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你，天地孤寂 - 十七、劍之歸宿

（荊無雙視角）

寅時，離火幫萬寶殿門廳，我吃著冰鎮荔枝，饒有趣味地瞧著我娘燒梨子。

她雙眼如明鏡般澄澈，肌似雪，笑靨如花，若非幾縷白髮，還真看不出來歲月的痕跡。

如今，原為副幫主的娘親終於成了離火幫主，而作為「前幫主」的祝穎煣腦袋被插在長槍上，置於大殿最高處，想必已經爛了一半。

「無雙啊，如今離火幫都是娘的人了，應該沒必要繼續將那惹人生厭的女人頭顱示眾吧？」娘親有些厭惡地蹙眉，那廢了她右手的陰險女人即使死了、位於遠在十丈外的上空，仍讓她心裡不踏實。

「是沒必要。」我坐在胡椅上舒展筋骨，姿態慵懶：「但我老早就想讓她也在那兒看一回風景了。」

三年前，爹率幫眾來幽州打算將離火幫剷除──這個和他有著血海深仇，卻同時也是愛人所在的組織。

然而卻慘遭暗算而全軍覆沒……

若是正常狀況不可能全無活口，爹定然是被叛徒所陷。

「明明無雙妳當時不在現場，卻彷彿身歷其境呢。」娘親把烤好的梨子吹涼，送入了我的口。

嗯，微焦的甜香真是令人欲罷不能。

「畢竟也沒什麼需要瞎猜的成分。尋回爹的遺骨時獨缺了頭，至於我最後是在哪兒找到的娘應該很清楚。」

「……祝穎煣確實是個罪不可赦的女人，甚至到了斬首而死都有些太便宜她了。」娘親拉起寬大的袖，被斬斷筋骨的右手形狀很是扭曲，她以左手指腹輕撫著凹凸不平的前臂，看來數年過去仍無法減削她的不甘。

「殺了她才能斷絕後患，倘若為了折磨她而被反撲，那如今看風景的就是我倆了。」

話語一落，只見遠方烽火綻放於天際，不一會兒，離火幫的雜碎驚慌失措地闖了進來。

「敵襲！」

「我瞧得出來。」對於離火幫的駑鈍我很是無奈：「有幾人？」

雜碎吞吞吐吐：「外頭太暗了，看不清，但小的猜測來者規模不大。」

「估摸時辰也差不多了，娘，我該去見夫君了。」

「晚些時候記得帶過來給娘瞧幾眼。」她和藹地笑著。

「會領他過來向您請安的，娘就放心地等著吧。」

語罷，我轉身離去，只見外頭月明星稀，潔白的光灑落於大地，照亮了手持七星劍的他。

認真起來的四哥，還是如此英姿煥發，劍鋒所及之處必定盛開血花。

離火，在黑夜裡熊熊燃燒，敵不過，毫無猶豫的刀法，接連成為斷頭蠟燭。

等會兒四哥也能如此果斷地把我斬殺嗎？

呵，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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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時節日頭起得早，微光自遙遠東方穿透夜遊神的指縫，讓我能看清四哥的臉。

他來勢洶洶，以簡直想將眼前的所有人生吞活剝的恐怖眼神瞪視敵人，手起刀落，接連殺死離火幫的棄子。

我彷彿瞧見了初遇時的沈輕雲。

銳氣盡顯，鋒芒畢露，人與劍的差異無止盡地縮小，令人產生了他本人為劍的錯覺。

「還記得，在我還小的時候，爹總要我勤練武，好讓他走後有人能撐起易水幫。」

站在大殿前，我眺望遠在數百階以下的爭鬥，獨語，是打算說給誰聽？

想必是過去的我和你。

「可我不想習武啊……窮盡武道又如何？結局終究是遍體鱗傷；拯救大唐又如何？時代終將隨長江東去；守護真愛又如何？白頭偕老依舊是以死作結。」

我身上流著爹娘的血，天生就是擅長舞刀弄槍的骨子，即使一天比別人多偷懶幾個時辰，也能輕易把他們打趴在地。

能做我對手的，沒過多久就只剩渾身汗臭的大漢了。

被強迫做毫無興致的事情很是痛苦，我不曉得對爹痛斥：「別把我和只知道惹事的爹混為一談！」幾回了。

但他總是摸著我的頭，說：「雙兒，妳遲早會懂的。」

爹爹似乎是為了刺激我，在知道我接連逃避對練以後，在某個大雨滂沱的日子領了百餘位童子回到幫中。

聽聞動靜，早做好準備的我趕緊用水打溼頸子與腕，抓起木劍，裝作勤奮練習。

不是我自吹自擂，即使我當時年紀尚輕，放眼整個長安也找不到幾個能和我比肩的美人。

也許不夠美艷，但論清麗脫俗、儀態優雅，一招一式、舉手投足皆能引人注目，非我莫屬。

看吧，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孩們看得目不轉睛了。

咦，怎麼有一個連瞧都不瞧？不就是長得俊了點，這麼自視甚高的啊？

當時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爹撿來多少凡夫俗子對我都不會有影響。

我自嘲道：「可笑吧，自命不凡的我，在遇上你以後就什麼都懂了，沈輕雲。」

本性的覺醒──只能如此形容那彷彿被落雷擊中的酥麻感。

那天發生的事情我永生難忘。我坐在台階上，看著習武一年後，才得知要手刃同袍的庸才們灑熱淚，感覺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搔癢感，令人不快。

然而當我發現這群人毫無覺悟，率先被趕上臺的兩人打得不倫不類，便打起盹來了。

下回睜眼，是爹把那兩位蓄意平手的蠢材當場一分為二之時。

讓人難受的搔癢感又來了……

接下來的勝負雖說比方才精彩些，然而無論是斷臂後的哭嚎、被活活推進鑄劍爐的慘叫、殺人後充滿負罪感的自我開罪……都讓我感到搔癢難耐，極為不快。

正當我想找理由離開充滿血腥與焦臭味的現場時，「他」登上了鮮血如打翻一桶葡萄酒那般多的舞台。

手握利劍，目空一物，恍若眼前瑟瑟發抖的對手和自己不是同種生物。

兩人的交鋒很快就結束了，作為四哥敵人的可憐孩子簡直是撞上刀鋒的熱豆腐，內臟冒著熱氣，和完美的切面一同呈現在我面前。

我那缺少刺激的乏味世界，隨沈輕雲向著我的一瞥，奏起了以慘叫為基底的美好樂曲。以鮮血塗抹天際，畫出了被夕陽染紅的雲彩；將悔恨的淚匯集成湖泊，映出血色的天空。

幼時的我，被迫理解了何謂征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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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若非有你，天地孤寂。

我已如你所願成就太平，但為何你仍不願同我一起？

答案很簡單，你根本就不懂自己想要什麼啊，沈輕雲。

似乎聽見了我的心聲，只見四哥抬首看我，長劍一甩，朝陽下，離火幫眾的鮮血在屋瓦上成了斷斷續續的線。

「荊無雙！妳引我過來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內力渾厚，他的聲音無視數十丈的距離，無視將我的煩惱絲給吹亂的大風，傳入我耳裡。

看來，儘管是遲鈍的四哥，也看出來離火幫是我的人了。

那麼……

「太好了，沈君，你真的來救奴了！」我模仿著某人的語氣，假惺惺地說道。

他一臉錯愕，吞吞吐吐，最終仍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咦，我猜錯了嗎？」食指抵唇，我歪頭思考，頓了一瞬，才不懷好意地重新來過：「沈君……你怎麼這麼傻？奴喊你來，你就真的來了。」

「荊、無、雙啊啊啊！」

怒髮衝冠的四哥，施展輕功，一鼓作氣縮短了我們的距離。

「這麼生氣呀！」我出劍阻攔他過於出勁的殺招：「別誤會，牛田村確實是我安排的，但我可沒逼迫誰對你好。」

「該死啊！住口，妳這羅剎，就算不是妳安排的，一切也肯定如妳所料，甚至離火幫的人就是妳派的！」

他還是和過去一樣，用無可比擬的內力將我壓倒，每一劍都彷彿要將我一分為二。

回憶與現實交雜，劈砍破壞了鑄劍爐，橫斬斷送了護子的母親，突刺貫穿了我的虛影。

他避過我甩出的鐵針，明明淚水縱橫已讓他的緊閉雙眼，仍能以分毫之差閃開所有的陰招，隨後再次近身，用不容質疑的純粹力量試圖將我擊倒。

「真可笑，明明不曾在乎過，卻還裝得那麼煞有其事。」

大概是和我一樣看見了過去的幻影，四哥停下了手中的劍，擅自誤會並咆哮道：「妳又懂了什麼！被師父撿回來的那時我根本沒有盡全力活下去以外的餘裕，過了那麼多年，記不起名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唉呀，好兇，隨意遷怒是四哥你的壞習慣喔。」我輕撫胸口，裝出受驚的樣子：「袁忠劭，那可是你第一個殺掉的人喔，別忘了啊！你當時可把他切得漂亮極了呢。」

「住嘴！妳不是我，又知道我經歷過怎樣的苦！」情感淡薄的四哥早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今的他滿眼血絲，化身下一刻就要飲盡我鮮血的猛獸。

「我是不知道。不過你也用不著這麼生氣，先好好認清你到底在乎的是誰吧。這幾個月的時間裡，你心心念念的人真是杜姑娘嗎？」

聞言，四哥簡直殺瘋了，開始胡亂揮劍。我只好拉開距離，將氣外放，施展風刃牽制。

如果是現在的四哥，定然是防得下來的。

他肚破腸流的樣子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好在他一眼就識破了從未見過的招式，集中身體的氣於一線，抵擋了我的風刃。

衣衫破裂，他身上出現了一道血痕──受的傷僅止於此。

果然，他還是當初的他。

「當然……我無時無刻都想著杜姑娘，卻被妳給毀了！」四哥舉劍逼近我，同時也更靠近了崩潰的邊緣，強而有力的雙手竟在顫抖：「只要殺了妳……殺了妳，我就……」

「殺了我，四哥就再也得不到幸福囉。」我擋下了犀利的一斬，鬆開右手，任憑鴛鴦劍飛往遠方，情勢與最初我和他賭上願望時我敗北的那瞬分毫不差。

他朝著我跨出一步，將以弟兄之血肉化為燃料鍛打出的七星劍握緊，準備終結我的性命。

「荊無雙，撿起劍！我要妳在徹底敗給我以後，隨我去杜姑娘的墳前誠心悔過！」

「四哥，你還要裝到何時？」我拉了拉衣襟，好讓自己涼快些：「放心，沒有人會責備你對杜姑娘漠不關心的，你只不過是找上了錯誤的人，求了她做不到的事，無能者的死終究只能怪自己，和你無關。」

「怎麼可能無關，我可是打算和杜姑娘……」

「不，你並不打算和她廝守終生。」我露出了邪媚的笑：「畢竟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怎麼可能……我定然是知道的！」他才剛停歇的淚再度奪眶而出，劍無力地朝我揮下，卻被我輕而易舉地奪了過來，刺入大地。

涕淚縱橫的四哥力氣盡失，滿臉絕望，話語如被山巒壓入地底，帶有深沉的痛苦：「竟是真的……」

見他打算抱頭跪在地面，我把他摟在懷裡，不讓他跪下。

「她叫……算了，我可沒想讓你記得。」我以甜美的聲音在他耳畔呢喃：「別慌，別怕，今後我會代替你選擇，成為指引你方向的明燈，四哥你將永遠不用擔心再次受到傷害，過上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

「啊啊……」他用低沉的呻吟予以肯定。

我抵在七星劍上的腳一發勁，輕而易舉地折斷了四哥的劍。

我終於，能把名為沈輕雲的斷劍收入鞘中。

吻上淚眼婆娑的他，我順著淚痕移動唇瓣，在吻與吻間編織話語：「別……哭了……這……不就是……四哥你期望看見的……我嗎？」

幾日前我放出的鷹，在這時將破破爛爛的家燕扔到了四哥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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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劍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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