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寶應元年,延燒六年有餘的戰火,將盛世繁華燒得灰白,化為齏粉隨風消散。這才不到一旬的光陰,卻已讓人有滄海桑田之感。
節慶不再像往昔那般張燈結綵、窮盡奢華之道;宵禁不再像唐初那時,如一張毫無漏洞可鑽的網;女子亦不像開元、天寶年間那般,能無拘無束地在外拋頭露面,大抵上出遊還得戴上帷帽才符合禮教。
夜,恍若自冪籬寬簷垂下的皂紗,把整個長安城給罩了起來──將外頭的動靜連同風砂一同擋在城門外,亦將城內瀰漫的風雨欲來之預感給緊緊攫住。
自李輔國私宅遠眺,直到視野被夜的薄紗攔下為止,偌大的長安城竟沒多少燈火點綴。牢籠般的夜,讓忽明忽滅燭火下的程元振有些心慌,就如同傾城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般難受。
程元振當然會慌,畢竟那佈滿皺紋的臉皮底下,藏匿著對權力的渴望──而這回他想拉下台的正是這宅邸的主人,李輔國。
「元振啊,夜也深了,我遣幾個婢女送你們回房,早些歇息。」
李輔國那因初老而有些嘶啞的呼喚,讓他從短暫恍神中驚醒,連忙點頭稱是。左一句博陸郡王這名號多麼響亮,右一言代元帥府行軍司馬的藥子昂有多不適任,費盡工夫拍馬屁才用佯裝出的激動情緒掩飾害怕的顫抖。
早先在大廳上隨輕快樂曲起舞的飲伎,早停下了舞蹈的步伐,乖巧地待在眾賓客身邊侍飲。從賓客們酒酣耳熱、相談甚歡,到現在各個醉得趴伏在食案上,她們臉上仍掛著撫媚動人的微笑,很是甜美。
「就妳了。」指向跽坐在程元振身旁榻上的飲伎,有些醉意的李輔國咬字不清地命令道:「和婢女們一同送客回房,隨後記得好生伺候程公。」
身為曾在朝廷上呼風喚雨的能人,李輔國自然清楚他的目光不時飄向這位貌美動人的女子。
「是,婢子知道了。」
那美得有些張狂的飲伎俯身一拜,青色的齊胸襦裙隨之飛舞,帶有金縷繡的水色訶子讓曼妙的身材顯得玲瓏可愛,添了幾分仙氣。這些都不算什麼,貌美、儀態佳、身材絕妙是當飲伎的基本要求。
然而,當她抬首,那明豔無雙的澄澈大眼就徹底把所見之人的心神給奪走了。烏黑的眸子勝過了長安的夜,如同要把滿堂燈火與在天際湧動的銀河,都從墨黑的夜空給吸進瞳孔,極具魅力。
朔風吹動綢布做的門簾,相互拍打出些許聲響,這才終於讓李輔國回過神來。凝滯的時間回復流動,她紛飛的衣袖這才緩緩落地。
「賤婢,妳是新來的吧?」李輔國咽了咽口水,在醜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報上妳的名,我可沒在宅邸見過像妳這般美的婢女。」
「稟告主人,婢子姓崔,名春滎,於兩日前被負責管事的家丁於西市相中。春滎本是以歌舞維生,但父親近日病危,急需用金,故下定決心賣身。」
楚楚可憐的表情搭配眼角下的淚痣,她那顫抖的語調別說是四目相接的李輔國了,連只能看見側臉的程元振胸口都充斥憐惜之情。
「這是何等孝心!好個讓人為之動容的故事!」或許是美人泫然欲泣的面容實在太具殺傷力,李輔國被真情流露的春滎打動,給予了承諾:「春滎,妳今晚好好表現,若能讓程公滿意,我會差人送幾貫銅錢讓妳爹治病。」
「婢子謝過主人大恩大德!春滎定會不遺餘力,好能符合主人的期許。」
李輔國看著眼角泛淚的美人再度叩首,不禁暗自嘆息,要不是他自己今晚已物色到了一位秀色可餐的小書生,可不願將這等佳人放手。
罷了,元振和我相識已久。如今時不我與,那因我擁護才有如今皇位的年輕皇帝過河拆橋,想把屬於我的權勢給奪走;曾經對我鞠躬哈腰的大臣們有的對我落井下石,有些則棄我而去,最終也僅剩元振願意站在我這方。
不就是個賤婢?想要便讓給你,我李輔國的眼界沒這麼狹隘。
他大手一揮,示意眾婢女們攙扶醉得一塌糊塗的文人們回房,並讓她們領著程元振和走在其身側的春滎。
僅消片刻,廣大的廳堂除了寥寥數位僮僕,便只剩下李輔國和一位醉倒在他身側的書生。
「郡王殿下,宴席結束了嗎?」滿臉通紅的書生這時才醒轉過來,迷迷糊糊地咕噥道。
聽著書生那淡漠而清脆的嗓音,李輔國感覺有些心癢。他瞧著如初雪般潔白的瘦長臉龐;在心中讚嘆宛如工藝品般完美的高挺鼻梁;克制著自己,否則怕是立刻要在此地吻上那嬌豔欲滴的薄唇。
內心一番天人交戰,他閉目忍耐數息之久,才暫且壓抑了於全身流竄的慾火。
回想宴會初期文人們吟詩作對的情景,以及文采明顯比他人差的年少書生,李輔國輕聲呼喚他的名:「沈四啊,我想你也清楚自己技不如人,照你這種狀況是沒法靠科舉踏上仕途的。」
沈四看來醉得不輕,幾經科舉失利的心承擔不起李輔國講到痛處的話語,被這麼一傷話匣子都打開了。沈四嚷嚷著他家中花費了多少銀元,就是想把自己送上仕途好光宗耀祖,無奈不成材的他就是沒法做到。
從一開始怨天尤人,到後面的自怨自艾;沈四似乎講到了心頭的痛,終於從原先的梨花帶雨轉為痛哭失聲。他哭得撕心裂肺,讓李輔國在覺得心疼的同時,湧上一股想盡情凌虐眼前淚人兒的衝動。
李輔國可沒想到原先看似淡漠的他也有如此讓人怦然心動的一面。他攥緊了沈四瘦長的手,情緒激動,竟沒發現這位「書生」手掌有著厚繭。
他自顧自地說道:「沈四,做我的人吧。想做官的辦法多得是呢,跟著我別說弄個下品官給你家族有個交代,名留青史都不是空談!」
這機會有如天上掉下的餡餅,讓痛哭流涕的沈四都愣了一會兒。待他終於回過神來,才破涕為笑,樂得像吃了個包滿櫻桃餡兒的畢羅餅。
「郡王殿下,我該做些什麼呢?」
李輔國這才發現,沈四笑起來也是那麼好看,既單純又可愛,讓他不禁幻想欺負他時產生的悖德感。
當我在他潔白無瑕的身上留下傷口,會聽到何等悅耳的呻吟呢?
「不難,動動嘴就行了。」得到了沈四的應允,李輔國興奮極了:「等會兒洗漱完,隨童僕來我偏廳,你這張好看的嘴具體要怎麼動,我再慢慢教你。」
慾望正在鼓脹。李輔國腦中所想的,全是沈四待會兒乖巧地對殘缺的珍寶又舔又吸的畫面。
待我強迫他從末端一路含到玉笛的吹嘴,究竟能聽到多美的曲子呢?
李輔國沒有過多地沈浸在對沈四音樂才能的想像裡,他很快地按耐住情慾,正打算招呼僕從帶沈四去洗浴更衣時──
變故陡生。
程元振的慘叫聲自遠方傳來,其中蘊含的恐懼讓人光聽著便寒毛直豎。
緊接在驚叫後頭的是一連串的求饒,李輔國哪怕是從犯了事的死囚嘴裡也沒聽過如此卑微的求情方式。截至方才都一如往常的程元振聲音扭曲,就像一條從腐肉裡被揪出來的蛆一般,只能拚死地扭動醜陋的身軀,哀求某人放他一條生路。
李輔國屏氣凝神,死命盯著空蕩蕩的廊道,就怕看不清來者何人。他本以為很快就能聽見程元振的慘叫,想不到整個宅邸就此陷入了寂靜,就連遠方攤販的交談聲如今也聽不見了。
該不會是元振聯合那些讀書人,在向我開玩笑吧?李輔國用盡全力說服自己,然而冷汗仍浸濕了汗衫,連外頭的圓領金邊秋葉黃長衫都因吸了汗而成了略深的黃。
「來人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李輔國慌了,向著四周與他同等驚慌的僮僕問話。
這裡可是他的私宅,他自然聘請了江湖裡大名鼎鼎的離火幫嚴加看守,不該有人能入侵的。
儘管他如今失去了禁軍兵權,但依附離火幫後得到的武力可不比以前差,就算真有人能避過了他們的監視,也不可能來得及動宅邸的人一根寒毛!
除非⋯⋯那個傳說中在背後操控整個大唐的勢力,真的存在。
咚。
咚咚。
咚咚咚。
身材壯碩的僮僕由遠至近,接二連三倒地。他們各個皆是僵直著身體,面朝結實的地面狠狠砸去,看來毫無生還的可能。
才過了一眨眼的時間,連護在李輔國身前的僮僕都倒下了,絕望籠罩了他,恐懼讓他一個沒忍住,失禁了。
他這才聽見一個輕巧的腳步聲,足音微弱,應屬某個瘦弱的女子。
裙擺與緊緻的雙腿碰撞,產生令人心悸的悶音,足音與布帛碰撞聲漸強,一切徵兆都顯示有人正緩緩接近。
忽的,一隻青色雲頭錦履從轉角處探了出來,隨後和包覆著的玉足一同落在漫長的廊道上。
那人又跨了一步,嬌弱的身形這才一覽無遺。
鞋子的主人是方才李輔國指名服侍程元振的奴婢,一身青衣,稱不上漂亮,除了神色驚慌以外皆屬正常。
李輔國才剛鬆了一口氣,卻赫然發覺那奴婢手中提了個大紅色的布袋,似乎裝了個皮球,把袋子撐得圓鼓鼓的。
不對勁!他心中敲響了警鐘,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某種濃稠的液體,自布袋鼓脹的下緣滴到了青色的鞋上頭,將其染紅,他才理解那袋裡裝了什麼。
噠、噠、噠的,腳步聲緩慢而富有節奏感,隨著距離漸近而逐漸響亮。
對上眼的剎那,那婢女的步伐陡然加速,布袋大幅晃動,碰著了她的腹部,將衣裳染上一片血紅。
李輔國害怕極了,卻想盡辦法將恐懼化為憤怒,痛斥道:「停下,妳這個賤婢想幹些什麼!」
然而,奴婢的腳步聲仍沒停歇,恍若傾盆大雨,噠噠噠噠得響個不停。
皮球差點兒就從布袋裡被晃出來,好在只露出了一對眼睛就落了回去,正好讓裡頭那死不瞑目的程元振瞧上李輔國一眼。
婢女踏入了大廳,成排的燭火在她經過時一一熄滅,詭異至極。
當吸滿鮮血的布袋碰著了李輔國的鼻尖,那婢子嘎然而止,撲鼻而來的血腥味讓他近乎昏厥,卻只能和即將嘔出的食物殘渣一同忍下來。
「快來人救我啊啊啊!」他忍住一切不適,只為發出最淒厲的慘叫──
祈求有人能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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