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真的不想講,可是如果你這麼執著的話,我就告訴你……」徐言菲斷續唸著手上的稿子,最後看向我說:「然後呢!林靖穎到底要說什麼?欸,你不能在這裡結束啊!」
把最新一回的稿子交給出版社之前,我刪掉了最後一句林靖穎關鍵的話。
徐言菲沒等我回應就劈頭說個不停:「林靖穎是不是要揭發邵雪的祕密?是吧!邵雪就是尹伊晟父親常在聯繫的那支電話的主人吧?我猜對了吧!邵雪到底在做什麼?他一定就是這一切事件背後的關鍵!」
我默默瞥她一眼,說:「對,你猜對了。」我好倦,語氣流露出一絲不耐。
「天哪,我猜對了!」徐言菲少見地雙眼閃閃發亮,又問:「這不是根據你自己的經歷寫的嗎?真正的邵雪有什麼祕密啊?」
我心想,編輯這種身分還真是一針見血,小說裡邵雪的祕密都還沒有揭發,她已經好奇起真正的邵雪了。
我平靜地說:「我在小說裡也沒有把你寫成出版社編輯,所以你不需要知道真正的邵雪有什麼祕密,只要繼續當我的第一個讀者,看故事就好,不必問現實。」
徐言菲不服地撇了撇嘴,卻像是被說動了,沒有反駁。
見她一副不快的神情,我說:「好吧,那你覺得小說裡邵雪背後的祕密是什麼?」
昏沉的下午時間,徐言菲往椅背上一靠,說:「嗯……我想想,邵雪在便利商店上大夜班……他出身育幼院,所以沒地方住是說得通的。但他跟尹伊晟父親和商業大佬陳總都有聯繫,也因此被祕傳媒社會線的記者跟蹤……」她拿著原子筆對著頭頂死白的天花板劃呀劃,非常認真地思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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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尹懷伊,職業小說家。十九歲還在唸大學的時候,我以《離海歸鄉》榮獲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隔年集結五個短篇成書出版,成為書展大獎小說類歷年最年輕的入圍者。之後持續寫作,至今邁入第十個年頭。
我的創作靈感來自大量地研讀資料,並且透過各種機會聆聽不同人們的故事。與許多年輕創作者不同,我從來不把自己甚至身邊的人事物放入作品。要說生性低調也好,注重隱私也是,不過,在二字頭歲數結尾的這一年,因為邂逅了一個人,我第一次想要寫下自己的故事。
那個人,就是我的邵雪。
邵雪本人名叫邵宇希。他不在便利商店上班,而是一家咖啡店的店員。那是一家位於我家社區附近,營業時間十分詭異的小咖啡店,從下午兩點營業到晚上十點,店名叫「遇上一個夢」。
我從一年多前咖啡店剛開業時就經常光臨,那時宇希還沒在那裡工作,顧店的是一個有點年紀的姊姊,後來才知道她就是店長李黛安。
黛姐個性沉靜害羞,幾乎不講話,恰好合我的意。由於要寫作,我無法接受會一直找話聊的店員或者吵鬧的客人。這裡兩者皆無,因為黛姐沖的咖啡實在很差,生意冷淡。
大約半年前,宇希來到這家咖啡店上班。一開始他與黛姐都待在店裡,黛姐常坐在一旁看他沖咖啡,後來也開始向他討教手法。黛姐總是被宇希驚得一愣一愣,師傅與學徒的情況劇十分可愛。一陣子之後,確認宇希可以自己顧店,黛姐就幾乎不來店裡了。
或許是這家小店的風格,宇希也鮮少與人交談,總是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不想讓人看清面貌的模樣。然而他流露的氣息實在教人無法忽視,一頭栗色短髮,眉毛與睫毛也都是栗色的,一雙深棕色的瞳孔十分惹眼,總是冷漠的神情更顯孤高,但偶爾一笑又散發春陽般暖色,襯著櫻粉的唇邊淺淺乍現的小梨窩,可謂傾城。宇希獨自顧店後沒多久,店裡就開始聚起人潮,除了他沖的咖啡真的很好,更多客人是為了見他一面而來。
從開店到晚餐時段是店裡最忙碌的時候,為了支應越來越多的客人,黛姐決定收掉供餐,連甜點都不備,單純只賣咖啡。如此一來,晚餐時間過後,大略只會留下一些待得較久的熟客,再晚一點便幾乎沒客人了。除了我。
我是自由業者,和一般人不同作息,晚餐時間不吃飯,甚至喝上一杯咖啡都沒關係,我只是需要一個家裡以外的寫作空間。因此慢慢地,到了閉店之前,經常就只剩下我和宇希兩人。我始終觀察著他,維持著遠觀的距離——最安全的距離。直到某天店裡的清閒時間,我忽然發現他在讀一本我幾年前出版的短篇小說集。
那本小說集銷售與評價都普普,是我至今作品中最常被忽略的一本,賣了幾年沒庫存後,我跟出版社便合議絕版。看到宇希在讀,我有些激動,當下就以作者的身分和他相認。這很不是我的作風,我十分畏懼暴露自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在一場場活動中慢慢學會面對讀者。可是宇希不一樣,我想要靠近他,恰好就差這麼一個契機。
而宇希的反應也出乎我意料,他既訝異又開心,露出這些日子以來從沒見過的愉悅笑容,說那本書是他的最愛,特別其中一篇書寫瀕死老人度過人生最後幾天的故事,他反覆讀到能背下文字。
從那之後,每天宇希上完班、我寫完稿子,關店後的短暫時光,我們會繼續留在店裡。有時他收拾、我跟他聊聊新寫的故事,有時我吃飯、他跟我說說自己的經歷,那時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身邊沒有親近的人可以分享寫作,宇希的出現讓我每天都充滿期待。他很精緻、很沉定,平穩得像一顆透明玻璃彈珠,卻又能輕輕一推就滑動軸心,我深深為他著迷,像是在整疊歐洲文藝片裡發現了王家衛的電影,其他一切再也看不進眼裡。
某天,和出版社聚餐應酬,結束時已過了咖啡店的營業時間,我刻意途經店門口,想賭賭看宇希是否還在。從漆黑的玻璃窗望進去,熟悉的身影獨坐在吧台地上,雙手環抱膝蓋,蜷縮著身體,靜謐得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我走近玻璃窗,從外頭向他輕敲,敲了半晌他才終於抬眼看向我,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開合,說著我聽不見也看不清楚的話語。我指指門口,示意他我要進去,移步從正門推門而入。
店內沒有一點聲音,我走進吧台後方的狹小空間,在他面前蹲坐下來,與他澄澈卻清冷的一雙栗色瞳孔對視。正想問他怎麼了,他就倏地傾身向前,沒有遲疑地吻上我的唇。
一個吻,來自撒旦的邀請,打開了禁忌的大門。那一晚,我在盈滿咖啡香氣、僅留一道月光俯照的小咖啡店裡和宇希發生了關係。那是我這輩子最突來,卻也最無法忘懷的一次歡愛,我在如海潮強推的陣陣快感中,像是附身在了自己小說裡那個瀕死老人身上,跟著他去遊樂場、去動物園、去海邊廢棄小屋,看天邊無雨而成的彩虹,聽深山萬鳥無蹤的鳴唱──我確定我不是著迷,而是切切實實地愛上了宇希。
那天結尾,宇希一點也不陌生地偎在我身上,赤裸的肌膚被月色照得清亮。他問我能否抱他一會兒,我回抱他很久很久,久至感受到他流下了淚──瀕死老人站在其他人都看不見的夢幻樂園入口,向前來迎接他的天使小孫女伸出皺摺滿布的手。你終於來了,老人心想,老態低垂的眼流下無比歡欣的淚水。
後來我們沒再打破禁忌,但是每天短暫的相處時光結束時,拉上鐵門站在店門口,宇希會要我抱他一會兒。夜深人靜的住宅小巷內渺無人蹤,我總是回抱他許久,每次都像是不再有下次那般熱烈地擁抱他。我天真地以為那是因為宇希對我有所眷戀,後來才知道,我們分開後他不是回家,而是前往當晚工作的目的地,接客。
這個青天霹靂的事實是林勁告訴我的,林勁是林靖穎的真身,也就是我的正牌男友。和林靖穎不同,林勁大我四歲,今年三十三歲,是現下演藝圈的當紅王牌。每年年底最受歡迎男星票選,他連續五年排名前三,更得過最佳男演員獎,可說是內外兼備。
五年前我和林勁因戲結緣,當時我受邀為電視台改編劇本,那部戲後來捧紅了他。殺青時他跟我告白,我接受了。原以為就是戲子浮萍遊戲一場,不會長久,但這些年經歷狗仔一次次追擊,每次差點曝光都是靠林勁的人脈壓了下來。他在圈子裡人緣極佳,我也跟著收穫不少好處;再加上,現實點說,長著一張斯文俊美的娃娃臉,卻一身肌肉結實,林勁就是天菜中的天菜。
然而,我們之間並不是一段愉快的關係。林勁是個被寵壞的大男孩,極端自我且任性,他的世界中心是他自己,世界邊緣還是他自己。我就是一個被他綁在身上的人偶,隨著他恣意來去。他的生活很好,但不是我要的,我希望他將我鬆綁,只要鬆綁就好,我不會亂跑,我可以在他的世界裡好好待著。我不過是想要這麼少的一點自由,他不肯給。
他追蹤所有我的IG好友,向我的臉書朋友送出交友邀請,每週送下午茶到我合作的出版社、參與劇本的劇組,訂購大箱大箱的日用品寄來我家,送我數不盡的衣服、鞋子、手錶甚至名車,他用自己的一切占滿我的生活,在我的手機定位,知道我常去的地方,所以──他也理所當然地認識宇希。
偶爾他會在咖啡店開店前去跟宇希買咖啡豆,他說宇希烘的豆子很好,很合他的口味。我原本一直單純地深信他們就是咖啡店店員與熟客男友的關係,後來才知道,林勁早就曉得我父親是宇希的客人,所以才會選擇忽略我和宇希之間的情愫,他知道自己手上握有最後一張王牌。
而我父親是國內最大藝人經紀公司的老闆。公司最初是舅舅創立的,幾年前舅舅病逝,沒有小孩的他把經營權留給了我母親。
我母親和我在小說裡描寫的不一樣,她沒有跟別人跑掉,我也不是她的私生子。她從小就是家裡的公主,無法管理公司,於是父親自然而然地掌權。但我父親也是個無用之人,他看上母親家的財產入贅,我出生後不久就搞大一個小模的肚子,險些被逐出家門;對公司經營也不上心,任憑旗下藝人在花圈子裡幹盡亂事,最後都歸口頭禪一句:「天底下沒有錢不能解決的事。」真是這樣嗎?有錢萬能,什麼都可以做,還能買單你愛的人。
我在林勁進入台中劇組拍攝的期間,帶宇希騎摩托車去了花東一趟,這個瘋狂的點子是宇希的主意。我似囚犯難得離監放風,那幾天,我們在晴天下追逐白浪,與小狗丟飛盤,踩倒濕濕的沙堡又蓋起來,騎車到處晃,吃路邊栽種的果子,夜半朝海潮大喊,收集來自萬物的回聲。
深黑的月色下,我們交纏的影子被水潮沖散又聚起,細沙在身上留下慾望爬行的足跡。天亮了,海天無界,白鳥低吟,我雙手拾起海水,感覺被遺忘許久的自由從指尖穿刺進我的心。我告訴宇希,回去台北我就會跟林勁分手。我想要拿回自由的生活,我想跟他一起走在那個生活裡。
回來台北的那晚,車停咖啡店前,宇希主動與我吻別。他握著我的手,好一會兒才說再見,我莫名感到一股離別的氣味。隔天清早,就收到宇希傳來的訊息寫著:「懷伊,謝謝你陪了我這麼長一段時間,但應該離開你的人不是林勁,而是我。我必須離開你了,對不起。」我反覆讀了好幾遍,回傳訊息寫道:「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我會跟林勁分手,我想跟你在一起。」訊息已讀未回。
第二天我如常前往咖啡店,下午客人寥寥,吧台內不再是那個頭戴棒球帽的身影,我的心霎時沉了下來。黛姐無奈地笑笑招呼我,說宇希和我出遊的前一天就提出離職,還以為我們要一起離開台北。我心煩意亂,想追問宇希到底怎麼了,卻知道自己沒有立場。我背叛林勁搭上宇希,讓宇希成為世俗蔑視的第三者,現在宇希說要離開,我完全沒有資格留他。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無須回想就占滿思緒,宇希的笑容、親吻的熱度、依戀的撫觸那樣真實,我不想放棄。
不想放棄,但也不能相逼,我決定往下一步走,最艱難的一步:和林勁分手。我原以為最多就是一場驟雨,沒想到迎接我的是更劇烈的閃電。林勁給我的最後一擊,就是告訴我宇希是一個性工作者,而我父親是他的客人。
我閉嘴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林勁贏了似的神情似幻象的鏡面被一敲即碎,夾雜著父親與宇希可能的交合場景,我踉蹌地逃離林勁家,把自己關回房裡。飯不吃,覺不睡,像是要將一切都覆蓋過去,開始沒日沒夜地寫。寫完一回就傳給徐言菲,又繼續寫。忘了寫到哪一回時,我累得睡著,夢見了宇希。他還在那家咖啡店裡。只屬於早晨的清白日光射進玻璃窗,將小小的店內照得透亮,宇希一頭栗髮在晨光下閃著金光,纖長的手指就著金屬器材沖咖啡,靜謐得讓人不敢出聲喚他。我沉淪於眼前的景像,想要伸手觸碰,但海市蜃樓如泡沫,一碰就化作臉上一片冰涼。我摸摸臉頰,發現自己流著淚。
接著桌上傳來手機低幅震動的聲響,我揉揉眼,滑開手機,徐言菲傳來訊息問:
「你有空來公司討論新稿子嗎?」
於是此刻我坐在出版社的會議室裡,心想,這或許是能讓宇希回來見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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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總編來了,輕巧地拉開椅子坐下,看了看我說:「懷伊,近來好嗎?你好像瘦了很多。」
「沒瘦,只是這幾天睡得少,精神有點差。」我簡略回道。
「寫稿不睡覺,也是年輕人才能做的事情了。」方總編笑說。
徐言菲將印出來的紙稿遞給方總編,方總編邊細翻邊說:「我很開心呢,合作這麼多年,你終於想寫自己的故事了。不過……我覺得刊載出來,可能會引起不小的風波喔。」她抬眼看向我,「同志議題不說,這是你個人的決定,你要公開我絕對支持。但我在意的是,這是一個出軌的故事,你要從自己的角色裡收回來很不容易,也必然會影響到你原本的形象,無論在讀者或者在文壇都是。」
方總編說得沒錯。我默默看著她,沒有回應。
方總編又低下頭,翻著紙稿繼續說:「你考慮過就把它當成一個創作嗎?不必明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這樣的話,我建議把人名改得更陌生一點。你之前沒有寫過探究媒體或是同志議題的作品,我覺得即使把這次的稿子單純視為創作,對你來說也是很好的嘗試。」
我沒有想要嘗試什麼,這就是我現下真實的處境,我心想,但沒說出口。
或許是見我仍無反應,方總編轉了話題問:「你之前在寫的那個長篇呢?三個育幼院孩子的故事,主角叫做……啊,我想起來了,叫做雨熙是吧?很可愛的名字。你從以前就很擅長透過孩子的視角說故事,我認為那個長篇很有得獎的潛力喔,你寫得如何了?」
那個長篇就是宇希的故事。宇希常跟我說他小時候在育幼院的事情,我得到他的同意改寫成小說。故鄉與家庭這樣人與地的連結本來就是我最常著墨的領域,同時我也希望能透過撰寫這個作品更加了解宇希。
「我還在寫,需要一點時間。」
「那就加油啦,我很期待呢。」方總編說完,將書稿在桌上整了整,回到話題問:「新稿子不管你怎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就直說你想要怎麼做吧。」
我定定看著方總編。我知道,這份稿子確實會在文壇與讀者之間掀起不小的波瀾,再加上,照這個情況看來,我根本無法預期何時能夠寫完,甚至這部作品將如何完結、能否完結都是未知數。然而這一刻,我就是十分肯定:「我想要作為我的個人經歷改編發表。」
方總編的神情閃過些許驚訝,問:「你確定嗎?」
或許是心意已定,我感到一股完事後的疲倦,堅定地說:「我確定。」
方總編定眼不眨地看著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說:「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就這麼做吧,在我們的官網以及BookFirst上面共同連載,當作你出道十周年的紀念作,他們已經向你邀稿很久了。」
BookFirst是近年國內新興的網路書店,去年開始的書籍業績已經站上業界第二。
我說:「在官網連載當然行,但BookFirst也一起的話,不會有點太張揚了?」
「張揚的事情就要張揚地做。」方總編認真地說,「好了,言菲,你趕快讓企劃組去跟BookFirst聯繫,問他們最快什麼時候可以開始進行。懷伊的稿子如果還想修改就改,我們不急著成書,不定期更新就好,但最好能盡快進行,只要開始宣傳就能帶動流量。」方總編說著笑了笑,看向我說:「不好意思,畢竟你是我們家的招牌,你應該不介意早點開始連載吧?」
正如我意。
「越快越好。」我說。不知為何,我心裡一直有股莫名的、龐大到頂天陷地的急迫感,像是祕密塞不進樹洞,必須讓它立即爆發開來。
「太好了。」方總編愉悅地說,接著指向紙稿上的字,「書名就用這個吧,我覺得很有意思。」
那是我今天出門前最後一刻想到,臨時拿了白紙就寫上的幾個字。
紙上潦草但肯定的字跡寫著:2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UZVKK16oJ
小說家沒有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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