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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商對於某些題材的作品一直抱著謹小慎微的態度,因為有些事情,他們實在說不准,這些人似乎掌控著什麼,似乎又什麼都沒有掌控。
有時候絨德想乾脆把這東西付之一炬算了,這厚厚的一沓稿子,沒有人懂,更沒有人要,但也不是毫無價值,畢竟他也算收穫了一些評論,很大一部分來自他的家人,比如他的父親。
「邪惡的孽障、白眼狼」——父親曾這樣對他說,每當父親想起他的手稿時,總是大發雷霆,絨德則適當地保持沈默。父親之所以這樣憤怒,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在這樣一本厚厚的書稿里,蘊藏著一個悲催的故事,即使絨德並沒有指名道姓,但當他的父親看到書稿時還是立刻就明白了——故事里,他們全家人都死了。絨德父親其實也想把書稿付之一炬,但他不能點火,因為從某個時候起,他已經戒煙成功,一旦點起火來,他的煙癮又將呼之欲出,為了自己的健康著想,他暫時沒有動這部書稿。
來自母親的擔憂也是有道理的,絨德自幼有創作的天性,他很少說話,但筆下滔滔不絕,在他幼年時,就曾因為用筆罵了某個人,而被老師當眾訓誡,這個人非同小可,因此絨德被迫輟學,在家裡完成了幾年學業,在環境相對鬆散的小鎮裡,這樣做無可厚非,或者說對她而言無可厚非,因為她打心底里也覺得,那個人該罵,只是這樣的委屈不該由兒子承受,彼時的他還太年幼,還意識不到言語的威力。
輟學對於學齡的兒童來說是很有誘惑力的,當絨德輟學在家後,他的兄弟們紛紛要求輟學,最終這場鬧劇由父親的毒打收場。在絨德升學的時候,由父親安排,他被送進了小鎮外的一所寄宿學校。
就像那些出版商們一樣,不是每一所學校都希望收下絨德這樣一個輟學生,絨德看到校門的第一眼起,他也知道自己注定不屬於這裡,但無論如何,他向父親的斥責屈服了,也向母親的沈默屈服了。他的兄弟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瘋狂,並且逐漸高大,強壯,瀰漫著臭味。
所以當出版商和絨德第一次聊起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眼前這個消瘦的年輕人心懷戾氣,好像隨時都要上演一場悄然無聲的爆炸。但出版商最擔心的不是這些問題,他們關心這樣的書是否會是他的唯一之作,也就是說,他們擔心他寶貴的靈感在這本書之後就會用盡,畢竟,在這本書里,這個年輕人已經建構出了一個最極端、最宿命、最可悲、最荒唐的故事,如果他打算堅持這種風格的創作,那麼他恐怕難以寫出超越這本書的作品,更甚,他可能再也無法創作。對於出版商的從長計議,絨德很難拿出什麼證據證明自己可以堅持創作高質量的作品,畢竟他寫作的源頭,確是出自自己的親人,但當他們都在書中死去,實在乏善可陳的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了。他告訴出版商,他還會堅持創作,他腦中已經有一個故事,他預感到自己即將身處一場冒險之中,這會是一個相當精彩的故事,但不像這一部一樣如此荒誕且具有衝擊力,而是一種漫長的舒緩的節奏,頗有浪漫主義的風情,一場關於命運的苦旅,男人和女人,最刺激的性,性愛的描寫,你們放心,我不會再隨便罵某個人了,我不會描寫顏色背後的意義,我不會描寫平原上赫然而立的塑像,我會來一場有許多目的地的旅行,我走出小鎮,走出沙漠,翻過大山,穿越森林,我會乘坐火箭,上到太空,在太空中引亢高歌,用我的身體放出最美的煙花,我會設置我的敵人,我會打破我的宿命,我會讓你們這些該死的出版商都出版我的作品,並且把每一部都當作我的遺作般供奉,因為這是我用盡激情所創造的,猶如創世紀一般的激情,把我的名字刻在海裡,給我請最好的設計師裝點我的封面,給我一個機會吧,如何?好的,好的,我們會考慮的,出版商們謹慎地點點頭。一名秘書把絨德送下樓,她很漂亮,走的時候絨德偷偷看了好幾眼。
出於對原創作品的保護,絨德離開出版社的時候,只給他們留了一份梗概,所以當出版商們拿著梗概再三考慮直至最終決定出版之時,他們甚至都沒有仔仔細細完完整整讀過一遍那本稿子,只是任由絨德拿著手稿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證明著自己的貨真價實。這種寶貴的信任和欣賞,就連出版商同行們都欽佩不已,於是他們立即叫來漂亮的秘書,要他馬上打電話給作家絨德,恭喜他的處女作即將由他們出版,並承諾一字不改,一字不刪。出版商們預計這本荒謬至極的作品定會大賣,香檳已經打開,推門而入的是秘書小姐,她聯繫不上絨德,當她親自前往絨德地址上的家時,發現那裡已經被警察封鎖,在十米開外,她就聞到了濃郁的血腥氣味,她分辨不出那味道里有沒有絨德,警察也不願透露任何情況,周圍沒有一個目擊者,那裡的住家早已四散而逃。
她知道部分真相已經是大約一個禮拜之後了,小鎮的報紙上說,一名槍手闖入民居,槍殺了屋子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出版商托關係找到了一名負責本案的警察,那警察說證物里並沒有任何手稿,現場的屍體里也沒有絨德,案件仍在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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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都在尋找他的時候,他的確很快就被找到了。
傍晚,有人看到荒廢多年的電工房裡人影窸窣,於是立即叫了警察過來。警察到的時候天已徹底黑了,電工房透亮的窗戶在黑夜裡格外顯眼,連帶著這棟粉色小樓本身都更加醒目,那窗戶就像太陽一樣,人們眯著眼睛朝裡面看,他們毫不驚喜地看到了絨德——一個伏案讀書的男孩。警察決定不強行闖入,而是友好地敲開門,溫柔地把他帶走,事實也確實這樣發生了,絨德合上書——一本科幻小說——關了燈,跟警察走了。之後的事讓警察一籌莫展,因為接連幾天的審訊都沒有獲得任何有意義的線索。他們問絨德有沒有殺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們,絨德說沒有,那你知不知道有誰可能殺了你的父母和兄弟們,絨德說不知道,那最近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了,絨德說。我看你就是兇手,案發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了,你們剛才說的,那些死了的人是誰?
……
警察從遠方的大城市找來幾個醫院的精神分析專家,他們給絨德接上了五顏六色的儀器,伴隨著亂序信號一般的圖譜蹦蹦跳跳,最後隨著小小的單色顯示屏越升越高,他們終於下了定論:這個人受到巨大的刺激,腦中的海馬結構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與記憶有關的邊緣系統,已經被瞬時的強大的具有極致衝擊力的事實刺激,迅速衰弱退化,乃至被普通的新陳代謝所吞噬,也就是說,保管那段關鍵記憶的物理結構已經消失了。警察問醫生,那要怎麼才能找回關鍵證據?醫生卻說找證據是警察的事,但如果要尋找記憶,那至少要先滿足一個基本條件,那就是存在儲存記憶的介質,在本案中,以至於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依然活著的卻沒有記憶介質的人,據他們所知,絨德還是唯一一個。
醫生們傾向於將這位罕見的樣本帶走做研究,警察則希望暫時控制絨德,以防他是本案的真凶。考慮到絨德僅喪失了一些特定的敏感記憶,但依然具備生活的自理能力和較為完善的道德意識,醫生們還是徵求了他本人的意見——答案顯然是拒絕的,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可以值得研究的地方。警察方面,由於他們在案發現場提取到了另一人的毛髮樣本,於是他們改變了偵查方向,再者說,那段時間又發生了幾起類似的殺人案,民眾之中的戾氣與日俱增,因而警察放過了絨德,轉身投入了新的鬥爭之中。
對於自己的手稿,絨德也保持了遺忘的態度,就如同那塊被代謝掉的大腦組織一樣,再也不見蹤影。當然,出版商此刻更加希望推出這部作品,在全民戾氣升騰的時刻,這樣一本如同詛咒般的書一經出版,或許會更加點燃民眾的頭頂火焰,在這座小鎮裡的人,幾乎人人都的同情絨德,帶著猶如傳染病般的憐憫之心,從遠遠的地方凝視著他寄居的那棟粉色電工房,那段時間里,居民們茶餘飯後都會跑到粉色小樓附近,以近乎祭奠的儀式感望向那裡,女人們把眼淚一股股注入樓體磚頭的間隙,男人們一根又一根抽著煙,然後不約而同地留下最後一口扔在路邊,那段時間里乞丐也特別多,他們有的人專門撿拾男人們故意留下的煙蒂,有人則是趁亂行竊,不光是偷竊那些聚精會神專注憐憫的人們,更前往他們空無一人的家中,在還未收拾完的碗筷旁摸索著家中值錢的那些東西,一塊手錶、一沓現金、一對玉鐲、一顆嬰兒的牙齒、一面古代的銅鏡、一塊乾癟的葫蘆瓤、一盒未盡的避孕套、一斤白酒、一塊豬肉、一個啼哭的嬰兒、一隻小狗或者一條沒吃完的魚。
吃虧的人們逐漸覺得這是個圈套,儘管在這整個過程中使壞的僅有那些流浪漢——他們很可能是從各地流竄而來,匯集在這個充滿民怨的小地方,就像是一場壞人們的聚會,大肆享受著趁虛而入的快樂。從那以後,人們不再刻意關注絨德的那棟房子,只是在他偶爾現身時,同他禮貌地保持距離,同時散髮出與從前別無二致的憐憫目光。沒有人和他說話,也不再有人向他打聽那天發生的事,因為他們眼前的這個男孩,只是一個普通的孤兒,過著普通的獨立的生活。談到他的生活,其實是幾名當地紳士共同出資供養他的,這其中就包含幾個出版社的老闆們,彼時他們對這位不知名作家報以輕視,如今他們卻驚人地一統戰線,都以最誠摯最實際的方式,以防他找回喪失的記憶,找回丟失的手稿,找回他們本該掙到手的源源不斷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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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個人而言,他或許還不知道那本書如此搶手,以至於除他之外,竟然還有若干人虎視眈眈。此刻的他,出離了那個連名子都殘缺不全的沙漠小鎮。酒館一面之後,黑色圓帽送了他一台在倉庫擱置多年的三輪摩托車,並祝福他完成注定要完成的事——當然他並沒有問具體的事——,最後在侉鬥里放了一瓶自釀烈酒,因為沙漠的夜裡寒冷無比,別的都指望不上。他們給摩托車灌滿汽油、機油、剎車油,接著觸動那老舊的化油器,隨著幾聲來自氣缸吃力的喘嗽聲,排氣管冒出陣陣黑煙,車順利發動了。黑色圓帽和他告別,在一陣煙霧中輕輕揮舞著他那僅存的兩根手指,就像是激勵他成功的信號一樣,令他信心大增,他預感自己快要碰見那男孩了,這預感也讓他有些無措,如果那一天馬上到來,他要面對的難道真的如那男孩之前所做的一樣,在紙上隨手一寫,自己就將受到命運的裁決?神聖的命運,是不會將自己的操控手柄交付給一個孩子的,他曾在小鎮教堂里偷聽到了這樣的話,在空蕩蕩的新教堂里,神父不見蹤影,那一隊老年唱詩班亦不見蹤影,這不知出自誰口的話,此刻來回激蕩在他心間,他腦中回溯著近日來的旅程,正如那句話映射的真相,正一件一件錘在他身上,燃燒的鐵錘反復捶打著他,那場無端的爆炸摧毀了他的摩托車,在那座殘破的小鎮上,他遇見了同樣被命運裁決的黑色圓帽,以及那座加油站裡的女人,命運已經足夠仁慈,仁慈到一遍一遍一遍向他明示裁決的殘酷性,但你怎麼就不悟呢?
老舊的摩托車越走越輕快,不知不覺間已然在沙漠公路上飛馳了許久,他想拐個岔路休息一下,喝口酒,方才恍然大悟,這孤單的沙漠公路了無盡頭,根本沒有岔路可言。順著有且僅有的公路,他往前開著,天上的星星自打他進入沙漠以來,不知第幾次悄然升起,路上沒有路標,沒有划線,他目所能及的只是一扇小小的門,一扇永遠和他保持距離的禮貌的門,但他仍朝門的方向騎行。四周愈加空曠,遠方的大山和層層疊疊的沙丘如同巨人一般高聳著,讓人無法判斷距離但可以輕易判斷大小,天上的星星悉數降落,和地上的瀝青顆粒融為一體,到處都是一閃一閃的東西,光斑和光點佔據著他的兩隻眼睛,他依稀辨出其中有兩顆遠遠的特別亮,他擰動車把奮力追趕那兩顆更亮的星星,那兩顆星星也像心靈感應似的,離他越來越近,終於,在他始料未及的速度之下,他們在這條孤獨的公路上相會了——一台黑色吉普車同他擦身而過,透過擋風玻璃,他認出了車里的人。
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變化了。作為一個以殺人為生的人,這本就與人生在世的道理相悖,如今的他,還憑什麼再相信命運,如此簡單,你怎麼就不悟?他有善良的母親,一位二十二歲就誕下他,在他年幼時便離他而去的母親。在他依稀可以回憶得起的幼年歲月里,母親總是教導他向善,她說,人生而為善,死後以求得一個圓滿輪回,這麼簡單,你怎麼就不悟呢?彼時的你還太小,母親走的時候你甚至問不出個為何,長大後你聽人說,母親是跟一個男人走了,那個男人不願要你,母親苦苦求情,但最終狠心把你丟下,說到這裡,講故事的人碎了一口唾沫,謾罵你的母親,於是你也跟著罵她,這個女人實屬惡毒且自私,但你為什麼要這樣罵?你也說不清楚。數年之後,當你也到母親彼時一樣的年紀時,你漸漸悟了幾分,母親這麼做的緣由估計也只是因為浪漫,一種理想的表達方式。你後來翻到過母親的手稿,漂亮的藍黑色墨水滲透業已發黃發脆的稿紙,那是一首接一首的詩,時隔多年你實在記不清那詩是怎麼寫的了,地平線初升的太陽,但你記得一些段落,那裡有你母親生活殘損的碎片,初秋時葉子的脈絡樣子,正方形的花園裡層層疊疊的灌木,你無意間闖入了母親的詩意,就如同病菌侵襲你心,讓你感到痛苦,讓你無法抽離,讓你找不到證據但卻愈發堅持地相信母親,你在小徑交叉的花園裡欣賞母親離去的背影,像欣賞一幅風景畫一般,久久駐足不願離去,那是老勃魯蓋爾的一幅尋常風景,剛剛創作完畢顏料尚未乾透,你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氣息影響了顏料的色澤,你俯首帖耳半跪在畫旁觀察著母親離去背影的紋路,如同指紋一樣細密的紋路,你在裡面看到了命運,昂揚向上的小徑陡然落下,像一個瀟灑的竪彎鈎顛倒的模樣。你想起你如今的命運,這裡有你從母親那裡繼承而來的理想,也有自己在路邊撿拾的、那些細碎的猶如海邊破損的貝殼的瑣碎事,那些事讓你成為了你自己的樣子,而不是母親離去的背影映襯出的影子。你從幼年的回憶里暫時抽身而出,覺得有些僥倖,畢竟你走在這漆黑的沙漠公路上,讓你還有機會把奔湧而來的命運攔腰斬斷,一種直覺告訴你,這樣做是沒錯的。
手臂上有刺青的男人狠狠踩了一腳剎車,把車停在路邊,一句話也沒有。你們耳邊盡是深夜時分那種說不上來的聲響,一種沒有規律的頗像金屬與金屬之間撞擊的聲響。他拉開滿是煙蒂的煙灰缸,把嘴裡的那根也狠狠塞了進去,你想問他打算怎麼辦,但他似乎並非想要掉頭追那個人,而是長長呼了一口氣,就像是要把肺葉里的煙霧全都吐出去似的——他不想追了,就在剛才那個意外相會的瞬間他放棄殺他的念頭了。他兩手握著方向盤,回憶著剛才一路開過來的感覺,從那個偏僻的定居點出發到現在,幾個小時過去,騎著摩托車的他是他遇見的唯一一個人,在這條了無盡頭的沙漠公路,蒼天像撥弄棋子一樣讓他們輕輕鬆松在此相逢,這不是一種概率遊戲,而是一種對他的警告,就像是面對面地告訴他:我可愛的、年老的孩子,在你業已衰敗的人生里,為什麼還要再添一宗罪行呢?他不想折騰了,面對上蒼的警告(儘管這也像一種誘惑),他耐住了性子,在煙頭熄滅的那一刻他徹底放棄了,從此他不再有仇人,不再有是非牽掛著他曾經特別容易躁動的心,不再有只言片語煽動他行使他曾擁有的靈活的手腕,也不再有那樣一件事或者一個人,讓他行走江湖的勇氣再次膨脹,讓他的手槍重新上膛。是的,作為許多時間的幕後主使,作為更大的罪惡遊戲里的一顆螺絲,經過這麼多年直至今夜,他確實累了,他無比年輕時在手臂上刺下的刺青在說不清什麼年月里早已模糊褪色,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可以選擇退出舞台,如今借由女孩的眼睛再次觀察這枚刺青的時候,他正式承認了這一點,這個忽大忽小的遊戲,他再也不想玩了,其實他早已選擇遠離遊戲的中央,遠離那些如今依然活躍或者生死未卜的角色們,但只要那個男人還活著,他就怎麼也按耐不住那顆遊戲之心,他想把他帶入更深的遊戲,讓他品嘗背叛者的苦果,讓他的兄弟們為他準備最殘酷的酷刑,讓他皮肉分離,醜陋地死去。如今,這些都已成了過家家般的把戲,他沒心再玩了,他老了,這樣的生活不適合他了。
他放走了他,任由他騎著摩托車,在他的背後越來越遠。至此,這個男人的故事就結束了,那個簡單的道理竟是他先悟了。從後視鏡里看到吉普車消失不見時,他的眉頭終於有些舒展,這道理是他先悟了沒錯。和那個男人的過節,在他自己看來其實沒什麼,也許是出於某種利益關係,他確實背負了些不好的名聲,但經過這次瞬間的相遇,二人的恩怨就此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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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武俠故事里通常的設置一樣,在他的想象中也有一個元世界,英雄惡霸分踞東西南北,以高山相隔。他是江湖中人,不屬任何一方,他背負命運的重債,流竄南北東西,那債好像是要讓他找一個人,那個人懂得一種誰也沒法解釋的技法,在木頭上開個洞,就能一窺他的生命軌跡。
每當自己這樣想象的時候,他的心情就舒暢一些。自從他摯愛的女人他的靈魂死去以來,他就陷入尋找命運的境地,這四個字其實是很空洞的,但他似乎把活著的希望都寄託於此。還有一件事需要更正,或者說強調:他活著的希望其實有另一種根本的解讀,那就是死去的意義。他深知自己在人類平均壽命以前固有一死,他期待這樣的結局,但自打他摒棄自己的殺人生意之後,他便染上了尋根究底的毛病,在他以前的殺人時代,他的職業素養使他習慣於箴口不言,既不產生好奇,亦不問多餘的問題,但如今他自由了,他有理由搞清楚關於自己的所有問題,就像一個剛剛產生自我意識的幼童。
和黑色圓帽的相識,讓他一度自我懷疑,眼前這人和他一樣,一樣折騰了半生歲月,最後落魄至同一個沙漠酒館。這倒算得上一種歸隱,也是他們共同的可以想象的最好歸宿。玩弄人命的代價就是這樣,要麼早早死去,要麼則歸隱於生活底部,終日不得見光。我不知道他和黑色圓帽之間到底聊了什麼,但在心勺鎮的那幾天,確實讓他消沈了不少,對自我的懷疑也是在那時候產生的。他殺人,是為了讓摯愛的女人過上更好的日子,如今女人已死,他便不再殺人。他反復琢磨著自己過往的經歷,又想起黑色圓帽和白色圓帽的故事,從某個角度看,他們同屬一類人,都為摯愛的女人所困,那也是他們共同的,一擊即潰的弱點。
照理說,沙子是不能反射出倒影的,但他卻在沙漠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無比清晰的樣貌,甚至身上的疤痕都分毫可見,當他們的目光相交的時候,他和他的影子都笑了一下。他一度覺得那是自己在心勺鎮遺留的人格,但他仔細觀察了那個倒影,頭上並沒有戴帽子。
沙漠開始不安,但仍沒有人跡,他依然是這條公路上唯一的訪客。這公路可能並不孤獨,沒有人會造一條孤獨的公路,任由它兩旁黃沙綿延,乃至於連一條交匯的小路都不曾存在,他懷疑,這條公路的存在是否經過政府部門的規劃?城市裡的生活是他早就陌生了的,但這條瀝青公路依然一定程度代表著人類文明,即使它已經有些像地表的化石一樣硬化乃至風化,但它依然是勞動者在此活躍過的證據。他想找到建造者們曾經的聚落,不安的沙漠揚起沙子,使得無數星星暗了下去,他為了躲避沙子,只好繼續往前騎,不敢貿然駛出化石公路鋪成的軌道,就如同開火車一樣,沿著眼前唯一一條路行駛,又如礦車一般具有冒險精神。當那些星星終究被揚沙覆蓋,遠處的黎明得以曝光之後,他終於發現了人的痕跡,一條小路上嵌著淺淺的車轍,大概就是那男人的吉普車留下的,他踩著車轍行駛,以防摩托車陷入沙子,在不久之後,我們終於抵達這座業已廢棄的試驗場,先前介紹過此地,這裡是早期人類試圖瞭解外星文明的出發點,在這裡,無數頂尖的科學家們展開了一系列破譯、研發等工作,當然也包括製造可以進行宇宙探索的火箭,在巨大的貯藏倉庫里,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鏽蝕的龐大的覆蓋件,我想我們之所以能夠看到這些龐大的零件也是有人刻意而為之的,畢竟在研究失敗(或成功)之後,僅是安全銷毀核心部件就已是一項成本巨大且危險重重的工程,於是,在他們耗資無數進行完上述程序時,便已無心無力處理我們眼前的外部零件和諸多大型建築了,因此我們得以偶然間發現這些不太重要的東西,但卻依然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但如今任憑誰也無法帶走它們,因為它們那些鏽跡斑斑的東西實在太大了,第二個原因是,那段宇宙狂熱時期過後,人們對於外太空探索的激情好像很快就消逝了,也許是因為投入太高而回報太少,或者說,從蛋糕上窄下的小櫻桃已足夠人類最出類拔萃的科學家們咀嚼消化好一陣子,因此那塊大蛋糕暫時沒有人敢於分而食之。總之,這裡已經沈寂數十年了,就連這些東西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還有人會來拜訪他們,在這些歷史遺留的廢物之間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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