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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沙丘連著一座沙丘,進入沙漠之後眼前的景致出奇地相似,那座大山依然佇立在遙遠的前方,像一條盤踞地球的惡龍,時刻震懾著他,也提醒著他保持清醒。偶爾出現的一片草甸為他帶來一些陰涼,他就像一隻快死的蟲子一樣,在墜落的邊緣掙扎著,有時他能想清楚一些事,回憶起更多的碎片,有時烈日又讓他頭暈目眩,難以堅持,當他躺在草甸上休息時,總能聽到幾聲響亮的馬蹄聲,淺棕色的野馬揚塵而過,不給他留下一點馴服的機會,他只好就著野馬掃過的涼風養精蓄銳,馬蹄軋過草甸留下深深的足跡,他順著馬蹄印走去,一灘淺湖出現在他面前,在草甸中央晶瑩剔透,水底的朽木清晰可辨,不遠處幾匹野馬正在咂水,完全沒有看他一眼,他也就學著那些野馬,奮力咂著湖水,水下的草葉輕輕晃動著,朽木卻巋然不動,他憋了口氣把臉埋進水里,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沁透了,渾身顫抖,從死亡的邊緣移了回來。他的兄弟曾經說過,在瀕臨死亡的一瞬間,腦海中最先浮現的事就是人最在乎的事,彼時還活得很好的他雖然表示認同,但不能更好地佐證這一點,而今天,他通過實踐證明,他兄弟的話也許只是編的,因為在剛才那個瞬間里,他的腦海中什麼都沒有出現,勉強來說只有一條細細的白線——他跌倒了,從線的那頭倒向了這頭。他不想再走了,他在溫潤的草甸上席地而睡,這片野馬生存的草甸竟是這樣舒適,與咫尺之外的沙漠大相徑庭。
天色將暗,已經有星星在天空顯現,自從進入沙漠以來,他輕易就能找到北斗七星,那些與他最好的兄弟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們就就靠辨認星星度過夜晚時光。星星離我們太遠了,宇宙里我們則更遠,但也出乎意料地近,因為我們就是宇宙的一份子,卻怎麼也觸碰不到宇宙本身,我們能做的只是望著,望著,望著宇宙在夜晚降臨時向我們施展的高傲的魔法,望著宇宙注視我們的眼光,誠然,人類沒有資格與宇宙對望,但無論如何,這目光我們是逃不過去的,星星置身於離宇宙更近的地方,汲取宇宙的養分,以同樣犀利的眼神注視著我們,它們在白天隱去,輪轉又輪轉,在夜晚浮現,閃爍又閃爍。那遙遠的距離足夠超越時間,在我們之前就知曉後來發生的事,於是人們向星星祈求,渴望知道還未來臨的事,就想他和他最好的兄弟一樣,在每天一成不變的目光捉摸之中,祈求著提早知道未來的答案。星星和宇宙是一樣高傲的,在無數個寒冷的深夜,它們就那樣像說好了一般凝視著你們,閃爍著耀眼的光澤,在天色不那麼晴朗的時候,它們會蟄伏,狠心不散髮出一絲光點,在那種時刻,你們仍會想著它們,想象著它們,用你們的想象力,刻畫著它們,順便刻畫著未來的樣子,在馬上就要到來的分別的日子之前,看到自己今後的一生。
也許在一個你也記不清的時候,他曾告訴過你一些關於那女孩的事,但你並沒有放在心上,是的,你確定他曾淡淡地談起過自己遇到一個女孩——是一個妓女,你笑著問他你嫖她了嗎,他說沒有,他們聊了很久的天,他知道那女孩只是因為一種難以扼殺的病,不得已而為之。是的,你確定他說這話的時候,樣子無比認真,目光筆直似乎要直抵那女孩的額頭中央,但那女孩不知身在何處,他也不知怎樣才能再找到她,於是那件事就那樣過去了,你沒有放在心上,而他也沒有再向你提起,知道你們分離,他都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
但你還是不能確定,自從走入這片沙漠,似乎一切都如河流一般攪和在了一起,時間的這一面和那一面在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粘連,你對事物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與其說是變化不如說是混沌,你的肉體變得遲鈍,思維卻活躍異常,你細數著自己離開小鎮以來經歷的事,你帶著你不祥的預感逃離家鄉,嗅著輪胎燒焦的氣味向北方進發,你日復一日地觀察遠方的山脈,但仍不可避免地一腳踏進沙漠,莫大的沙漠為你獻上歡迎禮,用一個擁抱讓你深陷其中,唯有遠方的山和頭頂的星星能為你指路,你不知道自己還能在沙漠里堅持多少天,你甚至也記不太清來到沙漠已經多久,此刻的你還躺在那片草甸上不願離開,甚至當那些馬、駱駝和羊戲耍結束全數消失以後,你依然躺在那片草甸上,看樣子,要把這裡據為己有,這是一片幸福地,像是遠方的伊甸園一般給你送上生的希望,你不想再走了,孤獨讓你遍體鱗傷,讓你糊裡糊塗,讓你的腦袋發出嗡嗡的聲響,你往前翻了幾頁,翻到了剛出發時在另一座小鎮裡遇見的那個女孩,她瘦瘦的樣子,以及做完愛後扎起的小辮,兩腿之間的氣息,眼睛的黑度,以及身上不多的但被你發現的一兩顆美麗的痣,你按住這個頁碼,深深倒吸了一口氣,徹底愛上了她,想念著她,確信著她無聲的謊言里暗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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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發生了一段對話,但這段對話並不是由誰說出口的,亦不能被任何人聽到,但也許能通過某種方式看到或感知到,看到或感知到的人也能夠將它通過文字表達出來,我看到了(或感知到了),於是這段對話由我來轉述。由於找不到合適的標點符號,因此這段不存在的對話使用星號進行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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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針對「對話」的第三方轉述實為以下文本,不承諾絕對精確,亦不具備任何引導及暗示性,僅供觀者參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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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真相?
*這樣的故事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因為我也想不明白。
*其實換種簡單的方式也能說吧?
*能說,那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發生的事。
*但那絕不是一個俗套的事。
*那絕不是一個俗套的事,甚至不能用任何定語來表達。
*我想也是,雖然我也沒有完全明白,但我同意,無法用任何形容詞來形容。
*每當我冒出和你同樣的想法時,我都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能力問題。
*我也是。
*但換種角度去看,我又覺得語言本身就是多餘的。
*沒有存在的必要。
*對於事情的真相,我有時似乎在看清的臨界點上。
*為什麼說臨界點?
*因為過了那個點,之後的事情就變得不可言說了。
*從可言說之事變成不可言說之事,故這個點作臨界點。
*沒錯,這本質上是不同的。
*身處臨界點之前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我會想象事情的真相:人物、時間、地點、人物、時間、地點……
*那也就是一般人們思考的邏輯。
*我就是一般人。
*我們都是一般人。到臨界點之後呢?
*我曾經稍微進入過臨界點之後的世界,就像我之前所說,那是不可言說的。
*那你會怎樣表達?
*從我個人的經驗來看,在臨界點之後,我會用圖形來理解發生的事,或者說圖形都主動呈現在我面前幫助我思考。正方形、圓形、橢圓形、三角形、不規則的六邊形、不規則的四邊形。基本都是一些簡單的形狀。它們排列組合,生成各種各樣的序列,但沒有固定的搭配,我甚至找不到四組以上的排列,多數時候只能憑著直覺去猜測它們代表的意思。
*這樣看來,臨界點之後的不可言說之事,完全是無憑無據的?
*你可以這樣看,但你也要注意,我的猜測是多數時候發生的,在極少數的時候,我在臨界點之前的思考會留下一些印象,這種印象會通過一種同樣不可言說的形式轉化為思考的財富,這種有價值的證據會自動適應臨界點前或臨界點後的思維邏輯,然後變成一個聯結,用微量的事實依據貫穿臨界點前後的世界,只有當我找到這種微量的聯結時,我才能夠比較清晰地讀懂臨界點之後的那些排列組合所表示的含義,當然,這種體驗無異於在宇宙中找尋一根毫毛,無論你擁有多強的能力,都無法改變這種,只能依靠運氣的事。
*我似乎沒有這種體驗。
*你也許有,但想必是通過其他形式,我總覺得每個人臨界點後的世界都是不同的,所以我分享我的排列組合,即使我全部看透看懂,對其他人的意義也不大。
*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這個臨界點其實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臨界點。
*我沒有證據,但有感覺。
*我也沒有證據,但感覺強烈。
*……
*我曾經花費很多時間研究那些形狀的排列組合,完全沈浸在裡面,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境地。
*那你有什麼成果嗎?
*可以說是有吧。比如,我發現我從臨界點之前帶過來的一個小故事,那是我出發去遠方之前發生的事。我在一間小飯館,總是遇見一個女孩,她看一本綠色封皮的書,就那樣,我一連遇見了她兩周。
*你把這個故事帶去臨界點之後了?
*不完全是,但至少我在臨界點之後認出了這故事的一些元素,比如那本綠色封皮的書,在臨界點那頭就是由三個形狀組成的——一個倒三角形,下面是一個面積和它差不多的梯形,梯形的右側,還嵌套著一個更大一點的正圓形。
*這就是「書」的意思?
*是的,準確來說這是「綠色封皮的書」。
*就像學習一門語言一樣。
*是,可惜幾乎沒有方法。
*那其他要素呢?你還發現了什麼?
*還有就是「女孩」,可能不僅僅是「女孩」,也有可能是「女」或者「女性」。
*是什麼樣?
*「女孩」不再是直線構成的形狀,而是一個類似於正方形,但頂邊變成了一條自上而下的曲線的圖形,就像是正方形上頭的海浪一樣。對了,還有一種情況,在我的意識里它也代表「女孩」——這次是由兩個形狀組成的,左邊大約是面積減少一半的正方波浪,右邊是一個細長的菱形,你看,這次是兩個形狀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我不知道,總之這兩種組合形式的「女孩」,經常出現在我臨界點之後的思考里,有時候她們和那本書一起出現,有時候她們交替著單獨出現,和她們一起的還有若干我依然無從辨別的排列組合。
*再從你的臨界點之前拿一些信息過來吧?
*沒那麼容易,如果真的如我們所說,臨界點之後全他媽是未來的事,那我想,它們肯定不會讓你輕易破解的。反正目前為止,我只知道「女孩」和「綠色封皮的書」經常出現在那裡,但這畢竟是已經發生過的舊事,在我弄清剩下的排列組合之前,它們對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意義了,但更操蛋的是,除了女孩們和綠色封皮的書,其他更多的排列組合每天都會更新一次——至少絕大部分如此——,如此一來我又更加不知何從下手了。總而言之,小飯館裡的女孩我再也沒見過,那間飯館說不定都沒了,但偏偏就這樣,它們依然霸佔著我記憶的空間。
*這空間是有限的。
*這空間是有限的,而且還會愈發有限。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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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浩大無邊的沙漠,就似一處被人刻意掃清的廢墟,越往深處走,放眼望去就越是什麼也沒有。不同於其他準備充分的人,絨德沒有打算在這裡辨明方向,因為他知道朝著山的方向走,終能抵達那邊,也就是山腳下。對於那座山,絨德其實並沒有什麼想象——也許山腳下一片繁榮,也有一個和自己的鎮子差不多的小鎮,那裡也有和他一樣的年輕人,一個有些糊裡糊塗的人,或者一座空蕩蕩的教堂,每個禮拜准有老年唱詩班聚在那裡吟唱主的恩典,那裡大概也有恩怨,有命運促成的亂局,有人因為相愛而步入婚姻,有許多家庭依山而生,有涉世未深的孩子終日眺望沙漠的方向,看著沙漠里若隱若現的幾個光點,揣測著遠方來客的相貌,他們有沒有帶來禮物用以取悅山腳下的孩子們,他們身著黑色的衣衫,彷彿又要帶來厄運……說不清楚,僅憑那孩子的只言片語說不清楚,於是我們請來足夠說明問題的大人,讓他們用最新的望遠鏡觀察遙遠的沙漠,通過鏡片觀察,那幾個光點若即若離,像是在空中醖釀的幾道雷電,閃耀著刺骨的光芒,一會匯聚,一會散開,卻怎麼也劈不下來。
越是靠近危險的時候,作為當事人的你,越是難以察覺。誰在什麼時候告訴過你這樣一句話,更有可能是你自己告訴自己的。怎麼,那是一種微妙的時刻,危險,是一種微妙的時刻,你翻遍辭典,屁都沒找到,於是你乾脆自己造了個詞語,曰「微險」,何謂微險?微妙的危險罷了。
微險,今天在你腦海中反復出現,儘管你早知道你已置身危險,因為這大沙漠處處刁難著你,但這個被你發明的詞語,今天格外興奮,時刻提醒著你微險將至,微險將至,你笑著撫摸它的頭,平穩著它的情緒,你向它解釋自己知道自己的處境,自從出走以來,危險時刻都縈繞在自己身邊,當然,還有那個影影綽綽的影子,看起來早已被你甩掉,但不知怎麼的,微險昂起頭,鄭重其事地向你聰慧的腦子發起挑戰,微險將至,不是危險將至,請你搞清楚。它更進一步,滲入你的視覺神經,當你向前行走時,恍然發覺自己一腳踩在了瀝青上——一條沙漠公路,大大的鏽跡斑斑的三角形警示牌清晰地表明「前方微險」,他媽的,看來這微險真的要來了,你低頭找它,它已經消失了蹤影,你站在沙漠公路上,靜候微險到來。
其實你沒有靜候,只是走不動了。公路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沙,像裙擺一樣飄動著,路左右皆無盡頭,只有那塊生鏽的三角指示牌立在路邊,好像專門為你插在那裡一樣,你上前扶在桿子上,沾了一手剝落的漆皮,沒有一台來往的車輛,你趴在地上,用身體仔細感受著遠方的聲音,但除了持續的灼熱和瀝青的味道,你並沒有感受到什麼。有路的地方必定有人經過,你堅信能等到一台過路的車,把你帶到你想去的方向,你想起無往不至的卡車司機,他們開著貨車把各種各樣的貨從這片大陸帶到那片大陸,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都有卡車司機的身影,更何況這片沙漠里,等吧,必然有卡車司機出現的。你的兄弟也曾有過一場沿路搭車的遠行,他乘著拉集裝箱的平頭卡車、裝稻草和毒品的翻鬥卡車、裝滿農婦的倒三輪拖拉機、冷戰時期的軍用卡車——曾經裝載過導彈的那種——穿越了一座巨大的山脈,抵達了一個鄉村城市,或者是城市邊緣的村莊,他在那裡的一座山丘上住了一陣子,寫下了許多故事,然後通過相同的方式回來了——他這樣寫信告訴你的,但你又聽人說,他其實是坐火車回來的,因為那樣的苦他不想再吃第二回了。不論如何,在那場漫長的旅程後,他毫髮無損地回來了,回到了自己的地方,由於你們相距遙遠,後來關於他的事,你都是聽別人說的。後來的後來,你收到一封久違的信,你的兄弟向你發來問候,祝你和你的家人身體健康,學生時代他曾跟你和你的母親打過招呼,在一場遠方的聚會里,也曾和你的表兄弟們一起痛飲過,他們都是直爽的好人,跟我遇到的人不同,他們太齷齪,太陰暗,不知不覺間連我自己都深受影響,糟糕的影響。你欣然接受他對你和你親人們的祝福,接著他談了談自己的近況,歸來後的生活很平靜,吸煙成癮,還迷上了一種棕色的葉子,你問他是不是大麻,他說不是,那是一種沙漠里特殊的植物,其實早已絕跡,後來又被勤奮的人們找到了殘存的種子,開始了小批量的種植,其實就是以家庭為單位的作坊式種植,那是他在搭車旅行的路上知道的,那味道很香,能夠撫平人心,他喜歡吸那東西,因為那不算吸毒,因為現存的植物名錄上,甚至都沒有這種東西存在,「沒有人知道的植物」,他在信里得意地寫到,「但可惜的是,當地人絕不多賣給外人,原因不詳」,於是他只好隨身帶了一點,偷偷返回了家鄉。現在他的貨已經吸完了,但你是他的好兄弟,於是他把最後一撮留給了你,粘在了信的背面。你幡然醒悟,自己竟然把這封信也帶了出來,那卷棕色的植物,跟你一路顛簸,也來到了沙漠深處,你憋足一口氣,想把這東西全數吸進身體,但你找不到火,你攥著那根短短的煙捲,在公路的熱浪裡看到了你自己,也如同那煙捲一樣乾癟,歪歪扭扭的樣子像是一具屍體,還有你的兄弟,從陽台上飄落,像一根白色的羽毛,身上散髮著耀眼的香氣,那煙捲的香氣,接著他在熱浪中墜落了,他的屍體在焚化之前都散髮著那種植物的香氣,眾人紛紛前來圍觀,爭相在屍體旁感受這不被承認的香氣,從異國偷渡而來的香氣。你看著他的屍體落在眼前,熱浪炙烤著他,炙烤著你的煙捲,你終於如願,將煙捲一口吸盡,火燒到你的手指上,把皮膚燙了個大紅斑,你還在吸著,甚至想把火也吸進肚子里,那是死人才能做到的事,站在沙漠公路上的你卻也做到了,火在你的肚子里,和煙捲的香氣一同攪和著,翻尋著藏在你意識深處的事情的真相,火的眼睛比鷹還要犀利,它在你的身體盡頭髮現一座墓園,那裡埋葬著幾只棺材,火衝破香氛的包圍,一舉衝進了墓地深處,棺材受熱紛紛迸裂,你的父親、母親、兄弟們,全都躺在裡面,他們乾枯的屍體上,彈孔還清晰可見,猶如一個個漆黑的眼睛,在夜裡悠悠注視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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