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錶傳來細微的震動。我輕輕移動手臂,喬出能夠看到錶面的姿勢,十點四十分,這代表鬧鈴不是第一次響了。我眨眨惺忪的眼,垂下視線,宇希栗色的短髮窩在我胸前,我看不見他的臉,只感覺沉沉呼吸的起伏,慶幸剛才的鬧鈴沒有震醒他。
我更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一角,半坐起身,準備起床,才稍微離開床被,就感覺手被拉住。宇希纖長的手指輕勾我手腕,迷濛地說:「不要走。」我不可能抵抗得了這番挽留,不禁吻上他的額頭,一吻就是一連串,從眉間、太陽穴、髮鬢到臉龐,最後落在他耳邊低聲說:「十一點杰飛要來,我真的該起床了。」
他半睜開眼,挪了挪身子,如飛鳥過水在我唇上淺淺一吻,又縮回被子裡闔上了眼。我凝視他的睡容好一會兒,幫他蓋好棉被才離開床邊。
杰飛是我父親公司旗下的藝人,小我兩歲。簽約時多家唱片公司都十分看好他,但出道幾年一直沒紅,便自一線退了下來。他是鄉下北上的小孩,性格淳樸,不太能適應演藝圈的環境,曾經抑鬱好一陣子,當時我因為林勁的關係經常進出公司,自然跟他成為了好友。不過他現在已經雨過天晴,去年更在金曲獎奪下年度歌曲的獎座,進入演藝生涯的飛躍期。
我想著要先去煮一壺咖啡,門鈴便「叮鈴鈴鈴——」地響起。被宇希耽擱了點時間,牆上的鐘只差幾步就要指上十一點了。等等再用吧,我心裡溢著一股甜,披上薄衫就去應門。
打開門,果然是杰飛。他一身低調,外套、T恤、牛仔褲清一色黑,頭上的深藍色鴨舌帽壓得低低的,只說了聲「打擾了」就竄進房內,直往沙發走去。一路熟門熟路地摘下帽子、脫下外套、丟下背包,一屁股坐上沙發,整個人仰躺在沙發上。
「欸,我坐過這麼多沙發,還是你家這套最好。」杰飛大力拍著椅墊說。
「喜歡的話就送你吧。」我說,往餐廳的方向走去倒水。
「送我?我怎麼敢,這可是林勁特別請人幫你訂製的。你就幫我問問他是在哪裡做的。」杰飛說。
「我跟林勁提分手了。」我將一杯溫水放上茶几給他,補充道:「雖然他不接受。」
「什麼?」杰飛猛地坐直起來。
「你上週不是去了他在台中的片場,沒聽說嗎?」我問。
杰飛搖搖頭,神色詫異地說:「沒有啊,沒聽任何人說。不過……這樣說起來,我去的時候劇組的人的確說林勁這次開拍後不太尋常。除了上戲的時間,幾乎不與人交談,余導好像還以為他病了,問他需不需要減少戲份,早點拍完回台北。」杰飛邊說邊恍然大悟般的點著頭,「原來是你又跟他提分手了。」
聽到杰飛這麼說,我內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擔憂。林勁在任何劇組裡都是定心丸,雙子座的他溫暖親切,不會落下任何一個人,而且很能帶動片場上的氣氛。過去和他提分手時,從沒聽過他這般失神,難道他知道我這次鐵了心要分手?而我竟感到心疼起來。我背叛了他,逼他分手,還無知地以為他只會惱羞成怒。
杰飛見我神情轉變,開口說:「你跟林勁這些年的狀況我都知道,林勁也許是有些問題,可是他對你超級好、超級專情,這大家都看在眼裡,你確定要跟他分手?」
我嘆口氣說:「別人怎麼看我跟他之間的事我都不介意,但是連你也只看到他對我好嗎?」
杰飛無法反駁,刻意啜一口水,又吁口氣說:「我以為你之前跟他分手都只是說說而已。拜託,他可是林勁欸!尹懷伊,你現在是在跟時下最熱門、女性票選最想跟他結婚的男明星提分手,你知道嗎?」
我雙手攥著水杯,看著杯裡澄澈的水說:「既然大家這麼愛他,就還給大家吧。」
「還給大家有什麼用?他就只死心蹋地地愛你……」杰飛默默地說。
分隔客廳與寢室之間的百葉拉門後方傳來窸窣聲響,我知道是宇希起床了。宇希住進來之後,我就把寢室裡換成遮光窗簾,怕白晝直曬的強光會打擾到他休息,中午之前與客廳之間的百葉拉門通常也都是關上的。
宇希拉開拉門走出來,裡頭寢室的窗簾已經完全敞開,正午的太陽斜斜射得一床潔白,彷彿連空氣都潔淨無瑕。
杰飛從林勁的話題裡猛地回神,瞪大雙眼盯著宇希看。宇希沒有不自在的樣子,走過我身後,一手劃過我的後頸在肩膀處停下,對著我和杰飛說:「早啊,要幫你們沖個咖啡嗎?」
我向他點點頭。宇希睡飽後可愛的笑、輕柔的撫觸、領口隱隱露出的鎖骨、白皙的肌膚,以及這十足刻意的舉止在在激起了我的情慾。他絕對是故意在杰飛面前這麼做的,因為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宇希背對著我們走向廚房深處,杰飛的視線始終盯著他不放,好一會兒才回過頭,忿忿看著我說:「幹!尹懷伊,就是他嗎?」
「誰?」我問。
「你以為我沒看你的新連載嗎?而且你那房裡就一張床,還能有誰?」杰飛又轉頭望了望宇希的背影,說:「你才剛跟林勁提分手,就已經找到這種貨色的新男友?幹,你要別人怎麼活。他住在這裡嗎?你不是說絕不跟男友同居?他是什麼人,為什麼我覺得有點眼熟?」杰飛摸了摸後腦勺,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沒地方住,所以住在我這裡。」我簡單地說,「好了,你今天有什麼事要找我?」
「喔,對,」杰飛重新坐好,靠回沙發上說:「聽說葛姐要自立門戶了。」
「葛姐要自立門戶?」我非常驚訝。葛姐可說是父親的接班人,在父親無能的帶領下,公司這些年的新人幾乎都是葛姐簽下的,大家心裡一致認定葛姐就是台面下的掌權者,公司將來勢必會交給她。
「不只這樣,據說她還會帶走一票人,」杰飛看了看我說:「包括林勁。」
即使我沒有參與父親的事業,仍不得不內心一震,卻說:「大家都是有簽約的,沒有人想鬧得不愉快,而且新公司沒個底,如果我爸出手干涉,還有可能被電視台封殺,林勁不會這麼傻。」
「林勁還在勢頭上,他去哪裡,錢就去哪裡,電視台就算真想封殺他也下不了手。不過我現在覺得,他是因為你提出分手,才會答應跟葛姐走。」杰飛又瞥了瞥我說:「你看,林勁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嗎?如果當年不是你的劇本捧紅他,他怎麼可能站上一線?再說了,老闆無能眾所皆知,林勁也從沒說過老闆的壞話,在背後都沒有。」
「林勁是靠自己的實力成功的,我只是湊巧推了他一把。而且他是個很懂分寸的人,所以媒體才會這麼喜歡他,對他這麼好。」我不想話題繼續繞著林勁轉,於是說:「不談他了,葛姐呢?就我所知葛姐家裡狀況不好,前幾年才還清欠債。她如果願意等,說不定沒幾年我爸就不做了,公司直接是她的。何必要挖走同一批人,自己從頭開始?」
「她看不慣老闆的做法吧?公司最近氣氛挺怪的,老闆經常不在,聚餐應酬的對象也都跟之前不太一樣。這是我私下聽老闆的秘書說的。」杰飛說。
不只是最近,我心想,已經好一陣子了。
這時,宇希踏著貓般的步伐拿著兩杯咖啡走回來,放上茶几,將一杯推到杰飛面前。宇希一出現,杰飛就又立刻緊盯著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幹嘛啦!」杰飛瞪我一眼,直對宇希說:「謝謝,謝謝啊。」
「不客氣,你們聊。」宇希說完便離開客廳,往寢室去了。
望著宇希的身影,杰飛的表情益發困惑,自言自語地說:「我一定在哪裡見過他……」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杰飛確實見過宇希,有一天他會想起來,但不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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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拖著尾巴不走,眨眼已是春天。
走出便利商店,夜還未深,外頭卻已一片深黑。視線所及漆黑如墨,抬頭望月,僅細細如眉。但四周閃著無數星辰,一明一滅在夜空上競相爭豔。我一手握著宇希的手,一起收進外套口袋。空氣乾冷,我們外衣的肩肘相碰,激起細小的靜電。我以眼角偷瞄他,他抬頭仰望星空,完全沒在看前方的路,無畏地任我牽著往前走。
這是一趟突發的旅程。向出版社交出新的連載篇章,揭發了邵雪的職業,徐言菲就一整天不斷訊息轟炸,我決定暫時忽略,連同另一個不斷播打進來的電話號碼,全部選擇不看。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不想被打擾,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宇希一起度過。幾乎每天都有工作的宇希也剛好空出時間,於是此刻我倆才能在這家標高2050公尺的便利商店外,吸吐著仲春山上冷冽的空氣,提著零食與啤酒,並肩走在這條無光的路上。宇希提議要玩問答遊戲,正熱烈進行著。
「最喜歡的顏色?」他問。
「黑色。」我笑說,覺得這答案普通到無聊,「你呢?」
宇希環顧四周整片深黑說:「草綠色。」
我想著明天太陽昇起時,眼前這片深黑就會被換上青草的綠色,喚醒現下死寂裡歇息著的絲絲生機。我看向宇希,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身處黑暗之中的人,而宇希,為我的人生帶來了下一次天亮的可能。
宇希以另一手在我眼前揮揮,問:「紅酒還是白酒?」
「紅。」「白。」
我們同時出聲,說完宇希瞥了我一眼,他終於發現家裡的白酒都是我為他而買。
「牛、豬、雞選一個。」他又問。
「你晚餐沒吃飽啊?」我開玩笑地說。
「快點回答啦。」他嘟起嘴怨道。
「牛。」「魚!」
我們大笑起來,我回瞪他說:「你真的很調皮……」
宇希吐吐舌,繼續問:「旋轉木馬還是海盜船?」
我延續著笑意說:「這又是什麼問題?我選旋轉木馬。」
「哦……」宇希一雙水濛大眼注視著我,說:「你也會怕海盜船啊?」
「你別淘氣。」我伸手想懲罰搔他癢,他一個箭步退開,但牽著我的手沒放,被拉得筆直。
我輕輕使力將他拽了回來,趁機搶下提問權說:「印象最深的電影?」
「《霸王別姬》。」宇希想都沒想就說。
「這個答案太犯規了。」我即刻抱怨。
「那我猜你喜歡……《香水》?《教父》?」宇希揪著我的眼睛看了看,追加道:「《花樣年華》?《比海還深》?……《新世紀福音戰士》?」
我又笑了出來,說:「你腦袋真會轉。」
「EVA很浪漫啊。」宇希美麗的眉眼綻放著笑,接著說:「你怎麼不問我最喜歡哪部小說?」
「不是我那本短篇小說集嗎?」我回問。
「是啦……」宇希又不好意思地噘起嘴。
「有多喜歡?」我可不會錯過這種好時機。
宇希粉嫩的嘴噘得更高了,片刻忽地笑出來,貼近我耳朵說:「喜歡到上了作者的床。」
我也不禁失笑,伸手搔他的腰,拉他的手再次放進口袋。
宇希嘴角散著一股甜,沒有停下發問:「那……最期待結局的漫畫?」
「一定是《NANA》啊,雖然它應該是Bad Ending。」我憶起虛構世界裡角色們複雜無解的糾纏,感到一陣苦澀。
宇希踢著地上的碎石子說:「如果是Bad Ending,你在期待什麼呢?」
「故事都是有潛規則的,比如只要有人拿出槍,就必須射發子彈。以潛規則來說,結局必須跟前面的走向做出反差,如果前面很苦,最後一定要甜。可是《NANA》不一樣,它一開始就暗示了這是悲劇。」我握了握宇希溫熱的手說:「話雖如此,我還是對結局抱有一絲期待。」
「想要推翻命定的結局,是命運不放過人,還是我們不放過自己?」宇希淡然地說。
我看向宇希問:「你相信命運?」
宇希仰望星空,洩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命運,我怎麼會遇見你?」
不管是不是命運,我都會去找你的,我心想。但我明白對宇希來說,把人生歸類到命運那一局,會比較好過。
「我的人生,能有Happy Ending嗎?」宇希自言自語地說。
「當然能啊,」我給他安撫的笑,「但怎樣對你來說才是Happy Ending?Happy Ending也是因人而異。」
「Happy Ending嗎……」宇希停了下來,怔怔思索著,澄澈的眼看向我。
就在我期待著他的回答時,無人的山路上,一陣清晰的哭聲傳來。那聲音太過突然,我和宇希霎時愣住,緊牽著的手鬆了開來,轉向彼此的方向回頭看,一位約略幼兒園年紀的小女孩正站在我們身後幾公尺處哇哇哭著。我的餘光注意到更遠的後頭,有一個像是她母親暗暗的身影也朝這個方向走來。
就在我仍琢磨要如何向女孩搭話時,宇希已經走上前,在女孩身前蹲了下來說:「小公主,你怎麼了?」
興許是聽到「公主」二字,女孩立刻緩了抽泣,一雙紅腫的大眼圓睜說:「小小不見了……」說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再次放聲大哭。
「小小是誰,是你的好朋友嗎?」宇希不慌不忙地問。
女孩用力點頭。
「那我們一起去找它,好嗎?」
女孩更用力地點頭,向宇希伸出了手。
宇希牽起女孩的手,站起身時,貌似女孩母親的女子追了上來,「小萱,小萱,」女子氣喘吁吁地喊著,看向我們說:「真抱歉,這孩子搞丟娃娃,找一晚上都沒找到。」接著轉向女孩說:「小萱,現在已經好晚了,小小可能去別人家休息了。你看,我們還有新的娃娃啊,它跟小小長得很像喔!」女子手拿一隻可愛的粉色小熊,在女孩面前強裝愉悅地舞著。
女孩揮手打開小熊,帶著濃濃的鼻音尖聲道:「我不要!它跟小小一點都不像!」
我注意到宇希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卻仍向女孩母親投以撫慰的柔和眼色,對著女孩笑笑說:「哥哥陪你去找小小。你能告訴哥哥小小是什麼模樣嗎?」
女孩牽著宇希的手握得很緊,可愛的童音緩緩說了起來,邊說邊往山邊小路走。我向女孩的母親點點頭,兩人以落後眼前最愛幾步的距離,從後頭一併跟上。
月亮露臉,星辰閃閃,我們成雙走在山間漆黑的小徑上,以手機手電筒清明的光照著土路與四周高高的草叢,探尋著可能藏身其中的迷途小熊。
女孩說那是一隻粉紅色,肚子上繡著一顆紅色大愛心的小熊娃娃。宇希與女孩手牽手走在前方,我和女孩母親緊隨其後,雖然距離不是太遠,但宇希聲音很小,夜晚呼嘯的風聲掩去女孩與宇希的對話,我僅能從兩人的神色勉強看出,女孩不再是哭著流淚的模樣。
夜色漸深,群星愈亮,溫度更低了些。我們循著小徑仔細地繞一圈,大概兩刻鐘後,又走回最初買零食及啤酒的便利商店外,沒有發現小熊的蹤跡,甚至一點人跡也沒有。
女孩沮喪著小臉,女孩母親則是一副萬分抱歉的神情,無論我怎麼說沒關係,仍頻頻向我致歉。我一點也不介意這個突發事件,觸動我內心的是,宇希沒有向我尋求幫助,而是獨自一個勁地安撫著傷心的女孩。我像是看到了年幼的宇希在安撫著更加年幼的女孩,那身影好單薄、好寂寞,讓人想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可是那個心傷的世界隔了層帷幕,我觸及不了。
我們在便利商店外頭停駐,宇希取下脖子上的圍巾,圈住女孩小小的身軀,讓她坐在玻璃門外的長椅上,接著對我們三人說:「等我一下。」便跑進了便利商店。
一會兒再出來時,他手上拿著一把剪刀和黏膠,又向女孩母親借了新的粉色小熊及一支口紅,在女孩身旁坐下說:「小萱,哥哥來施個魔法,讓小小今晚回來陪你,好嗎?」見女孩立即露出驚喜的期待眼神,宇希補充道:「但只有今天一晚喔。」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正思量宇希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翻出一邊褲子口袋的內裡,剪下一塊愛心形狀的布料,接著轉開口紅,輕柔地為愛心塗滿紅色,伏貼到新小熊的肚子上。
「是小小!」女孩一雙烏黑的眼雪亮起來,高舉著小熊開心叫道:「媽媽,小小回來了!」
女孩與母親都揚起了笑容,高興地看著多了紅色愛心的小熊,我也笑著轉頭看向宇希,然而宇希臉上卻沉靜得沒有一絲喜悅。
女孩轉身大聲向宇希道謝,宇希掛上淺淺的笑容,彎身撫摸她的頭說:「哥哥的魔法只能讓小小回來一晚,你答應哥哥,等下跟媽媽回去之後,好好跟它一起度過這最後一晚,好嗎?」
女孩依舊是似懂非懂的表情,卻雀躍地直點頭,最後和宇希打了承諾的勾勾才不捨地向我們道別。我始終注視著宇希,他呵著白氣,視線望得很遠,無言地送走了母女倆。
我重新為他圍上圍巾,問:「怎麼了,你好像不開心?」
宇希垂下臉,看著我為他圍圍巾的手說:「人為什麼這麼戀舊呢?因為我過去從沒愛過,所以不懂嗎?可是總覺得,她那樣執著地喜歡一樣事物的模樣,很動人。」
「因為從前很美好,所以忘不了。這是很好的事情啊,能夠擁有美好的回憶。」我把圍巾一端穿過他衣領前的空,再輕輕將兩端拉緊。鵝黃色的毛線在他精緻的臉龐前鼓得像一顆大棉花球。
他的聲音更小了,視線依然沒有看向我,問:「所以你對林勁也是這樣嗎?」
這個問題太過突然,我倏地愣住。
宇希露出心灰般的笑,說:「雖然你總說跟林勁在一起很痛苦,但我卻覺得,你之所以逃避他,其實是因為你還喜歡他、離不開他,即使你知道必須離開。」花白的霧氣在我們之間蒸升,宇希搓揉著雙手取暖,淡淡地說:「我是那個破壞你們之間的第三者,本來就沒資格說什麼;我們現在在一起的時間,也都是多出來的、原本不屬於我的時間……所以,我懂,現實太多痛苦,而你太溫柔。我不介意⋯⋯無論誰還在你心裡,我都決定要等你了。」
宇希握上我的手,很溫暖,我卻細細顫抖了起來。原來宇希一直都知道,我心裡還有林勁。
「不是的……」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不是你破壞我跟林勁,是我自己喜歡上你的。」
宇希輕皺眉頭,露出疼惜的笑說:「誰是誰、誰又如何都不重要,我喜歡你。而且……你接受了我,像我這樣的人,你也願意接受我。所以我決定等你,即使是離不開林勁的你,我等。」
山間夜鳥輕啼,宇希的話如落花瓣瓣,輕柔地沾附到我身上。直視著我的栗色瞳孔裡凝聚著無庸置疑的堅定,我過分緊束的心上拉扯過猛的線倏地斷裂,所有情緒瞬間散了開來。
宇希加重了握著我手的力道,說:「那你可以答應我嗎?好好跟林勁說再見。無論要花上多久時間都沒關係,他非常愛你,即使這讓你不舒服了、讓你很想逃離,你還是要好好對待他的愛。有一個人這麼愛你,是很珍貴的,不要讓他更傷心了。然後,不管我們最後走到哪裡,你都要為尹伊晟和邵雪寫一個好結局,」他停頓了下,又說:「我想看他們一起走到最後。」
宇希一字一句說得非常真誠。看著這樣的宇希,我心裡更加懊悔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我說過會和林勁分手卻沒有做到,我連背叛都承擔不起,還要宇希替我跟林勁著想。更差勁的是,我讓宇希把我的糟糕和他的無助混為一談,我卻沒有說出反駁的話……我為什麼會這麼無用又窩囊?這樣的我是不是已經傷了宇希很深?
我的話聲顫動,說:「好……我都答應你。」
宇希鬆開我的手,輕輕捧上我的臉,千般溫柔地在我額頭留下一個吻。我只能怔怔看著他,彷彿下一個天亮就要來臨,終有一絲光線會照進我藏得最深的淵底。我一直以為深淵從不渴望太陽,是我想錯了,再駭人的祕密,都仍渴望能被接納的一天。
宇希伸手摸向外套口袋,掏出一朵四瓣的幸運草輕柔地撫平,遞向我說:「生日快樂,懷伊。如果可以,我想把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給你。」說完淺淺笑了起來,他拿著幸運草細莖的手轉啊轉,綠瓣像跳芭蕾的女孩身上的蓬裙,一圈圈轉出起伏的美麗傘影。
我從沒告訴過宇希這天是我生日,也沒在網路上留下過任何生日資訊。但是我完全明白,宇希之所以知道這個日子,並且也知道我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因為,我和宇希之間,還隔著一個人。那是每次一浮現我腦海,我就殺掉一次的名字。宇希的笑容很美,這渾然天成的一刻,我的心卻被傷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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