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雲相趨於平緩,你感到腳下的路也平坦起來,小巴車的晃動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了,只有發動機帶來的平均而充沛的鳴響,也許就是從某個拐彎之後,巴士終於駛上一條稍微寬敞些的縣道,她的臉頰不再抖動,看著熟睡的她時你也不再覺得可笑,你感到稍稍的欣慰,她作為你旅途上唯一的陪伴,你實在不應嘲諷她臉上的肉,更何況這肉,你有著同樣的兩塊,也許在你靠著車窗熟睡時,抖動得更甚於她。
從你兄弟的故事中出離,他臨走前還給你留下了些什麼,你竟也記不清了。間或的頭疼以琢磨不定的規律發作著,每當這種疼痛來臨時,你都趕忙低下頭,眼睛死死盯著地面,像是對疼痛下達命令,命令這支矛頭銳利的隊伍掉頭回去,你併攏兩只手指朝太陽穴持續施發著能量,手指顫抖,胸口如同墜著一塊鉛疙瘩,一呼一吸都牽動著這偌大的重量,你雖然弓著身子,卻仍感受到無盡的重量在胸前壓迫著你,你怕死,怕下一個呼吸就要了你的命,但你又不知道如何能活,在這場頭痛來襲的一刻,你面臨著生或死的抉擇,當然你選擇了活下去,當然那胸口的鉛塊還是壓住了你,當然時間在那時幾乎停滯了,你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情乞求著這疼痛和重量之間能打開一道小縫,供你卑賤的性命偷偷溜出,哪怕只是滲出一道微弱的光線,至少讓你看到死亡其實離你很遠,但是沒有,因此在這種疼痛和重量一次次朝你傾瀉而來的時候——往往是沒有徵兆的——,你都要面臨一次生或死的抉擇,但由於你始終無法探尋出它們來臨的規律,於是你總是提心弔膽,頻頻陷入靜默的祈求之中,你為你在二層小樓上眺望遠方的無聊時刻找到了唯一的理由,那就是祈求死亡的來臨,你盼望一場宏大的超自然現象降臨,也許是一顆星星點亮了那座連綿的大山,也許是一隻飛碟吸收了你的粉色小樓,你盼望著,任何能夠干預那疼痛和重量的力量來臨,你謾罵著它們,試圖激怒它們,好讓它們下次到訪的時候蓄積最強烈的能和你的恨意比擬的恨意,這樣,才能對你一擊斃命,你知道你孱弱的生命依舊是有些頑強的,所以你只能屈膝祈禱,或者引誘,或者默默念叨,要來就來吧,用一種體面的方式向我進攻,用一千支毒箭同時刺向我,這樣,我就毫無喘息的機會了。
但從另一方面來講,自從絨德出發以來,這種偶然襲來的疼痛似乎把他忘了,在更重要的事面前,痛苦選擇暫時退縮,給絨德一個機會全心抗衡他面前的危險,在小巴車的嗡嗡聲中,絨德就快要悟出這個道理了,他與他的痛苦不知何時早已融為了一體,在不斷調和的過程中,彼此慰藉著,對於痛苦和重量來說,絨德是一個合適的寄生之軀,對於絨德而言,這是他命運的啓示,在種種問題沒有得到解答之前,這個啓示將一直存在,折磨著他,令他保持著清醒和警惕,同時以一種卑微的姿態蓄積著龐大的能量,等到某個時候,這些能量全數釋放,屆時他會感到輕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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砝碼沙漠,據說是因沙漠邊緣的一家farmacia而得名,又經音譯,而得名「砝碼」,farmacia常年販賣一些抗生素,頭孢類、青霉素類、阿莫西林類等等,不知道賣給誰,也許在沙漠邊緣徘徊的人需要一些抗生素來增進勇氣,兩顆頭孢,祝他們成功穿越沙漠,然而知道這片沙漠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無論farmacia里賣些什麼,都無法幫任何人走出沙漠,那沙漠大得無邊,是一方空洞的地界,縱使遠方有連綿不絕的山脈,但任憑人們怎麼走,也無法接近山脈半點。走入沙漠的人,與其擔心既定的死亡結局,不如分配更多的絕望情緒在那種被遺忘的狀態里。被遺忘而死,是一種比渴死、餓死、曬死更淒慘的死法,因為在遺忘眼裡,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生物,更不值得用任何方法來對待,也就是說,遺忘把眼光從你身上移開,你就正式被遺忘了,不被任何人記得。
真操蛋。
順著這公路上被塗滿的密密麻麻的字,他開始有點期待這路上的字裡所說的farmacia,此刻他多麼想有一張地圖,能明確為他指出前行的路,自從在那個幾乎荒廢的加油站裡加完油,一路上他幾乎再也沒碰見過人類的痕跡,也許只有這了無盡頭的龜裂的瀝青公路能夠證明這裡曾有人駐足,當然,還有這些用油漆塗在路上的字,他絕不允許自己被遺忘,當然,他也根本不想走進這混沌無邊的大沙漠,他想要的無非是一個答案,如果可能,他將禮貌地提出自己的問題,然後耐心等待著那個自己望眼欲穿的回答,對了,如果那個答案對了,他將輕鬆地離開這裡,回到自己沒有軌跡的簡陋生活中去,錯了,如果那個答案錯了,他想,他將無法克制自己的怒火,再次大開殺戒。但這對和錯誰又能掌握呢?那個人絕不是他自己,但除了他,似乎沒有人能夠佐證那答案,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的問題,可也就是這唯一的問題,困擾著他,一天又一天。雖然路上的字已經向他預告了沙漠的方向,但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沙漠到底還有多遠,也許不遠了,再堅持一下就到了,也許還有很遠,他應該靠邊停車,讓這忠厚的機器稍加休息片刻,待到引擎的高溫散去,再擰動鑰匙,向著沙漠的方向前進。
順著公路上漂浮著的熱浪看去,一片顫顫巍巍的建築物緩緩出現在視野中,比周遭的顏色鮮活了不少,他減慢車速,熄了火,幾乎用慣性前行著,摩托車似乎在熱氣中掙扎著,一陣一陣地向前躥,讓他覺得煩躁。路兩旁的灌木漸疏,一樣大小的石頭和砂土向路上漫散,細沙被風往前吹著,他順著沙的方向駛去,那黃色的屋頂終於擺脫熱浪干擾,以原有的形象昭示在他眼前,一塊廣告牌在沙漠中直指天際,由於那支撐廣告牌的鐵桿過細,已經溶於熱浪當中,從遠處難以觀察得到,否則早在一公里開外,他就清楚地看到那碩大的「farmacia」招牌了,這招牌也被烈日烘烤得褪色了,因此,初來乍到的人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它的,只有稀裡糊塗走到跟前,方能恍然大悟。淡綠色的玻璃鑲在漆面乾裂的木門上,裸露的木紋像是一個個詭異的笑臉,沒有一點人味,卻又像人一樣。他摘下頭盔,徑直走向屋子里去,推開門的一剎那,他本以為會有一陣涼風沁透他,但除了掛在門上的鈴鐺孱弱地響了兩聲外,並沒有什麼能夠讓他為之一振,鐵罩子電風扇掛在房頂上,若有若無地製造著涼風,似乎想盡力把自己隱去。這個黃屋頂的farmacia內部寬敞,玻璃櫃台後面是空蕩蕩的,洗手池靠在右邊的牆上,水龍頭並不利索,滴滴答答地透露著暗語,再往里看,一排冰箱立在牆邊,裡邊應該擺滿了各種各樣盒裝的、注射裝的、瓶裝的抗生素,白色和黃色構成了冰箱里的主色調,他想,到冰箱旁邊也許會涼快不少,汗順著頭髮留了下來,他把頭盔放在櫃台上,電風扇看著頭盔里冒出的一股股熱氣,厭惡地增大了風速,這樣一來,果然涼快多了,他繞過櫃台走向洗手池,痛快洗了把臉,他沒想到的是在這炎熱的沙漠邊緣,水管里流出的水竟有種刺骨的冰涼,於是他開大水流,讓水稀裡嘩啦地碰撞在金屬池子上,自己從中一捧一捧地截取,洗頭髮,洗臉,洗脖子,直到讓自己徹底清醒——原來自己早已身處這座旅人口中的farmacia。
角落里的陰影已經注視了他許久,準確地說,自打他的摩托車在幾公裡外發出震徹天際的轟鳴聲後,這陰影就已經準備迎接他的到來了,陰影沒想到的是,他並沒有要找誰的意思,彷彿不明白一個最粗淺的邏輯——任何商店都是有店主的。但從他的角度來講,這確實不是他的目的,等人才是他要做的事,既然來到這裡,那就在這裡等吧,他是這麼想的,陰影也是這麼說的,他當然明白任何商店都應該有店主的道理,陰影不也正是在等著他嗎?在這片罕無人跡的風沙地裡,現世的道理早已不經用了,甚至就連他的摩托車,都顯得格外出格,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目地,是沒有人會出離他們固守的世界而來到這裡的,陰影將自己鋪在角落里,向他傳達出了這些信息,他理了理被水弄濕的頭髮,依舊找不到陰影在哪裡,索性坐在了門口,和自己的頭盔一起吹著那忽大忽小神經兮兮的風。不用陰影傳達,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自從他走進這間farmacia並洗完臉後,他開始預感到自己要做的事似乎要多幾件了,陰影始終在角落里窺視著他,這種無聲的交流讓他感到不自在,彷彿店裡的每個陳設都被打上了某樣主人的印記,他的突然闖入,變成了一種急需責罰的罪過,於是陰影就躲著,和絨德一樣躲藏起來,透過間或的信息,持續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握緊自己別在腰間的手槍,盡量冷靜下來,陰影,你不出來就算了吧,我只不過想借此farmacia休息一下,如果你不歡迎我,大可以說清楚,否則——既然你選擇躲著——我只好自便了。
他起身再次走向洗手池,大喝了幾口龍頭裡的水,然後朝店鋪深處走去。那一排冰箱旁邊,一扇小小的鐵門候在角落,沙漠上的風把薄薄的鐵皮吹得咔嚓作響,持續騷擾著他的思緒,他顧不上擦拭鬍子上殘留的水珠,直直盯著那扇鐵門,通過基本的判斷,他其實知道那扇門後就是沙漠本身而已,但這小小的店鋪為何需要兩扇門來進出,這是他通過短暫思考而不能得出結論的問題。電風扇不知什麼時候又恢復成了微量的運轉,間或有敷衍的涼風朝他吹來,他回過頭看看店鋪靠近大門的一側,陽光把這一側照得很亮,牆上開得幾扇小窗不知什麼原因就是透不出光線,只有那幾個冰箱里散髮出白熾燈的幽暗光澤,蒼白的調子讓他很不舒服。
原來如此,他猛地走過去,一把推開了那扇鐵門,陽光照耀在沙漠上,一顆顆沙礫將光線散射進來,穿過門框進入了這間farmacia,把黯淡的一側照得透亮。整間屋子都被陽光覆蓋了,那冰箱里微弱的光線徹底失去力量,隱匿了蹤跡,連同那些黃色、藍色、綠色、紅色的抗生素,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扣上槍套的扣子,感覺欣慰許多,陰影已經被趕盡殺絕,那種被人盯著的不自在的感覺也幾乎在此刻消失了。這他媽不過就是個鋪子,休整結束,現在就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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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跨步上車前的一個瞬間里,摩托車爆炸了。油箱旋蓋像火箭一樣竄到天上數百米處,然後輕飄飄地落在沙地上,近乎沒有聲響。得益於他的頭盔,他並沒有被炸死,而強有力的衝擊波將他推回到那間farmacia里去了,沿途撞碎了牆上的玻璃,撞翻了櫃台,甚至連那個破舊的電風扇都掉落在地,變成了一顆顆碎片,和他一起躺在地上。地面涼透了,他的脖子使不上力氣,於是他放鬆全身將自己平鋪在地上感受著從地心冒出來的汩汩涼意。呼吸在一陣陣急促中平緩下來,涼意混雜著無法定位的疼痛在他的身體上恣意游走著,他甚至不敢抬頭檢查自己的身體,他深知血的溫度,也知道瀕死的人最喜歡做的事,也許那些事情不盡相同,但毫無疑問都是具有極致的勇氣的,他不同,此刻的他躺在地上,毫無勇氣可言,光是無法定向的疼痛和方才巨大的聲響就嚇怕了他,在某個瞬間里,他一度以為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從沒有殺過人的好人,這個時候要他死,未免是一件天理難容的事,他的理由很簡單——自己還沒有享受過生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扭動脖子,抬抬手臂,顫顫巍巍地摘下了頭盔,為了保護他,黑色的頭盔表面已經被燒焦了,殘留著的火藥香氣竟然讓他有些眷戀,接著他又抬了抬兩條腿,身體無礙,可以坐起來了。靠在冰箱旁,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槍,聆聽著四下的動靜。門外一塌糊塗,他的摩托車依舊燃燒著,火光和濃煙一起和下午的太陽抗衡著,竟然已經到了下午,今天他的時間在這不祥的鋪子里已經浪費了太久,甚至連生命都差點浪費,到底是誰要這樣對待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如果有一個意外的聲音再次出現,他將毫不猶豫地、精准地朝它開槍,一槍、兩槍、三槍、四槍、五槍、六槍、七槍、八槍,用一整個彈夾,將它徹底打死。
約莫四十分鐘的安靜過後,他確信危險已經走遠,或是說他已沒有氣力再屏息躲藏。他再次回想起那本手稿里的內容,奮力回憶手稿的逐字逐句,他越發回憶就越發確信,那本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手稿中,對他的死亡只字未提,甚至就連有可能影射他的角色也不存在。他真的確信了,他確信書中沒有寫到他,但這不就是他此行的意義嗎?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但這一遭過後,他越發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了,以怎樣的方式死去,變得不再是他這個求知者的好奇,而是迫在眉睫,急需一個確切答案的問題。他起身往外挪,看著地上、牆上遍布的爆炸殘片,他差點覺得這些都是出自自己之手,莫非他最後一單工作是將自己殺死?這太荒誕了,他對自己說,這太荒誕了,他向自己重復著,這太荒誕了,他掏出腰間泛涼的手槍朝天開了三槍,這三槍什麼都沒有打中,只是用來過把癮而已,純粹地,把自己的恐懼與憤怒發洩給沙漠上方湛藍的天空。
他朝著陪伴自己若干年的黑色摩托車揮別,那攤離他愈發遙遠的廢墟依然冒著黑煙,他相信無論他走得多遠,那股細弱的黑煙依然能夠清晰地出現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那就像是一個信標,時刻告誡著這個迷途的人不要走得太遠,也不要把自己還不知道的事當作知道,對於某些事,也許他永遠都無法知道,這股挫敗感就在這一縷黑煙四周縈繞著,縈繞著,變成一串難以辨別的文字,不知是用什麼語言寫成,但他一眼就能認出,那痕跡,竟然是他兒時用手指在沙子上隨意塗寫的漢字,這裡少一個筆畫,那裡多了兩個筆畫,橫不平,竪不直,一個筆畫構成的迷宮在他眼前鋪開,在沙漠上空飛翔;那痕跡,竟然是一個男人瀕死時在地上奮力寫下的暗語,或許那並不是暗語,只是想告訴後來者是誰殺了他,他察覺到了那個男人的想法,幫男人補全了那殘缺的字跡,他的名字正式雕刻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永世也不得擦去,也正是這樣,他的自我意識愈發被助長,但凡殺人,他都要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留下自己的名字,有時是通過一片樹葉,有時是通過一杯咖啡,有時是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他用自己的靴子,在純潔的雪地上仔仔細細刻下自己的姓名,然後騎著自己的摩托車揚長而去,還有一次,他甚至就將名字寫在那個死者的身上——透過那個可憐人過敏的皮膚,他的名字清澈地出現在他自己眼前,他欣賞著自己的傑作,等待著屍體冷卻,痕跡消失,然後慢慢走下樓,聆聽著鞋跟發出的陣陣旋律,幾個節奏的循環之後,他走出門洞,跨上自己的摩托車,離開了作案現場。但他絕不是一個變態,他從不懷疑自己是否有一種病態的心理,因為答案總是否定的,他謹慎的過了頭,他用冷靜而堅毅的眼神同他的雇主簽訂著一份份隱形的合約,我們口頭約定,在幾月幾日,幾點幾分,何時何地,殺掉一個什麼樣的人,對於即將被殺的那個人,他幾乎從不好奇,也不過問雇主緣由,只是約定好上述內容,然後以自己的辦法解決此事。對於口頭協定的效力,他信心十足,甚至從來不去考慮這個問題,這是獨屬於他的方式,雇主必須全然尊重,只要他用他那冷冷的眼神看雇主一眼,雇主便自然而然地順從了他,傭金預先全額支付,一分不少,在某個他臨時決定的地方,他拿走錢,在一周內完成任務,他甚至不需要向雇主彙報結果,因為報紙上時不時會出現他的名字——這種通風報信的任務就交給記者去做吧,他笑著說道,於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就這樣誕生了,這種狀況持續著,也許是十來年,也許是二十年,也許是四五年,總之他變老了,留著不那麼講究的鬍子,但頭髮始終精短,因此在他的殺人現場,警察總是找不到任何多餘的痕跡,以及任何能夠暴露他身份的樣本,除了一個個他親自書寫的名字。全世界都知道,他殺人了,這個名字殺人了,一些狂熱的年輕人甚至在城鎮的每一面牆上都塗上了他的大名,在某座城鎮中心的立交橋下,橋墩被橙色的油漆漆上這個名字殺人了;在一個破舊的停車場里,管理員的小屋旁被綠色的油漆漆上了這個名字殺人了;在城鎮西邊的菜市場里,每一個攤販的攤位前,都被貼上了一個小小的貼紙,貼紙上用手寫體印著這個名字殺人了;在某座小學的操場中央,綠色的草坪被人修剪成了那句話的樣子,孩子們早晨圍繞著操場,睡眼惺忪地朗讀著這個名字殺人了,即便所有老師一起出動,也抵擋不住孩子們的興致,以至於全校師生都在那個清晨開始大聲朗誦那幾個字……這個名字殺人了,這個名字殺人了,這個名字殺人了……他站在操場的圍欄外,盯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影,用心諦聽著那幾個熟悉的字,他的眼眶濕潤,面頰發燙,這不過是自己謀生的手段,如今自己卻用欣賞藝術的眼光欣賞著人們對他的仰慕,他替那些小學生感到可悲,但又被他們稚嫩的嗓音感動,他扒著圍欄掙扎著,他多麼想衝破欄桿,讓那些小學生們閉嘴,趕走那群烏合之眾一樣的老師,全都給我閉嘴,我只是一個醜陋的殺人者,不值得任何人崇拜,殺人本是惡的極致,是無論如何都要細心掩藏的罪行,但這種過度的曝光早已失控,他的名字遍布城市各處,他的罪行為人們所熟知,以至於每當有一個人死去,人們都會下意識認為是這個名字做的,就連醫院裡病危的病人,臨死前都會說,是他殺了我,於是從五樓的病房到一樓的大廳,所有人都一齊呼喊著,那個名字殺人了,那個名字又殺人了!
事實是那個名字的真正所指只有他自己知道,人們對他的名字早已麻木,任憑它出現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這個會殺人的名字只讓警察頭疼,每屆警察班子都要經受這個名字的考驗,在一個個那麼相似又那麼迥異的案發現場,警察收穫的東西總是那麼兩樣,一具體面的屍體,一個巧妙的名字,無論在何時何地,留給他們的線索就是這樣,始終沒有變過,吊詭的是,他真正的失手並非被警察拘捕,而是在一座了無人煙的雪山上。他望著無際的雪原,甚至無心留下印記,那個獨行者就在他眼前,他卻不知為何打起了退堂鼓,他的女人和他一起在雪中掙扎著前行,對她而言,那是一場絕無僅有的冒險,她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這場冒險得以順利完成,他們的關係將會更密切,她心中對他的想象和猜疑將會一一解開——因為他確實是這麼告訴她的——,當這一切都得以實現時,她會鼓足勇氣嫁給他。他心裡重復著自己說過的話和撒過的謊,看著眼前那個獨行者越走越遠,他試圖快步追上目標,上前嫻熟地勒緊繩索,結束這最後一票,然後掉頭回去,用一個男人最崇高的愛意完成這場冒險,但在他考慮 完畢,即將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雪山就崩塌了,在那個安靜的白天里,毫無徵兆地覆蓋了所有事物。
Mi alma,他布滿苦難的靈魂,他永遠失去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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