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的油畫掛在客廳,小愛常盯著它發呆。
藍眼淚的畫作是奇幻神祕的氛圍,這幅畫裡的九重葛熱情奔放,像掀去曖昧的浪漫面紗後,進入熱戀時期的情侶看不見彼此缺點。同床共枕時,她想到的不是九重葛的桃紅色,是冰涼的螢光藍。靠近他時胸中狂熱的悸動千真萬確,牽手、擁抱、接吻這些普通戀人能做的事,她都很喜歡,也會被挑動情慾。然一旦越過某條界線,她會徹底冷下來,又一次把他推開。
透過色情影片讓全身滾燙,也只是在想像的世界中放開自己。現實中就算是帶給她無盡安全感的柳洙泗,也不能跨越防線。終於,在某回又澆熄彼此的熱情後,他平靜地問:「妳是不是有過不好的經驗?」
於是她將教團的事全盤托出。
她只是要看異國鄉鎮的風景而已。自助旅行才開頭,她們就被自願替她們指路的人引誘進巷子,被藥物迷倒。醒來後她被迫換上飄著洗衣精香氣的純白連身裙,原來穿著的衣服在她面前被燒掉。教徒撫摸揉捏著她,邊念著不知所云的東西,讓她「變得更好」。
教團作為基地的建築是廢校改建而成。聚集在這裡的人看起來都很普通,最初的教徒多是中年女性,她們被吸收後再攜家帶眷入教。教內總共三十幾個家庭,透過家人之間情感聯繫的制衡,要脫離教團變得艱難,對教徒而言,教團已然是維繫家庭的一部分。教團對孩子們很友善,從小培養他們對教祖的認同,特別難被「教育」的孩子會遭到毒打,打死也不足惜,把他們當殺雞儆猴的雛雞,用來訓示乖巧的孩子更聽話。和被澈底洗腦的孩子對話,好像聲音撞到水泥牆上,只聽見單調的回聲波。但最可怕的不是孩子們一下就陷入教團的謊言,是他們的父母比他們更深信教團,親身施加壓力予子女。
小愛眼睜睜看著幼童受罪,卻無計可施,因為她自身難保。教團內的年輕女性不在少數,有自願入教的,或是忠實教徒的親屬。被騙或抓進來的女性無一例外淪為上層褻玩的工具,其中有一人卻被挑選出來作為祭品培養,只有她的身分是奴隸,卻不會遭到虐待。
她想不通自己被選為祭品的理由。不漂亮,年紀也不算小。既然要求純潔處女,教團裡許多家庭都有乖順的少女,何必要她?
有一個中級幹部回答了她的疑惑,不過是在無意間流出的情報。
「『他』指定要妳。」
她被帶到鳥籠前,籠子裡關了一個孩子。一個金髮綠眼、天使般的孩童。教團成員穿著血一般深紅色的袍服,這個孩子的周身環繞著純潔的光芒,和血腥、殘暴沾不上邊。
是這個孩子──惡魔選中她的。被強迫看著別的女孩子被姦淫的畫面,她們的哭叫聲烙印在她的腦海中,讓她逃過被蹂躪的命運的,是這個惡魔。他賜予她一線生機。所以她照顧惡魔時,幾乎是敬畏的心態。有次她大膽將手伸進籠內,惡魔也只是摸她的手,和她說話。
惡魔要她替他取名。她看著那雙綠色的眼睛,說,琉璃。
琉璃是這個顏色嗎?她並不確定,但是惡魔看透她心的眼瞳,讓她想到這個詞。
想起被蹂躪的奴隸們,她哭泣著對琉璃說:「要被……我寧願死。」大家會譴責強暴犯,可是又覺得強暴很普通,不像殺人那麼罪大惡極。大家沒想著怎麼讓強暴消失,而希望弱者帶著作為潛在受害者的意識活著。她最害怕的是不能選擇死亡的方式。如果被按住手腳,連動都不能動該怎麼辦?被拍下上傳到網路,一輩子都消不掉,面臨那種狀況,她寧願死掉,但事到臨頭生死又不是她能決定的。要現在就自殺嗎?明天再死是不是比較好?關鍵時刻她下得了手嗎?每天都想著這些,腦袋已經不正常了。」
「我應該要死嗎?現在自殺?不要讓我變成那樣,拜託。救我。」
琉璃握著她的手說:「我們會一起逃走。」
她就這樣,作為無傷的被害者活著,直到機會來臨的那天。
回到現實,她告訴柳洙泗:「跟我一起旅行的女生當場被殺死。我沒辦法再跨越那一條線,我會一直覺得,如果我不再『純潔』了,我就會像她一樣被殺。她就在我面前,頭被……」察覺到自己正做出模仿鐵槌砸下的手勢,小愛停住手部動作,轉而用力用指甲刮自己的手背,直至出血。對於失貞的恐懼以被害妄想的形式侵入她的日常生活。異性,甚或是陽剛特質的人事物,都使她害怕。
「聽說人喜歡看的A片類型,和現實生活中自己的價值觀相反。保守的人,反而喜歡看公共場合的暴露狂;崇尚自由的人,卻喜歡看綑綁性虐待。在被救回來臺灣之後,我一看到電影裡面的強暴情節就會吐,但卻常看強暴的A片。雖然都是演的,電影演得太貼近現實了,讓我很不舒服;太真實的A片我也看不了,一定要那種叫得很假、最後還反過來享受的。我想要欺騙自己,就算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會感到痛苦。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正常活下去的,不會害怕嗎?那些事情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年幼的女性被迫結婚生子,或是戰爭時被凌虐,也有男性遇到這種事,沒有人逃得開。網路上流傳的影片或照片中,也許有的人是真的受到壓迫,或是在不知情之下被拍,我還點開那些影片看她們受苦,只為了讓我覺得我是站在欺負人的一方,不是被欺負的那方,簡直惡劣到不行。為什麼我卻可以對不認識的人做出這麼惡劣的事?那和我討厭的那種人不是一樣嗎?有人告訴我,『妳不能總把自己設想成受害者』,但我沒辦法把恐懼趕出腦袋。有人說,看拳擊賽時,男性多半把自己設想成攻擊的一方,所以覺得痛快;女性卻容易帶入被痛打的那方,覺得拳擊賽殘忍。教育中反覆告訴女性,『妳們是弱者,要保護自己』,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從小我們就得帶著恐懼成長。在那件事後,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可怕,好痛苦。」
「妳壓抑自己情緒的習慣,是因為這件事開始的嗎?」
小愛咬著嘴唇說:「哥哥是……比我優秀得多的孩子,從小就什麼都做得比我好,爸爸媽媽明顯偏愛他,只有哥哥對我好。我們家的長輩又覺得女生要端莊,我覺得我越努力去符合他們心中乖孩子的標準,犯錯時越會被放大,甚至被覺得是故意作怪。他們一直說我是壞孩子,我也漸漸覺得自己就是壞孩子,陷入不管怎麼做都不夠的低潮。大學的時候哥哥帶我看過醫生,吃了一陣子的藥,因為情緒穩定多了,我就想出國唸書,希望可以改變自己,結果發生那件事。所有好不容易堆起來的東西全倒了,好像永遠都沒辦法再堆起來。我也有資格自稱有童年創傷嗎……大家多少都有關於家庭的負面回憶,這點陰影不算什麼。」
「妳的家人用錯誤的方式教養妳,言語暴力的傷害未必亞於生理暴力。」
「你覺得我有資格被拯救嗎?」
柳洙泗擁抱著她,也許這比任何引導的語言都還有用。從人的身上傳來的體溫熱度,小愛有瞬間把柳洙泗和冷的身影重疊。平復下來後,她問:「為什麼你們會讓小八當幹部?她好像不在乎你們的理念。」
柳洙泗說:「我認為她的個性不是非常適合隱士之家,但海莉覺得小八年紀輕,有塑造的空間。」
「我以為隱士之家裡都是好人,結果還是有相處不來的人。小八,還有其他人。」
「和有血緣關係的家人也是,生活習慣或價值觀會有不合的地方,我們彼此尊重就夠了,不需要和每個人都變成摯友。其中一定有比較親近和不親近的。合不來的人就別勉強,和各種人打交道是我和海莉的工作。」
柳洙泗和她聊天聊到深夜,他是絕佳的傾聽者。小愛想起過去和朋友討論未來理想對象,「會願意一直陪我聊天的人」,她這麼說過。大至邪教的虐待行徑,小至兒時在遊樂園被父母丟包的事,柳洙泗都會承接她的情緒,帶她從桎梏的記憶中逃離。
為了替兩人的未來做打算,柳洙泗已經開始處理手續。討論過後,他們決定,把她的老家賣掉,和家庭的愛恨糾葛道別。之後也不用再買新房,就住在冷的豪宅裡。在他的指示下,她簽署各種不清楚內容的文件,一切都很美好,柳洙泗還會煮飯給她吃,把她寵得像公主。她的植栽長得欣欣向榮,柳洙泗說,以後她可以往園藝方向發展。她每天用鋼琴聲開啟早晨。生活精緻悠閒。
然而為什麼,身體狀況卻與他的預期背道而馳。儘管睡眠時間充足,又是睡在冷買的昂貴床墊上,她的惡夢卻變多了。柳洙泗說是她未休養完全,要她再試著放鬆。可是她已經很放鬆了。
和海莉工作時,她的心不在焉被海莉看出。聽了詳情,海莉給出類似的解答:紓壓。把內心想法說出來。
她努力了,夢境依然紊亂。某天,她首次做了有關身邊人的預知夢。
下課後,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控制不住自己走過去問:「黃媽媽,今天是家人載您來的嗎?」
黃媽媽詫異地問:「妳怎麼知道?」
「您的車子是不是有發生擦撞?」
「沒有欸。」
「喔,抱歉,沒事。」
當晚,海莉傳訊息告訴小愛,黃媽媽要她傳達,回家時他們發生了小車禍。「妳該不會預知到事情會發生吧?」
「只是巧合。」小愛回傳。
海莉寫道:「在占卜中有共時性的說法,偶爾我也可以算出精準的未來,有可能妳真的做了預知夢。」
柳洙泗得知此事後,也說:「預知夢是有可能的,妳也見過擁有特殊能力的人。」
蘇汶,伊蓮,海莉。蘇汶在她面前展現過能力,她能說出小愛老家房間裡的擺設。就像經歷生死交關後有人獲得陰陽眼,壓力過大生出預知能力,似乎也有道理。
在柳洙泗的建議下,她每天都把夢寫下來。若夢中出現認識的面孔,他會替她傳遞消息。連日惡夢榨乾小愛的體力,她減少出門次數,專心在處理夢。直到她受不了永無止盡的嗜睡,請柳洙泗陪她看身心科。
在柳洙泗的關心注視下,她準時吃藥,睡眠不再斷斷續續,但困在夢中的感覺更強烈。
「吃幾天的藥不會有效果,再觀察一陣子。不能斷藥。」柳洙泗說。
她載浮載沉,逐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唯有抓緊他的聲音,才能爬回破爛的軀殼。
「妳睡得好嗎?」他問。
她迷糊地問:「海莉被老虎咬的夢,不可能是真的吧?」
「昨天晚上她被情緒不穩定的學員攻擊。妳的夢準確率越來越高了。」
「雷劈倒樹的夢,也有成真嗎?」
「目前還沒。」柳洙泗端上煮得軟爛的粥,她看著碗,忽然丟開湯匙說:「我不是病人!」
柳洙泗耐心地說:「早上妳醒來說想吃鹹粥。」
「我……有嗎?」
「可能當時妳還沒睡醒。不重要,妳現在想吃什麼,我可以叫外送。」
「不用了,謝謝。」她喃喃說。
柳洙泗為她倒水,她搖頭說:「我不想吃藥。是藥讓我變成這樣。」
柳洙泗放下水壺,抱緊她說:「相信我。服藥的人常有這種感受,但不吃藥妳的睡眠情況會更糟。上個禮拜妳沒吃藥,整整兩天沒睡,終於睡著的時候做了更可怕的夢。」
「什麼夢?」
「妳說妳在宇宙漂浮……忘記就好。不需要想起來。」
小愛要抗議,強烈的睡意又襲來。瞇一下,她想。
再睜開眼睛,已是隔天早晨。邊吃著早餐,她看見電視新聞的記者說昨晚在臺東下起暴雨,一道雷劈中當地小學的樹,幸虧無人受傷。
她夢到的樹好像就是棵榕樹。
不可能用巧合就帶過一切,那些真實到可怕的夢,很有可能預示著未來。
筆跡潦草的筆記中,還有許多條未實現的預言,假若不是預測失誤,而是尚未發生……。
「飄在半空中看島,很大的地震,山都在搖,海嘯淹沒島」,這是寫得最工整的一行字。因為這個夢給她的印象過於深刻,她不用費力回想就能寫下來。
她傳訊息給柳洙泗,他沒立刻回應,於是她又傳給海莉。
海莉接到消息後,很快趕到小愛家中,擺出算命陣式,在一塊布上攤開洗好的牌,「抽五張。」她說。
小愛抽完牌後,海莉把牌都推到一邊又拿出一個皮袋,讓小愛抽出七個木塊。海莉把木塊抓在手裡,再灑在繡有圓陣的墊布上,研究抽出的牌和分布在不同位置的木塊。
她問:「妳有看到島上的建築物嗎?」
「好像沒有。」
「妳認為那是大坵島的依據是形狀嗎?」
「只是一種感覺。」
「根據占卜,會是在今年十二月左右發生的事。先有地震,引起海嘯淹沒整座島。是天災,沒有任何人為因素。」海莉公布占卜結果。「我們會處理。」
「要撤走人嗎?」
「我會跟柳洙泗和伊蓮討論怎麼處理。謝謝妳,還好妳預知道這件事。」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
海莉拍小愛的肩膀說:「還有我的占卜佐證,成真的機率非常大。伊蓮最近也感到不對勁的起伏,都能連結到這件事上。其實伊蓮和我在討論,妳也許不是普通人。伊蓮和我有法力,這妳知道,我們隱約感覺到妳也有潛力。妳說過妳以前有幻覺,也許那些不是幻覺,是妳在這方面天賦的展現。」
高中時期有過的幻覺,其實不嚴重,就是她記錯事情,以為某人對她說過某些話,眾人異口同聲說沒發生過這種事。這也算是超能力嗎?小愛感到困惑。這樣豈不是一堆人都會巫術?
海莉又說:「我有真正的預言能力,能夠看到部分的未來,這就是為什麼我相信妳的預知。伊蓮的信仰中,提到有預言能力的人,她稱之為聖女,妳的能力的實現方法很接近她所說的聖女形象,透過預知夢幫助人,對不潔的事物敏感。伊蓮跟我提過,妳可能是她在尋找的聖女,我本來還在懷疑,看到妳的預知後也不得不信了。」
「也有可能是妳。」
海莉搖頭說:「要是是我,我們早就發現了。」
「我不相信宗教。」小愛這句話說得猶豫,她看過走火入魔的邪教,從此排斥任何跟宗教相關的事物,但她又想起琉璃。有惡魔,有女巫,那有聖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海莉贊同說:「我也不信,可是妳的預言能力不是騙人的。伊蓮所說的聖女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聖人,她就是一個幫助人的存在,善用自己的預言能力帶領人們前進。其實冷跟我說過,他覺得妳有特殊天賦,我那時候不相信,現在想想,他說得有道理。」
「哥哥說的?」
「聽到伊蓮提出的聖女概念,冷就說到妳,在小時候他觀察到妳身上有出現類似的現象,對很多東西過敏,脆弱的體質就是因為受不了外界的汙染,用聖女的說法來解釋妳的狀況,是可以成立的。在隱士之家內已經有不少人知道這件事,畢竟妳用預言能力幫了不少人,基於保護妳的立場,我不會把妳推出去,但是如果我是妳,應該會想要好好使用能力。也不會很困難,就像妳和大家一起靜坐時一樣,和成員互動,說不定也能改善妳的睡眠問題。」
「可以不用再吃藥嗎?」小愛只在意這點。她真的好討厭那些讓她成日昏沉的藥。
「可以慢慢減量,過不久就能停藥。」
「我不想再吃藥了。」
海莉同情地說:「那我們往新的方式嘗試看看。接下來我會安排妳和柳洙泗一起出席活動,他會替妳對外發言,妳只要現身隱士之家還沒見過妳的成員知道,真的有妳這個人存在就好。」
「只有隱士之家的人吧?」
「只有我們的人。」海莉承諾。「妳說想要回饋大家,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想起大坵島上度過的美好時光,小愛點頭。平白得到被接納的資格的她,必須知恩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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