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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故事要從一卷磁帶開始說起,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錄的,但從磁帶里有些刺耳的噪點判斷,應該是很久之前了。磁帶里不止他一個人的聲音,還有一個聲音,時不時與他交談,像是在採訪他,問他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以下是磁帶里的內容:
「從某個時候開始,我就像是突然睡醒了一樣,什麼都明白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明白,或者沒全明白。」
「某個時候?你老是這樣不具體,故弄玄虛。」
「我懶得說那麼具體,太具體的東西可能不太美好。」
「那你怎麼形容我?」
「你很美麗。」
「你不擅長形容一件事,也不擅長形容人。」
「這我知道,有時候也僅是出於懶惰而已,口頭的懶惰。」
「那我們回到正題。」
「從某個時候開始,我就像是突然醒了一樣,什麼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都沒明白,或者明白了一部分,一個角落。一開始我並不想找出版社,我覺得我不需要任何幫助,因為這本身就不是一個問題。我與家人之間也並沒有矛盾,我的寫作和我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平行狀態。那就像是天上的風箏,而我依然站在地上,看著它跟隨天氣的節奏,有時高飛有時低飛,但總體上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從我的生活出發,離我的生活越來越遠,到最後,任何人都會發現,它們之間並無關係。這也是我所面對的問題,它們之間這種稱作‘無’的關係該如何解釋。解釋一個沒有的東西,的確會讓人糾結,反正對於我來說——站在風暴中央的人——,這相當不好解釋。比如當親人質問我故事中的他們為什麼以死作結的時候,我完全無法回答,因為故事和他們本身並無關聯。」
「但確實是有關係,對嗎?」
「對,但關係和關聯本是兩回事。」
「仔細思考的話,確實是這樣。」
「一旦你冷靜下來並且明白這一點,那後面的事都會變得更好理解。真正棘手的問題還在於,人的情緒的是很微妙的,有一種無形無味的滲透能力,當這些情緒(無法被量化的)逐步滲透進本該理性的思考中時,那我們的思考就會變質,被情緒同質化,變成是披著思考外衣的情緒。一種假的思考。假貨,山寨貨。我們從來不以製造假貨為榮,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製造假貨。人們用山寨思考在思考問題,甚至那些問題也並不是真正的問題,而是一些山寨問題。其實我們所面臨的,就是一些山寨的思考與問題,典型的就是要我解釋某個不存在的東西的存在,我不生產,或者說很少生產假貨,因此我很難解釋這樣的問題,哪怕是最親密的人向我提問時,我也不會回答,因為那是最愚蠢的問題,換言之,一旦我做出回答,那麼,那個答案一定是一個山寨答案,是一個謊言。」
「所以問題的核心不是某個時候,而是你明白了什麼。」
「沒錯,一開始你就沒抓住重點,或者是你抓住了,只是想聽我滔滔不絕地講話而已。你比我聰明多了。」
「山寨的誤解。我也學會你的修辭了。」
「那其實是一種定義。」
「一種對謊言的定義?」
「一種對悖論的定義。」
「絨德的悖論。」
「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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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特別瞭解他的人說,這卷磁帶里的聲音並不是他,而是其他什麼人偷他的名義錄制的,因為他說話根本不是這樣的風格。磁帶的真實性我們確實無從判斷,但我們恐怕也不能輕易相信一個路人的話。畢竟,名義是誰都可以借用的,有人是出於禮貌,有人則出於邪惡。如今他已經消失,這個問題自然無從考證,但從這裡出發,我們已經能夠漸漸看出那份手稿創作時的情況,他只是碰巧在那個時候,有了一些可以稱之為靈感的東西。對於非職業作家而言,珍惜靈感是一種寶貴的能力,因為不是每次靈感出現,他們都能順利攥住,但對於職業作家來說,這樣的過程更加容易,他們操縱靈感的技法也更為嫻熟,就好似把玩一枚核桃,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每個角度都熟練掌握,哪怕到了靈感早已枯竭的地步,他們也能靠手中的核桃編纂出一些可以說得過去的東西。從這個角度,我們就能夠看出業餘作家和專業作家的區別,對於絨德這樣的出佻作品(或作者),只能夠是攥住靈感的作品(或作者),就如他曾經對出版商說過的那樣,他的作品里有最勁爆的內容,鮮艷的色彩和濃郁的氣味,乃至於可以令光敏性癲癇患者無法閱讀,因為其中的感官刺激程度已經遠超白紙黑字的印刷品所能承受的極限,當那些病人閱讀哪怕一個隨機的段落時,都有可能因為誘發癲癇而亡。同學們,當我們面對這樣一部作品的時候,很難不說它是一種詛咒,但我們是未來的理論家,對於任何一部作品,都不能用好或壞、恩典或詛咒來標記,那種說法僅限於某些評論家和急於炒作的出版商人。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大街上、書店裡,人們都不得不談起絨德的作品,也就是那份手稿,但真正搞笑的是,根本沒有人看過它。
同學們,我們不能忽視另外一群人的存在,那就是陰謀論主義者們,他們用不負責任的態度宣稱這份手稿確實不存在,他們已經找到了證據。這份不曾存在的手稿只是一個轉移視線的話題,在這個話題相反的方向,有一場更大的陰謀正在醖釀,至於這個陰謀是什麼,他們也已經找到了一些跡象,在砝碼沙漠深處,有一些歷史遺留問題正在緩緩浮現,那是人類文明的爛尾工程,是一個被過度遺忘草草掩蓋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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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導師已經很久沒來上課,我們都知道他沒來的原因是什麼。後來有人在教室里對同學們說,我們不能對一些事發表評論,因為那些事都是不曾存在的。從那以後,我開始逐漸相信那些陰謀論者了,甚至覺得我的導師就是那些陰謀論者之一,他妥帖地向我們拋了一個引子,並以此來吸引那些最優秀的學生淺嘗求真的樂趣,但即便那是個微不足道的引子,卻依然讓他失去了工作,人也不知去了哪裡。但那用心良苦的引子散髮出的香氣確實讓一些人敏銳地嗅到了,不止我一個,我身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我們在校園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探討那個所謂的陰謀論,我們都想知道那個陰謀到底是什麼,那片沙漠里到底有什麼歷史的痕跡。我們翻遍了圖書館裡的所有地圖,皆一無所獲,砝碼沙漠全境只是被不同風格的墨點所覆蓋,好讓人知道那的確是一片不值一提的無邊沙漠而已,也許這就是事實,但我們卻燃起了更為濃重的好奇火焰,火焰從黃色變成藍色,再到紫色,最終,當我們翻到某一本墨綠色封皮的地方誌時,似乎發現了砝碼沙漠里被刻意覆蓋的痕跡——一張黑白照片在書頁左下角,由於早年簡陋的印刷條件,那書頁里的照片已經模糊不堪,照片里依稀可辨一個方形路牌,路牌上標記著一枚感嘆號,底下是三個連在一起的圓圈,以及一個只有一半的正三角形,後面大概是兩到三個漢字,但已認不出來是什麼。照片下標著一行注釋:砝碼沙漠舊址。
我們日以繼夜的努力沒有白費,這張像片至少證明沙漠深處確有一塊地方,而那個地方在某個時候遭到遺棄,無意間留下了那塊路牌,以及一個名曰「砝碼沙漠舊址」的稱謂。我們都明白,沙漠是不能成為舊址的,因為沙漠是與地球共生的地形,既不能稱其為新,亦不能稱其為舊,況且那沙漠如今依然存在,而且面積逐年增大,毋寧相信是那沙漠的擴張掩埋了人類的文明,一些人們不願提及的文明遺跡。
各種各樣的想法瀰漫在校園裡,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我們順勢組成了一個砝碼探險隊,由我擔任領隊,若干名副領隊由我的幾個同學擔任,我們都是導師的得意門生,相較於其他半路加入的人來說,我們的確可以說是這個項目的發起者。我們希望讓導師也加入進來,和我們一起去沙漠那邊考察,但我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他家的鐵門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關於他死亡的言論不知何時開始流傳起來,不得已我們給他的妻子打電話求證,打電話的人是我——在其他幾名副領隊的注視下,那通電話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它奠定了這場探險的迷惑性,以至於讓我們自始至終都被這種迷惑性所包圍。
電話的內容很簡短,我在此進行復述:
電話響了很久之後被接通,一個女聲接起電話,聽起來氣息尚足。
在表明身份之後,我們確認她就是導師的妻子。
沒有寒暄的過程,我突然不知怎麼開口詢問導師的情況,但她告訴我請我稍等。
電話那頭沒有人聲,卻有一陣一陣風聲,伴隨著信號的噪聲一起。
我們焦灼地等待著,我甚至能看到大家的心跳。
導師接起了電話,問候我們近來如何。
旁邊的同學耐不住先開了口,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導師回答,他們一家人前往遠方度假,對於不告而別的事感到抱歉,要是有什麼學術問題,盡可以打電話和他交流。
這是他媽的怎麼一回事?其實這句話更應該留給後面。
就是這樣一回事,你們有什麼事呢?
我們想知道關於砝碼沙漠遺址的真相,因為我們找到了當年的舊照。
什麼遺址?據我所知那裡自古以來就是一片沙漠。
是您最後一次上課時告訴我們,那個陰謀論的論調。
同學們,你們太可愛了。這想必是其他老師的把戲。
請您告訴我們,三個連在一起的圓圈和半個正三角形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這是一個幾何問題。
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
親愛的同學們,你們要去哪裡?
去那片沙漠。渴望真相的同學們已經越來越多,我們需要您的幫助。
我給不了你們任何幫助,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他媽的什麼情況?
希望你們順利歸來,研究成果記得發表在雜誌上,如果那真的重要的話。
電話掛斷了,我們面面相覷,大家的心跳依然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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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還活著,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但這通電話也讓我們失去重心,僅憑一張舊照和瘋了的導師,所有人都陷入迷茫。雖然探險隊人數眾多,但那張舊照片里的信息,我們沒有對所有人透露,僅有包括我在內的四五個人知道。一位喜歡研究符號和暗號的副領隊站出來,說舊照里的符號看起來像是古迦巴文,文字的內容他還需要時間去對照,於是我們出發的時間進一步延長,試圖先把那兩個符號研究清楚。說到迦巴,據那個同學所說,是一個被隕石湮滅的族群,幾千年前曾活躍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我想只要搞清楚古迦巴文化,那個舊址的秘密就能解開一半,但學校圖書館能提供的資料到此為止,在任何地方誌和學術成果中都查不到關於迦巴文化的更多資料,我們不禁開始懷疑他關於迦巴的資料是哪來的,他說那是他家書架上的一本外國著作中提到的,在此援引一段原文:
La civilización Jába vino de hace más de dos mil años, adoraba el desierto y el universo, y estaba muy evolucionada ... alrededor del siglo VII d.C., fue destruida por un meteorito.
按照西班牙語的念法,這個文明其實應該譯做「哈瓦文明」,撇開念法勘誤,那本書上也再沒有提到任何有關這個文明的資料了,那一章其實是關於人類宇宙探索的內容,在論證的時候,提到了很多早期人類文明,其中巴哈人的宇宙探索歷史,只佔一小部分,也並沒有任何注釋,沒有任何參考資料,這是一本騙子書。
另一個人提到這有可能引申自另一詞「Baja」,這是確實存在於地球上的地方,更有意思的是這個「Baja」即是「Desierto de Baja California」,位於墨西哥北部的一片沙漠。我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是否確有關聯,它們讓我又想起導師曾給我們播放的那卷錄音,錄音里絨德談到的關於關係和關聯之間的區別,那種微妙的陷阱正將我們緩緩包裹,是還是不是?哈瓦或者巴哈,在我們腦海中反復激蕩,沒有秩序的浪花將我們的行船不斷捲起又打翻,我們掙扎著穩住舵,在船里叫喊著,不顧被海水蟄痛的眼睛,努力睜眼看著浪花與浪花之間的縫隙,我們想知道巴哈人是否研究過宇宙,但顯而易見,那裡只是一片美麗的群島和沙漠,並沒有任何宇宙研究的痕跡存在。砝碼和巴哈,砝碼和哈瓦,難道這個叫做碼砝的地方冥冥之中和它們產生關聯,或者關係?我們的船隊再一次被無情打散,回想起那卷不知從何而來的磁帶,我們的思維愈加混亂,似乎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可能存在的,遠在萬里之外的巴哈沙漠的人,想必沒有我們的煩惱,在尚未發現這種關聯之前,誰都不如我們苦惱,這就是事實。也許那群陰謀論者並不存在,只是導師自發的意義不明的謊言,我們都被戲弄了。那可能確實是他的理想或是未盡的研究,那可能是他瘋癲的又一證據,我咒罵拋棄我們的導師,也咒罵導師的妻子為什麼甘願與他為伍瞞天過海,這到底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有人提醒我,如果一切僅僅是瘋癲的杜撰,那為什麼砝碼沙漠是切實存在的呢?它不僅顯現在地圖上,更能夠為我們所觸摸,為我們所踏入,為我們所探索的,只是沒有人活著出來。那卷磁帶讓我們堅信,這種種誤解當中必有關係,於是我冷靜頭腦,和朋友們重整隊伍(只剩下我們幾個),一起踏上了前往砝碼沙漠的路,得益於清晰的地圖,我們很快規劃出了前往沙漠邊緣的路,對於進入沙漠之後該怎麼辦,我想到了那邊肯定會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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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了一個尚未開封的日記本,打算從出發那一刻開始記錄,在我想象中,當我們完成這次探險時,我的筆記本上應該會存儲著滿滿當當的筆記;我帶了三支筆,打算巨細靡遺地記錄我們走下的每一步,發現的每一處不為人知的景象。
從學校出發,我們乘車穿越市區,駛上寬大的高速公路,期間我們會停車休息一次,休息處就設在絨德曾經居住的小鎮。小鎮的中心巴掌大,不知不覺間已經向周圍擴散了不少,從休息處看過去,鎮子外沿的樓房越來越高,中心還以低矮建築為主,一座黑色的教堂佇立其間,略顯突兀和莊重。
我們在午後抵達小鎮,四下空曠無人,在唯一開門的小餐館裡匆匆用餐後,我向餐館老闆打聽絨德,問他以前住哪裡,現在有可能去了哪裡,餐館老闆說不知道,不知道,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問過絨德的問題了。我們出門後,他突然喊住了我們,問我們是不是要去砝碼沙漠,我們回答說是,他跑過來追上我們,告誡我們最好打消念頭,因為民間傳言里,去過砝碼沙漠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別擔心,我們只是在邊上看看,就當是一次旅遊。餐館老闆用手指了個方向,說那邊有棟粉色的小樓房,那裡就是絨德家,已經很久沒有人去過了,邪得很。怎麼邪?他們全家人都死了,還能怎麼邪?轟動一時的新聞我們當然記得,那也曾是一樁人人關注的凶案,在新聞匱乏的年代里,這已然是一個年度話題,我們都曾討論過,直到警察發現不明人士的毛髮樣本後,這件事才逐漸平息,或者說是戛然而止,也許後來某個時候曾有一個小小的報道聲稱警方已經抓獲嫌犯,但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但這都是我的猜測。當我們走到那棟粉色小屋的時候,發現周圍雜草已經有松樹那麼高了,樹和草密集而生,甚至無法容納一個人躋身而過,草叢里瀰漫著糞尿騷臭,我們誰也不想靠近一步,好奇心到這裡就被迫終止,但雜草間偶然顯現的粉色瓷磚仍在剩下的旅途中觸動著我的內心。
那卷磁帶也許確實屬於他,那裡刻錄著他的思考,我們不能確定另一個聲音屬於誰,畢竟對於絨德的生活,我們從來未曾開展過研究。從飯館老闆的只言片語間,我們知道他確是走向了沙漠的方向,我試著把視線放在那棟小樓頂上觀察,我看到遠方有一座穩居地平線之上的山脈,在無比遙遠的地方悠悠綿延著,在目所能及卻想象不到的地方與地平線交融在一起,說它消失了,但它證據確鑿地立在那裡,說它存在著,但我們與它的距離為何那樣遙遠,若干山丘和砝碼沙漠和將我們隔離開來,讓視覺與感覺之間生長出一段邈遠的路,沒有鋪裝的路,僅憑人類的幾種器官,是很難體驗到的,更不用說踏上那條路了,但我此刻可以確定,那就是他的方向。當他們按下錄音結束的按鈕之後,緊緊擁抱,用僥倖的激情相互接吻,那女孩把身體緊緊貼向絨德,絨德則用盡解數吸收著她給予他的全部的感情,那山頂的形狀如同凝固的火焰,在火山噴發的時刻,他們完成了一場說不清楚結合。我長舒一口氣,跟司機打了個招呼,開車吧,我們可以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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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我想起我包里的日記本,突然覺得對不起它,因為在沙漠里寫日記,這種事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不太想做別人做過的事,就和這次探險一樣,沒人做過的事。所以我決定放棄我的日記本,所見所聞僅用記憶和口述。如果有機會,我會買一台小型錄音機,像絨德一樣把思考錄下來,我不知道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但我想試試。可能你會說我這樣又是在做別人做過的事了,但我覺得這裡的別人不是一般的路人,也不是偶像,是我正在苦苦研究的對象,我有理由參考他的方式進行思考,我隱約覺得,這樣做會很有趣,但主要問題是,現在沒有錄音機供我使用。
我問我的同伴有沒有錄音機,他說沒有。其實他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只是現在已經為時過晚。出了小鎮,沿途都是彎彎繞的小山,透過樹叢隱約可見三兩鄉村住家,牛糞有時灑在路中間,我們的麵包車碾過牛糞,一陣泥巴和青草以及蕨類植物的氣味滲透車窗,我們聞著這味道,感嘆這裡的風土還真是奇妙,小鎮明明坐落在一片乾旱的土地上,怎麼越往高處走,空氣反而越濕潤,乃至於輕飄飄的塵土也倍感壓力,紛紛吸水落地了,麵包車還在網上繞,植被慢慢多了起來,也越發茂密,色澤越發深厚,三三兩兩的住家不見了,光線也逐漸昏暗,我看了眼手錶,此刻不應日落,樹木卻越長越高,我甚至快忘了我們的目的地是沙漠。我問司機,這片乾旱區怎麼會有這般原始森林一樣的地方,司機說這裡的水土就是這樣,天上來的水都藏在這幾座山裡,周圍的人靠它們養活,這幾座山貪婪的很,吸收天和地的精華,你若認真查了地方誌,肯定知道若干年前,那人人懼怕的砝碼沙漠本是一片綠洲,而這幾座小山丘本就不存在,這裡的區域,和原本的綠洲融為一體,共同孕育著成千上萬種生物——敢問,這「若干」到底是多少?由於在學校圖書館裡並沒有任何地方誌提到這片區域的長期歷史,我們不得不向司機問清楚。若干就是若干,可能是幾千年前吧,司機不留情面,只是說家裡的老人在他們兒時總是這樣說,我們問他是哪裡人,他說他就是那山裡人,我操,你怎麼不早說?我收回了這句話,沒有合適的契機,有的話早說是說不出來的。那這屬於民間傳說,若非相當詳實的地方誌,一般書籍是難以研究到這份上的,你家老人的話有點意思,但他們大概也是從老老人的口中聽來的吧,畢竟這世上還沒有千年老人的存在——我奶奶就是千年老人,她說她以前就在那片綠洲上過活。你這就是開玩笑了吧,師傅。師傅笑著說,我開得不是玩笑,是國際玩笑,你們別被我耍了。我的同伴拍案而起,指責司機嘴裡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司機點了根煙,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車速又增加了幾碼。好吧,你坐下吧,山路行車還是要系好安全帶,你要是死了,我們的研究還怎麼進行。我對司機說,這裡確實妙不可言,你當真是這山裡人?他說沒錯,他們家都是在這山裡生活的,後來漸漸移居城裡,老人們本留在山裡,但前些年相繼去世了。那你覺得城裡是你的家還是山裡是你的家?還是城裡,跟別人說肯定都是說城裡,你說這座山,別人未必知道,是吧。
確實不知道,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座山叫什麼名字,或者說這片山叫什麼名字。地圖上沒寫名字,甚至沒有標注這裡有山,這趟旅程從一開始就像假的一樣,像是有人特別為我們置的景一樣。千年傳說我並沒有想相信過,但當我置身一片人造世界的時候,我將產生懷疑,也許那千年傳說和此時此刻我們腳下的土地一樣都是假的,是什麼人在什麼時間專門為我們塑造的,就連這個司機,都顯得那樣不真實。有段時間我極度相信書上的知識,我堅信別人口中再篤定的事都有待商榷和查證,而我們查證的方式就是翻閱書本,的確有不少垃圾書籍在干擾視線,但我們總能準確找到權威書籍或資料里的對證,因此,置身校園的我們逐漸沾染上了懷疑主義的氣息,準確說那是一種香氣,因為我們總是懷疑一切,總是查證一切,總是信心滿滿地辯駁一切。我們有警察一樣敏銳的嗅覺,也有雜技演員一樣時刻緊繃的神經和百分之一萬的專注,兩隻眼睛就如黑洞一樣呈現出無限的狀態,但這種無限可能要從兩個維度去看,一,我們所探究的問題是無限的;二,在我們意識之外的東西也是無限的——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道理,尤其是此時此刻我乘坐在這輛顛簸的麵包車上,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明白問題不是出在我們知道的太少了,而是有些問題,你甚至永遠都不能瞭解。正如我剛才說所,這場旅途從一開始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我們的懷疑主義經驗很快收到了挑戰,在這片地圖都錯誤標記的地方,我們的實證精神已經開始坍塌,麵包車里的人變成了無頭蒼蠅,在狹小的空間里到處亂飛,甚至被國際玩笑戲弄,在短暫的瞬間里幾乎喪失了理性,對善良的司機破口大罵,而那年輕的司機依然穩健地駕駛著麵包車。天不見黑,也不見亮,我們就在這山裡上上下下,似乎永遠也抵達不了沙漠的邊緣,可能我們早已不在地圖顯示的範圍里了,更可能我們開始就看錯了地圖,我們沒有掌握辨認地圖的方法,真正的方法不是看地圖的平面範圍,而是縱深去看,穿透那張厚厚的銅版紙,一直看到空間的最深處,看到宇宙的大爆發後迸濺出的無聲的火花裡,看到每一個靈生最微小的神經纖維里,到那時候,事情的真相已經悄然溜走了,就像一個會瞬間轉移的粒子,僅憑你區區人類,是完全不能察覺的。
一開始,你們就被人騙了,你們用懷疑構建的大廈,早就被安上了定時炸彈——不,一開始就被引爆,轟然倒塌了,而你們擁有人類普遍存在的木訥,因此沒有察覺到,也許更是因為這事實太過震撼,以至於你們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思想統統都沒跟上節奏,所有感官依舊維持著先前美好平和的狀態,從你們第一次聽到那卷磁帶的時候,那種一直持續的狀態就已經成為一種幻象,那座你和你的同伴們用激情和時光構建的宏大建築,就在那個時候被無情摧毀了,但若追究責任,親手引爆炸彈的人是你們。出於一種不合時宜但必然出現的好奇心,你們若無其事地按下了按鈕,那炸彈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謙虛地爆炸了,而你們沒有意識到。你們早就說過,討厭偶像崇拜那套東西,說那已經過時了,理應被時代唾棄,你們早就說過,說那些漂亮的、庸俗的、幸福的、快的、便宜的、昂貴的、用造影劑製造的、用印花排列的、大樓里陳列的、氣味芬芳的、惡臭的、索然無味的、腥氣的、油炸的、綠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水煮菠菜色的、軟綿綿的、鋒利的、塑料的、反光的、印著人頭的、印著人身的、印著下半身的、印著凋謝的玫瑰的、路邊的池塘、逐字逐句的臟話、我操、我日、我乾、操你八輩祖宗、傻逼、大傻逼、狗日的、驢日的、一出生就沒屁眼的、世界知名的、厚重的、厚達776頁的、厚達1086頁的、鑲著金邊的、緬甸金邊的、水泥的、鋼筋的、磚混的、骨灰做的、礦洞里的、洗衣機上面的、洗衣機下面的、還有該死的洗衣機、你的鄰居、你的鄰里、屋頂的喜鵲、街邊的老鼠、剛出生的老鼠、死去的老鼠、樹葉和樹葉上的蠶、樹葉上的蟲洞、一串吃剩的葡萄、一張犀利的照片、三個油膩膩的指紋、犯罪現場的DNA、神話、法律、漂浮的道德、游魚、遊人、一束粘稠的中微子束、來自另一個宇宙的輻射、人與人之間的輻射、伽馬射線、慢性病、愛情的味道、人類健康、外星人健康、外星人服飾文化、文化的稱桿、宇宙教材、星際通勤、上學之路、垃圾桶上的煙頭、酒瓶、月光旅館裡的威士忌、雲朵的照片、床上的尿漬、那些人、這些人、很多人、很多東西都是為你們所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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