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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車不知不覺到站了,零零星星的乘客早已下車走遠,只留下車廂末尾依偎著的兩人。司機下車抽完了煙,把煙頭熄在乾裂的砂石上,不知是煙頭還是石頭髮出慘烈的滋滋聲,這細小的聲音穿透薄薄的車玻璃,鑽進絨德的耳朵里,然後輕輕落在絨德的心際,像是一聲遠古的呼喚,在時間的洪流中念叨著他的名字,絨德,絨德,是時候醒來了。他在夢中掙扎著,拖延著,宛如一個耍賴的孩子,躺在床上久久不願起來,也不願面對燦爛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他眉頭緊鎖,流下了幾滴口水,口水就要滴在那女孩的肩膀上,不知因為什麼東西觸動了她,女孩猛地驚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掏出一張餐巾紙,替絨德擦乾了口水,用手指捅了捅他,到了,到了,該下車了。
司機看到兩人糊裡糊塗地下了車,感到一身輕鬆,這樣兩個陌生的、疲倦的、年輕的面孔,他已經很久沒有見識過了。這裡一片荒蕪,相比絨德的小鎮要開闊了不少,山依然佇立在遠遠的地方,絨德看到山便感到踏實了些,那女孩順著絨德的方向看著,說那座山她熟悉,絨德問她你去過嗎,她說沒有,沒有去過那怎麼能熟悉,女孩笑了笑,說在她生長的地方,所有人都熟悉。那座山的威力之大是人類難以抗衡的,用武力無法抗衡,用毅力也無法抗衡,因為抵達大山之前,要先穿越一片大無邊際的沙漠,而任憑誰或誰們進入了沙漠,無一例外都會被沙漠吞噬,據說他們的屍骨是朝著與大山相反的方向擺著的,絨德想問個究竟,難道這些都是找山的人?他們為什麼要朝相反的方向行走?莫不是半途後悔了?但我絕不會後悔,他暗自思忖著。女孩看他咬緊牙關的模樣,笑了起來,她能肯定的是,絨德是她見過最可愛的男人,一個不太懂得敬畏自然,也不太懂得敬畏她的男人,她記得在最初幾小時里她告訴過絨德,她討厭那種畢恭畢敬的男人,那些妄圖討好她,然後將她霸佔的男人,絨德望著她,問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他又是怎樣的一種男人,她說,不知道,但一定不是那種,因為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開始討厭他,反倒是絨德那種有些茫然的眼神讓她有點欲罷不能,她想盯著絨德的眼睛甚至鑽進去,她想知道他在迷茫些什麼,絨德說他不迷茫,他知道要去哪,他也知道路在哪裡,她反問他去那裡到底要幹什麼,絨德說不知道,只是感覺有人在找他,那腳步逼得他沒辦法在小鎮裡呆下去,所以他也得走,跟著那腳步一塊走,他說那腳步只是尋覓著他,然後遠遠地跟著他,他還知道那腳步是他無論如何也不好甩掉的,於是他就開了路,一直往前走,也許到了地方,他的迷茫就都有了答案。女孩摸著絨德的腦袋,湊上前吻了他一下,她說她不覺得有什麼腳步跟著他,他的迷茫也許只是因為缺少一點陪伴,尤其是異性的陪伴,她牽起絨德柔軟的手,絨德順從地被她牽引著,兩只手在空氣里擺來擺去,他們朝著沙漠的方向走去。
「現在我成了你討厭的那種男人了。」
「哪種?」
「那種畢恭畢敬的男人。」
「為什麼?」
「因為你牽著我的手,我跟著你走。」
「這路是你帶的。」
「這頭是你開的。」
「你要怪就怪那個跟著我的腳步吧。」
「根本就沒有什麼腳步。」
「那你還願意跟我走?」
「願意。」
「那接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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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細長的柏油公路鑲在沙漠邊緣,密密麻麻的塗鴉和漆黑的車轍鋪滿公路——你還說沒有腳印,這就是腳印。絨德看著女孩,女孩攥緊絨德的手,一句話也不說。一陣風朝他們吹過來,裹挾著些飛沙,還夾雜著些焦糊的氣味,這味道流竄了很遠很遠,順著這味道,他們朝那間farmacia走去。那大而殘破的招牌不知候了他們多久,呆板地懸著。
女孩對他說他們到了,這招牌就是砝碼沙漠的入口,絨德在她身邊不說話,目光緊盯著不遠處那一攤黑色的影子,氤著陣陣黑煙的影子,那味道就是從這影子里發出來的——你還說沒有腳印,這就是腳印,絨德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女孩再次攥緊他的手,無言以對。她知道自己是個隨心所欲的人,在男人面前,無論是多麼窘迫的境況,她總能聊上幾句,她覺得男人,甚至是所有男人,都不難對付,他們的目的只是上床,短暫地上床,短暫地上床接著短暫地上床,有如孔雀開屏,那是一種不太友善的誘導,讓她曾經迷失自我,而後又看清方向,得以在青春將逝之際出逃那種渾渾噩噩的日子,她不說那是為什麼,絨德也沒想著問,面對面前的一番景象,兩個人顯然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索,絨德越發相信自己的直覺,而她越發相信她身邊的這個男人與其他男人不同,他無疑是可以信任的,但她實在看不透自己接下來會陷入何種境地,但至少在這間farmacia門前,他們共同目睹著、經歷著詭異的事,你說呢,絨德——沒等女孩說完,絨德便將書包丟在她腳下,走向了那攤余溫尚存的摩托殘骸。小心,那farmacia的門還掩著,裡面指不定會冒出什麼東西,女孩想喊住絨德,但絨德已經蹲在車旁,透過業已殘缺的綠色玻璃,女孩似乎沒發現什麼危險的痕跡,於是慢慢湊近他,一個個陌生的腳印宛如遠古的化石般鑄在沙地上,走進farmacia,又走出farmacia,接著消失在遠處。順著被爆炸損毀的門面朝裡面望去,店鋪里空無一人,只有擺滿抗生素的冰箱立在最裡面,還通著電。
太熱了,這沙漠里的天氣越發酷熱,絨德從心底里感到一股燥熱,他蹲在地上檢視著那一攤萎縮的焦黑的摩托車廢墟,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將那電池里冒出的濃煙拒之門外,他還是感到熱,從腹部,到脖頸,密集的汗珠出現在他的皮膚上,無情地游走著,直朝他的腦門躥。車輪發出一聲細弱的響聲,像是被高溫炙烤收縮的橡膠的喘息,那聲音並著他的聲音一同發出,掩蓋住了他的聲音,那些汗珠躥到他的頭頂上,又統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來,彷彿事先商量好了一樣,全數朝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流去,像是一陣咸味的雨,澆得他狗血淋頭,一陣風再次從不知什麼地方吹來,吹過他沁透的身體,於是一股寒冷將汗水鎖住了,他猝不及防地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留你一個人在這裡顫抖吧,汗珠又像商量好了一般一齊消失了,風也走了,沙漠安靜的連沙子都不敢喘息。他斗胆吐氣,元氣耗盡,一股孤獨的眩暈朝他襲來,他看著湛藍色的天空,一下倒在了柔軟的沙地上。
在他昏睡的漫長過程里,發生了幾件事:第一,那女孩離開了他,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也不知去做什麼了;第二,當他睜開眼時,天早已經黑了,他還躺在那間破碎的farmacia里,緊緊靠著櫃台,他感到渾身發冷;第三,這商店好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滿櫃的藥品讓他渴望,滾燙的腦袋和冰涼的藥片再適合不過了。他抓起一盒藥,擠出兩粒膠囊一口吞下了,他想起自己吃白麵餅時的樣子,狼吞虎嚥,和此刻竟是這樣雷同,他甚至能夠品出膠囊里的麥芽香氣。周遭寂靜無聲,白日里爆炸的碎片已然隨著沙漠里的一陣陣風消失了,商店只留下一個空空的殼,月光透過殘破的窗戶鑽了進來,安慰著他受驚的心臟和虛脫的身體。藥效發作,一陣汗水傾瀉而下,他趕忙擦乾汗水用衣服裹緊自己。輕鬆多了,我慢慢爬向門口,那摩托車的殘骸也已消失,只有一個淺淺的沙坑還象徵著那場白日里的爆炸,月亮肯見我,我盯著清澈的月亮,呼吸著沁涼的空氣,那種安慰是不言而喻的。他的心臟已經全然浸泡在自然的瓊漿中,任由其滋潤了,這種感覺讓他已經忘記了那女孩曾陪著他,或者說跟他一起,因為他實在無法確定那女孩是不是曾陪伴過她,他們躺在一起時,透過女孩的體溫他能夠感受到些溫柔的氣息,如果一切如常的話,他願意與她一直躺著,或者一起生活,但問題就出在這趟說不清道不明的旅程,也正因為他踏上了旅途,才與那女孩相遇。他努力爬出商店,抬頭看看月亮,再回頭看看殘破的商店,他覺得那女孩也如同這間商店一樣是個空殼,或者像一口沒有水的井,他苦心打開了水井的口子,放下去一隻桶,撈上來卻發現桶輕飄飄,讓人大失所望。就這麼想著,他越發覺得女孩可有可無,女孩在床上是一把好手,她用小小的手挑逗著他身體的許多角落,她戲弄他,用一些話戳痛著他的心房,譏諷著他或者像他這樣的男人——他這樣的男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男人?如他曾經的兄弟一樣嗎?他覺得他們從不相同,無論從長相到性格,還是心裡追求的東西。他不知道他死去的兄弟至死是否追尋到了,但他肯定他自己還沒有追求到,也許曾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他感覺快了,可能就在他寫下什麼東西或者悟出什麼道理的時候,或者乾脆就是他站在粉色小樓的露台上,盯著那座大山的時候,但今天他已經無從追憶了,每每想到這個,他就曾恨自己為何總是想不起曾經發生的事,只有一些段落時不時縈繞在腦中,用遙遠的思緒牽動著他,他的憂愁,他的不幸,他盡力而為卻不可為的事。
就和他的眩暈與疼痛一樣,那斷斷續續的記憶也不知何時起就寄居於他,那時他相當抗拒,每當這種莫名其妙的不適感來襲的時候,他都挖空心思想找個辦法來醫治自己,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無法朗讀,無法寫作,甚至無法暢快地呼吸早晨的空氣,他只是坐在那座孤傲的小樓里痛苦地想著,絞盡腦汁地審視自己,想回憶起他到底做了什麼反常的事才招致如此,但他想不起,後來他乾脆不想了,於是生活又恢復了常態,人們不再注意他,他也不再注意自己,他的痛苦也就與他和諧相處了,所以他又形成了一些新的習慣,比如在酷熱的天里躺在教堂門口休息,一個莊嚴的空間,讓他多少也沈下性子。雖然他被趕走多少是注定的事,但他也曾抱有一絲希望,他在暗處呼喊——O LORD,你什麼時候才能來幫幫我——但毫無效果,因為就連他自己也知道,他根本不信這個,《聖經》里的故事他統統讀過,他曾試著在創世的伊始與亞伯拉罕共情,可惜他連第一步都做不到。每當他想起亞伯拉罕的故事,都無法理解其中的意味。當他最後一次翻開那些故事時,終於發出了感嘆:我在這世上,卻無法成為這世上的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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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進入砝碼沙漠的人不知道的是,有一份注意事項始終等待著他們閱讀。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也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那些進入沙漠、死在沙漠里的人,無一例外都沒有讀過那份注意事項,我知道他們都未讀過,因為他們無一例外都死在了了無邊際的沙漠里。此時此刻,這先後投身沙漠的兩個人,也將為此而死。這注意事項總是說自己在等待,多年里從未更改過位置,並且注意事項都是由易於辨認和理解的文字組成,任憑誰來閱讀,都能夠完全理解,並立即明白這砝碼沙漠無論如何也不可輕易靠近的,但對於執意進入沙漠的旅人,這份說明更有意義的一點在於它闡明瞭一個簡單的事實:沙漠中有一片海市蜃樓,如果能夠不被海市蜃樓所欺騙,那麼穿過沙漠是有可能的。吊詭之處就在於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看到這份注意事項,甚至連我也是頭一次聽說。我即刻意識到,也許只有我才能活著穿越這沙漠了,於是我出發了,我看到粗糙的公路在沙漠邊緣戛然而止,我看到斑駁的廣告牌飄蕩在空中,我看到那間散髮著陳舊氣息的farmacia空無一人。他的摩托車停在門口,我點燃摩托車,要警告他這個無知者,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朝那邊走了,哪怕扔了他的摩托車,他也義無反顧地走了——你大可不必扮演上帝的角色,絨德質疑他耳邊的聲音。這聲音把落單的文字排列組合,做成真相一樣的語言,一句一句一句一句一句一句地說給絨德聽,說是說給絨德聽其實也不,總之這聲音就在沙漠上空回蕩著,也可能因為四下里只有絨德一個人顯著形,所以絨德以為這話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絨德並不想聽,他不想死在這片沙漠里,他也並不覺得自己會死在沙漠里,瞧,那山就在眼前,雖然風沙像一層相當模糊的遮罩,但仍不妨礙那座綿延萬里的山脈在遠方靜靜地候著他,山頂的積雪從來不曾融化過,山腰以下卻是四季更替,現在是幾年幾月,是什麼季節,這兩個問題他竟然回答不出,他聽聽那假神的話語,再定睛瞧瞧那遠方的山巒,好像糊塗了一樣,他不知道那份注意事項到底是真還是假,因為他確沒有見過那假神口中的一張紙。你要是神,就請在我眼前顯現吧,我的時間還多——不,自從走進這沙漠,他的時間已然模糊不堪,現在是幾年幾月,是什麼季節,這兩個問題依舊困擾著他,怎麼著,居然陷入了一個神的世界,而神還是戲弄著他,不肯顯現,也不肯細說那注意事項的點點滴滴,細枝末節。海市蜃樓又在何方,那些頭朝外的屍體又在何方,這假神只不過是把坊間的傳說又重復了一遍兩遍三遍四遍,添加了些藝術的氣息,用某種伎倆讓它變得玄而又玄,也許你的伎倆對別人有用,但對我沒有用,我在這世上,卻又不在,你能看到我,但你是否知道我是誰,絨德說這句話的時候,望瞭望天上,雖然看不到這假神的真實位置,但在那一瞬間他還是決定將自己的苦悶訴諸給天的方向,也就是頭以上的方向,從他過往的經驗來看,和他的腦袋平行或是以下的地方,根本沒有人懂他的苦悶,我理解你,我們統統都理解你,但那也只是一種近乎嘲諷的憐憫,他清楚他不需要憐憫,但除了憐憫,他在那小小的鎮子里還能獲得什麼呢?當然,憐憫過後就是無盡的孤獨,他習慣孤獨了,以至於所有人都誤以為他喜歡孤獨,在拼音輸入法尚未發明時,沒有人會把習慣和喜歡混為一談,但偏偏在他身上,幾乎每個人都篤定他對於孤獨的習慣就是喜歡,他喜歡每天早晨起床,打開錄音機欣賞自己的錄音,他喜歡站在那座城鎮邊緣的二層小樓上朝遠處看,他喜歡對誰都沈默無言,他因為太久沒有說話嗓音已變得沙啞,一句十字以上的話對他來說像一種挑戰,當然他並不想挑戰什麼,於是他繼續沈默,在自己習慣並喜歡著的角落里生活。眾人的誤解並沒有讓他遁入什麼境地,只是孤獨,孤獨地幻想自己心中的世界。他對假上帝說,我跟你幾乎處處不同,唯一相同的一點是我也構築了一方世界,角色很少但都善惡分明,這是一個元社會的基本構成,在這裡活著的人們心思簡單,是很輕鬆的,他向假上帝炫耀似的描述著。那麼在你的元社會中,好的人就一直好著,直到好死,壞的人就一直壞著,直到壞死嗎?假上帝在天空中發表了回應,帶著些自己的思考。我並沒有那麼說,好的人和壞的人並非一定是兩條平行線,在一個時空里各不相干,出於某種原因——那一定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兩種人的生活線在某個時間點產生交匯,就會產生多樣的結果,但我作為這個元社會的掌控者,出於自身的慣性,比較偏向其中一種結果,假上帝問他什麼結果,他說這結果就是好人被壞人害死,壞人逃之夭夭,假上帝哈哈大笑,說這他媽的是戲里的情節,根本就不是什麼自身的慣性,這是所有小人心之人的思維,他們見不得人好,巴不得人壞,照這個道理說,你的慣性思維就是小人思維,你就是個小人,假上帝說完又一陣大笑,接著又說,看來只有我才是真正的上帝,在你的世界里,你只不過是個虛偽的掌控者,你以為你構建的世界是充滿戲劇性的,但是在我看來,用一句話就可以充分總結了,絨德問是哪句話,假上帝又是一陣哈哈哈哈哈不絕的狂笑,說那句話我已經說過了,你不如自己反思一下?絨德無奈沈默,假上帝終於又開口了——你見不得人好,巴不得人壞。假上帝說完便隱去了,絨德陷在沙子里破口大罵,我操你媽……假上帝還沒走遠,於是再次回來了,他的聲音對絨德說,我很高興你的元社會只存在於你的虛擬世界里,否則這世上的小人就太多了,說罷假上帝真的隱去了,只留下絨德一個人呆坐在沙漠中,這感覺和那女孩不打一聲招呼就離去時差不多,都讓他心中一陣酸楚,暗暗感嘆自己的可悲,兩種別離的不同之處可能就在於,他其實是喜歡那女孩的,但他打心裡憎惡這假上帝。
行走在夜色下,絨德為自己沒有看到日落而感到惋惜。在他那棟二層小樓上,他必定不會錯過每天的晚霞,即使白天陰雨陣陣,清澈的晚霞依然會在傍晚如約而至,那是一天的陰霾消除的時機,他想,無論誰看了這清澈的晚霞,心靈都會得到應有的淨化。進入沙漠的第一個夜,他就這樣錯過了落日,白月光照耀在他身上,他悻悻離開farmacia,朝沙漠深處走去。
他的生活簡單,腦海中的場景也無非就是那麼幾個——太陽、月亮、雲朵和遠方的山。在他曾經的日子里,這些場景是他每天都要經歷的,然而在今天這個嚴重缺失的夜裡,他只能靠記憶中的底片來填補這空洞。氣溫降得很低,陣陣白霧從他口中呼出,在夜色里顯得鮮艷無比。他喜歡這寒天跋涉的感覺,腳踩在沙子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他感到舒適,每發出這樣一聲,他的疲憊就減緩一些,就這樣,他聽著沙礫與沙礫摩擦的聲響,朝著夜色籠罩的大山走去。即使他憎恨那來得莫名其妙的假上帝,但他依舊相信了假上帝的話,時刻提防著海市蜃樓的出現,他怕他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和那個小鎮一模一樣的小鎮,讓他美妙的逃亡之旅一下回到原點,即使原點是虛幻的,他也不想死在那個至少感官上與之區別不大的地方。為了不讓虛弱所致的幻覺佔據上風,他決定趁著寒冷的夜一刻不停地趕路,在日出之際便停下休息,無論他在哪裡,都要停下來,休息。再往前走,只有月光一如既往地陪伴著他,一彎小小的峨眉月忠誠地為他引著路,他看著月亮從最高點,緩緩向低處移動,伴隨著他沙沙沙沙的腳步,一點一點下落,星星更加透亮了,像凝結的靜電一樣印在夜空中,冷空氣將天幕凍住,把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都打發到安靜的地方去了,只留下為數眾多的星星和那彎月亮與他對視。今晚的月亮出奇地小,也許是因為周圍從沒有這樣空曠過,沒有二層小樓周圍的松樹,也沒有小鎮裡高高矮矮的房屋,那座酒店的招牌過去比月亮還亮,而現在,他再也找不到比月亮還亮的東西了,但這孤零零的亮光又無比的小,就像一個遙遠的痛點,永遠都不會消失,永遠都戳痛著他。好兄弟,你的日子過得如何呢?絨德背靠沙丘,把在farmacia拿來的藥盒一把火點了,小小的藥盒子燃燒了很久,那火焰足以讓絨德暖好身子,和自己的兄弟絮叨一陣,把良好的祝福傳送給他。彩色的塑料燃燒著散髮出一陣陣苦味,他想這就是痛苦的味道,這味道讓他替自己的兄弟感到慶幸,因為死亡對他來說是唯一一個好方法,在他心中的問題得不到解答的時候,唯一的方法。那並不意味著放棄了什麼或者什麼,而是將自己的立場改換,就像人們慣常所言的改頭換面一樣,他的兄弟改頭換面了。儘管他不知道那個具體的原因,但他仍然暗暗贊賞自己兄弟的決定。塑料燃燒的苦味還在蔓延,冒出的黑煙和自己口中的霧氣交融,匯成了一股灰色的煙霧,轉著彎朝天上飛去。他伸手烤著殘餘的火星,和兄弟的交流進入了尾聲,就這樣吧,兄弟,我什麼都記不清了,也無法再向你講述什麼關於我的故事,如果我有煙,此刻我會分你一根,我們在悶熱的陽台上談些事情,說些關於靈感的東西,可這個夜晚和以後的不知多少個夜晚,我既沒有煙,也不會再有什麼靈感,下次我找你,說得也許還會是這些,就這樣吧,我的兄弟。
假上帝的忠告也悉數傳達給了另一個人,就在他埋頭苦行的時候。即使摩托車爆炸了,他依然改不了以前騎車時的習慣——雙手握成空心的拳頭狀,每走一步路,右手都要不經意間發一次力,不知走了多久,他只感到手腕酸痛,抬頭一看,星星早已照耀著他。奇怪的是沙漠還是一如平日般亮,就如在白晝下一樣,細細的沙粒認真地反射著光線,刺痛著他的信心。假上帝把同樣的話也對他說了一遍,他沒有辯解,只是靜靜地走著,認真地聽著。職業使然,他對可能的風險都抱有謹慎的態度,盡可能漂亮地完成任務,他本想說使命,但是殺人實在談不上什麼使命,那不是正義,他也從不對自己或者她這樣詭辯,那只是一份差事罷了,就像小鎮裡的攤販一樣,做事賺錢,反反復復。
他想起自從她死了以後,自己總是難以遏制內心暴躁的情緒,他對什麼都想發火,時刻游走在暴力的邊緣,這也是他打算放棄事業的原因,因為他不再理智了,殺人時應有的平靜感已經消失,留給他的只是憤怒,反反復復的憤怒。他對街邊的樹憤怒,對流浪的狗憤怒,朝著樹木踢上一腳、踢上兩腳、踢上三四腳還不能解氣,於是他對流浪的野狗下手,用腳背勾起那小小的黑色的野狗,用慣性的力道把那可憐的狗甩得遠遠的,狗發出一聲長長的嘯叫,隨後便消失在了灌木叢中,即使這樣,他依然不能消解哪怕十分之一的怒氣,他逐漸明白,自己的怒氣是毫無來由的,同樣也是不能被量化的,就像一團空氣附著在他身上,既數不出有多少,也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只知道有許多,無時無刻不存在著,用冗余的忠誠陪伴著快要窒息的他。因此他認真地做了決定——洗手不乾,並且找到自己合適的歸宿,或許是去什麼地方隱居著,逃避世俗的制裁,或許是一死——他相信後者大概率會發生,在他看到那本手稿的時候,他徹底相信了這點,同時也更不願相信這點。那稿子里雖說沒有語言他的死亡,甚至幾乎對他只字未提,但這卻更讓他對此深信不疑,那是一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在那些字句中游走,他感到渾身不自在,自己的腳步輕飄飄的,就快要暈倒,但那雙眼睛逼著他再堅持一下,那是一雙法官的眼睛,他坐在旁聽席上,那法官用平靜的語氣宣判被告人將在不久後被執行死刑,而他就坐在柵欄外的椅子上,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在那時候,他讀懂了法官的眼神,那是一種和往日的他同樣平靜的眼神,就是那種,殺人時的平靜的眼神。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已經熱淚盈眶,看著法官悄然落下那把木錘,他感到自己已經全身心都融入進這不知在審判誰的法庭里了。他時而覺得自己是那法官,麻木而嫻熟,時而又覺得自己是那籠子里的犯人,沈默且嚴峻,就像一尊青色的雕像,凹凸有致的面龐流露出少有的生命力,每一根線條,每一個不規則的平面,交錯構成了自己的沈默,他知道,只需要再說一句我認罪,那麼等待他的必定將會是死亡,於是他坐在旁聽席上大喊一聲——我認罪——,於是整個法庭的人一齊看向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在法庭上如此放肆過了,你這個瘋子,在這個莊嚴的場合,看著一個即將失去生命的囚徒,沒有人敢發出一聲笑來,他瘋了,但沒有人笑,其實也有人笑,在他喊完之後,他自己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這群瘋子,他說完,一腳踢在了鄰座的人腿上,那個人驚叫著躲開了,四個警察上來一齊制服了他,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你他媽的一定是瘋了,他又是一腳,揣在了其中一個矮警察的肚子上,就像一隻初生的貓,充分彰顯著自己有力的雙腿。四名警察架走了他這個瘋子,在被抬出法庭時候,他兩眼一黑,接著聽到一聲悶響,他不知自己是被丟進了牢房,還是被扔在了大街上,總之他就這樣睡去了,那一夜他再也沒有做什麼奇怪的夢,只是覺得肩部發涼,但那種輕微的冰涼又不足以讓他清醒,於是他就那麼睡著,帶著自己冰冷的肩膀。
當他抵達一個更加明亮的地方時,他知道假上帝說的海市蜃樓出現了。這地方如此真實,他甚至還能看到小鎮入口處的木質拱門,上面風化的油漆隱隱寫著什麼鎮,那腐朽的油漆字只剩下兩個偏旁,分別是「忄」和「勹」 。儘管不知道那兩字到底是什麼,但他依然把那個殘缺的「忄」放在了心上。這個風化的牌匾冥冥之中點撥著他幾近麻醉的心,對於他身後那個即將與他相遇,卻又對真相渾然不知的年輕男孩來講,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是極不公平的,因此,這「忄」的存在確實讓他冷靜了下來,在自己的摩托車爆炸後,他還沒有敢停下來好好思考過,自己的敵人到底是何許人也,此刻的他依舊沒空思考這個問題,但他知道,那男孩是好的,無論如何是他不該殺的,如果他還殘存一點人心的話。她——他可憐的寄託,也許早已經把這良苦用心托付給那塊牌匾,甚至還有那假上帝,都是她的主意。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如今他已經不能再肆意殺人,在堙滅的理想面前,他任何的行為都不值一提,失去了一切可能的意義,殺人尤其沒有意義,他只需要一個答案,他抬起右手,狠狠撫平自己不安的心跳,然後仔細聽著,感受著那股從底下躥上來的緊張情緒。這樣算來,這是他為數不多為了達到目的而選擇不殺人的機會,在他迄今還留存的記憶中,只有向她求愛的時候也是這樣。他邊想邊走,前方是一座木亭子,一扇白色的門緊閉著,鏽跡斑駁的鈴鐺還耷拉在門把手上,尖尖的頂上鑲著一扇小窗戶,他太累了,於是徑直朝木亭子走去,伸手一推門,那鈴鐺就落地了,發出一聲沈悶的嘆息,然後又睡去了,身上覆蓋著舊日的塵土,再也無法引起任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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