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日子,一望無際的海洋平靜無害到像裝出來的。柳洙泗記得上次去離島,船程顛簸到不會暈船的他也感到不適。今天的天氣好得像在諷刺他,畢竟這趟旅行是他的叔叔嬸嬸為了父母喪生的他準備的。
周遭的人為了美麗的海天景色歡快地笑鬧,他離開甲板,叔叔嬸嬸看到了沒阻止,美其名是讓他有自己的空間,實則是他們不想直面孩子的情緒。柳洙泗不是常哭鬧的孩子,他天生是這個個性,可是他聽到大人們在背後討論他,說他和父母一樣進教會後變得奇怪,一個小孩子,在父母的葬禮上居然沒哭。那個邪教真可怕,把孩子洗腦到不認父母。
叔叔嬸嬸八成也是這麼想的。他們鼓勵柳洙泗在這趟旅行多交朋友,期望柳洙泗表現出這個年紀的天真無邪,最好和新朋友玩耍後就可以忘掉父母過世的事。表現得太過早熟的小孩,是會惹大人厭惡的。柳洙泗知道,從今以後的人生,他都會扮演著大人心中完美小孩的形象活下去。和大人起衝突沒好處,表現得愈是乖巧,叔叔嬸嬸愈會覺得對不起他,進而給他較好的待遇。
船靠岸後,叔叔嬸嬸攜他直奔民宿。在接待處,柳洙泗就看到五、六年齡與他相近的個孩子。由於他的長相在和異性交友方面較吃香,他挑了對姊妹上前搭話。偏偏這對姊妹的父母正好辦完手續,聊沒幾句她們就被帶開。感知到身後叔叔嬸嬸期待的視線,柳洙泗維持予人好感的明朗表情,物色下一個目標。
「嗨囉。」
一個小女孩拍他的背,綁著兩顆包包頭的她燦爛笑著說:「你在幾號?」
柳洙泗愣了一下才理解。「302號房。」
「我在203,倒過來就是。」小女孩說話時手勢很多,嬰兒肥的臉頰因為酷暑而紅撲撲的,一派天真爛漫。「你會在這裡多久?」
「五天。」
「我是四天!我想跟你一起玩!」
「好啊。」柳洙泗不禁露出真心的笑容。這個女孩實在很可愛。
以柳洙泗和小女孩──小愛的聊天為契機,兩戶人的家長居然相談甚歡。得知柳洙泗父母的事後,小愛的父母熱心地說要讓小愛陪柳洙泗玩,剛好他們家的兒子暈船嚴重需要照顧。
「我也暈船。不過哥哥更慘。」小愛偷笑說。
「休息一下就會好了。」
「我的哥哥叫做冷。很冷的冷。你的名字是什麼?」
「柳洙泗。」他補了一句。「小朋友覺得很長。」
「劉,豬,四。」小愛重複,問他:「怎麼寫?」
柳洙泗苦笑。「妳記得住嗎?」
小愛的回答無比真誠。「我會記得,因為是你的名字。」
柳洙泗在民宿提供的便條紙上寫。「柳,洙,泗。後面兩個字是三點水。」
小愛也拿筆,學他寫他的名字。寫畢,她仰臉衝著他笑。「我很聰明喔,上次月考的國語數學都是一百分。」
「好厲害喔。」
被誇獎的成就感僅維持不到一秒,小愛皺著臉說:「哥哥每次都是每科都一百分。他什麼都比我好,所以大家都喜歡他,不喜歡我,也不覺得我厲害。」
「我很喜歡妳。」
「真的嗎!」
沒想到叔叔嬸嬸打的算盤成功了,柳洙泗真的交到了朋友。當小愛問起他的雙親,他只說叔叔嬸嬸有空帶他來度假,自然而然把話題帶離父母這塊。她問他喜歡吃什麼,要不要一起玩水,「我們可以一起玩!」,她重複這句話。
「好。」柳洙泗也不厭其煩回應。
「你真的覺得我很漂亮嗎?」
「我覺得妳很可愛。衣服很可愛,頭髮也很可愛。」
小愛笑到眼睛都瞇成兩條線。接著她靠近柳洙泗,親他的左臉。他們在民宿外面的座位,大人們都在民宿裡面吹冷氣,沒目睹他們的互動,柳洙泗不至於不好意思,可是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愣了一下。
在他給出回應前,一個年紀比小愛大一點的男孩跑過來,這個孩子的五官輪廓和小愛也有幾分神似,不過瞪大眼睛發怒的模樣和笑嘻嘻的小愛有極大反差。男孩衝到小愛面前,幾乎貼著她問:「愛,妳親了男生嗎?」
小愛懵懂盯著他問:「哥哥?」
隨之而來的一巴掌拍歪她的臉,她摸上紅腫的右臉頰,才想起疼痛,哇哇大哭。打她的罪魁禍首冷用看蟑螂的眼神看她,並說:「再哭我再打。」
柳洙泗在冷打第一掌時愣著,第二次就醒過來,擋在蹲下大哭的小愛面前質問冷:「你怎麼可以打你妹妹!」
冷用拳頭回應柳洙泗,兩個小男孩扭打成一團,體格壯的冷略勝一籌,柳洙泗聽著小愛尖銳的哭聲,心一橫,往冷的下體踹去。
「幹!」冷大叫,勉強閃過,卻絆到凸起的路面摔倒。
柳洙泗拉起小愛就跑。他們跑得很快,彷彿在逃離一輩子都想遠離的事物。
跑過鋪磚的步道,經過馬路,經過木板的人行道。繼續跑,跑在下坡路的柳洙泗腳步像是飛起來般。回去他們會被大人痛罵,何必要跑?不是要逃離冷,他想遠離一切。
停下時,他們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在樹下喘氣。幸運的是,小愛被柳洙泗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忘記哭,好奇地張望四周,眼神和柳洙泗對上時,她粲然一笑。
看到她腫起的臉頰,柳洙泗皺眉,牽起小愛說:「我們去找冰塊給妳冰敷。」
附近有家雜貨店,沒賣冰塊,柳洙泗幫小愛買了罐她想要的橘子芬達,自己買了可樂。翻過牆頭的九重葛垂落他們頭上,天然的花傘擋住驕陽,小愛把涼鞋露出的腳趾頭也收進陰影,在柳洙泗拿可樂冰敷她的臉時眼睛滴溜溜打轉。柳洙泗打開芬達的易拉環,小愛堅持要柳洙泗先喝一口,自己才喝。在她喝飲料時,柳洙泗隨著她的臉部腫起位置移動可樂罐,兩人的動作默契十足。
柳洙泗隨口說:「我也喜歡橘子芬達,比葡萄口味好喝。」
「我沒喝過葡萄芬達。哥哥不准我喝汽水,去爺爺家的時候爺爺才會偷偷買給我。」
「不是妳的爸爸媽媽不准,是哥哥不准?」
「哥哥很喜歡管我。不聽話他會罵我,大人也跟著罵我。」
「妳哥平常就會打妳?」
「只有在我真的做錯事的時候。」
「可是剛剛妳沒做錯事。」
「大家都叫我不可以跟男生摸來摸去,哥哥說我不可以主動和男生說話。」
「那妳怎麼來找我?」
「我喜歡你!」
「我做了什麼讓妳喜歡?」
「……名字很好聽!」
柳洙泗啼笑皆非。「是因為臉長得帥吧。」
小愛不好意思的表情道盡一切。
柳洙泗牽起小愛的手說:「剩下的時間我們一起玩,不要理妳哥好不好?」
「不可以,哥哥會生氣。」
「我有辦法處理。」柳洙泗移開變溫的可樂罐說。
小愛著急。「你會站在我這邊嗎?不會跑去幫哥哥嗎?」
「我會站在妳這邊。我剛剛才踢了冷的下面。」
小愛摀著嘴笑。柳洙泗故意逗她說:「妳討厭哥哥嗎?」
沒想到,小愛認真地說:「討厭。哥哥叫我不准做這個不准做那個,爸爸媽媽都聽他的話,家裡有人生氣都說是我的錯,明明是哥哥的錯。」
「像是什麼事?」
「爸爸心情不好的時候,哥哥會故意說我沒做的事,我生氣到哭了,就會被爸爸大罵,說我只會哭、耍任性。」
「壞的是他們。」柳洙泗說,並想,小愛確實是天真到不靈光的孩子,他能想像她在大人面前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一個勁哭。不過她的哥哥也沒多大,和柳洙泗差不多年紀而已,有心機挑撥妹妹和父母間的關係也太奇怪了,要不是他親眼見到對方毆打小愛,恐怕也不會相信小愛的話。
「這是什麼花?桃紅色,好漂亮。」小愛摸垂在眼前的鮮豔花朵問。
「這是九重葛,是馬祖的縣花,在這邊常常會看到。」
「有毒嗎?」
「裡面的汁液有輕微毒性。」
小愛收回手說:「漂亮的花通常都有毒,哥哥說的。」
「是這樣沒錯,看到植物最好不要隨便摸。」
「但是漂亮的花誰都會想要摸。」
「還是盡量不要。如果妳健健康康的摸了不會有事,但在妳受傷的時候,毒會趁機鑽進傷口。」
陽光爬向他們,陰影的範圍被驅趕到剩下小小一塊。除了帶小愛回去,柳洙泗沒有別的辦法。他不像小愛不擅長解釋,他有自信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讓他和小愛免於被懲罰。
不料,一見到焦急尋找他們的大人,砲火便都攻向小愛。「妳怎麼亂跑!害別人家的孩子也被妳帶跑!這邊是大馬路很危險,妳又不認識路,沒有大人怎麼可以自己走!」
小愛被壓得抬不起頭。她的母親繼續罵:「妳要玩為什麼不找哥哥?認識新朋友就不管哥哥了嗎!」
柳洙泗看到冷揚起勝利的微笑,心知對方肯定編出一套故事。小愛的父母礙於面子不好連柳洙泗一起喝斥,但他們是不會再讓小愛和柳洙泗玩了。為了阻止事情演變成冷策畫的局面,柳洙泗穩穩地開口說:「對不起,阿姨,我和冷吵架了,因為我們都想和小愛玩。我自作主張把小愛帶走,不過我之前來過馬祖,剛剛走的那條路我走過幾次,有家店我想帶小愛去看,想說沒有跑太遠應該沒關係,就沒跟大人報備。」
他說時真摯的眼神和語氣,讓大人們動搖,叔叔嬸嬸這時也才出來袒護他說:「這孩子在學校是可以跳級的學生,從來沒闖過禍,應該是他的父母帶他來過這裡,他覺得熟悉。」
在柳洙泗的說服下,小愛的父母終於捐棄對他的成見,允許他和小愛繼續玩,條件是不能再離開大人規定的區域。唯獨不可避免的是,冷固執跟著他們倆。在大人的施壓下,接下來的時間,三人都一同行動。大人走後,冷搶在柳洙泗責問前說:「我打小愛是因為她以前差點被變態拐走過,我要教她保護自己。她這個年紀的女生學會跟男生接吻,15歲就會懷孕,長大變成妓女。」
柳洙泗說:「你太誇大了,而且只是親臉頰。」
冷信誓旦旦地說:「我看人很準,你這種斯文敗類,騙得過大人騙不過我。大人看你爸媽是教授就喜歡你,你一定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從小身邊的大人都把你當寶貝對吧?」
「小愛,我們去吃冰淇淋。」柳洙泗逕自牽起小愛的手,惹得冷暴跳如雷,指著他的鼻子罵:「不准餵她垃圾食物!」
「你自己也吃零食。」
「她不同,她不可以有任何不好的習慣!」
「管好你自己。」
無論去到哪,冷和柳洙泗都在吵架。冷首次碰到旗鼓相當的對象,柳洙泗在大人眼中的觀感不亞於冷,甚至還有更勝一籌的趨勢。看冷不滿又困惑的樣子,柳洙泗不禁感到好笑。冷和他一樣,都是利用資優生的形象博取大人的喜愛,然而當大人看到孩子們的互動情形,會認為柳洙泗的成熟應對更令人安心。
冷對柳洙泗抱有敵意顯而易見,意外的是小愛的態度,在柳洙泗看來,小愛對哥哥帶有討好的意味,通常孩子渴望得到長輩的認同,小愛則想要滿足哥哥的要求更甚於父母的,似乎是從小哥哥就會保護她不受別的孩子欺侮。十歲不到的孩子能掌控家裡的主導權聽起來太荒謬,小愛的主觀意識絕對把哥哥的影響力放大不少,柳洙泗本來是這樣想,不過當他親眼見到冷不著痕跡地「指使」父母改變行程,他不得不承認冷確實與眾不同。
在學校裡,柳洙泗也有類似的行為,老師有業績壓力,班上要是出一個成績好又能在比賽得獎的孩子,能成為其他同學的領頭羊,也讓教師顏面有光。在這樣的前提下,柳洙泗有力量反制大人,「要是不讓我這麼做,我會變糟糕的學生」,當他想要什麼時,他會暗示出如此的態度,時不時流露天真無邪的一面,給予老師育才的成就感,偶爾再犯點無傷大雅的小錯,就成為老師理想中的優秀學生。之後即便他把竊取同學手機的事嫁禍到多次想讓他出糗的同學身上,也沒有人會懷疑他,矛頭都指向那個家境不寬裕的同學。當時,那個同學堅持他沒偷手機,柳洙泗裝作無意經過他身邊,拋下一句:「你上體育課的時候常跟他借手機來玩,會不會掉在體育館或司令臺?」
覓得一線生機的同學馬上跟咄咄逼人的老師提到這件事,沒想過這句話推翻他先前說過「那天絕對沒有借手機來玩」的說詞。老師搜這位同學的東西時,因為柳洙泗事先提醒老師,「我們要藏東西的話,應該不會放在書包,很容易被抓到」,於是老師在那位同學的便當袋拉上拉鍊的夾層發現失竊的手機,會放在這種地方不可能是隨手放忘了拿走。有了物證,再搭上當事人含糊不清的說詞,老師判斷偷了手機的就是他。
老師把身為班長的柳洙泗叫去詢問時,他真誠地說:「不可能是他,運動會他的媽媽有幫我拍照,阿姨對我們很好,說她一個人照顧不來他,希望我們可以做他的好朋友。」
把話題帶到那位同學的家庭背景上,老師更加篤定那個同學是犯人。誰叫那個同學是單親家庭呢?在柳洙泗對老師的「說情」下,該同學被定罪,懲罰並不重,主要是得接受心理輔導,但在班上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這位同學。柳洙泗不用帶頭霸凌他。他只要在那個同學跟他借東西時,閃過一瞬間的猶豫,讓其他同學看到就好。
剔除不順眼的同學非常簡單,甚至陷害老師對他而言也易如反掌,柳洙泗的父母在家長會的話語權可不小。若是有心,整座學校都會變成柳洙泗的王國,他之所以不興風作浪,是他懶得做。和柳洙泗有著類似特質的冷,則是最張揚的那種小孩。柳洙泗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潛力,若從小就意識到自身的聰明,確實可以連家庭都掌握,不過柳洙泗的父母應該不會像冷的家人輕易被他操縱。他們沉迷的另有他事。在兩年前,父母為了進行社會學的研究,進入不正常的教會田野調查。「我們不相信沒根據的宗教」,潛入之初他們說;「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不會被邪教說服」,臥底一段時間取得教會信任的他們說;「我們是在保有自我意識的情況下,自己選擇的」,把柳洙泗也帶去教會聽講時,他們說。不知何日起,柳洙泗看見父母和顏悅色溝通的畫面,通通在教會。也許是在父親遭受女學生誣賴他性騷擾,而教會的人幫忙處理這件事時之後、也許是母親過度勞累而流產之後、也許是父母間的矛盾逐漸升溫,兩人終於不顧兒子在場大吵一番,首度用難聽的言詞對罵時開始,從父母上教會的次數,以及強迫柳洙泗參與集體活動的頻率,柳洙泗明白到,父母不再當他是他們倆的兒子,而是「他們」的兒子。
教會的捐獻金流動被媒體爆出來後,國立大學教授身分的教徒成為報導的重點之一,新聞沒把完整姓名打出來,但一上網搜就能找到柳洙泗父母的全名。大眾輿論壓力固然可怕,更駭人的是身邊的人也覺得柳洙泗一家都瘋了,過去相聚時總是和樂融融的親戚換了張臉,以關心的名義明嘲暗諷。柳洙泗父母把一切都扛下來,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仍舊相信自己是對的。他們不再吵架,平和得詭異。
直到那天,他們罕見地強硬,命令柳洙泗換上正式到像要參加喪禮的服裝,要他非得跟他們出門不可。
「鑰匙。」柳洙泗發現父母把家裡的鑰匙忘在餐桌上,便拿給在門口急不可耐的父親,不料父親把鑰匙扔在玄關的鞋櫃上,粗聲說:「動作快!」
柳洙泗不再抵抗,避免給父母更大的刺激。父母匆忙發動汽車。他們駛在熟悉的路線上。
到了真理堂,他們一家直奔會堂。那裡已經有幾百人跪著冥想,母親把柳洙泗按著跪在軟墊上。母親的力氣大得不可思議,為了掙脫,他忽然放鬆向上頂的力量,身體降低再往旁邊鑽,突然失去對抗力量的母親差點沒站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爸爸講。」柳洙泗說,直接踩過旁人的腳趾,步向尚未進入隊伍的父親。相對之下母親要避開擠在一起的信徒,和兒子的距離很快就拉開了。
即使那些人被踩到腳,也沒有睜開眼睛或停止冥想。柳洙泗心中的懷疑更加被證實。他得快點找到父親。
父親在和同為會內幹部的某個花白頭髮男人說話,見柳洙泗跑來,氣急敗壞。「你幹嘛跑出來!你媽呢?」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說完我馬上回去。」柳洙泗讓自己的聲音充滿力量。
花白頭髮男人說:「你們先說。」
父親怒視柳洙泗,把他帶到無人會經過的轉角低聲而嚴厲地問:「你要說什麼?」
「我還不能死。」
父親動搖了。柳洙泗的語調以及肢體動作、眼神,全部傳達著他的堅決。他直視父親的雙眼說:「我也想和大家一樣知道真理,再差一步我就會知道了,在那之前我不能死。」
「……你怎麼知道?」
柳洙泗反問:「我們所有人都到齊了嗎?在這邊可以一次結束嗎?」
「在這裡會結束。」父親額頭上的皺紋彷彿能夾死蒼蠅,這些紋路都是兩年前出現的。
「不和大家死一起是不好,但是我常常因為要唸書沒參加活動,還不夠了解。這樣不明不白死掉,我沒辦法到和你們一樣的地方。」
父親抓著他肩膀的手緩緩鬆開。
他說:「小停車場的那道門沒鎖,我們快遲到時會走的那條路。不要看逃生標誌。」
柳洙泗以為在這種時刻,會見到父親浮現以前的神情,然而父親說著時,臉孔仍扭曲著。
不能露出半點不安。柳洙泗堅定地凝視父親說:「我會去和你們會合。」
「你是不會說謊的小孩。」父親說完,便推了柳洙泗一把。
柳洙泗以平常的步伐走路,走出父親的視線後,才狂奔起來。
父親最後那句話,是相信他迄今為止的所有謊言,或是識破了他每回的欺騙?
打開通往停車場的小門,他沒有停下腳步,往附近的大賣場跑去。
賣場裡其樂融融推著手推車的家庭,宛若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緩慢地跟隨人流前進,大賣場裡重複播送的廣告聲陪伴他前進,最後他獨自穿越收銀櫃臺,從三樓的玻璃看出去。消防車十萬火急闖過紅燈。隔著玻璃聽不見警笛聲,但那些紅色,不斷流動的紅色,好像總在繞圈子,一次又一次從他眼皮子下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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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一天。」
舔著冰棒棍上最後一小塊冰的小愛說。
「你們搭明天早上九點的船,我們可以一起吃早餐。」
小愛不情願地說:「我會暈船,不吃早餐。爸爸說我們要直接去坐船。」
「那今天就是最後了。」
戴著遮陽草帽的小愛臉還是紅通通,不淑女地拿裙擺搧風,若是冷在此,又要罵她了。
「愛,妳想去跟我去別的地方玩嗎?」柳洙泗對小愛地稱呼切換成和冷一樣的「愛」,也是為了要惹毛冷。
「想!」
小愛不疑有他,交出她的小手。柳洙泗帶她登上即將出航的船,混入其他組家庭客。
下船後,他們往島的另一端走,沿路上小愛繼續談她幼稚園上臺表演的事,一次也沒問起他們要去哪。柳洙泗不時讓小愛補充水分和熱量,把她照顧得妥妥當當,讓她沒意識到他們已經走了幾個小時。
「沒有大人在,妳不害怕嗎?」
「跟你在一起就不會有事。看到你就覺得很安全。」
看到燈塔才停下,他們已經走到島的尾端。「可以上去嗎!」小愛興奮地問。
「要爬很多樓梯哦。」
「算了。」小愛馬上說。
「都到這裡了,妳想爬樓梯上去,還是我們就坐在這裡休息?」
「嗯……媽媽會叫我要爬上去,爸爸也會,哥哥也會。」
「不說他們的意見,愛,妳想要怎麼做?」
「我……還是上去好了。」
兩人牽住的手掌沾滿汗水,每爬一段階梯,小愛就要停下來吸一大口氣。待她說「好了!」他們才繼續往上走。
走到和燈塔一樣高,小愛又說再前進,於是他們走到比燈塔更高的地方。
俯瞰下方風景時,小愛忽然問:「你喜歡你的爸爸媽媽嗎?」
「大部分人都喜歡的吧。」
「可是他們把你給叔叔嬸嬸帶來玩,不是他們自己陪你玩。」
「因為他們有事要忙。不陪我們玩,不代表他們就不在乎我們。」
「我討厭哥哥,更討厭爸爸媽媽。」
「因為他們站在你哥哥那邊?」
「而且他們總是說我是不聽話的小孩,不停罵我。我有那麼壞嗎?只有阿姨喜歡我,所以哥哥討厭她,阿姨要帶我出去玩,哥哥就會跟上來。討厭家人是不對的,但我還是討厭他們。」
「喜歡和討厭自己無法控制。」柳洙泗說,想起他逃離那天。他想要說服自己當下他感到的是悲傷,然而事實真的是如此嗎?害怕,憤怒,怨恨,孩子對父母抱有這些情緒是錯誤的,是不孝的。
他沒親眼看到火焰焚燒,但他想像父母在火舌濃煙中痛苦掙扎,或許他們在死前一刻會後悔,進而產生更大的痛苦。被邪教欺騙的他們有苦衷,這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點是他被傷害。他應該像小愛一樣坦率地討厭背叛自己的親人。滿口掛著愛的父母,用自以為是的方式「愛」他,算得上愛嗎?愛是糾纏的鎖鏈,為彼此帶來痛苦和不幸,也是壓力的根源。愛是牽繫著項圈的救生鐵索,固定著不讓他墜落萬丈深淵,也是折斷他頸骨的吊繯。
「愛,如果我是你的哥哥……」
「很棒!」小愛雙眼閃閃發亮。
柳洙泗被她的反應逗笑,隨即又想到,他有能力愛她嗎?他已經不知道平凡的愛是怎麼產生的了,就算眼前的小愛再可愛,相處久了,也許也會像他的父母,日益生出嫌隙,再轉化為肉眼可見的恨意,用日常履行的義務,如全家人坐在桌前一起吃飯、固定全家旅行來掩蓋。世界上真正幸福的家庭,佔的比例可能少之又少吧。
父母死去,他沒有哀傷,是家庭本身的問題,還是他的原罪?他的個性說不定就是如此。
看著坐在階梯上的小愛看海的背影,這個迄今為止只給他美好印象的女孩,她死掉,他會難過嗎?
柳洙泗伸出手,對於推她下去抱了百分之五十的決意,以及百分之五十的好奇。恰巧小愛轉頭,他突然覺得徒勞無功,順手拉起小愛說:「走吧,該回去了,天要黑了。」
小愛噘起小嘴說:「我不想回去。」
「我們是小孩,不能選要不要回去。」
「等到長大可以自己決定的時候,還能堅持現在的想法,那一定哪裡都能去。」他說。
在碼頭看見雙方家人的身影,柳洙泗感到好笑。
那些怒容和焦急,都是拙劣的演技。大人們真厲害,知道「現在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可以立刻演出,彼此之間有禮貌地不互相拆穿。
當大人們質問他們溜走的原因,柳洙泗可以編出許多理由,坐錯船、錯認家人、被不知名的人帶走。然而他一個都沒說,只是笑。
笑著看大人慌成一團,還想要替他找正當理由。
轉頭看見小愛,她卻流下淚水,縮在冷的懷裡。她終究是個普通人。
他們因此錯過藍眼淚觀賞活動,旅程不圓滿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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