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勁結束台中的拍攝工作,提早回來台北。
我從劇組那裡聽說,儘管上戲時依然維持專業,但林勁的狀態已經非常地差,導致余導最後不得不調整劇情,讓林勁提前結束拍攝。除此之外,公司裡的人也告訴我,林勁一併推辭了接下來兩檔重點合作,等於未來近半年的時間會呈現幾乎休息的狀態。這對人氣已經如日中天許久的林勁來說,絕對是很壞的決定。演藝圈瞬息萬變,他極可能因為缺席這一、兩檔在觀眾面前露臉的機會,進而影響下年度的各種廣告代言及片約,這一差少說也是上千萬。
我打開手機,通訊軟體上一整排往上滑也滑不到起頭的對話串,全是林勁傳來的。晚上八點、下午三點、半夜兩點、早晨七點,任何時間,斷斷續續,滿滿的訊息。從一開始憤怒的謾罵,到最後只剩下卑微的傷心,我全都沒看,也沒有接聽他打來的電話。手機通話紀錄上,紅色的電話號碼後面累積的數字近千,這代表他已經打上近千次電話找我,沒有一次接通。林勁總是如此,像一把利刃架在別人的脖子上,把人逼到了極限,實在過意不去就又心軟回頭找他。但我不能再這樣了,必須狠下心與他了斷。
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QGdAnvBMe
天黑了,通往葛姐家別墅的路上街燈昏黃,車子一路彎彎繞繞向上,眼前盡是深黑的山林。今天是林勁的生日派對,往年都在飯店舉辦,今年移到葛姐山上的透天別墅,我不禁想起先前杰飛告訴我的傳聞:葛姐要帶林勁離開公司。不過今天應該談不到這件事了,自從上次在咖啡廳和林勁不歡而散,我就沒再見過他。如今幾個月過去,我有點擔憂林勁的精神狀態能否支應這一晚派對,以及待會兒真的見著他時,他能否實現對我的承諾。
杰飛打著方向盤,將車子緩緩停進別墅前的暫停區。入夏後山上溫度宜人,只穿一件短袖也不覺得冷,四周除了整排獨棟別墅人家的燈火,再沒其他光源。天頂灰雲遮住了月,連同星群,一併隱身到灰黑之後。派對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始,我們先到,就是為了避開其他來客。
停好車,我與杰飛兩人杵在車裡,各懷心事,誰也沒動。一會兒,杰飛開口說:「你確定要去見他?」
我點頭應道:「總不能一直避著不相往來吧?他畢竟是公司底下的藝人。」
杰飛嘖了一聲,說:「悲傷的五個階段,我看他已經走到第四個,接下來就是接受了,你根本不需要去這一趟。你們以前分手鬧得多誇張,你都忘了嗎?這樣我很擔心。」
「是誰之前還懷疑我不是真的想要分手?」我瞥了杰飛一眼,玩笑地說:「他也不會殺了我,我如果一直躲,傳出去人家覺得我孬。」
杰飛激動起來,怒說:「誰說你孬我就斃了誰,幹!我只是想到你們以前那情景就覺得可怕,他現在狀況很不好,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
杰飛說得沒錯,我和林勁分手十次,就像是上演了十次以死相逼的戲碼。我們本人或許已經習以為常,但看在旁人眼裡肯定怵目驚心。
我說:「這一行裡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我一定要得到他一聲確定。」
杰飛看向我,換上另一副認真的神情說:「既然你這麼有決心,那在你走出去之前,我們就說個清楚。你那個新男友跟老闆的事在公司裡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老闆帶著年紀足以當他兒子的年輕男子進出宴席,不只如此,還有更誇張的,你要聽嗎?」
我沒有看向杰飛,而是望著車窗外高級別墅另一面完全沉寂的樹的夜影,整片山林漆黑得連輪廓都模糊不清,「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所以你不必說了。」我淡然應道。
「那你還──」杰飛咬牙停住,神色惱火,大嘆一口氣說:「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去淌這種是非?再說了,你有必要把事情都寫出來,讓自己承擔一切罵名嗎?你不會不知道你的連載在網路上跟演藝圈裡都鬧翻了吧?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我沉默片刻,轉回話題說:「我要跟林勁分手,就這樣。」
杰飛壓抑著情緒說:「好……好,今天就談你跟林勁。你們等下如果談不攏就算了,今天這日子特殊,你不要為難他,我真的很怕他——」
我打斷杰飛的話說:「不會有事的。」接著打開手機,滑開我與林勁的對話串,遞給杰飛,「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想開,但他已經這樣寫了,我就是去見他一面,做個了結。」
杰飛接過我的手機,將螢幕上最後一行字來回讀了又讀,那是林勁今天清早傳來的最後一通訊息,簡單幾個字寫著:「你今晚來葛姐家,我們就分手。」
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IsS1UiFpB
走上通往二樓大門的階梯,我在最後一階停了下來。兩側渾圓的大立燈上,蝴蝶與花的浮雕透著暗影,我輕輕撫摸,看向另一手拿著的手機螢幕畫面,是宇希站在湛藍大海裡被白浪淹過大腿的遠景。那天陽光熾熱,宇希背光的身影在太陽的平射下幾乎呈黑,側著的臉完全看不見表情。但我記得他的表情,他很開心。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答應了宇希,我就能做到。
「你來啦,」葛姐打開門,只看了我一眼就身姿搖擺地往裡頭走回去,說:「他在最裡面的房間。」
「打擾了。」我走進去,沒有停留,直直就往最裡頭走。
葛姐停在大廳與走廊的交匯處,叼著菸,淡淡地說:「百年也只能修得同船渡啊。情人一場,好聚好散。」
「我會的。」我與她擦肩而過。走廊燈光明亮,盡頭是一扇關著的門。只要走過這段長廊,抵達那扇門前,再往前多走幾步,或許就能從此自由。這段路這麼長,太長了,為了抵達那裡,我已經走了這麼多年。
盡頭的房門沒鎖,再回神時,我已經站在門前。我輕輕轉動門把,打開了門。房裡一片昏黃,眼前三面牆上是復古桃紅色玫瑰與深綠荊棘交纏的壁紙,向外的那面牆邊,墨綠色的絲絨窗簾被風微微吹動,窗戶僅打開一條細縫,冷氣低聲運作著,我有股走進散場後的王家衛電影的錯覺。而下戲後的主角,林勁背靠床架坐在地上,鵝黃色的襯衫拉出黑色牛仔褲外,腳邊是一個空了的酒瓶,旁邊還有一瓶剩下約三分之一的泥煤威士忌,不是他鍾愛的口味。
他手拿形似鬱金香的格蘭凱恩酒杯,低著頭說:「想我了?」話聲極冷,沒有一絲溫度。
我關上門,朝他走去,走到與自由只剩最後一步距離處,蹲了下來,說:「我依約來了,我們分手吧。」
他輕輕搖晃酒杯,美麗的琥珀色液體散出刺鼻的氣味,我看著他,他卻放遠了視線。
我說:「對不起,我不該躲著你的,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以後」這兩個字顯然起了作用,他倏地轉頭看向我。他的黑眼圈很重,眼神極度疲倦,有些醉意,更多憔悴。
我繼續說:「以後我們就是普通朋友了。你想找我的時候就跟我說,我不會再躲,我會陪著你,直到你能離開我的那一天。我願意這麼做。」我一字一句說得萬分真心,「但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我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我想給他一個承諾。」
林勁神色詭譎,嘴角微微勾起,輕笑道:「你是說邵宇希嗎?」
我點點頭,「我知道……所有人都覺得我很荒唐,竟然愛上我爸在交易的對象。但是,我真的喜歡他。」
林勁話聲微弱地說:「你喜歡他……可是我愛你啊。你不愛我也沒關係,我是林靖穎,我只要跟尹伊晟在一起就夠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悽苦、近乎哀求的林勁。我感覺一滴水滴下心湖,僅一滴水,就掀起狂潮般漣漪,我不禁整個人顫抖起來。我看著他,微震的手握上他拿著酒杯的手,說:「你不在意我愛不愛你,可是……」我已經太久不敢直視這個事實,「我愛你啊。」
林勁手上的酒杯一震,險些翻落在地,他一雙空無的眼瞪大,怔怔看著我。
「尹伊晟當然是愛林靖穎的,」我說,一隻眼睛流下了淚,「他只是又愛上了別人……」
林勁眼眶顫動,一手猛地抓住我,說:「愛我就不要離開我。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
我無法直視那雙眼──那雙我從來都不可能抗拒的眼,如今似世界末日。我移開視線說:「我沒辦法。我盡力了,好盡力了……繼續跟你在一起,有一天我會消失的。我已經傷痕累累,甚至無法復原。我愛你,但你必須放我走。」
林勁眼底流瀉教人不忍卒睹的悲傷,悲傷極速聚成一池清澈湖水,積滿他眼眶。他放下酒杯,伸手撫上我的臉,擦去我的眼淚。他的手冷得駭人,空氣、酒杯、人聲、客室,我們身旁的一切全都冰冷刺骨,直入骨髓,只有眼淚是溫熱的。
「求你了……」我說。自由只差一步,我卻聽見從心發出的一聲碎裂輕響,裂痕如冰原一震,一切就要崩解。
林勁的手凍結一般,底氣卻似攀生的藤蔓深入我臉頰,問:「跟邵宇希在一起,你開心嗎?」
我應該要點頭微笑,讓他心碎放過我,但我卻砰的一聲碎成細沙,怎麼抓也抓不住。我渾身顫抖,從很輕很輕地搖頭,到定定地否認。我直視林勁的眼說:「很痛苦……比跟你在一起更痛苦。」
林勁那張永遠俊美的臉終於揚起一抹牽強的笑,說:「那是因為你很愛他啊。」這剎那,他伸手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輕聲說:「好,我放你走了。」
我分不清是誰的眼淚決提。我看著他,眼前一片模糊,但我不需要看,我記得他的每一寸每一毫,我在他的側臉留下一個吻,與眼淚同樣溫熱的,最後一吻。
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jVEBL4Fs5
駛離葛姐家的車內寂靜無聲,杰飛沒有開口問我「怎麼了?」、「還好嗎?」,甚至沒有目的地。我在心裡預演過上千次與林勁分手,沒有一次如此這般,林勁從不屈服、從不示弱、從不流淚,那個屈服、示弱、流淚的人總是我。然而如今我終於懂了,那是因為我早已放棄,而林勁卻一直堅持愛到最後。
我的雙眼被眼淚螫疼,窗外即逝的風景似煞不住的時間列車,將我一格格載往從前。我站在名為從前的觀景窗前,最後一幕是那年夏天,我和林勁一起飛了一趟洛杉磯拜訪朋友,之後駕車一路往北,哪裡荒涼就往哪裡開,目的地是一千多公里外、十幾個小時車程的黃石公園。
駛過了原野,駛過了沙漠,我們輪流駕駛,開一段路就停靠片刻,解個手,抽根菸,看僅一個十字路口的荒鄉小鎮,等一柱狗群慢步過黃土路的紅綠燈。晨間溫度爬升,夜晚驟降,乾燥的風在視野吹出一座沙城,黃色晶粒紛飛,世界化作三毛筆下的大漠,浪漫也絕情。白日之間即使不說話,體內的水也會隨鹹汗蒸發,我們在後車廂備好大罐大罐的水,隨地解放,千草荒蕪,世界靜至無聲,沒有人在意文明。
抵達黃石公園時,我們的租車已風塵僕僕,入住木造的百年旅社,開窗就能看到名景老忠泉。我們在黃石公園待了兩個禮拜,每天正午才醒,醒了就外出,帶著一點乾糧一路走,不問時間,累了就踏上歸途。我隨手拍的照片集滿雲端,裡頭盡是林勁、天色、山林、動物,各式生命蓬勃的景象。在這般恍若穿越進古老的時間中,天黑就是入夜,入夜後沙城捲入漩渦,萬鳥失蹤,僅星月作陪。我與林勁於是夜夜歡愛,如亞當初生,震得陳舊的木頭床架吱嘎作響,夜半引來隔壁不知哪國旅客的生氣謾罵。旅客換了又換,謾罵的語言改了又改,唯有林勁在我吻他時揚起的笑容與銀鈴歡聲,從未變過。我在他的腹肌上似撥弦般彈著童謠的節奏,輕盈地吟唱DoReMiFaSoSoSoSo;他會拿飯店床頭的廉價原子筆在我手腕上遊戲般作畫,心情好是一顆心,再好就有兩顆心,更好的時候,他會為心戴上一座小王冠,寫上數字1。
每天每天,我們忘了名字、忘了身分、忘了過去與未來,只在乎在巨大的生息之間盡興留下一行即逝的詩句。太倉一粟,無謂沒人聞問,在此之前我們從未真正知曉自由。
回憶的觀景窗被霧水朦朧,我閉上眼,試著感受那被後來生活沖散的自由,卻什麼也沒有。如今這些都將真正化成沙,或許下一個旅人過境時,沙會再次聚作沙城,讓美好竄進別人的海市蜃樓,而我已經必須繼續往前走。
再見了,林勁。
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03eq8wg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