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你，天地孤寂 - 十、龍與鳳凰

薛彌陀的全力一擊依舊快得讓人看不清，他出招實在過於迅疾，只見那烏柄長劍的殘影被無止盡地拉長，看在我眼裡簡直成了一把長槍。

殘影未消，劍鋒已至──卻沒法如願刺入我的胸膛。

水至柔，能破天下之至堅。我的劍雖遲，卻絲毫不拖泥帶水，僅揮動最小的幅度便化解了犀利的刺擊，隨後趁勢踏步向前，順著薛彌陀手中的劍斬向他毫無防備的身。

他知道自己左右避不過，便蹬地施展輕功逃到天上去了。

這是權宜之計，卻稱不上明智的決策。

薛彌陀身量高過於我，臂長也略勝過我，加上出劍速度快、角度刁，若傻傻等他回地面重啟戰局，我可佔不到便宜。

他一時半刻下不來，那我自然是得追上去，畢竟單論輕功就連幫主都沒我精通。

一躍而起，空著的左手順勢撈了幾片迎面而上的落葉，我迅速攀升，劍指薛彌陀腹部。

數丈的距離只消片刻就化為零。在千鈞一髮之際，他出劍偏開了劍尖，還趁勢出了一腳，被我以手肘防了下來，卻讓他有施力點再度施展輕功，背向我朝忘塵軒屋頂躍去。

按理說，我確實是沒法追上他的。也正因如此薛彌陀才會放鬆戒備，選擇背向我全速脫離滯空的窘境。

然而，這僅限我無處作為落足點的狀況。

我將氣貫注於手中的落葉，細膩控制每片落葉的氣總量後將其隨手朝前方拋灑。

氣總量低的紅葉飛得不遠，甚至有一片才剛拋出便直直落下，正好落到讓我腳一跨就踩上的位置。

雲頭烏皮靴輕點緋色殘葉，涼風徐徐，讓我乘風飛行。

又一片橙黃色的三裂葉飄落於我的跟前，正好讓我跨出另一腳，朝下一個氣總量更高、飛得更遠的落腳點奔去。

每一步都算得分毫不差，我輕鬆寫意地追上維持定速的薛彌陀，朝毫無防備的後背落下斬擊。

我這凌厲一劍可說是不帶半點猶豫，畢竟老薛這傢伙本來就不需要做什麼防備，就算全身上下滿是漏洞卻依舊能靠神速的劍法反將一軍。

果然，在我揮出劍前的一剎，他迅速扭過身來反手給我一刺，還不忘壓低臂膀，打算在刺中我的右肱後以極限姿態避過犀利的橫斬。

確實高招，只可惜就連正好凋零的楓葉自然落下的速度，都在我的意料之內。

「老薛，你可真太好猜了。」話還沒說完，我已看準時機在呈水平的剎那踩上那片在風中不斷翻滾的葉，輕輕一蹬，騰空起飛。

樹梢上那片孤伶伶的葉不再遙遠，我踩上鄰近樹頂那略有弧度的旁枝，緊縮身軀、膝蓋彎曲到極致，雙手握劍。

須臾間，我如螳螂捕蟬那般，將壓縮的身體徹底舒展，化作飛箭直指薛彌陀。

老薛雖快，但不代表體勢不可被打亂。如今他因方才那一招反手刺把筋骨扭轉到了緊繃狀態，門戶洞開，根本無法招架來自正上方的攻勢。

得手了──若我是初次和薛彌陀比試，肯定會這樣想，然後傻乎乎地衝上去吧。

眼前這隻看似毫無還手之力的蟬，其真身是多麽殘暴的黃雀，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我率先出擊，朝其琵琶骨處猛然一刺，體勢加上手臂的氣力，讓這一劍快如閃電、氣蓋山河，招先發而破風聲後至。

「老四，你這麼小瞧我，可真讓薛某人失望啊。」

一切都輕巧得如同黃雀振翅，一氣呵成到讓人羨慕不已。薛彌陀有如從嚴冬中於冰封解放的長河，靈活地扭過身子，亦扭轉了誘騙我上勾所偽裝出的劣勢。

本以為是黃雀的落魄禽鳥搖身一變，在熊熊烈火中化為了鳳凰。

鷹鳴鶴唳，萬千禽鳥為稱霸蒼穹的百鳥之王歡呼。薛彌陀分明沒有翅膀，無法隨心所欲地在青空遨遊，然而此刻他動如游龍、優雅如鳳，簡直就像九霄才是他的歸宿那般自由自在。

眼見薛彌陀劍走蜻蛉，輕鬆寫意地捕捉到七星劍的軌跡，我卻心猿意馬，沈浸在莫名的羨慕與感慨。

本以為熱血早就在無盡的戰鬥中被光陰吹涼，我卻在此時感覺胸膛滾燙，被遺忘的心緒霎時沸騰，讓內心的金鎖鬆動。

光陰不待我深思，烏柄長劍的劍尖在此刻吻上我這方的末端，輕而易舉地讓氣吞牛斗的我示弱，任由薛彌陀擺佈。

劍招被黏走，而我倆的距離仍持續在縮短，這表示此後的每一回交鋒都將愈發迅速。

薛彌陀彈出了不知何時握在手裡的石彈子。

我不慌不忙地運氣，將丹田裡磅礴的內力在彈指間化為一束氣流，把他的殺招給吹了回去，卻被他偏頭閃避。

被黏上的劍終於掙脫了，但薛彌陀又再度纏了上來，我勁道理應強過於他，卻總被他以絕妙的角度化解。

銀光迸發火花，劍響不絕於耳。快如閃電的攻防戰中我竟無法佔據優勢，剛猛而乾淨利落的劍法摸不著他瘦骨嶙峋的身，明明是我在發動猛攻，卻反倒像是一直被薛彌陀緊揪著弱點反擊。

屏氣攻擊讓我面紅耳赤，被薛彌陀嚴密的防禦阻礙，遲遲無法趁隙而入讓我感到心焦，而每一回被卸力，又讓我覺得身下的薛彌陀越發遙不可及。

明明我倆都是深陷於日復一日與人廝殺的生活裡，但為什麼你總是能早我一步抵達我欲抵達的境界呢？

老薛啊，你倒是教教我，怎麼有辦法依靠佈施就洗去沾染在手上的鮮血，堅信自己消除了所有的業障？

我又該如何忘卻，那為了大義奪人性命所帶來的罪惡感？

我什麼都還未做到，你怎麼能就這麽展翅高飛，怎麼能留下我一人？

想逃離的，碎肉鮮血，我揮之不去。

欲挽留的，鳳凰尾羽，自指縫溜走。

震耳欲聾的聲響自我體內爆發，將我的意識喚回眼前的對決。眼角一熱，愣神一瞬，我這才驚覺那充滿不甘與憤怒的吼聲，源頭即是我自己。

熱淚燙疼我的頰，總是緊鎖在心底的情緒如暴漲的江水──

滿溢。

雙手握劍，我像是見不得鳳凰翱翔般，將體內的氣盡可能灌注到七星劍上，過於強大的外勁化為龍形，纏繞在刻有星辰祥雲紋的劍身，並在瞬息間隨著氣之密度提升，閃耀堪比旭日的金光。

龍吟讓大氣隨之顫抖，咆哮掀起的狂風讓薛彌陀雙目圓睜，急忙瞄準我出招的間隙突襲，打算阻止我發招。

然而，就像幫中第一高手這稱號並非亙古不變一般，所謂第一快劍也絕非代表無論何種狀況都能快過於我。

在薛彌陀被我的威勢所震懾之時，勝負變已然分曉了。武者的世界是容不得半分差池的，遲了一剎才選擇出手，又怎麼可能快過於我？

而這軟弱無力的劍，更是無法抵擋已化為金龍的全力一擊。

金屬敲擊的脆響。

在蒼空飛舞的烏柄長劍。

隔著長衫感受薛彌陀的體溫。

無計可施的他被我摟在懷裡，與我四目相交，一同穩妥著地。

出乎我意料，他雙眸全然不存平時的倦怠，反倒是神采奕奕，正以眼神訴說著滿足。

「老薛，你該認輸了，怎麼還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真想被我剮了啊？」我用劍尖抵著他的胸膛，無奈道。

他雙頰莫名泛紅，語帶興奮：「我想即使踏遍江湖的每個角落，都沒法遇上像老四你這般讓我內心如此洶湧澎湃之人了，若死在你手上，我亦得償所願。」

腦內假想戰仍在繼續，我的七星劍貫穿了薛彌陀的身軀，溫熱的液體自他體內，緩緩溢出。

真是的……最後一刻都還掛著那讓人看了煩躁的滿足笑容。

我放開了薛彌陀的腰，笑道：「別說胡話了，我可不能讓你連死得心滿意足都早我一步。」

他整了整灰衫，撿起落在地上的劍，明明輸了比試卻一如既往地神氣：「那老四，我可就要先走一步馳騁江湖啦。」

我知道，自己嚮往的絕不是命懸一線的生活。我不斷以成為殺手後心中的掙扎來說服自己，才終於按耐住內心的躁動。

「你自個兒去吧，我選個農村種種田、看看景，過著如閒雲野鶴般自在的生活就行了。」

「那還真是可惜。」薛彌陀笑得樂呵呵的，全然不像覺得可惜的樣子：「我還在想等你脫離易水幫，可以和我湊個兩人組合，像是鳳凰二人組之類的。鋤強扶弱，助人為樂，讓名聲享譽整個大唐。」

我聳聳肩，不以為意道：「少說胡話了，叫龍鳳還適合一些。若叫鳳凰，那誰鳳誰凰？」

收起長劍的他先我一步走向忘塵軒，雙手交疊在後腦勺上，背對我留下一句話。

「你是贏家，給你選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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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龍與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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