋友。我苦惱十五年才確定,不當面問你的話,我永遠也踏不出成為臨床心理師的第一步。」周毅深呼吸再深呼吸,重複了三次才再度開口:「你還記得朱心雅的事嗎?」
朱心雅,當年修雅中學二年A班的班長,學習成績優秀,德智體群美超越同齡人,因為一場美其名曰師生戀的誘姦事件,倍受心理衝擊,在學校跳樓自殺了。她怎麼可能忘記?朱心雅的案件是她親手所為,揭穿二年A班導師何俊傑的真面目,送到大眾眼前,怎麼忘得了?
「其實當年朱心雅在自殺前曾經找過我,我是最後目擊她離世的人。」周毅緊張得將兩手交握得更緊,指節都泛白了,他本人卻無所覺,只顧著說明真相:「朱心雅當時坐在窗口,背對著我說話。她從白曉芸那裡得到解答之後痛不欲生,不願接受自己成為受害者的事實。她一直以為只要老師真心喜愛她,他們之間就是情侶,老師對她做的事就算再噁心討厭,她也會忍受,畢竟是男女朋友。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她不是女朋友,只是個受騙滿足歹徒的笨蛋,這讓朱心雅害怕,害怕他人的殘酷,害怕成為第二個你。她痛苦到想結束人生,可是欠缺一點勇氣,坐在窗邊很久沒能跳下去,於是她求我幫她一個忙。」
聽到這裡,方怡婷心中產生不太美妙的預感,想阻止對方繼續往下說,卻在瞥見周毅痛苦而糾結的表情後,什麼話也沒能出口。
「那個忙很簡單,就是從背後推她一把。為了不連累我,朱心雅把書包留給了我。她說包裡裝有遺書,就是你找到的那些日記,能證明她是自殺。她讓我留著作為證據,以防萬一。」
兩人之間靜默數十秒,猶如誰按下靜音鍵,整間餐廳的顧客全成了默劇演員。方怡婷啞然許久,周毅垂首不語,寂靜最終交由方怡婷破除:「......所以你推了她?」
周毅默不作聲地點了頭,視線落在自己交握的雙手上。當年推一把的決定令他心情愉悅,消除壓力過大產生的沉悶情緒,一直是他放在心底的秘密。直到一小段時光的相處,一點一滴認識了方怡婷,擴大了他對家庭和環境的認知,看見原生家庭附加的不幸,人生不受運氣青睞的淒楚。他深思過所謂出身和未來,來不及見方怡婷一面,在父母安排下匆促被送出國。十五年,對於當年答應朱心雅的決定,他整整懊悔十五年,一刻未能停止。
「我不但不完美,當年因為壓力過大,內心是扭曲的,推她之後,我一度心情飛揚,壓力大減。為了尋求減輕壓力的快感,我將目標轉移到你身上,你被同學欺負那天,我本來可以更早一點阻止,可是我沒有。因為不想吃我媽特地為優秀兒子準備的早餐,故意把食物扔給你,我沒有幫你的意思,當年,我沒想要救誰,只是在尋找減輕鬱悶和壓力的方法,而我判斷你會是個好對象。」
親口承認當年醜惡的心思並不容易,周毅用了十五年時間才認清事實,如果他不跨越方怡婷這一關,無法真正踏上臨床心理師的道路。方怡婷是一道坎,是他生涯方向的指引標,無論答案是什麼,他都必須親自面對,得到方怡婷的審判。至於朱心雅,他唯有終身懺悔。
「現在你知道了,真實的我是不是特別讓人失望?」滿載企盼的目光隨眨眼一閃一閃,按著一種類似信號的頻率。
原來如此,難怪當年周毅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那不是鎮定,是不在意。一個中學生背負著沉重思緒,往後一路走過來,不逃不躲不否認,在方怡婷看來,這份堅強更勝年幼無知。
「是有那麼一點。」她抬起手,在食指與姆指間拉出一段距離,微笑回答:「跟朱心雅無關,跟你小時候的心境也無關。八年啊,我跟小汪內在交流八年才知道牠有名字,你擅自取了名字居然不告訴我?」
小汪?是指方怡婷心靈分裂出來的那只野獸?牠居然認可這名字啊!
想起幼年好兄弟小汪,那只加納利犬早已壽終正寢,幸好願意收下這名字的小汪仍在,活在眼前年輕女性的腦海裡,或許正透過這雙美麗的靈魂之窗瞧著自己。這麼一想,彷若名喚希望的晨光照亮周毅心田,曦微暖意漸濃。他抬起頭,雙眸直視方怡婷的眼睛,嘴角緩緩綻放炫目笑容。
幸好始終相信,夜色縱然徘徊,晨曦終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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