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我一個踉蹌跌進宇希懷裡。第一個念頭是:宇希在家,他在等我。宇希伸手圈住我肩膀,將我環進懷抱,我偎著他的脖子,感受宇希獨有的那股輕輕暖暖的溫柔。他一手輕撫我頭髮,一手牽起我的手,以額頭抵著我額頭,百分百專注地注視著我。
「歡迎回來。」宇希的聲音似天籟。我卻不知為何,原本僅一滴水的心湖下起了雨。細細綿綿的雨落在淺藍色湖面上,海潮盡退,只剩晶白的波光閃閃。
「我回來了。」我應聲道。紅日從心湖一端緩緩露臉,我知道我就要等到,下一次天亮。
宇希與林勁並非全然不同,我們三人最大的敵人,那隻夜夜現身的獸,名叫寂寞。林勁的寂寞是把所有人拉進他的城牆,天神似的擺弄家家酒堡壘裡的人偶。不上心的人偶放一邊,喜歡的人偶緊緊抓著,誰來挑戰都不放手。而宇希完全相反,宇希是隻揹著自己城牆的獨居蟹,他的世界神祕而迷人,卻只有自己看見。偶爾幸運的人得伴他一程,但終究只是一程,不夠永遠。我在城牆與林勁最後一戰,大娃娃哭著送我離開,我放下歉疚步出城門,想跟獨居蟹說,我們一起去吧,抵達某個地方。那裡有屬於我們的城牆,你不必再揹著家,我也無需再借住他人的城堡,我們一起據一座城,誓言永遠。
宇希的吻落在我的髮鬢,如蝶翼稍停,又翩翩飛去眼角、眉梢、額頭,落至鼻尖與我渴求著水的唇。他栗色的瞳孔望進我的眼,我輕輕閉上,以身體感知溫柔的撫觸,餘光裡是他美麗的淺淺笑靨。指尖撫過肩胛、鎖骨,撫過我胸前的敏感,一股冰涼自肋骨之間劃下,如走格子般在下腹停留。一股不可抑止的慾望從身體深深深處湧上,我渾身哆嗦,私慾高漲,不只蠢蠢欲動。窗外吹進夏夜涼風,吹動白絲簾幕,大床另一面的整片玻璃鏡上映著宇希清晰的身影。他跨坐在我身上,一身赤裸,月光灑進淺褐色的木板地,為宇希披上一層白紗,從鏡裡望去,像是生了一副羽翼。
宇希緩緩移動身軀,尋找著愉悅的交合姿勢。他皺眉輕笑,帶著一點疼痛的表情,散發一股可愛的害臊,我猛地一頂進入他,再徐徐一動一動,與他貼合得更加緊密。他雙手往後撐著白色床單,毫無保留地袒露出炙熱的慾望,櫻紅的嘴角流洩情不自禁的呻吟。
我隨之加劇向上抽插的力道,感覺體內一波波熱浪洶湧而出,無法抑制。快感急速飆升,鏡中人影一躍一躍,呻吟益發銷魂。我坐起身,伸手將他拉近,曲起大腿,他勃起的陰莖蹭著我的腹肌,迷離的眼微微瞇起,教人無限疼惜。我傾身吻他,以濕潤的唇舌探入,舔拭齒間。這須臾,即使靠得再近也無法成為一的我們,之間距離歸零,從上到下,愛液溫熱交融。他在我身上迸射白色花朵,我在他體內還以濃稠白液;一束一束,一注一注。天界降生的天使,用他唯一所知的溫柔方式,安慰了斬斷林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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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白,我轉身側躺,從背後環住宇希,將他圈進胸口。他握著我的手至唇邊親吻,看向窗外天色說:「這是什麼感覺?」
「什麼?」我吻著他白皙的後頸,膩著髮梢溫存,栗色的髮絲被汗水浸濕,散著一股荷爾蒙的氣味。
他偏過頭看向我,眼睛眨啊眨地說:「就……胸口漲漲滿滿的。」
我們溫熱的肌膚相貼,我緊摟他的肩膀,靠近他耳邊說:「傻孩子,這是幸福的感覺啊。」
宇希甜美的唇瓣蹭著我的手,留下絲絲電流般的酥麻快感,「謝謝你,為了我離開林勁。」
我將他摟得更緊了,「我早該跟他分開的,是你拯救了我。」
宇希沒有回應,但我能感覺他吻在我手上的唇角輕揚,他說:「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跟林勁一起在店裡的情景。」
「我也記得啊。」我說,「那天林勁突然說要去店裡,我好緊張,怕你們兩個相見。沒想到林勁一進門就說,那個店員好可愛。他說的就是你。」
說來詭譎,但每次想起那一天,我總會會心一笑。我內心始終暗想,在某個平行時空裡,我和林勁和宇希可以自在相處,像那天那樣開心。如果這輩子無法,可能寄望遙遠的來生嗎?
宇希笑著搖搖頭說:「不是那天,是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我好奇了,「我怎麼記得是這天。」
「因為那時你還不認識我。」宇希翻過身,面向我說。
我伸手撥齊他的瀏海,凝神注視著他問:「什麼時候?」
「嗯……大概是我開始上班的一個月前吧。」宇希栗色的眼珠轉轉,像是在回想時間,「那天我原本只是路過店外,想買咖啡。因為時間已經很晚,大部分的咖啡店都已經打烊,店裡也只剩下你和林勁兩個人。我先看到林勁,想說這個大明星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接著就看到了你。」宇希勾勾嘴角,揚起可愛的笑說:「我就想,啊,那是尹懷伊欸。」
我倏地愣住,撥弄他瀏海的手停了下來,「所以你還沒進店裡工作就知道我是誰了?」
宇希看出我的震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對……啊。」
我木然了,接著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我每部作品宇希都有讀,而我也從不是不露臉的作家,宇希認得我的長相是理所當然。我心裡湧上一股似曾相似的氛圍,直覺地說:「你怎麼沒有一開始就告訴我?」
宇希微微皺起眉,「我只是一個讀者。更何況,你可是跟林勁在一起。」說著話聲益發微弱。
他做錯事般的神情很是可愛,我問:「嚇到你了嗎?」
宇希倏地從怯怯變得忿忿,說:「當然啊,誰知道是林勁都會嚇一跳吧。尹懷伊跟林勁竟然是一對,我花了好久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
我不禁笑了出來,雙手捧起他嬌嗔的臉,在他額頭一吻,「可是現在我只愛你一個人了。」
宇希有些害羞地笑,臉頰泛上一陣潮紅,窩進我懷抱。我任他倚著胸膛,與我陣陣急奏的心跳貼合起伏,近到彷彿一把生日小叉就能刺起我心臟。我感覺血液聚滿胸腔,裡頭張狂的跳動揭示著心之所在,我說:「雖然這樣講很奇怪,但是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好愛你。」
宇希揚起一雙迷濛大眼,臉頰依然紅潤可人,噘著嘴說:「一見鍾情就一見鍾情,說這麼多。」
「不只是一見鍾情吧。」我輕撫著他的栗色短髮說。
「那是什麼?」宇希問。
「小時候我很喜歡彈珠,一顆一顆,指甲大小般的透明彈珠。我收集了非常多,全部裝在一個喜餅鐵盒裡,一拿起來就匡噹匡噹地響,打開來就能看到彈珠互相折射出的五彩光芒。很刺眼,但我並不討厭那股刺眼。明明是透明的珠子,為什麼能如此閃耀?我對那股刺眼入迷到著魔的地步,每天都攥著盒子。」我看向宇希,他栗色的眼散著澄澈的光芒,我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透明,就像那些彈珠一樣。雖然後來知道,你是因為想從痛苦裡解脫才清空了自己,但我還是覺得,你是我遇過最純淨的人了。」
宇希嘴角流瀉出一絲苦,說:「我怎麼可能是最純淨的人……」
我將他抱得更緊,說:「寫小說是非常傷神的,為了體會每個角色的心情,必須不斷去反芻那些虛構的經歷到像是親身體驗過一般,才寫得出足夠真實的文字,所以我心裡累積了比一般人更龐大,也更複雜的情緒體驗。這很傷神,讓我變得混沌,唯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感覺心像是被洗淨了,從沒這麼自在。」
宇希輕笑起來,「我的確是想忘了痛苦,但不是清空了自己,而是放下了自我。」他看向我說:「我就是一塊海綿啊,別人給什麼我就吸收什麼,無論好壞,全都接受。特別是你。」
我愣住看著宇希,宇希微微皺眉,露出心疼的神情說:「沒關係,可以接收你的一切,我覺得很幸福。」
疼痛也是一種幸福嗎?我垂眼撫向宇希的手,白皙的手腕上浮著淺淺刀痕,「還痛嗎?」我問。
「我不怕痛。」他淡然地說。
「那你怕什麼?」我忽地問。
「怕離開你。」他抬眼看我,「我想待在你身邊,離你最近最近的位置。」
此刻的我們靠得太近,慾望、愛、以及其他一切我對宇希的情感都高漲到巨形,「最近就夠了嗎?」我說,「那樣的話,我一點距離都不想要。」
我再清楚不過,我和宇希之間只剩下最後那一點距離,如果他是那塊吸收了我一切黑暗的海綿,那麼現在,為了跨越這最後一點距離,我就必須讓他在我身上也劃下致命的一痕。
宇希怔怔看著我,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眼神蒙上些許遲疑說:「你確定?」
我點點頭。
宇希垂下眼,沉默片刻,翻身仰躺望向死白的天花板,開口說:「以前很痛苦,沒有生活,工作的時候躺在床上不知道能想些什麼,幻想的夢不敢作,真實的夢又作不了,好像包著張皮肉,底下就什麼也沒有了。我不想回家,又沒朋友,離開一個住處就再也回不去,整個人生都是空的。」
我輕握他的手,側躺著支起上身,看著窗外漸亮的日光褪去宇希臉上的陰影。我一直幻想能跟宇希一起去一個地方,一個永遠白日的所在,在那裡我們不會再被這個世界傷害──然而,可能有那樣一個地方嗎?
宇希繼續說:「這一行裡,大部分的客人都很沉默,不會說自己的事,我們像是連聆聽的資格都沒有、比玩具還不如的一次性商品。我不想當一次性商品,所以開始在第一次交易時就坦白身世,從育幼院時說起,只是如實地說。但幾乎沒有例外,所有人聽完後,馬上就會對我侃侃而談,然後就會想要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停頓片刻,看向我說:「只有一個人不一樣。那人從不回應我的過去,也不提自己的事。直到有一天,我在讀你當時出版的新書,《狐狸公寓》那本繪本。那人看到了,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主動開口說那本書的作者是他兒子。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回家一查,竟然是真的。」宇希抿抿嘴,咬起嘴唇,「後來我就沒再看過《狐狸公寓》了。我感覺自己背叛了你。我一直自認是你的忠實讀者,至少我們還有這一層若有似無的關係,但是從那之後,就連這樣單向的距離,也拉開了一萬光年那麼遠。」
《狐狸公寓》是我跟插畫家好友Pinky合作的繪本,故事的主角小狐狸Molly,一開場就離開了公寓──牠的家在三樓──出門旅行。後來猴子小偷來了,Molly家的門便再也沒有關上,接著松鼠哥哥來了、羊奶奶來了、兔小姐來了、貓大爺來了……故事的最後,Molly旅行歸來,回到公寓門口時,壁虎先生剛巧離開Molly位於三樓的家,一陣風吹過,房門就此關上。
關於父親與宇希之間這個最禁忌的話題,即使多麼想要逃避,我都知道逃不了。雖然宇希說得淡然,連一個會刺痛我的字都沒有提及,但我還是想起了那些被壓抑在腦海、從未回到潛意識裡的記憶。從我心臟流出的血液變得洶湧,不只流向血管,而是被一刀剖開般的狂湧而出。因為,重點從來都不在父親與宇希之間……重點從頭到尾都是,我就是那個傷害了宇希的人的兒子。
「對不起……」我說,猛地抱住宇希,抱得非常緊,彷彿宇希真是一塊輕薄的海綿,可以治癒我、吸納我刀口湧出的所有血液;也像是我們真能一點距離也沒有,他的血液能流進我身體,促發我的心再度一蹦一蹦地活起來。宇希的手在我背上抓出紅痕,輕柔的髮絲蹭著我的鎖骨猛搖頭,好似在訴說他無意傷害我。
「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我說,非常痛苦,卻也如預料中釋然。我們十指交扣,裸身相親,我覺得再也無所畏懼。我要跟他一起去尋找那個沒有傷痛的國度,我要為他解開所有枷鎖,和他一起見證每一次天亮。
我努力掛上撫慰的笑容,捧起他的臉龐說:「以後……以後我就是小狐狸Molly,你就是我的家。你在哪裡,我就去哪裡。我會保護你,不會再讓那些人傷害你了。」
天地沉靜,萬籟俱寂,宇希像是要安慰我似的,吻上我被淚水浸濕的唇。
我失溫的心臟再次感受到房裡逐漸回暖的日光。
即使世界,仍未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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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河畔,涼風徐徐,灰色高牆外是湛藍河水,高牆內是整排參天綠蔭,無論怎麼看,都是宇希喜歡的景色。
我外帶兩杯咖啡,走在綠蔭後排灰白色連棟五層公寓前的行人道上,一路安安靜靜,午後的斜陽在紅磚路上曬出樹影,光彩熠熠,折射下一道道短暫而刺眼的光芒。我在其中一棟公寓大門的郵箱前停了下來,比對手機上的住址。就是這裡了。按下電鈴,無人應聲,但紅色鐵鏽的大門鏗然打開。
上次在出版社的會議上,我默默記下那位讀者的信箱,禮貌去信詢問對方是否認識宇希。對方很快就回覆了,開宗明義地說他是宇希前男友,知道我在連載裡寫的邵雪就是宇希,也知道宇希住在我家。我試探地問他,宇希是哪一天離開他家的,他給出了正確答案,於是我們約下了這次私會。我沒有告訴宇希,但在見面前去宇希店裡外帶了兩杯他手沖的咖啡,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一種善意。
公寓樓梯深灰的磁磚地潮濕黏滑,散著一股老舊腐敗的霉味,兩側鐵門內隱約傳來收訊不良的收音機聲,以及新聞台千篇一律的播報聲。走上四樓,右手邊的人家大門敞開,我仍禮貌地按下門鈴,一個清爽短髮戴著金框眼鏡的男子走了出來,幾乎沒有正眼看我就說:「進來吧。」
「我不是要來跟你聊天的。」我說。
男子回過頭看向我,一雙銳利的眼十足男子氣概,說:「不然你是來幹嘛的?」
我沒回話,他更拉開了門,說:「我知道,你想來看看邵宇希的前男友是個怎樣的人。進來吧,我有話跟你說。」
確實如此,我問候道:「打擾了。」便走了進去。
門邊一個原木色矮櫃上並排著幾雙鞋,男子打開最底層的抽屜,拿出一雙黑色室內拖給我就逕自往房裡走去。我穿上拖鞋,合腳得剛好,目光所及是一半米白一半草綠色的油漆刷牆,宇希最愛的顏色。牆上一個沒有數字的木質掛鐘,黑色秒針踢躂走著,三人座沙發是搶眼的暖橘色,米白色茶几,米白色電視櫃,通往餐廳的牆邊有一小座水族箱,裡頭的清水反射著牆面漂亮的草綠色,和水裡青綠的藻類相映成輝。
我環顧室內,在沙發坐了下來,將咖啡放上茶几。這裡就是宇希的上一個家,極具現代感卻也不失溫暖,感覺能為純白系的宇希添上許多色彩。
男子從裡頭房間走出來,將一張名片放上桌說:「我是鄒俊笙。我在『一頁報導』工作,是個記者。」
「我知道,我是尹懷伊。」我簡短回應,指著外帶咖啡說:「這是宇希沖的咖啡,我想你可能會想喝。」
鄒俊笙在一張圓凳上落坐,問:「你怎麼知道我沒去宇希的店裡找他?」
「那樣的話,你就不用寫信去出版社,有事直接跟宇希說就好了。」我說。
他拿起依然溫熱的咖啡,雙手捧著,沒有喝,看似戀戀不捨。我這時才仔細打量他,他身穿墨綠色素面T恤、深藍色牛仔褲,右手手腕內側有一個隱約可見的小刺青,刺著一個像是太陽的符號,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宇希。他的髮色深黑,金屬鏡框下一雙眼睛清朗,身材健壯。應該跟我差不多歲數,或者稍大一些,乍看下來是個乾淨正經的人。
我直接開了口問:「為什麼不要我公開宇希的職業?」
鄒俊笙放下咖啡在茶几上,緩了緩才說:「宇希是我們的線人。」
我內心瞬間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問:「你讓宇希當什麼線人?」
鄒俊笙默默把弄著咖啡杯說:「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宇希父親是周遊在許多政治家與黑道之間的聯繫人。我前陣子收到一份名單,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我們合理懷疑,名單上的人都收了很大筆的政治獻金,所謂黑錢,而且應該就是宇希父親在居中聯繫。」
他所說的,顯然就是先前嚴家祈告訴我的事。我問:「你說你收到一份名單,所以你不是以『一頁報導』的記者身分在追查這件事嗎?你說的你們又是誰?」
他的神情一下子警覺起來,頓了頓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跟名單有關的事情?」
我思考了下,決定坦白:「對,我知道很多家媒體都收到了不同的名單,『一頁報導』一定也有,但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
鄒俊笙靜靜地看著我,又沉默片刻才說:「準確地說,是『我』收到了一份名單,不是『一頁報導』。名單是寄給我的,我現在正跟幾個信任的朋友一起在調查。」
「記者收到爆料名單,卻不在公司裡調查……之所以這麼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名單上有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你想要私下處理;不然就是名單上有你公司的上級,所以你沒辦法公開調查。」我細看他的眼神,說:「是後者吧?」
鄒俊笙的眼神毫無閃躲,甚至連一眨也沒有,只說:「總之我們有一個組織在調查這件事。」
我已經猜到這之中可能的關聯,但還是要問:「這跟宇希有什麼關係?」
鄒俊笙嘆了口氣,說:「名單裡有不少人是宇希的客人,這樣你能理解吧?宇希不只是他父親這個橋樑的兒子,同時也跟名單上那些人已有私底下建立好的聯繫。無論怎麼看,他都是最好的,而且是現成的線人人選。」
果然如我所想,既然我父親也在名單上,加上宇希的介入,只有可能是這個原因。嚴家祈當時就說其他家媒體一定也會四處找人幫忙,但我萬萬沒想到會牽扯到宇希身上。我剛才的不安瞬間轉為憤怒,說:「你的意思是,為了追蹤名單上那些人,你不僅要宇希跟他們維持關係,還要冒著風險幫你們取得資訊嗎?」
鄒俊笙顯然聽出我語氣中的怒意,表情也透露出他知道這麼做並不妥當。他默默點了點頭,說:「對,那份名單很重要。如你所知,各家媒體都收到了不同的名單,但是知道宇希他們父子可能與這整件事情有關的人,只有我們。他們不在名單上,而是因為我們原本就在調查宇希父親,才會連起這條線索,我們可說是取得了先機。如果現在宇希那邊的線索斷掉,就等於大把時間都前功盡棄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把宇希當什麼了?」我不意脫口而出。
鄒俊笙皺起眉頭,又嘆口氣,「尹懷伊,宇希為了你離開我,所以我調查過你。你的評價是很兩極,但多數都說你是個理性的人。你冷靜看看眼下的狀況就會明白,所有處在我這個位子的人都會這麼做。」
「你要我怎麼冷靜?」我駁斥道,「你這是把宇希置於危險之中!他已經不得已在從事那個從小就剝奪了他人生的工作。你知道他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人永遠都不可能習慣那樣的生活嗎?你現在還要利用他那份工作,要他去為你鋌而走險,接近名單裡那些人?你怎麼確定那些人不會傷害他?」
我的話顯然戳中了鄒俊笙的心,他移開視線,眼神這才閃爍起來,黯然地說:「就算我沒有要他當我的線人,他還是會繼續做那份工作。這就是宇希的生活方式,他也清楚他無法擺脫命運。」
我更加不悅了,「誰說他無法擺脫?誰要你擅自決定他的命運?」
「不然你能怎麼辦!」鄒俊笙忽地大吼向我,應聲打碎方才所有冷靜。
我定定看著他,心想,還能怎麼辦?鐘擺不停地往前走,就像在走過過去所有我獨自拆解未來的時間,那些時間凝聚成如今我心中唯一的答案。
鄒俊笙像是悟出了什麼,頓時沉寂下來,不可思議地說:「難道你……打算幫他還了他家裡那些債務?」
我沒有回應,但他說得沒錯,我確實這麼想。
鄒俊笙看出我眼裡的肯定,驚異地說:「你認真的嗎?他家裡負債好幾千萬!就算你還得起好了,你確定要這麼做?」
我直視他的雙眼,不可能更認真地說:「我就要這麼做。」
「你……你到底為什麼對宇希這麼執著?」鄒俊笙看似萬分疑惑。
「宇希改變了我,不,他拯救了我,讓我離開林勁、正視我父親,也正視我自己的創作。他是我至今遇過最珍貴的存在……就算他不愛我,我也不可能放開他了。」我邊說邊意識到,我需要宇希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無論誰來阻擾或爭奪,我都不可能把他讓給任何人,「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因為當你們的線人而受到任何傷害,或者發生什麼我們誰也無法保證的事。」
氣氛陷入凝滯,我們定定注視著彼此。茶几上的咖啡冷了,白煙不再升騰,一股苦澀的氣息包圍我們,那是咖啡渣到底的苦味。
片刻,鄒俊笙打破沉默,有些悲傷地說:「宇希從頭到尾都只愛著你,所以我從沒想過他會回來我身邊。不過,我答應過他會將他父親繩之以法,我就必須做到。我理解你的擔憂,但光是替他還清債務是不夠的,他父親永遠都是個禍害,這點你應該同意吧?」
他的語氣聽起來異常真誠,我思忖著說:「你說的我懂,但我真的不希望宇希再介入這些事情了,他的生活已經很難受了。」
「我知道……」鄒俊笙默默地說,「你能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嗎?」
「你需要多少時間?」我問。可以的話,我一點也不想讓步,但鄒俊笙說得沒錯,必須解開宇希父親這個結,而那是我無法插手的領域。
「我現在不能確定……但你幫宇希解決債務的事,我幫他抓到他父親,我們之中如果有人進展到需要讓他撤離的狀況,就讓他撤離。你放心,我不會食言。宇希當然是我們眼下最重要的線人,但我絕不會做出有害於他的決定。我相信你,可是你也要相信我才行。」鄒俊笙看著我,眼神相當堅毅。
見到鄒俊笙之後,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一點都不特別。鄒俊笙想要藉由記者的身份去揭發宇希父親背後一連串更深的惡行,與我想要拿全部財產去幫宇希卸下他身上的重擔,沒有一點不一樣,我們都是在以自己最有可能達成的方式,努力想讓宇希重獲自由。看到這樣的鄒俊笙,我接受了,或許他真能解開從十三歲起就禁錮在宇希身上的枷鎖。
「好,我相信你。」我回應了他。
之後我們續聊了一會兒,我告訴他宇希的近況,他跟我說明目前掌握到的資訊,以及背後可能牽連的層面。
他坦言「一頁報導」的老闆確實在他收到的名單之中,這與我父親出現在我出版社週刊部收到的名單裡一樣,代表告密者絕對不是隨意投遞名單的。告密者之所以會把整份名單拆開來寄給多家媒體,背後必有其目的。當然,最直接卻有些愚昧的猜測是,告密者很可能希望事情盡快被揭發,但他沒有主動告發,就暗示了告密者本人極有可能牽扯其中,而這與我之前告訴嚴家祈的臆測不謀而合。
鄒俊笙表示,他們在進行調查的這個組織沒有名分,也不可能主動向哪個週刊平台投遞報導,因為無法肯定對方的清白。因此只要掌握到更進一步的資訊,就會和警方合作,早日查清真相,不會像其他媒體可能為了做新聞而隱瞞不報。鄒俊笙說得十分果斷,而作為他告訴我他老闆也在名單之中的交換,我把我父親也在名單上的事情告訴了他。如果他們手上掌握的名單越完整,或許就能越快接近真相。
雖然這個真相,最後帶我們走進了沒有人料得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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